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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梁建中序》與宋濂元明之際文學觀念的變遷

2020-07-18 15:31左東嶺
求是學刊 2020年3期
關鍵詞:文學思想

左東嶺

摘要:《贈梁建中序》是作者宋濂對自己作文經(jīng)歷的簡練概括,它提供了兩個方面的重要信息。一是其概括了文章的三種類型。一種是“措之于身心,見之于事業(yè),秩然而不紊,燦然而可觀者”的上等之文。第二種是“優(yōu)柔于藝文之場,厭飫于今古之家,搴英而咀華,溯本而探源,其近道者則而效之,其害教者辟而絕之”的“明道”之文。第三種則是“張錦繡于庭,列珠貝于道”的辭章之文。這顯然是宋濂衡量文章高低優(yōu)劣的不同標準。二是他回顧了自己學文的經(jīng)過。他講自己的文章寫作可劃分為第一階段的“自十七八時,輒以古文辭為事”,第二階段的“至三十時頓覺用心之殊微,悔之”,第三階段的“及逾四十,輒大悔之”,第四階段的“五十以后,非惟悔之,輒大愧之;非惟愧之,輒大恨之”。依照宋濂本人的概括,他的學文作文經(jīng)歷是一個自我提升的過程,但是如果以此為線索考察其經(jīng)歷,則呈現(xiàn)出易代之際紛繁多變、豐富復雜的文學思想內(nèi)涵,同時這種文學思想也代表了浙東派元明之際的典型特征。

關鍵詞:經(jīng)世致用;明道之文;辭章之文;文學思想;浙東派

作者簡介:左東嶺,首都師范大學文學資深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文學思想研究院院長(北京100048)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易代之際文學思想研究”(14ZDB073)

DOI編碼:10.19667/j.cnki.cn23-1070/c.2020.03.013

關于浙東派的文學思想,一般將其分為元末或明初兩個歷史階段。從以朝代為標志的傳統(tǒng)文學史格局劃分來說,這當然是有道理的。但如果將元明之際作為一個整體來看,此種劃分就不免有粗疏之嫌。從該歷史時期文學思想演變的過程看,顯然需要更為具體而細致的梳理與定位。就浙東派自身看,也許宋濂文學觀念的演變最具代表性。這不僅取決于其本人的文壇地位、創(chuàng)作水平與巨大影響,也是當時浙東派的共識。其前輩代表黃溍曾稱贊他:“前者所睹諸文,皆雄渾可愛,不肖閱人多矣,后進求如此者未見其比,為之喜而不寐。吾鄉(xiāng)文獻,浙水東號為極盛,自慚駑劣不足負荷此事,后來繼者,所望惟吾友爾。吾友以絕倫之識,濟以精博之學,若更加工不已,駕風帆于大江之中,孰敢御之哉?” 1對此評價,該派成員殆無異議。其同代作家王袆也說:“吾友宋君景濂,早受業(yè)立夫氏,而私淑于吳氏、張氏,且久游柳、黃二公之門,間又因許氏門人以究夫道學之旨,其學淵源深而培植厚,故其為文富而不侈,核而不鑿,衡從上下,靡不如意。其所推述,無非以明夫理而未嘗為無補之空言。茍即其文以觀其學術,則知其足以繼鄉(xiāng)邦之諸賢,而自立于不朽者遠矣?!?王袆從浙東傳統(tǒng)之繼承與創(chuàng)作水平之高超兩個方面認可宋濂,顯然是將其作為其師門的代表傳人的。

由此出發(fā),就有必要弄清宋濂的文學觀念在元明之際到底經(jīng)由了怎樣的變化過程以及背后所潛藏的復雜原因。對此,宋濂本人曾經(jīng)在《贈梁建中序》中有過具體的描述。為了保持其敘述的完整性,不妨在此全引該文,以作為討論的依據(jù):

虎林梁君建中,妙年嗜伊洛之學,而復有志于文辭之事,下筆滔滔數(shù)百言不能自休。取而觀之,皆典雅可玩,一時大夫士皆稱譽之。建中不自以為足,復來問文于余。余也賦質(zhì)凡庸,有志弗強,行年六十,曾莫能望作者之戶庭,間嘗出應時須,皆迫于勢之不能自已者爾,當何以為建中告哉?雖然,竊嘗聞之師矣。文,非學者之所急,昔之圣賢,初不暇于學文。措之于身心,見之于事業(yè),秩然而不紊,燦然而可觀者,即所謂文也。其文之明,由其德之立;其德之立,宏深而正大,則其見于言,自然光明而俊偉,此上焉者之事也。優(yōu)柔于藝文之場,厭飫于今古之家,搴英而咀華,溯本而探源,其近道者則而效之,其害教者辟而絕之,俟心與理涵,行與心一,然后筆之于書,無非以明道為務,此中焉者之事也。其閱書也搜文而摘句,其執(zhí)筆也厭常而務新,晝夜孜孜,日以學文為事,且曰:“古之文淡乎其無味也,我不可不加秾艷焉。古之文純乎其斂藏也,我不可不加馳騁焉。”由是好勝之心生,夸多之習熾,務以悅?cè)?,惟日不足,縱如張錦繡于庭,列珠貝于道,佳則誠佳,其去道益遠矣。此下焉者之事也。嗚呼!上焉者吾不得而見之,得見中焉者斯可矣。奈何中焉者亦十百之中不三四見焉,而淪于下焉者又奚其紛紛而藉藉也?此無他,為人之念弘,為己之功不切也。余自十七八時,輒以古文辭為事,自以為有得也。至三十時,頓覺用心之殊微,悔之。及逾四十,輒大悔之。然如猩猩之嗜屐,雖深自懲戒,時復一踐之。五十以后,非惟悔之,輒大愧之;非惟愧之,輒大恨之。自以為七尺之軀,參于三才,而與周公、仲尼同一恒性,乃溺于文辭,流蕩忘返,不知老之將至,其可乎哉?自此焚毀筆研,而游心于沂泗之濱矣。今吾建中孜孜綴文,思欲以明道為務,蓋庶幾無余之失者,而余猶為是強聒者,文之華靡,其溺人也甚易之故也。雖然,天地之間有全文焉,具之于五經(jīng),人能于此留神焉,不作則已,作則為天下之文,非一家之文也。其視遷、固,幾若大鵬之于鷦鷯耳。建中尚勉之哉!建中尚勉之哉!洪武元年冬十一月十五日金華宋濂序。3

之所以說該文對于了解宋濂文學觀念的演變至關緊要,是因為它提供了兩個方面的重要信息。一是其概括了文章的三種類型。一種是“措之于身心,見之于事業(yè),秩然而不紊,燦然而可觀者”的上等之文。第二種是“優(yōu)柔于藝文之場,厭飫于今古之家,搴英而咀華,溯本而探源,其近道者則而效之,其害教者辟而絕之”的“明道”之文。第三種則是“張錦繡于庭,列珠貝于道”的辭章之文。這顯然是宋濂衡量文章高低優(yōu)劣的不同標準。二是他回顧了自己學文的經(jīng)過。他講自己的文章寫作可劃分為第一階段的“自十七八時,輒以古文辭為事”,第二階段的“至三十時,頓覺用心之殊微,悔之”,第三階段的“及逾四十,輒大悔之”,第四階段的“五十以后,非惟悔之,輒大愧之;非惟愧之,輒大恨之”。宋濂該文自署為“洪武元年冬十一月”,此時他五十九歲。貫穿其為文各個階段的乃是一個“悔”字,而由悔而導致的結(jié)果當然是其文章的由第三類型向第一類型的提升。因而,要理清宋濂元明之際文學觀念的演變線索,就有必要將這兩個方面結(jié)合起來予以考察,聯(lián)系其具體的歷史境遇,并綜合其文論主張與文章創(chuàng)作實踐,庶幾可以得出近乎歷史事實的結(jié)論。在進入具體考察之前,需要首先說明一點:無論宋濂的文學觀念如何變化,其經(jīng)世致用的浙東傳統(tǒng)底色是一以貫之的,只不過隨著年齡的不同與歷史境遇的變化而具有濃淡強弱之差異而已。

第一階段是宋濂三十歲之前。此一時期宋濂主要的生活內(nèi)容應該是對于儒家基本經(jīng)典的研習,而在文學上則是詩歌創(chuàng)作與古文寫作的訓練。這與他早年所師從的兩位學者有密切關系。宋濂正式師從的第一位老師是聞人夢吉。聞人夢吉(1293—1362),字應之,金華人,泰定三年(1326)中鄉(xiāng)貢,元末曾任教官。王袆《宋太史傳》記曰:“甫六歲,即能讀古文書,過其目輒成誦。為詩歌有奇語,操筆立就。人異之,呼為神童。年十五六,里人有張繼之,長者也。告其父曰:‘是子天分非凡,當令從名師,即有成爾。乃攜之入城府,裨受業(yè)聞人夢吉先生,習《易》《詩》《書》《春秋》,通焉。為舉子業(yè),課試每居諸生右。其友胡君翰曰:‘舉子業(yè),不足為景濓。盍為古文辭乎?遂與俱往浦陽,從吳萊先生?!?盡管宋濂對自己的這位啟蒙老師充滿了敬仰之情,稱贊他“言其講學,則以四書五經(jīng)為標準,而非圣之書不習也”,并私下將其謚之為“凝熙先生”,2但跟隨他所學習的內(nèi)容,依然還是以參加科舉為目的的儒家經(jīng)典的研讀。

真正令宋濂在詩文創(chuàng)作上取得長進的,乃是其第二位老師吳萊。吳萊(1297—1340),字立夫,號深裊山道人,浦江人。終生未仕,死后被門人私謚曰淵穎先生。吳萊是時人所公認的飽學之士,曾著有《尚書標說》《春秋世變圖》《春秋傳授譜》《古職方錄》《孟子弟子列傳》等經(jīng)學著作。同時又博學多識,“凡天文地理、井田兵術、禮樂刑政、陰陽律歷,下至氏族方技、釋老異端之書,靡不究考,含其英,咀其華”。3不過,吳萊更擅長的還是詩文寫作,他曾師承于著名詩人方鳳,故而宋濂在《浦陽人物記》中將其列入“文學”類中,并稱贊其“工詩賦,尤善于論文”,而且更精于詩文鑒賞,“自秦漢至于近代,但舉只簡片削,必能別其為何代人作”。最后在“贊曰”中特加回憶道:

濂嘗受學于立夫,問其作文之法,則謂:“有篇聯(lián),欲其脈絡貫通;有段聯(lián),欲其奇耦迭生,有句聯(lián),欲其長短合節(jié);有字聯(lián),欲其賓主對待?!?又問其作賦之法,則謂:“有音法,欲其倡和闔辟;有韻法,欲其清濁諧協(xié);有辭法,欲其呼吸相應;有章法,欲其布置謹嚴??偠灾?,皆不越生承還三者而已。然而辭有不齊,體亦不一,須必隨其類以附之,不使玉瓚與瓦缶并,斯為得之。此又在乎三者之外,而非精擇不能到也?!?

