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宋代的詩法著述約有21種,其中存世之書18種。由于宋代科舉考試以經(jīng)義為主,加之詩話的崛起,相比于唐五代,宋代詩法著述數(shù)量有所減少。宋代詩法著述一方面呈現(xiàn)了和其他詩學批評形式如類書、詩話、詩選等相結(jié)合的特殊形態(tài),另一方面與唐五代相比顯示出不少新變,如題名中首次出現(xiàn)“法”字、詩法的總結(jié)不斷成熟、著述體例更加完備、首次出現(xiàn)詩法匯編著作。
關(guān)鍵詞:宋代;詩法著述;數(shù)量;特殊形態(tài);新變
中圖分類號:I207.22 ? 文獻標志碼:A ? 文章編號:1674-7356(2020)-02-0039-05
中國傳統(tǒng)詩學除了詩選、詩評、詩話等形式,還有一大類是詩格、詩式等詩法著述。所謂詩法著述,是以羅列詩法名目與技巧條目為主要形式的詩學專書。“就現(xiàn)有文獻來看,中國詩學的主要內(nèi)容是詩法,即關(guān)于詩歌寫作的法則和技巧?!盵1]唐代是詩法著作的發(fā)軔期,五代詩法著述的數(shù)量不少。元明清三代詩法著述的編撰愈趨興盛,一直延續(xù)到民國依然蔚為大觀。在這條發(fā)展線索中,一般認為宋代詩法著述的創(chuàng)作衰微,例如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認為宋代詩法著述并無特色可言, “也只有附述于五代前后的詩格書,為比較恰當?!盵2]509于是目前學界對宋代詩法著述的關(guān)注度不高。但實際上,宋代的詩法著述有一定的數(shù)量,顯示出一定的特征與新變。
一、入宋后詩法著述數(shù)量減少及其原因
據(jù)筆者考索,宋代的詩法著述約有21種,其中存世之書18種:僧保暹《處囊訣》一卷、僧景淳《詩評》一卷、李淑《詩苑類格》三卷、梅堯臣《續(xù)金針詩格》一卷、佚名《詩評》一卷、張商英《律詩格》二卷、閻苑《風騷格》五卷、釋惠洪《天廚禁臠》三卷、郭思《瑤溪集》十卷、曾慥《詩說》一卷、姜夔《白石詩說》一卷、陳應行《吟窗雜錄》五十卷、孫奕《詩說》二卷、魏慶之《詩人玉屑》二十一卷、嚴羽《滄浪詩話》五卷、周弼《唐詩三體家法》三卷、謝維新《詩律》一卷、佚名《詩憲》三則。佚書3種:林越《少陵詩格》一卷、夏侯籍《詩評》一卷、胡源《聲律發(fā)微》一卷。聯(lián)系到唐五代詩法著述約有47種,可以見得宋代詩法著述在數(shù)量上有所下降。
其數(shù)量減少的首要原因在于唐代科舉考試以詩賦為主,宋代卻以經(jīng)義為主。宋初范仲淹就指出:“舊制用詞賦,聲病偶切,立為考式,一字違忤,已在黜落”[3]16“士皆舍大方而趨小道,雖濟濟盈庭,求有才有識者十無一二”[4]307。宋仁宗于天圣五年(1027)下詔: “貢院將來考試進士,不得只于詩賦進退等第,今后參考策、論以定優(yōu)劣?!盵3]78這表明詩賦在宋初貢舉中的地位已經(jīng)動搖。隨后,王安石對詩賦取士不滿已久: “然其策進士,則但以章句聲病,茍尚文辭,類皆小能者為之。策經(jīng)學者,徒以記問為能,不責大義,類皆蒙鄙者能之?!舸酥?,而當擢之職位,歷之仕途,一旦國家有大議論,立辟雍明堂,損益禮制,更著律令,決讞疑獄,彼惡能以詳平政體,緣飾治道,以古今參之,以經(jīng)術(shù)斷之哉?是比唯唯而已。”(《取材》)[5]734當神宗熙寧年間王安石全面實施變法時,便對貢舉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 “罷詩賦、帖經(jīng)、墨義,士各占治《易》 《詩》 《書》 《周禮》 《禮記》一經(jīng),兼《論語》 《孟子》。每試四場,初本經(jīng),次兼經(jīng),大義凡十道,次論一首,次策三道,禮部試即增二道?!盵6]372王安石變法失敗后,雖然元祐年間又復行詩賦,但不久便再次罷除,此后,經(jīng)義代替詩賦在宋代科舉考試中一直占據(jù)主導地位。如此一來,詩法著述便失去了應試舉子這一重要的需求對象,整個社會不再對詩法著述趨之若鶩。所以,在兩宋時代,很少有人投入到編撰詩法著述的事業(yè)中來,同時也造成了不少唐五代的詩法著述在宋代紛紛亡佚。
