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
強大的虛構(gòu)產(chǎn)生真實。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如果沒有虛構(gòu),我們將很難意識到能夠讓生活得以維持的自由的重要性。
——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
第一個飛翔的故事
石猴子孫悟空頑劣成性,把玉帝精心安排的蟠桃宴擾得雞犬不寧,更為可恨的是,它嚴(yán)重破壞了玉帝特別在意的秩序感,于是,大為惱怒的玉帝派天兵天將前去花果山捉拿石猴。其中的故事,《西游記》第六回已經(jīng)講述得非常清楚,不再贅述。
話說六路天神來至花果山,各顯神威,自是那些平日里只習(xí)慣上躥下跳的猴子們難以抵擋的。經(jīng)過一日一夜的鏖戰(zhàn),剛剛從天宮松子酒的宿醉中醒來、惱怒異常的石猴子孫悟空沖向天神——《西游記》第六回中已有講述,在這里也不再贅述。我要說的是,當(dāng)石猴子沖至云端,二郎神楊戩迎戰(zhàn)。
書上說,他們大戰(zhàn)了三百回合,在這三百回合中間他們使用著力量、速度、恐嚇、虛假的示弱以及各種各樣的策略,然而誰也沒有真正地占到上風(fēng)。占到上風(fēng)的天兵天將們,他們在石猴子的面前開始津津有味地屠殺,將剁下了頭的雞丟在猴子們腳下,向猴腦上澆油,向被火焰燒灼著的猴子身上撒下鹽巴和孜然……擁有第三只眼的楊戩看得更為清楚,他一邊和石猴子孫悟空交戰(zhàn)一邊描述,并將山前的瀑布當(dāng)作銀幕,最終,亂了石猴子的心神?!澳銈儗嵲诒氨桑 睔獯跤醯氖镒訚M臉惱怒,可他毫無辦法。
書上說,石猴子孫悟空搖身一變,試圖變作麻雀飛走,好不容易尋得機會的二郎神楊戩豈肯放過?說時遲那時快,楊戩已經(jīng)變成了更快、更迅捷的白隼,有著更為錐心的利爪——就在這只白隼即將把麻雀抓住的瞬間,石猴子再次變化,他跳進深潭成為了一條魚。他將自己混在魚群里。
白隼在空中盤旋。它用它依然具備的第三只眼觀看,終于,在一千零一條青色的小魚中找出了不同。于是,它在抖掉兩根羽毛之后,便伸出了屬于魚鷹的喙。石猴子孫悟空只得再次下潛,他潛入到水草,將自己化成水蛇的樣貌,和水草一起在水流中來回擺蕩?!昂呛恰保~鷹發(fā)出兩聲屬于天神的冷笑,再次騰空,水面上已經(jīng)沒有了它的倒影——石猴子孫悟空,或者說那條水蛇,忽然發(fā)現(xiàn)水草中不知何時伸出了一條灰鶴的腳,而灰鶴的長喙已經(jīng)猛然地迎頭擊來。“不好!”石猴子發(fā)出尖叫,他躥出水面,朝著半空中再次飛起……書上說,石猴子孫悟空變成了一只灰色的水鳥,老鴇。
接下來書上說的就不對了。二郎神楊戩沒再變化是不假,他顯現(xiàn)了原形是不假,但不同的是他放棄了戰(zhàn)爭的一般契約召喚了幫手:一聲呼嘯,早在一側(cè)的云朵里埋伏的嘯天犬突然躥出,它朝著并不那么善飛的老鴇撲過去。
“你無賴!”石猴子一邊沖著二郎神楊戩嘶喊一邊狼狽逃竄,嘯天犬的追逐讓他根本來不及再做變化?!澳悴恢v道理!”石猴子一邊沖著二郎神楊戩嘶喊一邊狼狽逃竄。楊戩笑嘻嘻地看著他,手里的兵刃閃著爍亮的光,“要不然我們重新再打,不許別人相幫!”
