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前,我寫過一篇長文《赤子佛心錢理群》。那次是錢老師讓我寫的,他的《我的精神自傳》要在臺灣出版了,出版社提出要一個導讀。沒想到,錢老師居然讓我寫這個導讀,真是受寵若驚。那篇導讀最后寫成了“我讀錢理群”,這其實也是學錢老師的。錢老師一輩子的學術(shù)工作主要是處理他與兩個精神導師(魯迅、毛澤東)之間的關(guān)系,“與魯迅相遇”“我和共和國、毛澤東六十年”構(gòu)成了他“心靈探尋”的主要歷程。錢老師也是對我的人生觀、價值觀影響最深的“精神導師”,像我這樣的人,北大內(nèi)外還有很多。這次又有幸寫錢老師,我就接著往下寫。
一
進入中年以后,我總想著應該多去看看幾位老師,陪伴一下他們的晚年,雖然事實上沒做到。中年是什么感覺呢?有一句話讓我刻骨銘心,就是早晨一醒來,發(fā)現(xiàn)周圍都是靠你的人,卻難得有你可以靠的人。但我覺得,有幾個老師還是可以在精神上靠一靠的,雖然他們有的已經(jīng)連路都走不動了。去看他們,也是上最后一門必修課:學習如何面對老、病、死。
錢老師自從2002年退休以來,在寫作上進入了井噴期。然而,近幾年來,他的生活發(fā)生了兩次重大的轉(zhuǎn)折,一次是2015年夏季搬進養(yǎng)老院,一次是2019年夏季師母崔老師的離世。
錢老師進養(yǎng)老院的新聞最早好像是溫儒敏老師在微博里爆出來的,一下引起不小的新聞效應,大家的聯(lián)想都是“知識分子晚景凄涼”什么的。我和幾個閨蜜也趕快跑去看錢老師,結(jié)果完全和想象的不一樣。這家叫泰康·燕園的養(yǎng)老院確實很超前,像一家五星級酒店。錢老師興致勃勃地帶我們參觀,鋼琴大廳,各種小教室,游泳館,健身房……吃過午飯后,我們在一個室外的露臺坐下聊天。我記得那天天氣很好,微風吹過四周的綠植,感覺像在歐洲。錢老師上一個居所叫楓丹白露,也是歐洲范兒的。我問錢老師:“您很喜歡這里吧?”錢老師笑瞇瞇地點點頭說:“這里洋氣?!比缓?,又說:“崔老師定的?!?/p>
崔老師定的。錢老師的一切,除了學術(shù)的事情,什么不是崔老師定的呢?崔老師是錢老師生活的“底”,是定海神針。
我以前只知道崔老師是上海人,好醫(yī)生,后來看了崔老師臨終前編的文集《我的深情為你守候——崔可忻紀念集》才知道,崔老師竟是這樣的大家閨秀!她和錢老師可真算門當戶對,都出身于學術(shù)世家,父輩都做過民國的高官,他們從小都受過最好的西式教育(崔老師讀了六年的中西女中是宋氏三姐妹的母校),畢業(yè)于最好的大學(崔老師畢業(yè)于上海第一醫(yī)學院,錢老師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并且又都在1960年大學畢業(yè)時,被“分配”到貴州安順衛(wèi)生學校,按崔老師的話說,“一個跟頭翻到了最底層”。然而,他們卻完全沒有“最后的貴族”式的哀怨,而是立刻投入了基層教育的事業(yè)。臨終之際,崔老師說,在貴州那二十五年,是她一生中最有意義的日子,培養(yǎng)了兩千多名學生,治好的患兒(崔老師是兒科醫(yī)生)不計其數(shù)。這些實實在在的成果,比她后來(1984年)調(diào)到北京后的“高大上”工作有意思得多?!拔译m不是基督教徒,卻好像在按照上帝的旨意在做奉獻。我不是黨員,卻在真心實意地‘為人民服務”,這是崔老師對自己一生的總結(jié)。
錢老師經(jīng)常談起崔老師,有兩句話令我印象最深。一個是在結(jié)婚前(“文革”尾聲時期),崔老師答應了他一個十分苛刻的條件,就是要隨時準備他可能進監(jiān)獄。另一句是,錢老師說,崔老師在任何時候都能讓“一切如?!保笆聭B(tài)越是嚴峻危險,家庭氣氛越是寬松平靜”。在他們兩人調(diào)侃時,我甚至聽到過這樣的話,崔老師嘮叨錢老師生活能力差,說他在自己這里享受的是“子女待遇”,錢老師立即自己補充說“是獨生子女”。在獻給崔老師的著作《大小舞臺之間——曹禺戲劇新論》的后記中,錢老師寫到:“她是我生活中永遠不倒的樹?!比缃襁@棵樹倒了,錢老師該怎么辦呢?