后來,宋濂在寫《元處士吳萊》傳記時,又將此段話重復一遍,可見在其心目中的印象是頗為深刻的。這也難怪,無論是應付科舉考試還是撰寫古文作品,此類文章寫作的基本訓練都是不可或缺的。盡管后來宋濂論文很少提及這些行文方法與文章技巧,但他本人曾受到過嚴格的訓練是毋庸置疑的,而且他在心底也永遠感謝這位“善于論文”的吳萊先生。

不過,吳萊對宋濂影響更大的是詩歌創(chuàng)作。宋濂曾回憶其初見吳萊之情景曰:“濂年二十時,頗有志文辭之事,往拜淵穎先生吳公浦陽江上,公曰:‘爾欲學文耶?試為《擬秦王平夏鄭頌》及《宋鐃歌鼓吹曲》觀之。濂即撰述以上。公讀之,微笑曰:‘孺子誠可教,使稍收斂入于簡嚴,則所向無前矣?!?此段頗有戲劇性的回憶提供了兩點重要信息:一是宋濂從學于吳萊的年齡與時間,二是其主要目的是“學文”,而吳萊重點考察的是韻語的歌賦。此一點其師徒二人均有明確的文字記錄,吳萊說:“大抵景濂之文,韻語為最勝?!?宋濂則說:“予昔學詩于長薌公,謂必歷諳諸體,究其制作聲辭之真,然后能自成一家?!?這些記載均提供了他們的詩學交往經(jīng)歷。當然,對宋濂與吳萊的詩學關系敘述最為細致的還是鄭濤的《宋太史詩序》:

宋太史詩若干卷,簡要贍麗,各因體成賦,聲調(diào)辭氣精純弗雜。濤曾傳之京師,翰林諸公莫不愛誦之。而揭文安公為之評曰:“如寶鑒懸秋,隨物應像,無毫末不類。及至其玄妙自得,即之非無,所之非有,瑩徹玲瓏,不可湊泊,足以映照古今矣。”而先生聞之,弗自以為是也。初,先生在垂髫時,即善吟,鄉(xiāng)里老先生有所賡詠,輒肆筆繼其后。風翻雨駛,見者指為神童。已而問學,曰“衍志氣”,日英發(fā),頗自意,前無古人,后絕來者矣。當是時,浦陽深裊吳公萊以能詩聞,蓋吳公受詩于同里仙華山人方鳳。方公與粵謝君翱、括吳思齊游,三君子皆以風雅相高,名重一時。若鄉(xiāng)先達內(nèi)翰柳公貫、侍講黃公溍咸就學焉。吳公,方公孫婿也,從幼隨杖屨,而其所得于三君子者最深。先生年二十時,橐其所謂詩往見之,吳公讀已,謂先生曰:“子欲應試世用邪?則諸詩誠過人矣。若曰‘追轍古作,則未能窺其藩翰,況閫奧乎!”先生驚曰:“何謂也?”吳公曰:“學詩當本于《三百篇》,夙夜優(yōu)柔厭飫,分別六義,有以識其性情之真。而后沉酣《楚辭》,潛詠漢、魏諸什,以察其變。參摩六朝、隋、唐,以迄乎宋季,以審其別。所謂察之審之者,非獵襲之謂也。必窮其體裁,按其音節(jié),考其辭句,觀其氣象,原其奧致,如權重輕,如分清濁,然后識精而見確。更加以深詣之功,日就月將,孜孜弗懈,始可以言詩也已矣?!毕壬挥X汗流浹背,于是悉焚所為稿,一依吳公之命而致力焉。及吳公既歿,先生復登柳、黃之門。二公之所傳授,與吳公不異。先生益務深刻為之。3

該序所透露的浙東派尤其是婺中的詩學信息相當豐富。首先,它梳理了浙東派的詩學傳承線索。自宋代滅亡之后,方鳳、謝翱、吳思齊均成為不仕新朝的宋朝逸民,他們慷慨悲歌以抒其亡國之痛,詩歌成為其寄托生命、抒發(fā)哀思的有效方式。后來他們遂將其詩學創(chuàng)作方法及詩學觀念傳之于浙東后學黃溍、柳貫及吳萊諸人。吳萊又是婺中詩學承傳中的關鍵人物,因為除了自身的藝術天賦外,其更有其他人不具備的兩項優(yōu)勢:一是其作為方鳳之“孫婿”,“從幼隨杖屨,而其所得于三君子者最深”,真正能夠領會三先生的詩學精髓與精神心得;二是其終生未仕,作為一位隱逸詩人,其精神境界與人生志趣更有利于接受方鳳等遺民詩人的心靈感受與審美追求。其次,它提供了宋濂詩歌研習的師承關系。這既包括其本人的詩學天賦與人生好尚,也離不開轉(zhuǎn)益多師的刻苦學習,吳萊、黃溍、柳貫與吳師道都曾成為他問學的老師。但在這數(shù)位前輩師長之中,吳萊無疑是對其影響最大的一位。因為他從師于吳萊時間較早,吳萊又有足夠的詩學修養(yǎng)與較高的創(chuàng)作水平,從而使宋濂受到了頗為系統(tǒng)的詩學訓練。在作者看來,盡管后來宋濂也曾轉(zhuǎn)師于黃溍與柳貫,但“二公之所授,與吳公不異”。黃、柳二人對于宋濂的影響更多體現(xiàn)在古文尤其是臺閣之文的寫作上,此留待下面另述。再次,本文具體介紹了吳萊傳授給宋濂的詩學內(nèi)容。這包括既要深入體察詩歌歷史發(fā)展的源流正變,充分汲取傳統(tǒng)詩學的營養(yǎng);同時又要端正對于傳統(tǒng)的態(tài)度,了解傳統(tǒng)不是要“獵襲”古人,而是要弄清詩歌創(chuàng)作的各種要素:“窮其體裁,按其音節(jié),考其辭句,觀其氣象,原其奧致,如權重輕,如分清濁,然后識精而見確。”但是,有了這些見識還只能說理性的認知,要真正提高創(chuàng)作的水平,還必須“更加以深詣之功,日就月將,孜孜弗懈,始可以言詩也”。也就是長期不懈地鉆研實踐,最終才能取得成功。經(jīng)過吳萊的系統(tǒng)傳授與自己的刻苦實踐,宋濂的詩歌創(chuàng)作水平與詩學修養(yǎng)得到了明顯的提升。

盡管宋濂曾焚毀了自己所創(chuàng)作的大量詩作,但從其留下的詩集《蘿山集》中依然可以追尋到一些蛛絲馬跡。其《雜體》五首是一組擬古詩,分別模仿陸機、陶潛、謝靈運、顏延之和鮑照的五言詩體貌。擬古詩乃是古人寫詩常見的做法,但模擬對象一般都較為單一,或擬漢魏古體,或擬唐人近體,或擬李杜,或擬元白,或擬韋柳,或擬蘇黃,均有較為鮮明的體貌特征,像同時代的楊維楨,其樂府詩明確地模擬二李(李白、李賀),便是取其想象豐富、風格瑰麗之體貌。宋濂所擬的這五位六朝詩人,皆顯示出自漢魏古體向唐代近體過渡的體貌特征,后來許學夷《詩源辯體》所謂辨識五言古詩的“過三關”,謝靈運就是關鍵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但宋濂的擬古詩依然顯示了較高的水平,現(xiàn)選其二首以見一般:

丹桃艷陽質(zhì),移自武陵源。柔風拂纖條,鮮澤沃靈根。吐葩當春茂,結(jié)實俟秋番。盈盈大如斝,有色極華丹。衛(wèi)之不敢褻,期以奉君餐。君餐發(fā)靈和,神滋生玉顏。無為生玄化,恭默即軒轅。效陸平原

竹死不變節(jié),蕙焚尚余馨。秉性有恒操,滯物非至情。左崦結(jié)層構(gòu),中園穿空明。井華遙上白,嵐影時獻青。筑灶試丹訣,濡毫謄酒經(jīng)。一為纓笏累,殊嗟神府扃。事去慮將澹,感來心已醒。薨薨哀饑鳶,累累嘆凍蠅。逝將命修駕,薄言還故埛。斟秾澆陽卉,泛碧破陰蘋。觀化驗群品,褰襟詠三精。情素諒已展,爵服吾何營。效謝臨川1

陸機與謝靈運都是五言古詩轉(zhuǎn)變的關鍵人物,但其性質(zhì)與作用依然有明顯區(qū)別。許學夷曾說:“或問:‘人言謝勝陸,何也?曰:‘從漢魏而言,是陸勝謝;從六朝而言,是謝勝陸。”2所謂“陸勝謝”,是從古詩詩體的角度說陸機五言古詩的變化還沒有完全失去漢魏的體貌,而謝靈運已經(jīng)完全失去古體特征;所謂“謝勝陸”,則是從六朝詩體的角度說謝靈運已經(jīng)具備了近體詩的技巧與特征,要強于陸機的粗疏不工。所以許學夷說:“太康五言,再流而為元嘉。然太康體雖漸入俳偶,語雖漸入雕刻,其古體猶有存者;至謝靈運諸公,則風氣益漓,風氣盡移,故其體盡俳偶,語盡雕刻,而古體遂亡矣。”3至謝靈運,古體雖亡,卻又開啟了近體詩的進程。在中國古代的詩歌辨體中,明人胡應麟、許學夷和胡震亨達到了極高的水平,但如果從創(chuàng)作角度看,宋濂顯然明確感受到了這些變化與差異。他所仿擬的這兩首詩,陸機的那首盡管已經(jīng)有了鋪排與描寫,但結(jié)構(gòu)尚為順敘性的,沒有跳躍與倒置,雖有個別句子對仗,但依然不很明顯。效謝靈運那首就有了較大區(qū)別,它不僅始終圍繞以物喻人的主題而層層張開鋪敘,而且?guī)缀趺柯?lián)對仗,接近于近體詩的特征了。如果沒有對歷代詩人詩作的廣泛閱讀體味,是很難做到如此細致入微的。

鄭濤在《宋潛溪先生小傳》中曾總結(jié)宋濂此一段為學經(jīng)歷說:“凡三代以來古今文章之洪纖高下,音節(jié)之緩促,氣焰之長短,脈絡之流通,首尾之開闔變化,吳公所授于前人者,景濂莫不悉聞之,于是其學大進?!?可知無論是詩歌的寫作還是古文的訓練,在宋濂的一生中這都是一個無法忽略的重要階段。從文學思想的角度看,該時期的主要傾向是重視各種詩文體式與體貌的辨析,進行各種寫作技巧的寫作實踐,并更傾向于審美的感受與把握。關于宋濂于此段時間求學于吳萊的原因,固然取決于胡翰的引薦和其本人的需求,也應與其所面對的元代歷史環(huán)境密切相關。元代自延祐年間恢復科舉考試之后,一共舉行了七次,至元順帝至元元年(1335),因蒙古權貴伯顏的反對而再一次停止,直到五年之后才重新恢復。宋濂早年隨聞人夢吉問學,主要目的便是習科舉之文以備應舉。本來他在科舉之途上就不順利,1現(xiàn)在又恰逢科舉停罷,于是便轉(zhuǎn)投于吳萊門下,從事于詩歌古文的研習與寫作,也便是順理成章之事了。正所謂臺閣之途無望,遂轉(zhuǎn)投于山林詩文之研習與創(chuàng)作。

