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
周末下午,照例去看父母。
自打單位宿舍拆遷,見一次父母,不那么容易了。以前父母住在單位后面宿舍里,除去年節(jié)下,平日里根本不用專門抽半天時(shí)間去探望。他們也是,習(xí)慣在上班間隙,或午飯時(shí)間等待我。偶爾父母出門忘帶鑰匙,院子里的人就會到單位樓下喊我的名字。因?yàn)橥谝粋€院子,似乎漸漸就成了親人,鄰里之間,極其融洽。我們姐妹,差不多每天都要在父母家里碰面到,跟父母說說話,再說說彼此,然后各自回家。不止父母,連我們都以為,日子就這樣一成不變地過下去了,且感覺是件很安逸很可意的事。
這套老房子,有整整二十年房齡,對于年近八旬的父母來說,養(yǎng)老是不成問題的。所以前年冬天,還請了工匠,加了一層保溫墻,換上密封較好的隔熱斷橋窗。也就是那年冬天,母親第一次在電話里說起父親駭人的舉動。記憶里,父母之間常常會有爭吵,起因結(jié)局多半不明就里,來得快,也去的快,等你知道了,風(fēng)暴早已過去。但這次,父親憤怒到將家里的暖瓶、茶杯、飯碗全部摔掉,且說了要死的話。母親含淚將一地的琉璃茬收拾完,人嚇得瑟瑟發(fā)抖,直到舌底含了一顆速效救心丸,才安靜下來。
我去的時(shí)候,父親在看電視,坐在獨(dú)屬他的座椅上,眼睛盯著電視里生龍活虎打籃球的人,偶爾前傾著身體,恨不能迎上前去?;@球是父親最愛的運(yùn)動,家里收藏有很多父親年輕時(shí)跟球友穿著運(yùn)動服的老照片,黑白照片里,父親裸露著壯實(shí)的臂膀,眼神之中滿是朝氣。但現(xiàn)在,在椅子上坐一會,站起來時(shí),總是要適應(yīng)好一陣,才能如常邁步。這時(shí)候母親說,你們不要可憐他,他那都是裝的,跟我鬧,力氣大著呢。父親耳朵有點(diǎn)背,所以母親故意提高聲音,眼睛還狠狠地盯著父親。父親似乎并未聽見,依舊興致勃勃地坐回去看電視里的比賽。一時(shí),倒教人覺得,是母親無理取鬧了。
我小時(shí),父親在遙遠(yuǎn)的東北工作,過年回來,家里總會大吵一次,有時(shí)是父母,有時(shí)是祖母跟我的父母。祖母加入的吵架,基本是因?yàn)槲腋赣H帶回的食物和用品分配不均,乃至聯(lián)想起歷年來自己遭受的罪和苦,就會哭鬧一番。鄰居的老婆婆來勸架,癟著的嘴巴里,叼著一根短煙袋,跟祖母說:你兒子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高高興興的過個節(jié)吧。祖母抹著淚: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他一年也不回來一回,回來連句好話也沒有。老婆婆又說:咱自家的娃,知根知底,就那性情,做娘的要擔(dān)待。說完了,拄著拐又到了父母屋子里,盤坐在炕沿邊:古話說,人老不為貴,人這一老,心比針眼小,人比石頭硬,瞎裝呢,說幾句好話,什么事也沒了。于是,老婆婆便帶著我父母,到祖母的屋子里,認(rèn)個錯,全家人又喜滋滋的了。似乎祖母就是在等著我父母來做個認(rèn)錯的樣子,乃至認(rèn)錯的話也不用說,一時(shí)高興,就笑出來了。有次高興到忘乎所以,竟將自己的一對亮燦燦的銀手鐲要送給我母親,我母親不好意思接受,但又舍不得不要,推讓之間,這個手鐲就成了我的。兩下里歡喜。我平白得了個寶貝,也歡喜不止。但并不給我戴,小孩愛丟東西,母親代替保管。當(dāng)然,其后祖母就后悔了。下次再吵架,她就會拿這個說事,說挨刀鬼壞心眼,把我的好東西也日哄去了。我小,但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就說,娘娘,那不是你給我的嗎。祖母眼睛一瞪,一邊去,你個小挨刀鬼,跟你媽一路貨色。我便淚汪汪地跑開,又到母親跟前,央求把手鐲還了。母親不讓我管大人間的事,自顧出去玩。長大后,才明白母親當(dāng)時(shí)的心思,她很早就沒有了父親,在極其貧寒的家境長大,那對銀手鐲,或許也是她心心念念的寶貝,現(xiàn)在好不容易到手,她當(dāng)然不會再送還回去。