其次,詩法著述的數(shù)量降低跟詩話在宋代的崛起有很大關(guān)系。吳文治的《宋詩話全編》是目前集宋代詩話之大成之作,共收錄宋代詩話562家,其中原已單獨成書的有170余種,相比之下,宋代詩法著述21種的數(shù)量顯得微不足道。所以羅根澤說:“‘詩話是對于‘詩格的革命。”[2]517的確,自從歐陽修《六一詩話》橫空出世之后,人們普遍發(fā)現(xiàn)詩話寫作的隨意性和形式上的靈活性“使論詩的方面廣,又能成為方便法門” (郭紹虞《清詩話·前言》)[7]5。以至于并不需要有多大的文學成就或者多高的社會地位,只要對詩歌及其周邊有任何感悟,都可以寫作詩話著述。相反,如果對詩歌創(chuàng)作沒有深刻的體驗與熟練的操作技巧,則很難寫一本原創(chuàng)性的詩法著述。另外一方面,即便是名手大家總結(jié)出了一些詩歌創(chuàng)作的技巧與方法,他們也可以將之在詩話中記載下來,例如《苕溪漁隱叢話》 《王直方詩話》 《冷齋夜話》 《西清詩話》 《誠齋詩話》等書中都包含著不少詩法總結(jié)。這是因為詩話的功能很強大,例如北宋末年的《許彥周詩話》云: “詩話者,辨句法,備古今,紀盛德,錄異事,正訛誤也?!盵8]1這其中“辨句法”便是直指古典詩學中的“詩法”領域。這說明在北宋時詩話著述已經(jīng)可以承攬詩法著述的功能了,在這種大背景下,詩法著述數(shù)量的減少是不言而喻的。
二、詩法著述在宋代的特殊形態(tài)
古代社會離不開詩歌創(chuàng)作,詩法的討論與總結(jié)依然是宋人繞不過去的領域。但在詩法之書不復流行的背景下,古人的著述體例又并不嚴格的前提下,宋代的詩法著述往往和其他詩學批評形式如類書、詩話、詩選等相結(jié)合以行世。
(一)將詩法著述編入類書
宋代的詩法著述會依附于類書或者大型學術(shù)筆記以行世。例如謝維新的大型類書《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前集卷四十四“儒業(yè)門”中有《詩律》一卷,涉及詩法的內(nèi)容有:磋對、假對、八句法、鄭谷詩格、蜂腰、鶴膝、兩節(jié)、雙聲、疊韻、響字、形容、體用、交股、拗句、折句、促句十六個條目,并附有解說、詩例與出處。如果單獨將這一章抽出,就是一本很標準的詩法著述。同樣,曾慥所編的《類說》卷五十一中保存有《詩說》一卷。其中包括:假對、偏枯對、倒用字、雙字、遞相祖述、用古今句法、類前人句、杜詩轉(zhuǎn)字音、韓詩轉(zhuǎn)字音、柳詩轉(zhuǎn)字音、出奇、屢用字、練字、屬對不拘、爾汝、安得、嗚呼、知見、用方言、意相反等二十余條詩法內(nèi)容。孫奕大型學術(shù)筆記《履齋示兒編》的卷九、卷十中也有《詩說》二卷。這說明詩法著述雖然在宋代式微,但有識之士還是能夠認識到詩法存在的必要,所以會在編纂類書時為之單獨開辟篇章、總結(jié)記錄。
(二)將詩法內(nèi)容融入詩話
姜夔《白石詩說》、魏慶之《詩人玉屑》、嚴羽《滄浪詩話》這三本書在宋代詩話中很有特色,那是因為作者在寫作過程中一直懷著明確的“度人金針”的詩法意識,有目的地將詩法內(nèi)容融入詩話中來。