第二階段是宋濂三十歲至四十歲的十年。本時期是其與黃溍、柳貫來往頻繁之時,其內(nèi)容主要為臺閣文章的摹習與寫作。元順帝至元六年(1340),宋濂三十一歲,本年及次年有大小兩件與宋濂關系密切的事件發(fā)生,一是本年十二月朝廷再次恢復科舉考試,二是至正元年(1341),黃溍被朝廷任命為江浙儒學提舉而至杭州就任。表面上這兩件事似乎沒有什么直接關聯(lián),但卻在宋濂身上緊密地扭結(jié)在一起。簡單說就是這些因素重新鼓舞起了宋濂的入仕熱情,并為此改變了其文章的寫作方式及觀念。元代的官員詮選方式基本有三種:蔭襲、科舉與薦舉。蔭襲當然與宋濂無關,再就是科舉。在至元元年科舉停罷之前,他似乎參加過一次鄉(xiāng)試但沒有成功。如今科舉重開,他自然不會放棄如此難得的機會。但實際情況顯示,他不僅未能獲得進士身份,甚至連鄉(xiāng)試也未能通過。這其中自然有科舉考試難以真正選拔出飽學之士與文章之才的弊端,但也與元代南人科考名額極少有直接關系。時人劉嵩曾感嘆說:“近代自世蔭外,惟進士為尤重。然非積之以數(shù)十年之功苦學問,又必旅進退角勝負于數(shù)千百人之中,然后幸而一獲焉,非老則困矣。”2僅有三十余歲的宋濂像多數(shù)元代士人一樣,雖擁有入仕的熱情,卻遭遇到屢戰(zhàn)屢敗的困境。

科舉之途不通,宋濂不得不轉(zhuǎn)而選擇薦舉的方式以入仕。當然,薦舉之路亦非輕易可以成功,它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找到朝廷中有分量、地位與影響的薦主;二是自身要有足夠的學識才能與社會聲譽,尤其是要展現(xiàn)出能夠滿足朝廷需要的才學能力。在這兩個方面宋濂似乎均有一定的優(yōu)勢。其鄉(xiāng)人黃溍、柳貫與鄭濤現(xiàn)正在朝中為官,而且前二人在當時文名藉甚,其自身也具有了一定的詩文名氣與影響。如今需要的則是如何熟悉為朝廷所用的臺閣文章寫作能力以及將此能力傳播至朝廷之中。此時,黃溍的赴杭任職恰恰提供了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黃、柳二人作為鄉(xiāng)里前輩,宋濂前此也極可能有問學的機會,但如今均未能留下文字記載,其中柳貫留下一封未署時間的《與金華宋景濂書》,是答復宋濂詢問禮器“尺法”的內(nèi)容,這與宋濂稱贊柳貫博學的看法是一致的。真正在文章寫作上與宋濂交流最多者還是黃溍,而且是在杭州任職之后。其《贈梵颙上人序》說:“予因自念壯齡之時從黃文獻公游,賓朋滿座,笑談方款洽,忽有以文章為請者,公輒戟手大罵,視之若仇讎?;蚪槌郀┲琳撸毩阎?,內(nèi)口中嚼之無字而后方吐。時公年逾六十矣。予頗以謂人知愛公之文故求之,一操觚間固可成章,何必盛怒以至于斯?口雖不敢言,而中心未嘗不疑公之隘也。”3無論是此處的“賓朋滿座”,還是黃溍的“年逾六十”,以及宋濂的“壯齡之時”,均透露出是黃溍在杭時的舉措活動。在此時二人來往論文的文字中找不到其論詩的內(nèi)容,有兩則論文的書信則相當重要。其一曰:“伏辱誨函示及新作,深慰馳系。古人立言,皆以平日學術寫而為文,故其根本深茂,議論精切,卓然可傳于后世。今人不過剽竊陳腐以應時須,惡足以行遠哉?溍嘗謂文章非應用,應用非文章,誠不為過論也。諸作溫雅俊逸,夐然出于時流之外,必如是,庶幾無愧于古,斯文為不乏人矣。細玩之余,不勝歆艷。”4此處稱贊了宋濂文章的兩方面的長處,一是內(nèi)容的“根本葉茂,議論精切”,二是體貌的“溫雅俊逸,夐然出于時流之外”。更重要的是將其與“以應時須”的世俗之作區(qū)別開來。此處的“文章非應用,應用非文章”的“應用”顯然不是指經(jīng)國濟世的致用之文,而是專指用于科考的應制文章,其目的在于稱贊宋濂的古文寫作。黃溍的另一封書信更為重要,其曰:

溍日者數(shù)蒙以高文見教,不能一一具答。方用悚仄,茲承手筆示及新作二篇,《節(jié)婦表》旬日前固已獲觀,《角瑞頌》博雅雄麗,尤為杰作,足見筆力之進。辱下詢作文專法《史》、《漢》,溍何足以語此?然嘗聞唐子西謂六經(jīng)以后,便有司馬遷;六經(jīng)不可學,故作文當學司馬遷。司馬遷敢亂道,卻好;班固不敢亂道,卻不好。愚竊以為學司馬遷,當從班固始。蓋能從容于法度之中,而不至于亂道,則一日疏宕于規(guī)矩之外,雖亂道亦好也。不審雅意以為如何?1

學界在討論本段文字時,大多均矚目于司馬遷與班固的長短優(yōu)劣,其實以經(jīng)為根本而以《史》《漢》為波瀾本是黃溍的一貫主張,至于司馬遷與班固的關系,黃溍的意思也很清楚。盡管司馬遷撰寫《史記》頗“繆于圣人”,但其敘事寫人均熠熠生輝,成為史家之楷模。班固寫《漢書》則謹遵六經(jīng)傳統(tǒng)而不敢越雷池一步,但其文筆議論卻遠不逮《史記》。因此,黃溍希望既學習班固謹遵家法的雅正,又能夠具備《史記》的文筆矯健。不過很多人都忽視了該信的前邊內(nèi)容,即它舉出的兩篇作品。從黃溍信中可知,宋濂曾多次向黃溍寄文章請教,但并未能一一獲得解答,而此次寄來的兩篇新作卻引起了黃溍的興趣?!豆?jié)婦表》與《角瑞頌》無論從文體類型還是文章內(nèi)容看,均為典型的臺閣文章,而他所稱道的“博雅雄麗”也屬于典型的臺閣體貌。由此可知其師徒二人此時所關注重心之所在。鄭濤《宋潛溪先生小傳》曾記載此時情況說:“(宋濂)每有咨扣,終日言之無少倦色?;螂x左右,則書問之往來無月無之,黃公至以博雅雄麗稱其文。人有求文于黃公者,黃公不暇為,輒令景濂撰就,自屬其名而遺之。由是,景濂以文知于時?!?經(jīng)過黃溍等師輩的悉心指教,宋濂的文章大有長進,并形成了“博雅雄麗”的典型體貌。于是他具有了為黃溍代筆的能力并取得了黃溍的信任,因而他人求黃溍撰寫的文章便出之于宋濂之手。擁有了如此的水準與代筆的資格,宋濂的名氣逐漸擴展開來并被當時文壇所傳聞。

就宋濂的創(chuàng)作實踐看,鄭濤的話是有充分依據(jù)的。宋濂編成的第一部文集為《潛溪集》,所收文章為該時期的作品。其第一卷便是《國朝名臣序頌》,為二十二位元代著名大臣分別撰寫了頌贊,是標準的臺閣文章。其序文曰:“濂竊不自揆,輒取行事著明,熟于耳目者,自魯國忠武王而下凡二十二人,人各為頌。雖立言不文,亦頗謂能美盛德之形容。使讀之者,知列圣之勤勞,諸臣之忠藎,王業(yè)之成,匪一朝夕,其于治道似不為無所助也。第以金匱石室之藏,遠在天上,有非遐方陋儒所得窺。故其所頌,止此而已,非敢有所略也?!?其實,作為一位在野文人,他既無職責也無必要去撰寫此類美盛德之形容的臺閣文章,如果不是有黃溍等朝廷文人之幫助,他甚至連接觸這些大人物生平文獻的機會也沒有。如果說他是為了表達對于朝廷的忠貞與擁戴,也完全用不著采取有諛頌之嫌的方式。如果結(jié)合該文集中《皇太子受玉冊頌》《皇太子入學頌》《擬晉武帝平吳頌》《西域軍中獲角端頌》等臺閣文體的仿制與寫作,則可知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由撰寫臺閣等相關文體提高自我的聲譽,為朝廷大臣薦舉自己入仕而進行必要的鋪墊。鄭渙在《潛溪集題識》中說:“《潛溪集》一編,總六萬余字,皆金華宋先生所著之文也。先生自以為文章,乃無用之空言。凡所酬應,鮮存其稿,出于渙兄仲舒編者,僅若是。仲父都事公取以鋟梓,渙謹以先生近作益之,復用故國子監(jiān)丞陳公昔所為序,冠于篇端。其文多系雜著,弗復分類。詩賦別見《蘿山稿》,不在集中。群公所述記傳贊辭及尺牘之屬,有系于先生者,摘為二卷,附于其末。惟先生奧學雄文,有非區(qū)區(qū)小子所敢知,姑用識其刊刻本末于此。嗣是而有所作者,當為后集以傳。至正十六年歲次丙申冬十月十三日,浦陽鄭渙謹識?!?這篇題識盡管不長,卻提供了幾個相當重要的信息。首先是這個集子并非初編,初編乃是其兄鄭仲舒所編,僅六萬余字,前邊有國子監(jiān)丞陳旅的序言。陳旅(1288—1343),字仲眾,興化莆田人,曾任國子監(jiān)丞,是當時重要的臺閣作家。他病逝于至正三年(1343),即使他是在當年為初編《潛溪集》作序,那這一初編本最晚也只能是至正三年。從至正元年黃溍任職杭州到三年《潛溪集》編成,宋濂僅用三年時間便達到如此結(jié)果,其臺閣文章之進步可謂神速。其次是《潛溪集》沒有收入宋濂的詩賦作品,而是另編有詩集《蘿山集》。由此可知他是有意展示自己寫作文章的才氣與業(yè)績,尤其是其臺閣文章的水平。再次是《潛溪集》將前輩們夸獎宋濂的記傳贊辭及來往尺牘均收在一起,附于文集之后,以擴大其影響。這種行為也許不完全是宋濂個人的想法,甚至可以看成是婺中文人集體向朝廷推出宋濂的有計劃運作,但無論如何宋濂是知情并同意的。從最終的效果看,他們的運作是成功的。