我見到崔老師時已經(jīng)比較晚了,她在病床上已經(jīng)躺了好幾個月。2018年10月底,崔老師在發(fā)現(xiàn)病兆后,自己判斷是胰腺癌。在經(jīng)過幾個醫(yī)院的檢查、確診后,和錢老師不需商量就共同決定:放棄治療,住進養(yǎng)老院內(nèi)部醫(yī)院,不求延長生命時間,只是減少疼痛,維護生命最后的尊嚴。然后,崔老師高效地處理了一系列事:家里的事、錢老師以后生活的事、自己的后事,包括最后的告別儀式和靈車上的音樂(用的是崔老師自己唱的歌),都一一安排妥當。一切盡善盡美。
在生死大限之際,崔老師表現(xiàn)出來的大智大勇和大能,令所有人嘆為觀止。然而,這樣的冷靜決絕卻不意帶來另外一種格外熬人的痛苦,就是通向終點的那條路太筆直、太單調(diào)了,沒有一個岔口,沒有一點波瀾,沒有一絲可以混同為希望的虛妄。我去看過兩次崔老師,每次都不知說點什么好。崔老師這時已經(jīng)瘦成一把骨頭了,幾個月不吃不喝,就靠營養(yǎng)液維持,但依然很清醒。她和我們聊天時,倒是一切如常,包括她抱怨“這也太不人道了,拖這么長時間,也不昏迷”,聲調(diào)語氣也依舊如常。不知道在沒有親朋來探訪的時候,只是錢老師一個人來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呢?他們會說些什么呢?或許什么都不說吧。這時錢老師自己也查出癌癥(其實是錢老師先查出癌癥的,但是早期,可治),對于兩個看淡生死的強大靈魂來說,陰陽之界可能已經(jīng)不是什么蹚不過去的河。死神陪著他們熬了半年,也成了老熟人了吧。
我們都擔心,錢老師能挺過去嗎?最讓人擔心的是,在此之前,他說,最想寫的東西,已經(jīng)寫完了。錢老師的家族有癌癥病史,所以,這些年,他都是在和時間賽跑。我記得有一次他說:“我有時真怕最想寫的東西寫完了,那我該怎么辦?”我說:“那您慢點寫?!薄澳俏宜懒?,我想寫的東西還沒寫完怎么辦?”寫作是錢老師存在的方式,如果最想寫的東西寫完了,還有什么能把他留下來?
不過,事實證明,錢老師的生命力比我們想象的更強大。在崔老師的告別儀式上,那么多人痛哭,我看到錢老師沒有哭。我擁抱他,他的回抱也很有力。我覺得他身上有一種接受一切的坦然。送走崔老師不久后,錢老師說,他要去貴州住一段時間。貴州,已經(jīng)成為他真正的故鄉(xiāng),他棲息將養(yǎng)的地方,那里的學生和朋友于他也更是親人。從貴州回來以后,我感覺錢老師“又回來了”。去他家里聊天,一切和從前一樣。滿屋都是崔老師的照片,好像崔老師沒有走一樣。一切如常。
二
我一直在想,錢老師走的這條面對老病死的路,一般人走得了嗎?我覺得走不了,反正我不行。這不僅因為他的精神力太強大了,更在于他的關(guān)注點不在自己身上,而在于超越一己之私的價值感和使命感,這就把通常針對個體生命的病魔給“曬”在一邊了。
錢老師其實患有幾種很嚴重的病,前列腺癌、糖尿病、高血脂,任何一種都能夠把人“拿住”。但錢老師說他“沒有感覺”,反正就是三個月打一次針,有時候連糖塊都照吃。但如果不在“精神燃燒”的狀態(tài)里,他也就不行了。他說,有一次他和老同學在寧波聚會,比較無所事事。結(jié)果一早起來就打盹打呵欠,精神萎靡。“那就是老年的錢理群!”說這話時,錢老師已經(jīng)年近八十了。
錢老師確實不老。豈止是不老,他旺盛的工作精力對年輕人來講,簡直是一種羞辱。我記憶最深的一次是2012年9月那次,錢老師來我家里和學生們聊天。從早晨十點一直到晚上七點,整整九個小時,基本是錢老師一個人在說話。中間還去吃了一次午飯,也主要是錢老師在說話。晚上七點的時候,我接師母指令送錢老師回家,錢老師還說“我不累”,我說“我們累了”。第二天,我果然起不來了。躺到快中午,突然一個激靈,趕緊給錢老師打電話,問他身體怎么樣。錢老師說,沒事啊,我已經(jīng)寫了三千字了。我說,好吧,您不僅在精神上,也在身體上,摧毀了我們。