例如《白石詩說》開篇就托名于衡山高人以增加其書的說服力,這種寫作手法和唐五代以來的詩法著述一脈相承。其中的內(nèi)容大量參考唐五代的詩法著述,敘述過程又十分重視詩法,將詩法內(nèi)容融入詩話之中,使之變成了一本比唐五代詩法著述更為“高級”的書。《詩人玉屑》從唐五代北宋詩法著述中輯錄的內(nèi)容甚多,全書整體結(jié)構(gòu)遠紹中唐皎然的詩法著述《詩式》,近承宋代詩法著述《詩苑類格》 《瑤溪集》。其中部分收錄內(nèi)容與標題形式直接來自于前代詩法著述。其采錄方式也體現(xiàn)出魏慶之對詩話作品的詩法改造。而且《詩人玉屑》中詩法體系的設置方法,被后來的明清系統(tǒng)性詩法著述如梁橋《冰川詩式》所繼承?!稖胬嗽娫挕穼1俚谌頌椤霸姺ā?,主要討論了除俗、語病、句法、開端、結(jié)尾、著題、押韻、用事、下字、用意、用語、律詩、家數(shù)等純粹的詩法問題。晚清許印芳《詩法萃編》就對這一部分全文著錄并加按語云:“全書皆講詩法,此又摘其切要者,示人法門耳?!盵9]108其中如“詩之法有五” “詩之品有九” “其用工有三”“其大概有二” “詩之極致有一”等論述都是唐五代詩法著述中的老生常談。就連《詩辨》中很有名的那句“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9]26,也是來自于一本名副其實的詩法著述——宋初僧人景淳的《詩評》。嚴羽在總結(jié)古今諸家“詩體”之后說道: “近世有李公《詩格》,泛而不備,惠洪《天廚禁臠》,最為誤人。今此卷有旁參二書者,蓋其是處不可易也?!盵9]101所謂的“李公《詩格》”就是李淑的《詩苑類格》,它和惠洪的《天廚禁臠》正是宋代很有代表性的兩部詩法著述。這說明了嚴羽對前代詩法著述的充分研讀與繼承。所以有學者敏銳地指出: “《滄浪詩話》系統(tǒng)全面地論述了對學習者的要求、學習詩歌創(chuàng)作方法等,可以說是宋代論述最全面、體系最嚴密的一部詩法傳授論著?!盵10]這三部書包含有濃重的詩法屬性,但同時也與詩話的寫作特點雜糅在一起,也有評詩、論人、考證等內(nèi)容,以至于長期以來被當成詩話著述行世。
(三)將詩法融入詩選著作
宋代還出現(xiàn)了將詩法與詩選緊密結(jié)合的詩學著述。
例如南宋周弼的唐詩選集《唐詩三體家法》。三體者,七言絕句、七言律詩、五言律詩也。書中五律分為四實、四虛、前虛后實、前實后虛、一意、起句、結(jié)句、詠物八體;七律分為四實、四虛、前虛后實、前實后虛、結(jié)句、詠物六體;七絕分為實接、虛接、用事、前對、后對、拗體、側(cè)體七體。每一體前都有按語,例如:
謂第三句以虛語接前兩句也。亦有語雖實而意虛者,于承接之間略加轉(zhuǎn)換。反與正相依,順與逆相應,一呼一喚,宮商自諧,如用千鈞之力而不見形跡,繹而尋之,有余味爾。(卷一之二七絕“虛接”)[11]306
謂四句皆景物而實,開元大歷多此體,華麗典重之間有雍容寬厚之態(tài),此其妙也。稍變?nèi)缓笕胗谔摚g以情思,故此體當為眾體之首。昧者為之,則堆積窒塞,寡于意味矣。(卷三之一五律“四實”)[11]343
這其實就是詩法的技巧揭示,能夠直接指導讀者的詩歌創(chuàng)作,所以清康熙刻本《磧砂唐詩》王謙序云: “惟見此集例類有則裨益?!盵12]卷首其實,周弼所選擇的諸多唐詩都是為了配合解釋他所歸納總結(jié)的二十一種詩法?!短圃娙w家法序》云: “于一家之中則有詩法,于一詩之中則有句法,于一句之中則有字法,謫仙號為雄拔,而法度最為森嚴,況余者乎?……故今所編摭閱誦數(shù)百家,擇取三體之精者,有詩法焉,有句法焉,有字法焉。大抵皆規(guī)矩準繩之要,言其略而不及詳者,欲夫人體驗自得,不以言而玩也?!盵13]323-324如此一來,與其說本書是唐詩的選本,還不如說是詩法著述。有學人早已指出: “該書是南宋后期‘以詩行謁之風興起后,為適應廣大江湖詩人的需求而編纂的眾多‘詩法中影響較大的一部?!盵14]
以上,就是詩法著述在宋代的特殊形態(tài),正如李江峰所論的“宋代以后也有詩格著述,但已逐漸吸收融合了諸如選本、詩話以及評點等批評形式某些方面的特點,體裁形式不再典型”[15]1。
