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瀾
格樂巴和巴爾思夫來看望哈魯娜,卻發(fā)現(xiàn)她冰冷冷地躺在床上。
“她死了嗎?”格樂巴疑惑地問巴爾思夫。
“她應(yīng)該是死了,格樂巴,那只總是問‘我是一只雞嗎?的鳥標本被她放走了?!卑蜖査挤蛘f,“她怕那只鳥標本餓死在籠子里?!?/p>
“可是她沒有寫遺書。”
“她的確沒寫,可是保姆說,哈魯娜幾個月前在看如何寫遺書這類的書籍。”
“她死之前一定會寫的,巴爾思夫。她會給那些藥片找個繼承人的。”
“她這些年忘東西很快的。你是最了解的,她有一次忘記了自己暈車?!卑蜖査挤驈澭檬种更c了點哈魯娜紙片一樣的手,說,“她一定是死了。你看她的指甲看起來就像是薯片。”
“巴爾思夫,她還在呼吸嗎?”
巴爾思夫?qū)⑹种阜旁诠斈鹊谋强紫?,在他開口說出答案前,格樂巴焦急地說:“我不相信你的手指。它現(xiàn)在像個兵器,而不是肉和骨頭?!?/p>
“她沒有呼吸了,格樂巴,今天是美好的一天。”
“你想得真美!我們不能相信她,她太健忘了,她也許沒死,她只是睡前忘了呼吸……或者把呼吸落在什么地方了?!?/p>
格樂巴在屋子里到處翻找,房間的地板上是哈魯娜厚厚的病歷。藥片們長年累月在這里打仗,蹄子猛踢,它們永遠無法得到任何銀行的信任。只有頭孢是安靜的,它們偶爾會舉辦慶?;顒?,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哈魯娜的痛苦上安然入睡。她被病痛折磨,生不如死。她漫長的生活中只有醫(yī)生們淅淅瀝瀝,如雨墜落。格樂巴沒有找到哈魯娜的呼吸。
那邊,巴爾思夫的手按在躺在床上的哈魯娜蒼白的胸膛上。
“她沒有心跳了。”
“我同樣不相信你的手掌,巴爾思夫,它已經(jīng)是迷路的勒勒車了——而且它還在郊區(qū)租了房。”
“格樂巴,哈魯娜死了?!?/p>
這是個肯定句。巴爾思夫顯得嚴肅、莊重。
“確定她死了嗎?不是睡著了?”格樂巴一直在堅持求證。
“是的。”
“巴爾思夫,你太魯莽了。我們總是往最好的那面去想,我們被騙了好多次了。她無數(shù)次停止心跳,當我們想埋葬她時,她就若無其事地睜開眼說:‘把我的氨咖黃敏膠囊拿來,孩子們。每次都是這樣?!?/p>
“你就是因為過于嚴謹才受苦的,格樂巴?!卑蜖査挤蛘f。
格樂巴只有21歲,比巴爾思夫小了整整16歲,卻死板得像個老人。他的對錯觀令他小小年紀就創(chuàng)造出了令人咋舌的犯罪紀錄。
“我殺死了一株蘆葦,棄尸于水塘?!?歲的格樂巴來自首。
“哈,快看——一起刑事案件!”人們哄堂大笑。
“你想要什么懲罰呢,孩子?”大人們笑著問。
“槍斃我?!彼f。
大人們嬉笑著打了格樂巴一槍,然后將他擺成小桌子,在他背上玩起了“沙特拉”。最后是哈魯娜將臟兮兮的格樂巴抱回了家。她用一顆暖暖的杏子堵住了他額頭上流血的小孔。哈魯娜一直將他的臉輕輕壓在自己的胸脯上,防止鳥兒飛來啄食那顆杏子。