“你覺得還用我再打么?” 楊戩豎起他的三尖兩刃刀,截在石猴子前面:“和你這種不顧天規(guī)的猴子講什么道義?你也配!像你,不管用怎樣的手段來對付都是正確的,我是不會有半分的愧疚感的!何況,” 楊戩朝著腳下的云朵吐了口唾沫,“怎么記錄這件事兒,不會由猴子來完成。沒什么好說的?!?/p>
石猴子再無路可逃。也是他急中生智,念動師父菩提祖師教他的最后的咒語:只見那,山峰暴烈,云朵閃避,巨風(fēng)驟起,天空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條碩大無比的魚?!澳銇硪О桑銇泶贪?!”站在這條魚的背上,二郎神楊戩用盡全部的力氣向魚的背部猛刺,可是竟然也沒撬掉半片魚鱗。
這條碩大到像山一樣的魚,游弋在空中,朝著東海的方向緩緩飛去。
“你這無賴!” 二郎神楊戩狠狠地罵道?!澳悴恢v規(guī)則!” 二郎神楊戩狠狠地罵道。負(fù)責(zé)軍事指揮的托塔天王和天兵天將們都閃到一旁,他們慵懶地?fù)u著頭,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
……這個飛翔的故事到這里也許可以結(jié)束,但有一個相關(guān)的事件似乎也應(yīng)當(dāng)記下來,作為附記。當(dāng)這條魚從空中飛過的時候,一位總愛胡思亂想的書生剛從午睡中醒來,他走出房門,忽然看到外面的天空驟然變暗,仿佛一下子就進入到黑夜。他抬頭,正好看到那條石猴子變成的魚,從屋頂?shù)纳峡诊w過。
“鵬!”他大叫起來,“不,是鯤!”他用更大的叫聲更正自己,“原來我一覺把自己睡到水底下來啦!真是嚇?biāo)廊税?!?/p>
自那日起,這位總愛胡思亂想的書生就堅定地認(rèn)為自己生活在水底。每隔一兩個時辰,他就會將自己的衣服一一解開,檢查自己是否已經(jīng)長出了魚鱗。
第二個飛翔的故事
2020年4月25日。久未聯(lián)系的詩人雷平陽在微信中給我發(fā)來一個鏈接,來自老歷史茶館,“當(dāng)年河北農(nóng)民黃延秋,為何多次瞬間出現(xiàn)在千里之外,怎么解釋?”隨后,老兄告訴我說,“飛行序列有新題材了?!?/p>
我將鏈接打開。前面先是說,“瞬間移動,一個存在于科幻片里面的概念技能”,然后對“瞬間移動”作著解釋,使用的是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物體的引力或者能量較大,從而使空間扭曲……”這樣的文字我不感興趣,我希望盡快地進入到故事中。于是,我下拉鼠標(biāo)。
“1977年7月27日,正在籌備婚禮的黃延秋在家中突然消失——”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黃延秋家里擠滿了前來賀喜的賓客,按照風(fēng)俗,黃家要擺上酒席,包好餃子,而準(zhǔn)備迎新接新的親戚和前來幫忙的朋友都會坐下來喝上一杯喜酒,并將明日的婚禮安排再落實一下……黃延秋的臉上喜氣洋洋,接受著親戚、朋友和鄰居的祝福,他跟在父親的后面向大家鞠躬,沒有一點兒異樣。是的他沒有任何的異樣,婚禮是早早定下來的,而他自始至終沒有過半點不滿意的表示。明天早上,那個叫王禮香的女人就將被村上的馬車接來,成為他的妻子、老婆、女人。
“來,新郎官,陪叔叔喝一杯?!币晃豢腿讼蛩暗馈?/p>
“叔,我不會喝。” 黃延秋漲紅了臉,他向那位客人擺手拒絕,“我從來沒喝過酒?!薄f的是實話,在那天之前他真的從未喝過酒,家里窮,再說那個年月。“怎么,連叔的話都不聽?看你小子,膽子也太大了吧?!蹦俏槐环Q為“叔”的人立即拉下了臉,他肯定覺得自己特別沒面子?!白屇愫饶憔秃劝??!秉S延秋的父親拉拉他的衣襟,賠著笑臉,“喝,孩子喝?!?/p>
“就是,新郎官么,要有個男人樣。不會喝酒怎么當(dāng)男人?!?/p>
黃延秋只得端起酒來。文章中說,他盯著酒,那么鄭重,仿佛他要喝下的不是酒,而是別的特別的什么。“快點,新郎官!”桌上的其他人也跟著起哄,“快點啊新郎官,快喝!”