現(xiàn)存的《潛溪集》有陳旅、王袆和歐陽玄三篇序文,1陳旅的序最早,其中主要強調(diào)了宋濂與黃溍、柳貫的師承關系,將宋濂列入金華文人傳承者的位置:“金華有二先生,曰柳公道傳,曰黃公晉卿,皆以文章顯名當世。予游縉紳間,竊獲窺其述作。柳公之文,龐蔚隆凝,如泰山之云,層鋪疊涌,杳莫窮其端倪。黃公之文,清圓切密,動中法度,如孫武用兵,神出鬼沒,不可正視,而部伍整然不亂。金華多奇山川,清淑之氣鐘之于人,故發(fā)為文章,光焰有不可掩如此。予方歆艷二公,以為不可幾及??陀惺谟栉囊痪幷?,予得讀之。見其辭韻沉郁,類柳公體裁,嚴簡又絕似黃公。驚而問焉,乃二公之鄉(xiāng)弟子宋君濂之為也?!?陳旅不愧為文章大家,行文頗見功力。他并未直接夸獎宋濂文章,而是先論柳、黃二人的文章體貌及文壇影響,然后又說此乃金華山川清淑之氣所孕育之結(jié)果,最后才推出宋濂,言其得柳、黃二公之優(yōu)長,具有辭韻沉郁和嚴密簡潔的好處。如此褒獎極有分寸,同時又將宋濂文章合乎臺閣體貌的特征婉轉(zhuǎn)表達出來。后來歐陽玄的序文就將此意和盤托出:“予在翰林也久,海內(nèi)之文無不得寓目焉,求如宋君,何其鮮也!茍置之承明奉常之署,使掌制作,豈不能黼黻一代乎?”3在這段時間里,宋濂的確在臺閣文體的寫作上得到了充分的訓練,也達到了較高的水平。表現(xiàn)在文章觀念上,自然是以明體致用為主導。其《七儒解》《六經(jīng)論》《思媺人辭》等重要文論均作于此時。但更為重要的是,宋濂及黃溍、鄭濤等金華文人的努力終于實現(xiàn)了原初的理想:至正九年(1349),由于朝廷重臣危素的推薦,宋濂被朝廷擢為將仕郎、翰林國史院編修,有機會以布衣的身份進入朝中臺閣重地,去履行其黼黻朝廷的職責。盡管宋濂由于種種原因未能走進元蒙朝廷,但這些臺閣之文的實踐與宗經(jīng)重道的觀念卻為其后來進入明朝后的臺閣公文寫作做好了充分的鋪墊。

第三階段是宋濂四十歲至五十歲的十年。本時期是宋濂創(chuàng)作成就最高之時,更是其文學思想的豐富成熟期,其主要特征體現(xiàn)在詩文寫作的創(chuàng)造性與文學觀念的豐富性。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及逾四十,輒大悔之。然如猩猩之嗜屐,雖深自懲戒,時復一踐之”。在此需要弄清的是,宋濂到底所“悔”為何,又為何“深自懲戒”而又難以避免。我以為其所悔內(nèi)容既包括詩歌與應酬文字的寫作,同時也針對前一階段臺閣之文的寫作。而之所以發(fā)生如此的轉(zhuǎn)變,均導源于其辭去朝廷征召此一重大的人生抉擇。

鄭楷《潛溪先生宋公行狀》載:“至正己丑,用大臣薦,擢先生將仕佐郎,翰林國史院編修官。自布衣入史館為太史氏,儒者之特選。先生以親老,不敢遠違,固辭。會世亂,益韜閉不事表顯,乃與弟子入龍門山,著書二十四篇,曰《龍門凝道記》,及著《孝經(jīng)新說》《周禮集注》等。”4從此段文字所透露的,不應聘朝廷征召乃因遇到“世亂”,在世亂中隱居山中而著書立說,這從邏輯上說應該沒有問題,但其中顯然省略了豐富的歷史細節(jié)與難言之隱。關于宋濂何以拒絕征聘的問題,其同門好友戴良曾轉(zhuǎn)述過宋濂本人所言理由,即所謂的“大不可者一、絕不能者四”。1其實歸納起來也就是兩點:自己生性懶散而難以忍受朝廷禮法約束與體質(zhì)孱弱而難以適應繁巨的案牘辛勞。這些當然全系托詞,真正原因當然不能如實說出。因為其另一好友劉基也寫過一篇《送龍門子入仙華山辭》,其小序曰:“龍門先生既辭辟命,將去入仙華山為道士,而達官有邀止之者。予弱冠嬰疾,習懶不能事,嘗愛老氏清凈,亦欲作道士,未遂。聞先生之言,則大喜,因歌以速其行。先生行,吾亦從此往矣。他日道成為列仙,無相忘也?!?很難相信,入仕之念如此強烈的劉基會有入山作道士的打算,無非是在官場中遭遇困境后借此表達自我憤激之情而已。如果說是宋濂由于看出元代社會已經(jīng)陷于動亂而行將崩潰,恐怕過于高估了這位尚未入仕之文人的政治智慧。其實,對于宋濂的辭征聘而入山為道士之原因,完全無須做深文周納的過度詮釋。他自己即直言不諱地說:“龍門子道不行于時,乃退隱小龍門山中?!?或者說得更具體點:“君子之任,道也。用則行,舍則藏?!游磭L不欲救斯民也,又惡進不由禮也,禮喪則道喪矣。吾聞君子守道終身者有之矣,未聞枉道以徇人者也?!?可知在宋濂心目中,出仕的目的是行道,而出仕的方式須待之以禮,此二點缺一不可,因為如果“進不以禮”,那么“禮喪則道喪”,也就無所謂行道??墒窃盍罱衔娜耸谋闶浅⒉蛔鸲Y制,直到至正十三年(1353),蒙古人烏古遜良楨依然在上疏朝廷:“綱常皆出于天,而不可變。議法之吏乃言國人不拘此例,諸國人各從本俗,是漢、南人當守綱常,諸國人不必守綱常也。名曰優(yōu)之,實則陷之,外若尊之,內(nèi)實侮之。推其本心,所以待國人者不若待漢、南人之厚也。請下禮官有司,及右科進士在朝者會議,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從禮制,以成列圣未遑之典,明萬世不易之道。”5烏古遜良楨,臨潢人,自干卿,曾官至參議中書省事并兼經(jīng)筵官。也只有他以蒙古官員的身份才敢于提出此類敏感問題,但直至元朝滅亡對此依然毫無改變。各從本俗從現(xiàn)代觀念看無疑是一個可取的民族政策,但從以夏變夷的儒者立場看,顯然是無法接受的。當然,作為一介布衣的宋濂,根本無法改變這樣的“國策”,關鍵是其本人是否能夠受到禮遇。我以為,至正九年(1349)黃溍的斷然上奏章辭官歸鄉(xiāng)應是引發(fā)宋濂辭去征聘的直接因素。此次的薦舉人是危素,這是柳貫、黃溍的好友,而且宋濂對于他的薦舉也終生感戴。但此次黃溍的決然歸鄉(xiāng)依然會對宋濂造成極大的刺激,甚至不排除從黃溍處獲知漢族尤其是南人官員在朝廷中所遭遇之種種困境的可能。關于此一點可以從后來宋濂的詩作中發(fā)現(xiàn)一些蛛絲馬跡。其中《雜體五十首》是一組內(nèi)涵豐富的五言古詩,其中一首曰:“溫溫荊山玉,刻作瑞世麟。系以補袞絲,相期佩君身。君身享遐福,四海皈至仁。峨峨九天上,虎豹為守閽。惜哉不得獻,襲之以文茵。”6該詩當然不一定直接針對征聘之事而發(fā),但乃是君臣關系之喻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在宋濂看來,自己是祥瑞的溫山之玉,如果君王佩帶于身,可使君王獲福,百姓受益。可惜由于朝廷被虎豹之徒把守,自己無法獻給君王,最終只能被人視為坐墊而墊于股下?!拔囊稹币辉~語出《詩·秦風·小戎》:“文茵暢轂,駕我騏 ?!备吆嘧⒃唬骸拔囊?,有花紋的席子,鋪在車上。”7由此可知,無論是早期歸順元朝的趙孟 ,還是自己的師輩柳貫與黃溍,乃至自己被聘請的這個翰林院國史編修的位置,朝廷從來沒有將其視為國家不可或缺的角色,無非是墊在車上的帶花紋的席子。他的入仕目的是行道而不是做被人踐踏的席子,所以他斷然予以拒絕。像宋濂這樣辭卻征聘的也并非絕無僅有,鄭玉幾乎與其經(jīng)歷完全一致。鄭玉(1298—1358),字子美,號師山,徽州歙縣人,至正十五年(1355)被征聘為翰林國史院待制,被其以身患疾病之理由而拒絕,實則是他對朝廷政治的極度失望。與宋濂不同的是,至正十八年(1358)朱明政權征召他出仕時也被其拒絕,最終自縊身亡。其實,還是戴良較為了解宋濂,他曾告誡自己的同門說:“夫君子之出,以行道也;其處,以存道也。而其所以為道者,蓋或施之于功業(yè),或見之于文章,雖歷千百載而不朽,垂數(shù)十世而彌存,若是而為壽可也?!?當宋濂絕意仕進后,顯然同時也失去了行道的機會,剩下的也就只能是存道了,而若欲通過存道而不朽,除卻撰寫文章以垂不朽之外,實在已找不出第二條出路。