三、詩法著述在宋代的新變
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在著錄宋代惠洪《天廚禁臠》、林越《少陵詩格》時認為: “這時已經(jīng)不是詩格的時代,而他們(按指惠洪與林越)還在大作詩格書,大半是由于過去歷史的領導,不是由于當時文學的需要?!盵2]509于是羅根澤沒有將宋代詩法著述單獨成章, “也只有附述于五代前后的詩格書,為比較恰當?!盵2]509的確,兩宋的詩法著述繼承了唐五代的撰著特征。例如梅堯臣《續(xù)金針詩格》一卷、保暹《處囊訣》一卷等依然采用唐代以來用數(shù)詞和名詞構(gòu)成的詞組如“詩有三本”“詩有四得” “詩有五忌”等作為小標題。景淳《詩評》一卷、釋惠洪《天廚禁臠》三卷“是編皆標舉詩格,而舉唐、宋舊作為式”[16]2763,具體的內(nèi)容安排上依舊是羅列詩法名目。但宋代的詩法著述同時亦顯示出不少新變。
(一)題名中首次出現(xiàn)“法”字
唐五代并沒有出現(xiàn)直接命名為“法”的詩法之書,多是被命名為“某某格” “某某式” “某某范”等,而到了宋代,這一情況出現(xiàn)了新變。
南宋嚴羽《滄浪詩話》中專辟一章為“詩法”,這部分內(nèi)容后來被明代楊成《詩法》、黃省曾《名家詩法》、周履靖《騷壇秘語》、清代許印芳《詩法萃編》等詩法著述大規(guī)模地輯錄,所以《滄浪詩話》可以算是題名為“詩法”的先驅(qū)。魏慶之《詩人玉屑》中也有明確的大小標題記載詩法,如“誠齋翻案法” “誠齋又法” “趙章泉詩法” “滄浪詩法”等,這都反映了宋人對“詩法”概念認識的加深。到南宋周弼《唐詩三體家法》的書名中首次出現(xiàn)“法”字,這是詩法著述發(fā)展史上的一個標志性事件。到了元代,題名為“詩法”的著述便如雨后春筍,有舊題楊載《詩法家數(shù)》、舊題傅與礪述范德機意的《詩法源流》、舊題虞集的《虞侍書詩法》、舊題揭曼碩的《詩法正宗》、黃清老的《詩法》、題傅若川的《傅與礪詩法》等。明清兩代直接提名為“詩法”的著述更是不勝枚舉。這說明,從唐五代詩法著述多命名為“詩格” “詩式”,到元明清時代統(tǒng)一命名為“詩法”,宋代是其中重要的過渡環(huán)節(jié)。于是,“從中唐到北宋,經(jīng)過一段曲折的發(fā)展,傳統(tǒng)詩法論的理論系統(tǒng)趨向于完善”[17]。
(二)詩法的總結(jié)不斷深化成熟
許多詩法名目在唐五代最初被發(fā)現(xiàn)總結(jié)時都是不夠成熟的,到了宋代,這些詩法的命名都得到了一定的完善。
例如中唐題名白居易的《金針詩格》中有“十字句”,但沒有附上任何的技巧解釋。晚唐題名賈島的《二南密旨》中指出其內(nèi)涵是“二句顯意”,其中又有兩大類“對或不對”。到北宋時,僧景淳《詩評》中明確提到“十字句格” “十字對格”,將“十字句”中“對仗而兩句一意” “不對仗而兩句一意”的兩種情況明確分類。北宋惠洪的《天廚禁臠》中進一步對“十字對句”和“十字句”進行辨析。到南宋嚴羽《滄浪詩話》時,這種“十字對句”和“十字句”的稱謂已經(jīng)很固定了[18]。再例如早在劉勰《文心雕龍》中就專設《煉字》一篇,討論鍛煉用字的問題。盛唐王昌齡《詩格》“詩有五用例”條也涉及了詩中的關(guān)鍵字: “用字一。用事不如用字也。古詩‘秋草萋已綠、郭景純詩‘潛波渙鱗起, ‘萋、 ‘渙二字用字也?!盵19]189晚唐五代徐夤的詩法著作《雅道機要》亦云: “一字若閑,一聯(lián)句失。故古詩云: ‘一個字未穩(wěn),數(shù)宵心不閑。”[19]446這些議論都是在闡釋詩歌中煉字之重要性,但用專門詞匯——“詩眼”來指稱字法,首次出現(xiàn)在宋初的詩法著述《處囊訣》中:
詩有眼。賈生《逢僧詩》: “天上中秋月,人間半世燈?!?“燈”字乃是眼也。又詩: “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敲”字乃是眼也。又詩: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分”字乃是眼也。杜甫詩:“江動月移石,溪虛云傍花。” “移”字乃是眼也。[19]497
《處囊訣》之后, “詩眼”之說在古典詩學著述中屢被提及??梢砸姷?,詩法名目從最初的感性印象到最后給予命名、定義和例證的理論形式,是要經(jīng)歷一個艱難認識過程的,而在宋代時,很多詩法名目都得到了成熟和定型。
(三)詩法的著述體例越來越完備
首先,宋代詩法著述中小標題的命名相比于唐五代更加規(guī)范統(tǒng)一。例如北宋惠洪《天廚禁臠》中四十多種詩法名目,都直接命名為“某某法”,如“錯綜句法” “折腰步句法” “絕弦句法” “影略句法”等,使得全書的體例整齊劃一。而唐五代詩法著述中羅列的詩法名目并沒有統(tǒng)一的格式,或是“某某格” “某某體” “某某勢”,或者如《文苑詩格》直接叫作“創(chuàng)結(jié)束” “依帶境” “菁華章” “宣暢騷雅”“影帶宗旨” “雕藻文字” “聯(lián)環(huán)文藻” “敘舊意” “重疊敘事”等。
其次,宋代詩法著述的體例進一步完備。例如在中唐《金針詩格》中,對其標舉的諸多名目如“五只字句格” “拗背字句格”等均無具體的解釋。晚唐《風騷旨格》等書中,只是將詩法名目附上了詩例:
一曰合題 詩曰:可憐半夜嬋娟月,正對五侯殘酒巵。
二曰背題 詩曰:尋常風雨夜,應有鬼神看。[19]414-415
但到了北宋惠洪的《天廚禁臠》中,每個詩法名目之下既有技巧解釋又有詩例,如:
遺音句法
《扇》: “玉斧修成寶月團,月邊仍有女乘鸞。青冥風露非人世,鬢亂釵橫特地寒?!?《宿東林寺》:“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凈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似人?!鼻笆嫱踝?,后東坡作。此所謂讀之令人一唱而三嘆,譬如朱弦發(fā)越,有遺音者也。秦少游欲效之,作一首曰: “獼猴鏡里三身現(xiàn),龍女珠中萬象開。爭似此堂人散后,水光清泛月華來?!苯K若不及也。[20]137
隨后的元明清乃至民國的詩法之書都延續(xù)了《天廚禁臠》中的這種寫作體例,基本上沒有更多的變化。這說明,宋代是詩法之書著述體例趨于完備的時代。
(四)首次出現(xiàn)詩法匯編類著作
在成書于中唐的日僧空海《文鏡秘府論》中,可以得見最早的匯集諸家詩法之書的努力,但該書是將諸種唐人詩法之書打散后重新編輯。而在宋代,首次出現(xiàn)了匯編前代詩法之書的詩法匯編著作。
南宋陳應行編纂的《吟窗雜錄》是一部規(guī)模龐大的詩法匯編著作。其中匯集的前人詩法著述有舊題魏文帝《詩格》、賈島《二南密旨》、白樂天《文苑詩格》、王昌齡《詩格》、王昌齡《詩中密旨》、李嶠《評詩格》、僧皎然《詩議》、僧皎然《中序》、僧皎然《詩式》、李洪宣《緣情手鑒詩格》、徐衍《風騷要式》、齊己《風騷旨格》、文(當為“神”)彧《詩格》、保暹《處囊訣》、釋虛中《流類手鑒》、淳大師《詩評》、王玄《詩中旨格》、王叡《炙轂子詩格》、王夢簡《詩要格律》、徐寅(當為“夤”)《雅道機要》、白居易《金針詩格》、梅堯臣《續(xù)金針詩格》 《詩評》共二十三種。 《吟窗雜錄》是目前存世最早的詩法匯編著作,其詩學地位和文獻價值很高。
《吟窗雜錄》這種匯編歷代詩法著述的編纂體例也為后世所重視并繼承,明清兩代詩法匯編著作有很多。例如明代史潛??缎戮幟t詩法》三卷、懷悅刊《詩家一指》、楊成編《詩法》 (群公詩法)、王用章編集《詩法源流》三卷、吳默編《翰林詩法》十卷、胡文煥編《詩法統(tǒng)宗》、清代顧龍振《詩學指南》等,都是影響力較大詩法匯編類著作。