黃延秋將酒喝了下去。他笑著,把酒杯放在桌上。一個黃家的親戚正準(zhǔn)備往酒杯里倒酒,這時奇異的事發(fā)生了:剛剛還在一旁的黃延秋突然消失,有人看見他空出的位置上一縷白光,就像紙灰上的煙。不過酒杯還在,酒杯里殘存的酒還在。
——真是一件奇事。我想。不過文章標(biāo)題說黃延秋是河北農(nóng)民,可在內(nèi)文中,他變成了東北高村的村民……到底他是東北人還是河北人?是在東北的“高村”還是河北某地一個叫“東北高”的村莊?我決定繼續(xù)下拉,無論這個故事是真實的還是虛構(gòu)的。
然而,就在我的手放在鼠標(biāo)上的時候,電腦上的文字突然慢慢變淡,消失,向上而下——就在我愣住的那個瞬間,整版的文字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感覺,有一縷淡淡的白光,從消失的字跡中飛越起來,就像是紙灰上散去的煙。
第三個飛翔的故事
她沒有父親,她的父親早早地在戰(zhàn)爭中死去,是不是表現(xiàn)得英勇似乎也沒人提及。在她四歲那年,剛剛成為部族之王的炎見她可憐,便收養(yǎng)了她,把她認(rèn)作女兒。她也沒有母親,在她四歲那年她的母親殞命于狼群,這個年幼的孩子,竟然提著一根折斷的樹枝追打一只受傷的老狼,要不是炎的隊伍及時趕到,這個女孩很可能會被狼群輕易地撕碎?!按蛩浪?!打死它!”當(dāng)她滿身血污、氣息奄奄地被炎帝從地上抱起的時候,手還在努力地伸著,眼睛里滿是憤怒。
她成為了炎的女兒,住進王庭,同時獲得了一個新名字,精衛(wèi)。
我要說的是多年以后的事兒。一天早晨,精衛(wèi)從一個令人不安的睡夢中醒來,兩個女仆早已候在門口,服侍她洗臉、梳頭、穿衣,端走她用過的便盆,并把穿著兩顆狼牙的項鏈為她戴好?!案嬖V小廚,我今天不想吃粟糕,也不想吃鹿肉,要他們給我炒一盤鵝心吧。我還要一碗不熱的魚羹湯,告訴他們快些?!薄翱墒恰迸涂戳丝淳l(wèi)的臉色,只得把后面的話低聲說出來:“可是您昨晚說要粟糕來著,兩位廚師已經(jīng)忙了半宿?!薄拔椰F(xiàn)在不想啦,又怎么樣?”精衛(wèi)怒氣沖沖地甩掉剛穿了一半兒的靴子,“我說過了不要這雙,我要穿那一雙,你們的耳朵都長著管什么用?”精衛(wèi)拉長了女仆的耳朵,“快點給我拿來!”“可您昨天說……”女仆用更小的聲音嘟囔著,她不得不咽下了后半句。
用過餐后,興致勃勃的精衛(wèi)決定要去海邊,當(dāng)然這是她的臨時決定,在喝著魚羹湯的時候她記起夢里的情景,那里有巨浪和波濤,它們翻滾著向她壓下來,雪白的浪花驟然地變成了狼牙?!拔业挂纯?,海浪里面是不是真的藏著可恨的狼!”一臉委屈的女仆試圖阻攔,她詢問精衛(wèi):是不是要向炎帝匯報一聲?畢竟,到海邊要走三天的路程,而且炎帝曾反復(fù)囑咐過他們一定要看護好精衛(wèi),別讓她磕著碰著別讓她進深山進沙漠進大海……“不用!”精衛(wèi)擺擺手,“父親忙得很,再說你們見他什么時候管過我?”那,要不要向王后匯報一下,和她打個招呼,畢竟……“夠啦!”精衛(wèi)拉下臉來,“才不用呢!那幾個兒子已夠她心煩啦!我又不是籠子里的鳥!你們誰也不用告訴,只要告訴我的車夫,告訴我的廚師和衛(wèi)兵們就得啦!我們現(xiàn)在上路,馬上!”