因此,宋濂歸隱山中,盡管以道士自稱,但其主要人生追求乃是通過著述以求生命之不朽。這從以下三方面可以得到印證。一是他不再以應用類文章作為寫作的主體,而是突出思想的創(chuàng)造和人生的感悟,以之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的主要內(nèi)容。像《浦陽人物記》《燕書》《龍門子凝道記》《諸子辯》等學術性著作,或為辟邪說,或為明道德,或為行教化,或為寓教訓,而以言說自我真切體悟為旨歸。其《龍門子凝道記題詞》曰:“濂學道三十年,世不我知,不能見其一割之用,顛毛種種而老將至矣。于是入小龍門山著書,曰《四符》、曰《八樞》、曰《十二微符言》、曰《合樞言》、曰《奧微言蘊》也??偠兴钠园匆粴q之氣號之,曰《凝道記》。用竹簡正書,藏之石室。百世之下,庶幾有好之者。嗚呼,德澤弗加于時,欲垂空言以昭來世,古志士之深悲也。仰瞻宇宙,操觚兀坐者久之?!?該題記自屬為“至正丁酉”,也就是至正十七年(1357)。身處亂世,他自知“德澤弗加于時”,只好“垂空言以昭來世”了。就其“用竹簡正書,藏之石室”的書寫、保存方式看,他的態(tài)度是極為認真的,他深信“百世之下,庶幾有好之者”。盡管這不符合浙東派“明體適用”的一貫主張,感嘆此乃“志士之深悲”,但從思想的創(chuàng)造和文章的寫作上說,卻是一個豐收的時期。其二是他已將自我生平遭遇與自我性情反復寫入文章之中,以求傳之于后世。他不僅寫了自傳體的《白牛生小傳》,3還委托鄭濤作《宋潛溪先生小傳》、王袆作《宋太史傳》。在元明之際,文人以寓言體寫自傳者頗不乏人,但在世時即令人作傳記者卻并不多見。同時,宋濂還為自己的師輩撰寫記傳類文章,如《說謚二首》《黃文獻公祠堂碑》《淵穎先生碑》《元故集賢大學士榮祿大夫致仕吳公(直方)行狀》《金華黃先生(黃溍)行狀》《故凝熙先生聞人公(夢吉)行狀》等,這些文章不僅具有鮮明的浙東文化傳統(tǒng)意識,而且其中對其本人的師生傳承、師友來往多有記載,也很難說沒有借名人以傳后的打算。其三是反復編撰自己的《文集》并請名人師友撰寫序言題記,以便傳之后世。根據(jù)現(xiàn)存別集及書目所載,宋濂在元末共編有《浦陽人物記》《孝經(jīng)新說》《禮記集注》《龍門子凝道記》《蘿山雜言》《蘿山吟稿》《潛溪集》《潛溪后集》《潛溪續(xù)集》《潛溪別集》《潛溪新集》等十余種,分別有徐禮、李濂、歐陽玄、鄭濤、戴良、陳旅、王袆、鄭渙、孔克仁、趙汸、張以寧、劉基、鄭淵、楊維楨、鄭泳、王晉、陳秉夷、陳綱、張兌、李耑、揭汯等二十余人的序記題跋,可以說在元明之際的文人中,結(jié)集之多、序跋之廣,無出宋濂之右者,而且他還是一位沒有官位的隱居文人,這其中除了其文章水平高超、師友推獎得力之外,宋濂本人的努力也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在這些序跋作者中,其同門好友王袆最能理解宋濂,他說:“其所推述,無非以明夫理,而未嘗為無補之空言。茍即是以驗其學術之如何,則知其能繼鄉(xiāng)邦之諸賢,而自立于不朽者遠矣。”4從浙東派的角度,能夠躋身于鄉(xiāng)邦前賢之列;從自我生命的角度,能夠立言以垂不朽。此二點的確是宋濂在元末的人生追求。正是基于此種立言以垂不朽的目的,因而那些有獨特創(chuàng)造與個人體悟的文章創(chuàng)作便成為其人生的首選,遵從的正是他所說的“世之亂也,正文郁乎下,則學術顯而經(jīng)義章”。以前學界較少注意到,元末的宋濂與明初有一個明顯的差異,這便是他特意在《浦陽人物記》列有“文學”一類,與后來《元史》的編撰體例頗不相同。在“文學”類中共列有于房、錢遹、何敏中、朱有聞、倪樸、方鳳、黃景昌、柳貫、吳萊等九人,皆為詩文創(chuàng)作上有成就的文人,尤其是將方鳳與吳萊這些隱逸文人列入其中,其標準顯然是以文名之大小為取舍。最重要的是宋濂為“文學”類所撰序文,集中體現(xiàn)了該時期的文章觀:

文學之事,自古及今以之自任者眾矣,然當以圣人之文為宗。文之立言簡奇莫如《易》,又莫如《春秋》;序事精嚴莫如《儀禮》,又莫如《檀弓》,又莫如《書》,《書》之中又莫如《禹貢》,又莫如《顧命》;論議浩浩而不見其涯,又莫如《易》之《大傳》;陳情托物莫如《詩》,《詩》之中反復吟詠又莫如《國風》;鋪張王政又莫如二《雅》,推美盛德又莫如三《頌》;有開有合,有變有化,脈絡之流通,首尾之相應,莫如《中庸》,又莫如《孟子》,《孟子》之中又莫如養(yǎng)氣、好辨等章。嗚呼!濂之所言者略爾,以其所言,推其所不言,盡可知矣。人能致力于斯,得之深者,固與天地相始終;得其淺者,亦能震蕩翕張,與諸子較所長于一世。雖然,此特論為文之體然耳,若原其本,則未也。其本者何也?天地之間,至大至剛,而吾借之以生者,非氣也耶?必能養(yǎng)之而后道明,道明而后氣充,氣充而后文雄,文雄而后追配乎圣經(jīng)。不若是,不足謂之文也。何也?文之所存,道之所存也。文不系道,不作焉可也。茍系于道,則萬世在前不謂其久,吾不言焉,言則與之合也;萬世在后,不謂其遠,吾不言焉,言則與之合也。是故無小無大,無外無內(nèi),無古無今,非文不足以宣,非文不足以行,非文不足以傳,其可以無本而致之哉!1

這是一段標準的討論文章的文字,其思路與《文心雕龍》的《征圣》《宗經(jīng)》篇之理路較為接近。全文可大致分為兩個部分。前一部分“論為文之體”,作者認為均應以圣人之經(jīng)書為楷模,舉凡“立言簡奇”“序事精嚴”“論議浩浩”“陳情托物”“鋪張王政”“推美盛德”“有開有合,有變有化,脈絡之貫通,首尾之相應”等章法技巧,均可在經(jīng)書中找到學習之榜樣,這猶如劉勰所言,“或簡言以達旨,或博文以該情,或明理以立體,或隱義以藏用”,均可于經(jīng)書中尋得凡例,所謂“故知繁略殊形,隱顯異術,抑引隨時,變通會適,征之周孔,則文有師矣”。2后半部分則是論為文之本,也就是講養(yǎng)氣與明道的關系,即所謂“必能養(yǎng)之而后道明,道明而后氣充,氣充而后文雄,文雄而后追配乎圣經(jīng)”,也就是如何能夠達到經(jīng)書的水平與高度。很顯然,缺乏對于文體的認知體驗,便不能掌握為文的基本法則;而不養(yǎng)氣明道,則不能達到“至文”的境界。如果說宋濂對其四十歲之前的文章有所懊悔的話,顯然是他認為前此僅僅達到了第一個層次,自己盡管也能寫出各體的詩文作品,甚至是受人夸贊的臺閣之文,但如果依據(jù)對“道”的體認和養(yǎng)浩然之氣的標準來衡量,又是多有欠缺的。那些文章也許可以與諸子“較所長于一世”,可若欲達到“與天地相始終”的高度,顯然尚需再進一格??墒侨绻罁?jù)其入明之后的“大文觀”標準來衡量此時的文論觀念,則又落入了文人的行列,因為它未能達成化育天下、經(jīng)國濟世的至高理想。

在元末的戰(zhàn)亂環(huán)境中,歷史不僅為宋濂提供了對儒家之道的深刻體悟、自由表達的機遇,從而撰寫出《燕書》《龍門子凝道記》那樣具有思想高度的著作,同時也開闊了其思想的空間,增加了其人生的情趣,激勵其表達自我思想情感的創(chuàng)作激情,而這些才是易代之際給予宋濂的真正收獲。這些收獲大致表現(xiàn)在如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立體開放的創(chuàng)作思維方式。宋濂隱居山林之后,尤其是將自我定位為道士的身份之后,可以說身心之束縛均得以解除,加之山水自然的陶冶、朋友交際的啟發(fā),從而形成其自由的創(chuàng)作心境,激發(fā)起充沛的創(chuàng)作激情。對此他曾有過形象的描繪:

或問龍門子曰:“子之志大矣,動以學圣人為事,所著之書, 珠魚目,雜然而陳之,明者一覽,如見其肺肝然,且將尤子矣,奈何?”龍門子曰:“予所著書,隨所見筆之,而感概系之矣!初何恤人之尤己哉?亞圣如孟軻,而王充、馮休、司馬光、李太伯、晁以道、黃次伋之流,或刺或刪,或疑或非,或詆或評,絕不少恕。使孟軻尚在,群起操戈而逐之,不舂其喉弗止也。予何人哉?予所著書,隨所見筆之,而感概系之矣,初何恤人之尤己哉?”1

此段話雖然是以寓言的形式出現(xiàn)的,但依然可以視為作者該時期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寫照。其核心可以用一個字加以概括,那便是“真”,這包括了“隨所見筆之”的敘寫之真和“感慨系之”的情感之真。他之所以能夠堅守真之原則而不顧他人譏評非議,是因為此刻他的創(chuàng)作目的乃是“有所自樂”,既然是對于自我的滿足,當然不會顧及他人的褒貶評價了。他在此還舉出亞圣孟軻作為榜樣,說即使圣者如此尚招致如此多的后人攻訐,自己又何必在意“人之尤己”呢。有時宋濂在理論與創(chuàng)作之間存有一定的矛盾,從理性上說,宋濂始終以儒家圣人之徒自居,但在現(xiàn)實生活與文章寫作上又多染指佛老。比如《諸子辯》里對莊子居然膽敢掊擊狎侮孔子,“自古著書之士,雖甚無顧忌,亦不至是也”,表示了極大的不滿,并嚴厲指出:“不幸其書盛傳,世之樂放肆而憚拘檢者,莫不指周以借口。遂至禮儀凌遲,彝倫 敗,卒踣人之家國,不亦悲夫!”2似乎有與莊子勢不兩立的態(tài)勢,但在《〈非非子懸解篇〉引》中卻對莊子之泯滅是非的觀念大加發(fā)揮:“吾本為白,而黑何加焉?吾本無黑,而白何形焉?是謂白黑忘矣。白黑忘而有無齊矣,有無齊而是非泯矣,是非泯而非非者絕矣,非非者絕則天與人凝而合矣。此之謂葆純,此之謂熙神,此之謂物冥。”3宋濂的這番議論說不上有什么新意,但對莊子的理解則十分準確,而且是抱著欣賞的態(tài)度,并且令這位學道的非非子大為贊嘆:“子言良信也?!薄斗欠亲討医馄返淖髡呤瞧渫l(xiāng)鄭源,作者在為其作序時也許帶有客套迎合的意思,但還是表現(xiàn)出他對莊子的認可與欣賞,由此體現(xiàn)了其開放性的創(chuàng)作思維特征。王袆在概括宋濂此時期之為文特點說:“景濓于天下之書無不讀,而析理精微,百氏之說悉得其指要,至于佛老氏之學,尤所研究。用其義趣制為經(jīng)論,絕類其語言,置諸其書中無辨也。青田劉君基謂其主圣經(jīng)而奴百氏,馳騁之余,取老佛語以資嬉劇,譬猶飫梁肉而茹苦荼飲茗汁耳?!?依王袆的說法,宋濂的開闊胸襟源自于其“于天下書無所不讀”的知識積累,而對于佛道的了解不僅深得其義理,而且“絕類其語言”,體現(xiàn)了其多樣的文章體貌與行文筆法。正是抱著此種包容開放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他在創(chuàng)作上往往議論縱橫,揮灑自如,寫出了性格鮮明、生氣飽滿的《秦士錄》,聲情并茂、情感深摯的《蔣季高哀辭》,忠貞正直、慷慨悲壯的《余左丞傳》等。