綜上,宋代詩法著述的數(shù)量不比唐五代,出現(xiàn)了一定的衰微局面。宋代詩法著述往往和其他詩學批評形式相結(jié)合以行世,呈現(xiàn)出“一書而兼二體”的特殊形態(tài),但兩宋詩法著述在唐五代的基礎之上顯示出很多新變。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宋代已經(jīng)開始嘗試建設詩法體系。例如嚴羽《滄浪詩話》其“詩辨”中有一條謂: “詩之法有五:曰體制,曰格力,曰氣象,曰興趣,曰音節(jié)?!盵9]7這便試圖為詩法的范疇確立體系。南宋周弼的《唐詩三體家法》嘗試將種種詩法放置在詩歌的體裁之下,對明清詩法體系的建構(gòu)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魏慶之《詩人玉屑》中既有詩法的規(guī)律層面,如詩辨、詩法、詩評等,也有詩法的具體技巧層面,如詩體、句法、命意、造語、下字、用事、押韻、屬對、鍛煉、沿襲等,算得上是較有規(guī)模地建構(gòu)古典詩法體系的首次嘗試。[21]可見,宋代詩法著述也在歷史發(fā)展中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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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張靜. 論歷代詩法著作中的體系建構(gòu)[J]. 天中學刊,2017(2):71-73.
Abstract: There were about 21 kinds of poetry creation works in the Song Dynasty, 18 of which still exist today. The size of poetry creation works relatively shrank in the Song Dynasty compared with that in the Five Dynasties. This is because the meaning and significance of Confucian classics was stressed in Song′s imperial examination and poetry criticism began to thrive. On the one hand, the Song Dynasty′s poetry creation works presented a special melange of classified reference works, poetry criticism, and selected poems. On the other hand, compared with those in the Five Dynasties, they showed many new changes such as the first appearance of the character "Fa (law)" in titles, the gradual maturity of poetry creation, more comprehensive narrative rules, and the first compilation on poetry creation.
Key words: the Song Dynasty; poetry creation works; Quantity; special form; new chan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