精衛(wèi)的脾氣不好,想想吧,從那么小就經(jīng)歷那么多的變故……沒有誰敢忤逆她,她要是發(fā)起火來——女仆們飛快地收拾了行裝,馬夫們迅速地備好了馬,衛(wèi)兵們則以最最快的速度整理了鎧甲擦拭了長矛,而汗流浹背的廚師們則慢了許多,盡管他們并不敢有絲毫的偷懶,可是,那么多的粟米、蔬菜,那么多的鹿肉、魚肉、牛肉、狼肉、虎肉、羚羊肉,那么多的鍋碗瓢盆以及柴草、火爐、食鹽……在一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拿y之后,他們出發(fā)了。
經(jīng)過三日的旅程他們來到了海上。海風(fēng)吹拂,海浪洶涌,白色的海鷗在海面上翻涌,它們?nèi)缤潜淮虺闪怂槠牟??!白?,我們靠近些!”兩個女仆出來阻攔:小公主啊,可不能啊,你看這么大的風(fēng),這么大的浪……
“讓開!”精衛(wèi)脫下靴子,徑直朝海邊走去,海風(fēng)忽然變小,而海浪也安靜了許多。精衛(wèi)踩在沙子上。翻滾的烏云在她的頭上聚集。精衛(wèi)朝著一大團遠(yuǎn)處的海浪跑過去?!靶」?,別,不要!”女仆在岸邊呼喊?!澳銈儾挥霉?!”
奇怪的是,不安的海浪再次變小變得平靜,只有海鷗和海燕的叫聲尖銳,它們跳著奇怪的舞蹈。“小公主,不要再往里面走啦!太危險啦!”侍衛(wèi)長沖著精衛(wèi)的背影大喊?!安挥媚銈児埽 ?/p>
海浪又一次退后,遠(yuǎn)處,它們洶涌翻滾,幾乎要和壓低的烏云粘在一起了。海鷗們、海燕們像離弦的箭,它們插入到云層然后急速地墜落,即使離得那么遠(yuǎn),女仆和侍衛(wèi)們也能聽得見這些水鳥骨頭碎裂的聲音?!扒笄竽憷玻」?,千萬不要向里面再走啦!海龍王已經(jīng)退了三次,他絕不可能再退啦!”
“我偏要他退,我偏要他再退!看他能把我怎樣!他一定知道,我是炎帝最嬌慣最縱容的女兒!哼,在夢里,我看到竟然在海浪的里面藏著狼牙!你們說,他是不是覺得我軟弱可欺?難道,他不知道我最最痛恨的就是狼嗎?”
精衛(wèi)昂著頭,一步一步,朝著迎面的巨浪走過去。
……得到消息的炎急忙趕往海邊。他見到的是女兒精衛(wèi)的靴子、漂浮在水面上的尸體,以及沖至沙灘上的狼牙項鏈。傍晚時分。炎帝命人向龍王獻祭,朝著波濤之中丟下三只羊和兩張豹皮,然后在海邊點燃篝火。深夜,內(nèi)疚不已、悲痛不已的炎帝沉沉睡去,沒多久便被一陣涼風(fēng)吹醒,他發(fā)現(xiàn)營帳里多了一個長著赤發(fā)赤須的人,那個人自稱是龍王,此處的海神。他的腳跟處一直向外滴著水。
他告訴炎帝,他可以歸還炎帝這個女兒,之所以精衛(wèi)的尸體一直不腐不壞,完全是因為他的護佑。只不過……“不過什么?”炎帝焦急地詢問。他向龍王致歉,因為自己平日里實在繁忙而很少關(guān)心和關(guān)注這個孩子,因此讓她有些嬌慣任性,不合群,他是知道的。無論她做了什么做錯了多少,他這個名義上的父親都應(yīng)當(dāng)有更多的承擔(dān)?!叭绻秦暦詈图阔I,您盡管開口……”
龍王搖搖頭。不,不是,不是這個意思。當(dāng)海水淹沒了她的時候我為了保護下她就趕在死神到來之前取了她的魂魄,將她的魂魄留在了水中……你不知道,這些天,她都是怎么鬧的,我怕把她還給你之后她依然不依不饒,那樣我的龍宮就會永無寧日?!澳?,您放心,我來勸她,我告訴她不許與您為敵?!焙冒伞}埻觞c頭,你如果能勸得住她,我會在明天把她完整地還給你。如果你勸不住,我只能……龍王沒有再說下去,而是朝著炎揮了揮手。
“父親!”紅著眼珠的精衛(wèi)出現(xiàn)在炎帝的面前,“父親,馬上去調(diào)您的兵馬,這個龍王實在是欺人!我們必須給他點顏色看看!”