其次是文體方面的創(chuàng)造性與多樣性。從文章創(chuàng)作的數(shù)量上看,該時期并沒有入明后總量龐大,但在文體選擇上卻有其獨特之處,某些文類不僅在其前后各時期均未見到,有的體裁在文學史上亦屬稀見。除了碑、銘、記、傳、論、說、序、跋、書、贊等常見文體外,此時最突出的便是辯說、寓言及連珠的選擇,5這不僅是宋濂的突出特點,也是元明易代之際浙東派文人的共同特點。在此僅以連珠體為例予以說明,宋濂此時有《演連珠》五十首的寫作,其小序曰:“連珠者,興于漢章之世,班固、賈逵、傅毅咸受詔作之。其后陸士衡演之,司空徒、徐鉉、晏殊、宋庠又從而效之。然其為體,必假喻以達其旨,而覽者微悟,合于古詩諷興之義,有足取者。作演連珠五十首。”6《文心雕龍》將連珠歸入“雜文”類,并論其體要曰:“原茲文之設,乃發(fā)憤以表志,身挫憑乎道勝,時屯寄于情泰,莫不淵岳其心,麟鳳其采,此立本之大要也?!痹瓉泶朔N文體乃是文人在遭遇時代挫折時,表達自我思想的有效方式,其文體要求是既要寄托深遠,又要文采斐然。做得不好,就會“欲穿明珠,多貫魚目”;理想狀態(tài)則是“義明而詞凈,事圓而音澤,磊磊自轉(zhuǎn),可稱珠耳”。7宋濂選擇連珠體進行自我思想情感的表達,十分貼合劉勰所指出的選擇原因,那就是在元明之際的亂世,以此來寄托幽憤,發(fā)憤表志,并展示自我之文采。故而他最為看重的是“假喻以達其旨”的表達方式,以及其“古詩諷興之義”的創(chuàng)作目的。就其創(chuàng)作實際看,宋濂的《演連珠》主要由形象的比喻與精煉的格言以表達自我對人生社會的理解而構(gòu)成其總體特征。比如:“蓋聞志于貞節(jié)者,浮名不足以累其真;志于恬泊者,好爵不可以亂其性。是以子陵樂富春之耕,干木辭于陵之聘?!鼻岸錇槟氈裱?,后二句為史實之佐證,其中又有自我情懷之寄托。又如:“蓋聞翔蠅飽偃溷之腴,如甘芳餌;艾豭處汙衊之窟,若寢文茵。緣局氣而不變,乃反物而獨稱。是以錮于陋習,苦良易置;同乎衰世,妍丑奚分?”1前二句為形象之比喻,后二句為喻意之揭示,表達的則是對末世美丑不分、是非顛倒的憤激之情。但宋濂《演連珠》之寫作最重要的并非其水平之高低,而是文體之選擇。吳訥在《文章辨體序說》中曰:

按晉傅玄曰:“連珠興于漢章帝之世。班固、賈逵亦嘗受詔作之,蔡邕、張華又嘗廣焉??贾段倪x》,止載陸士衡五十首,而曰《演連珠》,言演舊義以廣之也。大抵連珠之文,穿貫事理,如珠在貫。其辭麗,其言約,不直指事情,必假物陳義以達其旨,有合古詩風興之義。其體則四六對偶而有韻。自士衡后,作者蓋鮮。洪武初,宋、王二閣老有作,亦如士衡之數(shù)。今各錄十余篇,置于《外集》之首,以為嗜古君子之助,且亦著四六之所始云?!?

分析此段文字,吳訥顯然是綜合了劉勰、宋濂的論述并考察《文選》所引陸士衡作品,從而作出了文體特征的描述與規(guī)定。就其所論而言,基本大致不差,但卻忽視了宋濂在元明之際的開創(chuàng)之功。他說“洪武初,宋、王二閣老有作”有二誤:一是當時并非只有宋濂、王袆有作,浙東派的劉基也曾作有《擬連珠》六十八首,暫不論其水準如何,其受宋濂之影響殆無疑義;二是宋濂所作《演連珠》之時間并非洪武初年而是元代末年,因為該組作品收于其《潛溪后集》中,故而不可能是入明之作。王袆之《演連珠》作于明初則有明證,其每首皆以“臣聞”起句。王袆在元代未有任何功名,始終以布衣身份隱居,不可能有此稱謂。3應該說是宋濂身處元末亂世,亟欲表達自我之憤懣見解,而又不愿失儒者溫厚之襟懷,憑借自我之學養(yǎng)與現(xiàn)實之需求,選擇了演連珠這種文體,開拓了自我表達的空間,而王袆、劉基均曾為宋濂文集撰寫過序言,見其文而效之,也創(chuàng)作了自己的《演連珠》與《擬連珠》,從而形成了浙東派文人創(chuàng)作上的此一鮮明特色。至于吳訥所言宋、王二人之《演連珠》為明代“四六之始”,那就更是言不及義的揣度之辭了。

再次是詩學方面的收獲。在詩學觀念上,此時是其真正的成熟期。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答章秀才論詩書》,這是本時期宋濂留下的唯一一篇尺牘文章,也是他一生唯一的詩學專論,體現(xiàn)了其論詩的最高水平。作者從漢代五言詩談起,一直到南宋末期。其中所述大多符合史實,評論切中要害。如論陶淵明:“獨陶元亮天分之高,其先雖出于太沖、景陽,究其所自得,直超建安而上之。高情遠韻,殆猶大羮充铏,不假鹽醯而至味自存者也?!庇秩缯摾疃牛骸伴_元、天寶中,杜子美復繼出,上薄《風》《雅》,下該沈、宋,才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真所謂集大成者,而諸作皆廢矣。并時而作有李太白,宗《風》《雅》及建安七子,其格極高,其變化若神龍之不可羈?!边@些認識與評價也許并非全系宋濂所發(fā)明,但顯然是其真實之體驗,而且他能夠?qū)⑦@些認知統(tǒng)合在自己的論述框架內(nèi),并得出如下結(jié)論:

由此觀之,詩之格力崇卑,固若隨世而遷變,然謂其皆不相師,可乎?第所謂相師者,或有異焉。其上焉者師其意,辭固不似,而氣象無不同;其下焉者師其辭,辭則似矣,求其精神之所寓,固未嘗近也。然唯深于比興者,乃能察知之爾。雖然,為詩當自名家,然后可傳于不朽。若體規(guī)畫圓,準方作矩,終為人之臣仆,尚烏得謂之詩哉?是何者?詩乃吟詠性情之具,而所謂風、雅、頌者,皆出于吾之一心,特因事感觸而成,非智力之所能增損也。1

由此可知,宋濂乃是真正懂詩之人,他既強調(diào)對傳統(tǒng)的繼承,熟讀并充分了解古代著名詩人的詩歌體貌與精神氣象,同時也要深知師其意不師其辭的道理。最關鍵的是要認識到詩歌“吟詠性情之具”的本質(zhì),無論是何種詩體,都是自我情感的抒發(fā),因而必須保持其“因事感觸而成”的比興特征,因為只有如此,才能成為詩之“名家”而“傳于不朽”。遵從此種詩歌理念,宋濂此時期創(chuàng)作出體裁多樣、風格各異的豐富詩篇,既有傳統(tǒng)的樂府詩,也有流行的竹枝詞;既有表達自我人生感受的《雜體五十首》《擬古十五首》,也有盡情鋪排抒寫的《游濕川水西寺簡葉八宣慰、劉七都事、章卞二元帥》那樣的仿韓愈之作,更有注明“效白樂天體”的《義俠歌》。尤其值得關注的是,宋濂此時受到楊維楨鐵崖體的影響很大,許多詩作均呈現(xiàn)出與之相近的體貌,甚至包括頗為受人詬病的香奩體在內(nèi)。體裁與體貌的多樣性構(gòu)成了宋濂元末詩歌的整體特點,而像《俚詠寄鄭山長叔侄追述嚴陵別意》、《次黃侍講贈陳性初詩韻》、《陶冠子折齒行同張銜先生賦》、《送高延東歸延武義人予講經(jīng)金華時延為生故勉之以鄉(xiāng)學之懿》、《出門辭未蘇鵬賦》、《和劉伯溫韻二十首》、《答戴學正》(十首)、《次劉經(jīng)歷韻》、《贈天隨生還龍虎山》、《天麥毒行》、《秋夜與子充論文退而賦詩一首因簡子充并寄胡教授仲申》(八十韻)等,均為長篇歌行、排律或大型組詩。此類詩作不僅需要有深厚的詩學底蘊與才學功力,而且需要冥思苦想的構(gòu)思過程與從容充足的創(chuàng)作時間保障,絕非近體絕句之類可以輕松速就的應酬之作,這是只有真正的詩人才能夠做到的。然而,宋濂又絕非僅能以理為詩、以學為詩的學者型詩人,在《蘿山集》中,曾收入了許多詩思靈動、趣味盎然的作品。如《越歌—約楊推官同賦》:

勸郎莫食鑒湖魚,勸郎莫棄別離衣。湖中鯉魚好寄信,別時衣有萬條絲。(其一)

不敢勸郎甕頭春,恐郎醉后忘儂恩。殷勤只酌湖上水,郎若憐儂甜似醇。(其五)

一日從郎百歲同,手持白石擲河中。石若轉(zhuǎn)時儂心轉(zhuǎn),祝郎好去莫疑儂。(其六)

為郎有意辨羅裳,繡成花鳥好文章。黃昏含愁不敢剪,只恐分開雙鳳凰。(其十三)

秦望山頭松百株,若耶溪里好黃魚。黃魚上得青松樹,阿儂始是棄郎時。(其十四)2

本組詩透露出許多信息,其一是此乃典型的流行于元末詩壇的竹枝體,說明宋濂絕非隱居深山而不問世事的夫子,而是參與了此一上百人唱和的詩壇活動,是一位活躍的人物。其二是他與竹枝詞唱和發(fā)起者楊維楨具有直接交往與親密關系,“約楊推官同賦”的題注直接透露出此一信息,這從后來楊維楨為其文集兩次作序和他為楊維楨撰寫墓志銘來看,二人實非泛泛之交。其三是宋濂詩作本身也頗有韻味,尤其是深得竹枝詞民間歌謠之真諦,不僅格調(diào)清新,形象生動,而且諧音雙關,想象大膽,樣樣在行。更重要的是,宋濂的這些詩作情感純正,清新自然,而沒有元末詩歌香艷纖秾的弊端。當然,后來宋濂成為明王朝的開國重臣,則此類歌詠男女情愛的創(chuàng)作可能已經(jīng)不太合乎身份。所幸作者在入明之后居然沒有將其刪去,也算不幸中之大幸,因為它讓我們見識到了一位立體鮮活的宋濂。