“女士,我認為這是一件覆水難收的蠢事?!备駱钒驮谒龖牙锞趩实卣f。搖搖晃晃的懷抱和杏子味令他昏昏欲睡。他悄悄抬頭,發(fā)現(xiàn)眼前的女士不知被誰剃掉了全部的頭發(fā),頭頂上有七個排列整齊的針孔和一個鳥標本。兩個針孔之間可以看見一個微笑,一共是六個微笑。那個陳舊的鳥標本站在第三個微笑里,它沒有內(nèi)臟,但有一支香煙。哈魯娜低頭看他,頭頂上的鳥標本一動不動,只有兩個針孔因為她的動作跌了下來。兩個針孔粘在格樂巴的耳朵里——復(fù)制品已然褪色,但仍給他帶來了刺痛感。
她哪怕沒有了頭發(fā)也美得令人心醉,格樂巴想著,無暇顧及疼痛。
“我抱著你,如沐春風(fēng),孩子?!惫斈日f。
她雖然被病痛折磨,瘦骨嶙峋,但她無疑是個巨人。她有著龐大的、高高的棲居在宇宙里的愛,母親的、父親的、姐姐的、愛人的——甚至不屬于人類的愛。她是另一種生物。遠方的雷響擾亂動物,令它們驚慌奔跑。哈魯娜的愛不亞于雷鳴,只要鳴響,所有動物都會奔向她。
“但愿她死了?!备駱钒涂粗采系墓斈?,她沒有呼吸,沒有心跳。
哈魯娜的保姆敲門進來,笑瞇瞇地說:“你們要在這里吃午飯嗎?”
“當然?!卑蜖査挤蚝敛贿t疑地點了點頭。
“那哈魯娜怎么辦?她自己一個人?!备駱钒蛨?zhí)拗地站在那里。
“別管她了!她也是第一次死,讓她躺在那里適應(yīng)一下。她喜歡新鮮事物?!?/p>
飯桌上,保姆擺好飯菜,開心地說:“20世紀的偉大發(fā)明有兩個,其中一個就是高壓鍋?!?/p>
“另一個呢?”格樂巴問。
“騙子。”她說。
“對,就是騙子?!备駱钒拖胫?,眼睛緊緊盯著自己面前的羊肉湯。他用勺子攪拌著碗里的湯,讓碗乒乓響個不停。這無疑是對保姆的蔑視,巴爾思夫惱怒地拍了一下他的背。
這是一碗不同尋常的湯,格樂巴無視巴爾思夫的惱怒,將勺子放在碗旁,將手指伸進了湯里??粗@一切的保姆神情越加悲傷。
“哈魯娜的呼吸,在碗里?!?/p>
巴爾思夫趕忙俯下身將格樂巴拉了起來,低聲道歉。格樂巴沒工夫理他,他急沖沖地將碗拉到面前,再次將手指伸了進去。他輕輕劃動手指,用指肚觸摸湯里的蔥和羊肉。它們正在緩緩地鼓動,像一條正要蛻皮的蛇一樣盡力扭動——仿佛體內(nèi)有一顆心臟正在生根發(fā)芽。
“沒錯,就是哈魯娜的呼吸!就在這里!你看這些蔥和羊肉都活過來了?!备駱钒图拥卣f,“我就說她沒死!她一會兒就會坐起來,要一些肉蔻五味丸或者巴特日七味丸。然后她吃完藥,就躺在那里痛苦地呻吟,兩條眉毛間可以夾死一只鼢鼠?!?/p>
格樂巴睜大眼睛:“她剛剛就是睡著了,你卻說她死了!巴爾思夫,我們空歡喜一場,今天才不是什么美好的一天!”
巴爾思夫盯著那個碗,猶豫了一下才開口:“你弄錯了?!?/p>
“她沒死!這太不幸了——她依舊在受苦。她把呼吸落在某個地方了,然后保姆沒看見,將它燉湯了。你看這一碗的東西都活過來了,只有哈魯娜的呼吸才有這么神奇的生命力?!?/p>
“我總是搞砸一切?!备駱钒突貞浿甑拇朗隆K谔鹛鸬男幼游吨谢丶伊?。格樂巴認為自己并不是完全失敗了,至少在那清醒的夜晚,他終于意識到——哈魯娜只不過是死了。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