“孩子,你不能這樣……”
“父親,難道連你也不肯幫我嗎?就任憑他這樣欺侮你的女兒?”
“孩子,不是,你先聽我說……”
“父親!如果你不肯幫我,我為什么要聽?難道,你寧可相信他也不肯體諒我?我知道,我不是你的親生女兒……”
炎帝和精衛(wèi)不斷地爭執(zhí),越爭執(zhí),炎帝就越感到愧疚?!昂⒆影?,這些年,我收養(yǎng)了你卻沒把你帶在身邊,沒能好好地教你,我……”“父親,我感激你,一直都是。如果你真的想多為我做點什么的話,那就發(fā)兵,我一定要報仇,要掀掉他的龍鱗!你知道,這些天他都是怎么對我的,把我關(guān)在了什么地方!”
“孩子,你知道他這樣做其實是為了保護你么?”
“我不需要這樣的保護!”精衛(wèi)的眼睛變得赤紅,“我不會放過他的,我不會放過水里面的任何一種活著的生物!只要我活著,有一口氣,我就不會放棄復(fù)仇,哪怕,哪怕……”精衛(wèi)忽然扭過頭去,“哪怕我重新成為孤兒!”
——你都看見了吧。赤發(fā)赤須的那個人重新出現(xiàn)在營帳里。我想,我們都沒有辦法讓她改變秉性,她的固執(zhí)遠(yuǎn)比石頭更為堅硬。
第二日早晨,部族之王炎從含著悠長悲傷的睡夢中醒來,他發(fā)現(xiàn),營帳的燭臺上多了一顆亮晶晶的、櫻桃大小的珠子。它有些軟,拿在手上的時候不得不小心翼翼。炎叫來侍衛(wèi),把他帶到存放精衛(wèi)尸體的營帳中。精衛(wèi)的臉上依然是那副怒容,只是比平日里蒼白得多。炎帝按照昨夜夢見的那樣,掰開精衛(wèi)緊緊閉著的嘴、生硬咬著的牙,將那枚櫻桃大小的珠子放進她的口中。
只見,剛才還在的精衛(wèi)不見了。在她的衣服里面,鉆出一只鮮血一樣顏色的鳥。它一從里面鉆出來,就尖叫著從營帳的門簾處急速地飛了出去……
第四個飛翔的故事
穿著銅制盔甲的柏勒洛豐騎著血紅的天馬,興致勃勃地飛上天空,朝著小亞細(xì)亞的方向飛去。他的懷里揣著一封“死亡信函”,是阿果城的國王普羅拖斯寫給呂基亞國王的——普羅拖斯把信交給柏勒洛豐的時候就已明確而鄭重地告訴過他,這是一封重要的“死亡信函”:“呂基亞將它打開的時候就意味著一個人要死了。朋友,讓我看一眼都不忍心的朋友,這一次,我必須要麻煩你,因為無論是誰的馬都不如你的飛馬更快,你的珀伽索斯實在是人世間最最珍貴的奇物。也許某一天,萬神之王宙斯也忍不住妒忌要將它奪走的。”
珀伽索斯就是柏勒洛豐的天馬,它是由戈爾貢女妖美杜莎脖頸處涌出的血而化成的。普羅拖斯國王說這些的時候柏勒洛豐已經(jīng)展開雙翼,飛到了英雄珀伽索斯面前?!澳阏f的,并非沒有可能。我相信我的珀伽索斯能贏得萬神之王的喜愛,誰知道呢。就像現(xiàn)在,我并不知道你的死亡信函里寫下的是什么,但我向你承諾一定會把它送到。也許,我們的分手會是永別,你就不能再送我一杯酒么,尊敬的普羅拖斯國王?”