從宋濂該時期的主導思想傾向與主要創(chuàng)作成就看,他應該達到了告誡梁建中的第二個層面,所謂:“搴英而咀華,溯本而探源,其近道者則而效之,其害教者辟而絕之,俟心與理涵,行與心一,然后筆之于書,無非以明道為務。”他的《諸子辯》《燕書》《龍門子凝道記》《演連珠》等著作,可以說均是“明道為務”。但他何以會對此仍“大悔之”呢,他本人解釋說:“然如猩猩之嗜屐,雖深自懲戒,時復一踐之?!贝蟾耪f的就是其詩歌的寫作、自由的創(chuàng)作思想以及多樣的文章體貌吧,因為從宋濂后來的觀念看這些作品,都顯示了一種“雜”而不“純”的弊端。宋濂有一首詩總結(jié)其前四種文集的特點,可以作為此種看法的證明:“為文本欲障頹波,一涉他歧便是魔。漫道有心關世教,支離言語不勝多?!?按照其初衷,治學撰文本來是為了“關世教”與“障頹波”的,而且自己也的確為此付出了極大的努力,并取得了顯著的成效。然而,令其無可奈何的是,文學審美的魅力導致其心“魔”難除,時常側(cè)枝旁出,真情流露,寫出諸多雖非言道卻又漂亮可讀的詩文篇章,故而感嘆道:“支離言語不勝多!”這就像告誡梁建中一樣,是對這位從學者的真誠忠告。

第四階段是宋濂五十歲之后的悔后時期。在此之后,盡管宋濂的文學思想還曾有過一些波動與變化,但是從易代之際的研究角度可以統(tǒng)將其歸之為入明之后的文學思想。用他本人的話說就是五十之后,不僅“大愧之”,而且“大恨之”,甚至要“焚卻筆硯”,言下之意,他要力爭進入文之最高境界:“措之于身心,見之于事業(yè),秩然而不紊,燦然而可觀者,即所謂文也?!卑l(fā)生如此轉(zhuǎn)折,當然不僅僅是因其眼界的擴展與水平的提升,而是導源于其人生的巨大轉(zhuǎn)折。就在至正十九年(1359)其五十歲時,朱元璋的軍隊攻占婺中,他隨后被聘請至朱明政權中輔佐明太祖建立大明王朝。他曾拒絕征聘,也有戴良等好友的阻止勸誡,其中復雜過程不必細述,結(jié)論是明確的,即宋濂一定會出山入仕,與其所謂的“天生圣人”風云際會而建功立業(yè)。且看其在隱居之時的父子間對話:

龍門子道不行于時,乃退隱小龍門山中,謂其二子瓚、璲曰:“惟我宋氏,其先殷人,蓋子姓也,與孔氏所同自出?!幨烤龂L謂予曰:‘吾幸逢六合真元之會,而弗克仕。不仕無義,古訓也。爾濂尚體予之訓,以行其志哉!志行,道亦行也。予竊謹識之。于是盡棄解詁文辭之習,而學為大人之事。以周公、孔子為師,以顏淵、孟軻為友,以《易》《詩》《書》《春秋》為學,以經(jīng)綸天下之為務,以千載之絕學為志,子貢、宰我而下,蓋不論也。學之積年,而莫有用之者,其命也夫!其命也夫!今之入山著書,夫豈得已哉!皋、夔、稷、契,不聞假書以自見,為得行其志也。予志之不行矣,爾其識之哉!予家自文通君以來,無獲仕以行其志者矣,爾其識之哉!當求為用世之學,理乎內(nèi)而勿務乎外,志于仁義而絕乎功利。雖然,文通君嘗有遺訓矣:富貴外物也,不可求也。天爵之賞,道德之富,當以終身可也。爾其識之哉!予之言止是而已?!?

此段文字不能因其寓言體的方式而質(zhì)疑其真實性,父子間的對話應該是真實可信的。宋濂本有強烈的用世追求,無論從其家族傳統(tǒng)的教育上,還是其生平為學的目的上,均是在為“用世”而作準備。由于元代的特殊政治環(huán)境與戰(zhàn)亂兵燹,使之失去了用世機會,所以他才會抱著極大的遺憾而隱居著述。此種選擇決定了其基本的人生價值觀,即入仕以行其道為首選,著述則是其失意后的不得已而為之。同時也決定了其文章觀,即進行政治運作、制禮作樂才是真正的“至文”,或者說圣人之文,而著書立說、寫詩作文不過是退而求其次而已。由此可知,作于洪武元年的《贈梁建中序》既是他后期的大文觀念的宣示,也是對其前半生文章觀念演變過程的總結(jié)性表達。

宋濂入明后所擁有的此種觀念到底對其創(chuàng)作造成了怎樣的影響,可能會有見仁見智的差異。有學者曾對宋濂元明兩代之詩文予以全面對比,并做出高低優(yōu)劣之評價,其曰:“以余觀之,元之文骨勁而力足,明之文肉腴而氣短;元之文烈士慷慨之鳴而靈性高張,明之文似諛臣頌歌之章而惶恐無狀;元之文質(zhì)剛而簡略,明之文詞麗而冗長;元之文以氣韻勝,明之文以華采顯;元之文主暢情抒懷,明之文專以明理說教;元之文為踵屈宋之遺響,明之文步班揚之敷張;元之文出于天籟,明之文工于矯飾。雖皆出自一人之手,而前后判若霄壤。孰優(yōu)孰劣,固不待詳而自諭?!?黃先生曾整理宋濂詩文全集,將《蘿山集》之詩作補入全集之中而有功于學界,且其整理過程中必將細讀文本而頗有真實體驗,因此他的評價應有充分依據(jù)而決非臆測揣度之詞。但將宋濂元明兩代之創(chuàng)作完全對立起來亦稍顯粗略,未能合乎宋濂之真實狀況?!懊黧w而致用”始終是宋濂的論文核心,縱或元末之部分詩文有所游離,可斷不至完全相悖。即使進入朱明政權之后,其行道用世的宗旨依然貫穿其中,《游鐘山記》的活潑自然,《閱江樓記》的婉而多諷,均體現(xiàn)出其為文之一貫筆法。像《平江漢頌》這樣的典型臺閣之文,前邊氣勢盛大、義正辭嚴,而結(jié)尾突然筆調(diào)一轉(zhuǎn):“臣雖微賤,文字是職。對揚皇休,并獻臣臆。三代以還,用仁興國?;室俗鹦校雷髅駱O?!?1在進入政治體制之后,他的確有很多忌諱,也寫下諸多頌圣之文字,但倘若說他完全喪失儒者操守與理想,顯然也并不符合宋濂的創(chuàng)作實際。需要指出的是,文章寫作的優(yōu)劣其實并非宋濂最為關注的重點,是否實現(xiàn)其入仕行道的理想才是其終極的關懷。

再次是其行道致用的“至文”理想也在現(xiàn)實中因遭遇種種困境而終歸破滅。入明后最令宋濂尷尬并遭逢困境的是禮樂制度的建立?!睹魍ㄨb》卷四載:“(洪武十年八月)是月,謫國子司業(yè)宋濂安遠縣。先是,濂遷國子司業(yè),會京師修文廟,爰命禮官儒臣厘正祀典。濂上《孔子廟堂議》曰:‘世之言禮者,皆取法孔子。不以古禮祀孔子,是褻禮也。……議上,上以舜、禹、湯、文不宜祀于國學,不悅,遂坐以不以時奏,謫知安遠縣。其后助教貝瓊希旨,作《釋典解》駁之?!?從表面看,雙方的爭議在于三皇與孔子是否能夠并祀于國學,而實質(zhì)上是到底誰擁有制禮作樂權力的重大問題。宋濂的《孔子廟堂議》本來不是專門針對明初國學祀典的制定而作,該文收于其《潛溪集》,文中又有“禮固非士庶人所敢議”4之語,顯然是作于元末布衣身份之時,因而文中所言諸種弊端,諸如祭祀方位、神像材質(zhì)、香草種類、火炬數(shù)量、配享人選、神像排序、使用音樂,以及獻禮次數(shù)之多少等等,均存在錯亂與弊端。所謂:“學校者,禮之所自出,猶河瀆之宗瀛海也,猶山岳之祖昆侖也。今乃舛謬若是,則其他可知矣?!边@些批評話語全系針對元代禮制混亂而發(fā),本來是說給元朝當政者聽的。對于元代禮樂制度的混亂無序,朱元璋本人也是深惡痛絕的,認為:“如大德廢長立幼,泰定以臣弒君,天歷以弟鴆兄。至于弟收兄妻,子蒸父妾,上下相習,恬不為怪。其于父子、君臣、夫婦、長幼之倫,瀆亂極矣?!?因而他感嘆元人統(tǒng)治中國不足百年,“華風淪沒,彝道傾頹”。2既然如此,宋濂的撥亂反正,糾正國學祭祀制度的混亂,理應得到朱元璋的支持才對?!睹魍ㄨb》的作者認為是宋濂文中認為“以舜、禹、湯、文不宜祀于國學”而 “不悅”,所以將其貶謫。根據(jù)是后來貝瓊揣摩圣意而作《釋典解》批評宋濂。貝瓊所作《釋典解》至今仍載之其別集,其中曰:“夫三皇宜祀,而不得祀之于學也?!瓕W之有廟,由孔子而建,則宜以孔子為先圣,顏子為先師,而三皇不預也?!?其實,貝瓊這些看法僅為揣度之詞,屬于過度詮釋?!睹魍ㄨb》對宋濂遭貶原因還另有一種推測:

濂之被謫也,時翰林院應奉唐肅亦先后免官,未幾謫戍濠梁。傳聞上一日御奉天門外西鷹房,觀外國所獻海東青,敕儒臣應制賦詩。濂七步成,有“自古戒荒禽”語。上曰:“朕偶玩之耳,不甚好也。”濂曰:“亦當防微杜漸?!泵C亦呈上一絕,有“詞臣不敢忘規(guī)諫,卻憶當年魏鄭公”語。上不懌而起。4