錢老師是1939年出生的,上研究生的時候已經(jīng)三十九歲。據(jù)洪子誠老師統(tǒng)計,從1988年出版《心靈的探尋》開始,至2020年1月20日,錢老師出版的著作達九十部,編纂六十五種;這還不算有的論著修訂后的多次再版的。洪老師說:“之所以標出準確的截止日期,是時間對他來說很重要,況且他還有多個寫作計劃(多部的三部曲)在進行中,說不定哪一天又有新作問世?!蔽矣浀们皟赡?,錢老師就得意揚揚地告訴我,他已經(jīng)寫了二千多萬字了,在上課、講座、聊天的同時,平均每天兩千字。我說:“您可以做網(wǎng)絡作家了?!?/p>
錢老師不看網(wǎng)絡小說,但對通俗文學一直持很開放的心態(tài)。我還記得我大四的時候,錢老師在課上說,他雖然不懂武俠小說,但如果有誰想寫研究武俠小說的畢業(yè)論文找不到指導老師的話,可以找他。錢老師的這句話相當鼓勵我,十年前我在北大開網(wǎng)絡文學課的時候,所有選課的同學都比我懂得多,我就拿錢老師這句話當旗號。
后來當聽到我說魯迅在網(wǎng)絡作家中的影響力很廣很深的時候,錢老師高興極了。在一篇題為《魯迅雜文》①的論文里,談到魯迅雜文與現(xiàn)代報刊傳媒的關(guān)系時,錢老師甚至說,魯迅是網(wǎng)絡寫作的先驅(qū),“其實,雜文很有點類似于今天的網(wǎng)絡文學,所以大家不要覺得魯迅的文學很神秘,他的雜文就是今天的網(wǎng)絡文學,只不過是發(fā)表在紙質(zhì)上。我曾開玩笑說,大家不要小看網(wǎng)絡文學,說不定網(wǎng)絡文學作者中將來就會出現(xiàn)一個魯迅”。
這句話經(jīng)常被我扯來作為網(wǎng)絡文學辯護的“大旗”,另一面“大旗”是錢老師的寫作速度。平均“日更”兩千,實際上經(jīng)常是一天七八千字,寫五六個小時(個別時候會達到八九個小時)。那可是在寫思想史??!當然,在正式發(fā)表以前,錢老師已經(jīng)有了四十年的積累。即便如此,這個寫作速度也是太驚人了!所以,寫得快,并不一定就是注水,有的人就是才思敏捷。在師母的技術(shù)支持下,錢老師很早就“換筆”了,因為,只有電腦速度才匹配他的思維速度。
其實,我也一直搞不懂,錢老師怎么能寫得這么快?我猜想,有一點,錢老師是與網(wǎng)絡作者(尤其是那些“用愛發(fā)電”的非商業(yè)寫作作者)相通的,就是他們的寫作,本質(zhì)上都是“欲望寫作”。在錢老師這里,所有的寫作都是真心想寫的,沒有一件是“活計”或“苦役”。事實上,在上研究生時,他的導師王瑤先生一直是“壓著他”的,讓他不要著急發(fā)表。一旦開了閘門,就是噴薄而出。錢老師本來起點就高,又極度自信,所以,他的寫作過程只是自然上升,沒有刻意提高。寫作對于他,一直是暢快并easy的,既沒有心理門檻,也沒有“規(guī)范”束縛,從心所欲,馳騁無忌。尤其是退休以后,更是進入完全自由的狀態(tài)。這種自由,甚至包括文體的自由。他現(xiàn)在最喜歡用的“講述體”(以歷史敘述、講故事為主,包括歷史細節(jié),在此過程中表達自己觀點),是他自己獨創(chuàng)的,和他講課、聊天的風格是一路的。寫作對于他是一種很high的沉浸狀態(tài),是身心喜悅的自我實現(xiàn)。也只有這種high的寫作,才能四十年如一日,浩浩湯湯,奔流不息。
三
1998年,錢老師向?qū)W生們提出“沉潛十年”,這主要是對70后、80后學生說的,錢老師對他們寄予厚望,認為他們在知識結(jié)構(gòu)和精神基礎上都要優(yōu)于他所屬的30后,以及40后、50后、60后,希望他們“潛到自我生命的最深處,歷史的最深處,學術(shù)的最深處”,拿出些“大東西”來。