穿著銅制盔甲的柏勒洛豐騎著血紅的天馬,興致勃勃地飛上天空,朝著小亞細(xì)亞的方向——盡管天馬珀伽索斯在空中飛得極快也從不知疲倦,到達(dá)呂基亞王國的時候還是用了三天三夜?!叭烊??”呂基亞國王幾乎不敢相信,“上一次,我去阿果城,出發(fā)的時候石榴剛剛開花,而到達(dá)的時候阿果城的城堡里已有半尺厚的積雪。你竟然只用了三天三夜……”
“尊敬的呂基亞國王,我這次來是為尊敬的普羅拖斯國王充當(dāng)信使,他說有一封死亡之書要我親自交到您的手上——”
“先不用管它!”呂基亞國王轉(zhuǎn)身向身側(cè)的侍從吩咐,讓他們擺上酒宴,按接待國王的規(guī)格接待柏勒洛豐,“你是普羅拖斯國王的信使,我當(dāng)然不能慢待。要不然,普羅拖斯國王會以為我們小亞細(xì)亞根本不懂禮節(jié),這樣的話我可不能讓他有機會說出來?!?/p>
第二日,信使柏勒洛豐再次求見呂基亞國王,迎接他的依然是熱情的、奢華的宴席?!跋炔挥霉芩D銖娜绱诉b遠(yuǎn)的地方來到我的國度,我絕不可能不顧禮節(jié)的。你安心地飲酒吧,我們的杜松子酒還是很好喝的……”
第三日,第四日,信使柏勒洛豐再次求見呂基亞國王,他使用鄭重的表情向呂基亞國王陳述他帶來的可不是一般的信函而是極為重要的死亡之書,看看信封上粘著的三根鵝毛就知道了,然而呂基亞國王卻還是不急不忙。“年輕的卻尊貴的客人,你不用著急,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情會真的迫不及待,即使是一場戰(zhàn)爭,我可是見得太多啦。在我的小亞細(xì)亞,南部,有一種野牛的肉你肯定沒有嘗過,他們今天剛剛為你送來。而在東北部,山谷下面的河流里有一種叫聲像嬰兒啼哭的魚,我想你也沒有吃到過,我已經(jīng)派人去抓了,大約三兩天就會送到。信,你先放在身上,等我把我們的禮儀表達(dá)清楚,讓你品嘗到我的領(lǐng)地上所有的珍饈,我自然是會向你索要的。”
……呂基亞國王好像胸有成竹,并不著急,直到第九日的晚宴之后他才想起柏勒洛豐帶來的信?!笆菚r候了。我來看看,尊敬的普羅拖斯國王到底說了些什么。”他打開信,飛快地讀完。“是的,一個人要死了?!眳位鶃唶醯哪抗廪D(zhuǎn)向柏勒洛豐:“年輕的、可愛的信使,一路上,你就沒想……普羅拖斯國王究竟寫了些什么?”
