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晴
這次接的活兒,快到河邊了,較遠。
老坎說:“再遠也得去,誰叫我們干了熬更守夜這行!”
去河邊的水泥路,在半坡坎上斷了,只留下一條土路,下雨后,遍地泥濘,摩托車下不去。改為步行,稀泥裹在鞋上,黏糊糊的,甩都甩不掉,越走越沉。
有人感嘆:“唉,幾天不出門心里又癢癢,連續(xù)熬夜也心煩。你看這路……都說我們掙錢輕松,殊不知熬夜虧陰虧腎!”
“有啥辦法?我們這行,以前被稱作藝術(shù),我看現(xiàn)在干脆叫‘夜討口更形象。其實就是主家花幾個錢,讓我們替他們守死人罷了?!?/p>
“別說那么難聽好不好?叫‘上夜校多文雅!”老坎自嘲道。這次是他接的活兒。
他們曾經(jīng)是業(yè)余川劇團的演員,有的會舞臺表演,有的會打擊樂器,如今四五個人一組,奔走在鄉(xiāng)間的喪事場中——這是他們養(yǎng)家糊口的唯一門路。
都夸老坎說話有水平,老坎乘勢調(diào)侃:“‘正規(guī)軍早垮了,要不是我們這些‘游擊隊堅守陣地,恐怕就沒人知道啥是川劇了。”
一路嘻嘻哈哈,邊走邊磕鞋子上的泥巴。傍晚,終于到達目的地。一條河流橫在面前,河水緩緩流淌。
河邊偏僻,住戶分散,主家住著個古老的四合院,只是人不多,一些院鄰在幫忙煮飯。
有個中年婦女和老坎他們一起吃飯,話特多,問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天完全黑下來時,老坎他們已在靈堂擺好響器,主家的煙茶和糖果也端了上來。
那婦女從盤里抓了瓜子,啪啪地嗑著,指著屋角門板上停著的死尸問:“你們怕不怕?”
老坎說:“習(xí)慣了,有什么好怕的?”
婦女噗地吐出一片瓜子皮,哈哈大笑:“要是死人忽然坐起來,你們也不怕?”
老坎正要回答,有師友搶過話頭兒:“如果這時候死者坐起來,首先嚇倒的是你。”
“我八字硬,才不會被嚇倒呢!”婦女嘻嘻地笑,忽然晃著腦袋,神秘兮兮地四處瞟了一番,壓低聲音說,“你們知道不,這老太婆真有可能坐起來呢!”
“啥意思?”老坎和師友們都張著嘴。
“死得冤??!”
“怎么個冤法?”
“她是餓死的?!?/p>
大家有些緊張了,一起追問:“食道癌嗎?”
“屁……”中年婦女正要往下說,一老大爺顫巍巍地晃進屋,放下拐杖,在木門邊的長凳上坐下。老大爺看上去上了年歲,腰彎得厲害,兩鬢斑白,臉上皺紋密布。大冷天的,他的腳上穿一雙膠鞋,沒套襪子。
中年婦女狠狠地瞪他一眼,閃身出了大門。
老坎和師友們看在眼里,卻裝作什么也不知道。
老大爺一邊吸旱煙,一邊靜靜地聽?wèi)?。唱完一折,他才發(fā)話。他不但能講出劇中的所有情節(jié),連涉及的時代背景和歷史人物都一一道來。
老大爺是個戲迷!這使老坎他們很感動,如今知音難覓。
又該開戲了。
老大爺問:“下一折唱啥?”
“《殺狗驚妻》!”老坎絲毫不猶豫,一錘定音。
鑼鼓響后,琴聲悠揚,老坎扮曹母首先登場,唱:“焦氏媳婦性如火,暗地在家刁難婆,將身來到院外坐,望兒直到紅日落?!?/p>
川劇《殺狗驚妻》是彈戲,里面的苦皮二流調(diào)子本身就凄婉,加上老坎的嗓子沒得到休息,有些沙啞,正適合唱老旦。他故意撇著嘴,擺出一張苦難深重的臉,唱得悲悲切切。
接下來曹莊出場。劇情中,曹莊一日上山打柴歸來,見老娘獨坐院外,滿臉淚痕,遂上前細問。曹母言語支吾,曹莊長跪不起。曹母只得實言相告……曹莊聞言大怒,喚妻至堂前,問時已過午為啥還不與老娘造膳充饑。焦氏巧舌如簧,顛倒黑白,蠻橫無理。曹莊一忍再忍,焦氏變本加厲。曹莊火起,操刀擺出陣勢。焦氏大驚,倉皇逃跑。恰遇家中黑狗跟近,曹莊借機手起刀落……焦氏魂飛魄散,央求曹母講情,立誓改過自新……此戲說白較多,通俗易懂,加上飾演者盡心盡力,不折不扣,雖是坐唱,但劇中角色卻被老坎他們演繹得淋漓盡致。尤其焦氏,嬌滴滴軟綿綿,唱腔圓潤自如。若不親眼看見,誰能想到是男聲女唱?眾人伸長脖子一睹“芳容”,然后開懷大笑,豎起大拇指。
老大爺從嘴里抽出旱煙管,連聲夸贊:“好,唱得真好!”
院壩里亮著燈光,有嘩嘩的聲響。這時主家從人群中慌張地跨進靈堂,重新點燃香燭,對著壁上懸掛的遺像,畢恭畢敬地叩首作揖,嘴里喃喃自語:“媽,您老慢慢用餐吧?!?/p>
老坎盯那桌上冷冰冰供著的酒菜飯,暗想,過世的老人,此時真能領(lǐng)受衣祿嗎?
冷不防,先前那中年婦女躥進屋,對老大爺說:“走,我送你回去?!?/p>
老大爺不語。
中年婦女催促:“還沒餓嗎?我回家給你熱飯。”
這時候,人們才知道,老大爺還餓著肚子。
主家很是抱歉:“老人家,你怎么不過來吃飯?。可抖际乾F(xiàn)成的呢!”回頭又埋怨中年婦女:“你也是……”
那婦女說:“他單住一邊,中午剩有飯菜……”中年婦女?dāng)v扶老大爺走出門去,忽又回頭對著老坎他們點了點手指,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罵人!”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