這也是后世史學家的猜測之詞,宋濂遭貶是否與此事有關并無明證。其實也許根本不用如此迂繞,其遭貶原因就是“不以時奏”。所謂“不以時奏”,就是沒有及早將其文章與見解呈報皇上以供御覽。也許宋濂的看法朱元璋都同意,但議禮的程序與權力卻必須講究。如果“禮樂征伐”不出自天子,豈非有僭越之罪?但事實上宋濂在此事上的確有些冤枉。據(jù)《明史》載:“明初之議禮也,宋濂方家居,諸儀率多陶安裁定。大祀專用安議,其余參匯諸說,從其所長。”5此刻宋濂正在家鄉(xiāng)養(yǎng)病,未能參與朝廷的議禮之舉。至洪武三年,《大明集禮》修成,其負責人為李善長?!睹魇贰贰岸Y志”記載:“其書準五禮而益以冠服、車輅、儀章、鹵簿、字學、音樂,凡升降儀節(jié),制度名數(shù),纖悉畢具。又屢敕禮臣李善長、傅 、宋濂、詹同、陶安、劉基、魏觀、崔亮、牛諒、陶凱、朱升、樂韶鳳、李原等編集而成。且詔郡縣舉高潔博雅之士徐一夔、梁寅、周子諒、胡行簡、劉宗弼、董彝、蔡深、騰公琰至京,同修禮書。”6此次宋濂倒是參與了禮樂書的修撰,但介入程度應該不深。一是他正全力主持《元史》的撰修,難以分心他移;二是他并非總裁,不負有主要責任,據(jù)考此次撰修禮書,禮制專家徐一夔出力最多;三是《大明集禮》帶有文獻匯集性質(zhì),真正落實于現(xiàn)實體制中的內(nèi)容比較有限。如此一來,宋濂很難將其《孔子廟堂議》的見解明確提出以供討論。洪武三年十二月,宋濂被擢為國子司業(yè),直接負責國子監(jiān)的相關事務,其中當然包括祭祀孔子儀式的內(nèi)容,此刻當他看到國子監(jiān)依然在沿襲元代的祭祀內(nèi)容與程序時,自然想到了自己元末所寫的那篇《孔子廟堂議》,并據(jù)此提出了自己的改正建議。然而,朱元璋卻并未理解宋濂的苦衷,在他看來,宋濂自至正十九年被征聘至朝中,已經(jīng)十有余年,大明立朝也已逾四年,孔子祭祀之禮如此重要,何以不及時奏聞,于是便對其略加懲戒。將其貶為安遠知縣不過是一種形式上的小示儆誡而已,洪武四年八月遭貶,十一月即被召還,如此之短的時間間隔,宋濂是否能夠行至安遠任上都需存疑。更意味深長的是,宋濂被召還后的任命居然是禮部主事,而且其《孔子廟堂議》的諸多建議大都被朝廷所采納。所有這一切只說明了一個問題,宋濂抱著一腔熱情投奔朱元璋以實現(xiàn)其“行道致用”的遠大理想,并認為朱元璋是虛心納諫的明君,自己能夠與其一起再造一個君臣風云際會的盛世,可是,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他失望了。因為“行道”的權力與對“道”之內(nèi)涵的解釋均須由當今圣上決定,他的“至文”理想必須通過朝廷來實現(xiàn),并由朝廷來決定。在中國古代道與勢的角力中,道始終幻想著借勢而行,而結(jié)果恰恰是勢扭曲了道之內(nèi)涵與性質(zhì)。當宋濂面對這一被扭曲之“道”時,他早已無法抽身,因為稍有不慎,輕則貶謫而重則滅族,于是只好小心翼翼地侍奉這位生性多疑而又雄才大略的皇上??勺罱K的結(jié)果是,不僅自己身死貶謫途中,其為之奮斗一生的經(jīng)天緯地的“至文”理想也終歸化為泡影。如果細分宋濂五十歲之后的文學思想,其實還可有立朝之前十年與入明之后十三年的差異。入明之前,朱元璋對其依然有尊重的態(tài)度,則其無論是創(chuàng)作還是觀念,均能保留一定程度的自有與獨立。入明之后,隨著朝廷政策的日益嚴酷,其人格心態(tài)便逐漸流于謹小慎微與憂讒畏譏,則其文學觀念自然也就趨于宣揚官方的教化與實用,甚至寫出一些言不由衷的文字。

宋濂在元明易代之際的確典型地代表了浙東派的歷史際遇。這種代表性不僅體現(xiàn)在其“通經(jīng)致用”的主導文學思想上,同時也體現(xiàn)在其文學思想的演變模式上,甚至體現(xiàn)在其人生價值的追求上。且看他所記載的其弟子鄭仲涵之經(jīng)歷:

仲涵初年學舉子業(yè),把筆為文,春葩滿林,色澤明鮮,而生意津津敷暢。予意仲涵必先登。再踐場屋,皆不合有司繩尺。仲涵嘆曰:“吾惡用是為哉?”乃棄去。益潛心秦漢以來諸文章大家,無所不窺,亦無所不辨。畜之既深,發(fā)之亦盛,商敦周彝,借以五采五就,陳列天祿、石渠間,人見之者雙目皆運眩。仲涵復嘆曰:“吾惡用是為哉?”又棄去。取圣人之經(jīng)而溫之,窮其道德性命之秘,質(zhì)于濂、洛、關、閩之說,久之,充然如有所得。仲涵復嘆曰:“車成矣,輪轅美矣,不行,何以涉于遠道乎?”益思明體而適諸用。1

鄭仲淵也是一位跨越元明兩代的文人,也經(jīng)歷了學文的三個階段——始于舉子業(yè)而不中,繼而攻習古文而有得,然后棄文而宗經(jīng)明道,最終明白了“明體而適諸用”的至文追求。與宋濂所不同的是,他因病逝而沒有入明朝為官,缺失了宋濂人生的第四個階段。不知道這是其人生的不幸還是人生的有幸,因為他未曾入仕,故而未能實現(xiàn)其明道適用的為文理想;也正因其未曾入仕,免去了其師宋濂的諸多屈辱與悲涼。再看浙東派其他重要代表人物的情狀。王袆(1321—1374),字子充,金華義烏人,與宋濂同學于柳貫、黃溍之門。宋濂論其文凡有三變,幼時為文“幅程廣而運化弘,光焰奕奕起諸公間”,已經(jīng)有良好的基礎;至三十歲后,其為文“波浪涌而魚龍張,風霆流而雨雹集,五采競明而十日并照”,已經(jīng)被同輩視為不可企及;四十歲后,“沉酣于古而密體于方今,凡天人之理,性命之奧,皆肆其玄覽而養(yǎng)厥靈淳,其學遂底于成”,其為文“渾然天成而條理弗爽”。2王袆之文經(jīng)過三個階段的變化而趨于成熟,入明后與宋濂同任《元史》總裁官,洪武五年出使云南而遇害。蘇伯衡(生卒年不詳),金華人,元明之際浙東派重要作家,元末未曾入仕。宋濂序其文集曰:“少精敏絕倫,誦說不勞而習,中歲大肆力于文辭,精博而不粗澀,敷腴而不苛縟,不求其似古人而未始不似也?!?劉基則評其文曰:“辭達而義粹,識不凡而意不詭,蓋明于理而昌于氣者也?!?觀其為文經(jīng)歷,亦為由古文寫作而進至經(jīng)世之文的共同經(jīng)歷。宋濂自翰林承旨致仕時,推薦接替者的首選人物便是蘇伯衡,可見他對其道德文章的認可。遺憾的是,像宋濂一樣,盡管蘇伯衡入明后低調(diào)做人,小心翼翼,依然在洪武年間坐表箋誤而下獄論死。洪武初僥幸躲過文臣劫難的是胡翰。胡翰(1307—1381),字仲子,號長山,金華人。元末曾游大都,但未能遇到仕進機會。入明后被征聘參與撰修《元史》,書成后因年老而被賜金帛遣歸,于洪武十四年(1381)卒于金華家中,可謂少有之善終者。宋濂論其為文經(jīng)歷曰:“自其少時,誦數(shù)十萬言,在諸生中已驚動其鄉(xiāng)邦,老儒咸畏而敬之。及其既長而壯,奇邁卓越,務師古人,出言簡奧不煩而動中繩墨,如夏圭商敦,望而知其非今世物也?!痹诖酥螅靶幸嫘?,德愈劭,而文愈雄”。有如此才學卻并不貪戀官位,的確是位高人,宋濂稱贊說:“會修《元史》,復薦入史館,史成賜金帛遣歸?;蛑^先生未展其所學,而先生澹如也?!?這幾位浙東儒者,一樣地從學柳貫、黃溍、吳萊等鄉(xiāng)中前輩,一樣地不遇于元末,一樣地隱居著書作文,一樣地經(jīng)歷了由舉子業(yè)到古文寫作再到圣賢致用之文的為學過程,一樣地入明后被征聘入朝做官,尤其湊巧的是,又一樣地同入史館撰修《元史》。所有這一切,都昭示著元明之際這一文人群體的人格、心態(tài)、學養(yǎng)、觀念、才情及人生際遇的相近。而宋濂文學思想的豐富內(nèi)涵與發(fā)展階段,則是他們的最佳代表。其演變軌跡則是,在元末懷抱經(jīng)世理想而輾轉(zhuǎn)于朝廷與草野之間郁郁不得志,經(jīng)由易代之際的戰(zhàn)亂而渴望風云際會成就大業(yè),入明后由大展宏圖的喜悅而最終以悲涼的心態(tài)而結(jié)束其人生。其文學觀念則由“明道適用”構(gòu)成核心內(nèi)涵,他們通過科舉之文、秦漢古文及明道之文的不同方式,希望達成其制禮作樂、經(jīng)理天下的理想。他們元末未能找到以文行道的機遇,在易代之際則希望在新興王朝中通過君臣遇合而實現(xiàn)其理想。入明后,他們的確扮演了制禮作樂的重要角色,但大明王朝并未能給他們提供合適的作文環(huán)境,于是不得不抱著各自的遺憾與悲涼走完人生的旅途。

Abstract: “Farewell Message for LIANG Jian-zhong” is a concise summary of SONG Lians own essay writing experience, which provides important information in two ways. One is the overview of the three types of articles. It is a superior text that is “written in the mind and body, seen in the cause, order without panic, worth appreciating with the flowery rhetoric”. The second type is the article of clarifying the truth with the “studying with ease in the field of art and literature, getting a deeper insight into the writings of scholars of the past and present, absorbing the essence of reading, tracing the origin and exploring the source, imitating the reasonable men and staying away from the unruly”. The third type is the rhetorical text of “l(fā)aying out the brocade in front of the courtyard and putting the jeweled shells in the path”. This is apparently the different criteria by which SONG Lian measures the highs and lows of the articles. Second, he recalled his own learning of literature. He said his writing can be divided into four stages. During the first stage, “since his seventeenth and eighteenth, he always used the ancient rhetoric to do things”. During the second stage, “when he was in his thirtieth, he suddenly felt the difference of the heart and regret a little”. In the third stage, “when he was nearly forty, he always repent greatly”. During the fourth stage, “when he was after fifty, what he did not repent cause his to be ashamed and what he was not ashamed led him to hate greatly”. According to SONGs own summary, his experience of writing essays was a process of self-improvement, but if we use this as a clue to examine his experience, we can see that his literary ideas are diverse, rich and complex at the time of the changing dynasty. At the same time, this literary idea also represents the typical characteristics of the Zhe Dong School in the Yuan and Ming Dynasty.

Key words: concerning reality and applying, the literature of clarifying truth, the literature of rhetoric, literary thought, the Zhe Dong scho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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