——沒想。柏勒洛豐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我愿意聽從國王的一切安排。
“好吧?!眳位鶃唶醭烈髁季?,“是有一個人……不,也許是一個怪物要死了。他派你過來,是想請你幫我的忙,他說你一定能行?!?/p>
——好吧,請你吩咐。我愿意聽從國王的一切安排。
“你知道,我們的北部,在一片雪山之間住著一只能夠噴火的怪物,它叫奇麥拉,也許你在艾菲爾城和雅典都聽到過它的大名。沒錯兒,它有獅子的頭和蛇的尾巴,以及羊的身子,‘龐大迅捷強壯的可怕東西,吞吐著燃燒不盡的火焰,靠近它的人都必死無疑,至少有三百勇士的冤魂在它身側(cè)化成了灰燼……從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不斷地有勇士前去冒險,現(xiàn)在我都老到這個樣子了他們還沒回來。年輕的、可愛的信使,雖然你看上去很是強壯但我也還是不放心讓你去冒這個險。你如果拒絕的話……”
——沒問題。我明天就去。
傍晚時分,殘陽如血,呂基亞國王盯著城墻上的余暉看了好大一會兒,然后搖搖頭?!翱磥?,他是回不來了?!?/p>
“你說誰回不來了,尊敬的國王?”呂基亞國王回頭,看見柏勒洛豐騎著他的雙翼天馬,正緩緩地從黃昏的霞光中降落。他的手上,提著一個碩大的獅子的頭。
“這,這……這么說,你殺死了它?”呂基亞國王揉揉自己的左眼,然后又用了更多的力氣揉揉自己的右眼:“真不敢相信?!?/p>
第三天。呂基亞國王又將穿著銅制盔甲的柏勒洛豐迎進王宮?!澳阆氩幌胫?,普羅拖斯國王信中的內(nèi)容?”呂基亞國王揚了揚手。柏勒洛豐搖頭,不,不想知道。我只要知道,接下來我要做什么就是了。請尊敬的國王下達(dá)命令吧。
“他說……是我,不……你應(yīng)當(dāng)聽說過強大的蘇力米人吧,他們是提坦神的后裔,是些身形巨大的怪物。他們已經(jīng)為害多年,我的軍隊根本不是對手……”
——好的。我去。
“你是不是聽說過阿瑪宗人……”
——好的。我去。
……在戰(zhàn)勝了阿瑪宗人之后,呂基亞國王在王宮里宴請歸來的英雄柏勒洛豐,這本來是一件極為輕松、愉快而歡樂的慶功之宴,可是,呂基亞國王卻顯得悶悶不樂?!白鹁吹膮位鶃唶?,你有什么心事嗎?也許,我可以幫助你來完成,你看,我已經(jīng)為你完成了這么多,再難的事我也會……”
“可這件事,真的是太難了。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談起。”呂基亞國王依舊愁眉不展。你說。柏勒洛豐漲紅著臉,死死地盯著呂基亞國王。
“你真的,真的不想知道普羅拖斯國王在信里都寫下了什么嗎?是的,它是死亡之書,他要我殺死的人是你,是你柏勒洛豐,年輕可愛的信使。難道,你自己真的沒有一點兒預(yù)感?”
“有,當(dāng)然有。”柏勒洛豐說,“尊敬的呂基亞國王,你之所以不肯直接殺死我,是因為懼怕宙斯,他最最討厭違反主客之道將客人殺掉的人;而你也不愿意不顧及普羅拖斯國王的請求,于是,你就讓我去……”
“那,你為什么不拒絕不反抗呢?是因為有愧?這么說,你真的是對安忒娜王妃做了什么……”
“不,沒有?!卑乩章遑S搖搖頭,“我對安忒娜王妃沒做過任何事,我的愧疚來自別處。我不知道普羅拖斯國王的信中是否提到,我們是怎樣熟悉起來的,我最初找他是想請國王為我洗滌罪責(zé),因為我……殺死了自己的親哥哥。那當(dāng)然是意外,否則我也不會有這么深的愧疚感了,可是冥王卻不忍給我留下半分悔過的機會,我只能眼看著過失發(fā)生,看著他落魄的靈魂在黑暗的曠野中游蕩。不止一次,我在出門的時候、洗澡的時候或者追趕某個獵物的時候,會突然地看見我的哥哥,他渾身青紫,神情憂傷,要么在用蘆草團堵著咽喉上的洞,要么試圖用蘆葦蘸水擦洗脖子上凝結(jié)的血痂。我之所以答應(yīng)送這封死亡信函,之所以一次次答應(yīng)你的危險要求,是因為,我也想從無邊無際的愧疚和痛苦中解脫出來。所以每次出征,我都顯得興致勃勃——我是真的興致勃勃,可我就是輸不掉自己?!?/p>
“看來,你還要在這樣的愧疚和痛苦里生活一段時間了。你的命運讓我無能為力?!眳位鶃唶跽f,“也許,你要和你的命運妥協(xié),居住于奧林匹斯山的諸神也許能有辦法?!?/p>
“哦,謝謝你的提醒”,已經(jīng)微醺的柏勒洛豐朝著殿外打了聲呼哨,血液一般鮮紅的雙翼天馬珀伽索斯,從空中降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