然而,十年后,在北大一百一十周年校慶時,錢老師卻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尋找失去的大學精神》的文章。在這里,他激憤地指出,現(xiàn)在的大學正在培養(yǎng)“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有很高的智商、很高的教養(yǎng),所做的一切都合情合理合法無可挑剔,他們驚人的世故、老到、老成,故意做出忠誠姿態(tài),很懂得配合、表演,很懂得利用體制的力量來達成自己的目的”,最大限度地維護“一己的利益”,這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言行的唯一的絕對的直接驅(qū)動力”。錢老師再一次感嘆,這是自己“理想主義、浪漫主義的精神氣質(zhì)的弱點的一個大暴露”,“種下龍種,收獲了跳蚤”。
在以后的十幾年中,“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成了一個流傳越來越廣的社會流行詞。其實,豈止70后、80后?我們每一代人中都有“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我們每一個人身上,也都有“精致”的部分,甚至特別“精致”的時刻。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錢老師確實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但我發(fā)覺,近年來,他的理想主義越來越低調(diào)。他總是說“想大問題,做小事情”,“好人聯(lián)合起來做好事”,好事的成效哪怕是小數(shù)點零點零零零幾,“只要是正數(shù)就可以”。這種個人的、理性的理想主義,確實是更有操作性。
2017年的春天,我?guī)е乱慌鷮W生去看錢老師。錢老師說,對于學生輩,尤其是我們這些80年代在北大上本科的60后學生,他最基本的期望是,“憑興趣做學問,憑良知做人,組織一個學術(shù)共同體”。我當時脫口而出:“我都做到了!”當著自己的學生,確實很得意。
最讓我得意的是,我并不知道錢老師有這樣的期望,做到這些是自自然然的。我想,只要在一個相對寬松的環(huán)境里,做到這些應該不是很難吧?這并不需要勇敢,只需要一定的誠懇,而且是對自己的誠懇——其實,也就是對自己好一些,比較的“胸無大志”。相反,我覺得那些“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們的價值模式和心理模式倒更慣性延續(xù)了傳統(tǒng)的“理想主義”“英雄主義”的模式——為了更長遠的利益,犧牲當下的利益——只是在“終極價值”的位置上,用個人價值替代了公共價值。人如果一輩子“毫不利人,專門利己”,應該很難幸福吧?而且難免要做狗的吧?
錢老師確實是喜歡年輕人,這些年我不斷帶學生去見他,最年輕的一撥已經(jīng)有1994年出生的了。他總是能吸引他們。一般人想和年輕人打成一片,需要去靠近他們的文化(比如我),但錢老師不是,他就是憑他自己的東西吸引年輕人。大概是因為,錢老師的“赤子之心”和年輕人的心是天然相通的。
有一件事是錢老師說什么也想不到的?,F(xiàn)在的年輕人普遍“愛無力”,尤其跟我做網(wǎng)絡文學研究的學生,大都生活在“二次元”。她們可以“飯愛豆”,“磕CP”,愛“紙片人”,就是不愿意在現(xiàn)實生活中談戀愛。然而,有一次和錢老師聊回來,有個同學說:“要是現(xiàn)實生活中有錢老師這樣的人,我是想談戀愛的?!边@真嚇了我一跳!因為在我們的眼里,錢老師一直是一個“超性別的存在”,一個“精神性的存在”??磥恚挥袕姶蟮摹熬裨Α?,才可以穿越次元之壁。
等“疫情”結(jié)束了,我想帶學生們經(jīng)常去看看錢老師——“帶你們?nèi)ヒ婂X老師”也是我給學生的“特別福利”——讓學生們多從錢老師這里借一點“精神原力”,也請錢老師把他那些“寫給未來的書”提前給我們講一講?!跋嘈盼磥怼钡腻X老師是永遠不會老的。
這個不老的錢理群,也將是不死的錢理群?!?/p>
2020年2月27日
【注釋】
①錢理群:《魯迅雜文》,《南方文壇》2015年第4期。
(邵燕君,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