父母之間的吵架,起因極其可笑。而且差不多隔年就會上演一次。當(dāng)時(shí),我們家在村里算條件比較好的,一是家里沒有男孩,糧食充裕。二是父親每兩個月都捎錢回來,供銷社只要有新到的貨,都會捎話給我媽,而我媽似乎也極其大方。村里人都是自己做衣服,但我小時(shí)穿衣,多是供銷社買的現(xiàn)成衣服。這事給人錯覺,就是我們家特有錢。于是,有人會來借錢。剛開始,是向我祖母借。誰敢借錢給人呀,一塊,兩塊,最多五塊,在當(dāng)時(shí)也是大錢。祖母便推脫,說她現(xiàn)在不當(dāng)家,手里沒錢。對方一看,就去找當(dāng)家的我母親去借了。我母親人年輕,面皮薄,剛巧我父親也回來了,兩個人在刮窗欞,她便也推脫說,家里有饑荒呢,無錢可借。這話說就說完了,偏偏她還想給自己換個懂情說理的好名聲,又看對方糯糯吶吶欲說還休,于是就加了一句,不行你去問問妮子爹吧。妮子爹我父親蹬著梯子在上面,前面的話什么都聽不到,唯獨(dú)就聽到了最后一句。他便大聲地跟下面那個借錢的人打招呼。那人一看,有門,便高聲喊:娃,要過年了,借五塊錢用用。我父親并不看我母親的眼色,而是豪氣地說,我把錢都給妮子?jì)屃耍憧旖璐鬆斘鍓K吧。母親那個氣呀,沒辦法,當(dāng)著人面也不能吵架吧,于是黑著臉從豎柜里取出五塊,給了來人。來人弓著身子說,我娃好人呢,救了大爺?shù)募薄?/p>
那人一走,我們家便開戰(zhàn)了,先是母親罵父親,后來我祖母也加入,兩個女人一起罵。直罵得我父親放下手里的活,不管了,涼風(fēng)嗖嗖地通過窗口灌到屋子里。在村里,那個人走過街巷,路過的人們,都知道我母親是個極其奸詐的女人,而我父親是多么宅心仁厚的好人啊。
我母親這一生最大的缺點(diǎn),就是耽于幻想,而她最大的幻想,顯然就是對我父親的。她幻想他能說會道,極其浪漫。也幻想他能騰云駕霧,極其能耐。還幻想他會讀心術(shù),極其默契。這或許跟她的長期失眠有關(guān)。人會在夢中得到子虛烏有的東西,這也給母親一種假象,恍惚覺得自己得到過。下一次,遇見類似的情形,她并沒有吃一塹長一智的警惕,于是,這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發(fā)生,直到后來,如果有人來想請父親幫忙,直接對母親的存在視而不見。好在我父親常年不在家,好歹給母親留了些薄面。
我父親的好人名號,一直延續(xù)到如今。好人就是無論別人求你做什么,是你能力范圍或范圍外的事,都會應(yīng)承下來。父親在其后一直這樣借錢給別人,直到七十多歲,他才明白,原來借給人的錢,也有要不回來的時(shí)候。
我們家搬出來快三十年了,跟村里人很少打交道。但那天夜里十點(diǎn)多,村長敲開了我們家的門。這個人在門口,極其恭敬地說,叔,我現(xiàn)在急用 5000塊錢,銀行也關(guān)門了,你借我救救急,明天銀行一開門,就給叔把錢拿來。我母親也走過去,看他身后還跟著兩個人,沉著兩張黑臉,心里懷疑不是什么好事,但又不能說。想想家里也沒這么多錢,就多嘴說了句,我們也沒有這么多錢啊。我父親并不理會母親,像欠了人家似的,說你們進(jìn)屋來,我給你們出去借。我母親還是習(xí)慣怕別人笑話,心里雖窩著火,又裝出賢良大道的樣子,將來人讓到屋子里,潑茶招待。父親拿了個手電,高一腳低一腳地去了我姑姑住的小區(qū),我快七十歲的姑姑在姑父去世后,一個人住,身邊也沒人提醒,見哥哥夜里來,知道是急事,聽說是借錢,就說,哥,我就有剛從銀行里換得壓歲錢,可都是對號票子啊。父親說,咱就給他應(yīng)應(yīng)急,回頭咱再去銀行換。我的父親在昏暗的路燈底下,懷揣著五千連號票子,心情極其輕松。
第二天,沒人送錢來,母親有微詞,父親就呵道:人家就不能有點(diǎn)事,明天給你送也不遲。后天也沒人送錢來,母親開始叨叨,父親摔門自己走了。一直等到一個月后我二叔從村里來,一進(jìn)門就說,村長讓逮了,把賣村子的六百萬全賭光了,還不知欠了多少人的錢呢。我父親一聽,臉就白了。我二叔一走,我母親就陰陽怪氣地?cái)?shù)落我父親,說老了老了,越敗家了。我父親脖子一擰,惡狠狠地說,不就我一個月的工資嗎,我樂意給人。噎得我母親無話可說。
像這樣陳年舊月的事,吃過的虧,受過的制,現(xiàn)如今都是我們父母之間吵架的由頭。一個指責(zé),一個死硬,心里明知道自己錯,從不在嘴上說出。有時(shí)我會幻想,如果有個人先道個歉,另一個人會怎樣呢?
我父親木訥,少言,心眼好,愛吃虧。我母親愛說,出口惡劣,咄咄逼人。每一次,總是要將六十多年的閑雜碎事全部倒顛出來,一一擺在父親面前,讓他啞口無言。按照我母親的意思,她就是想聽一句明白話。明白話是什么?道歉話?還是寬心話?她也不知道。我的父親更加沉默,直到有一天,他說,你說什么?我聽不見。有段時(shí)間我們試圖給父親找個合適的助聽器,但他并不積極,無論試戴哪一個,品質(zhì)好壞,價(jià)錢高低,他一律都會說,叫喚的太厲害,不要。我猜想,這里面,會不會有故意?如果這事?lián)Q作母親,可能我們也會開玩笑地問問,但父親在日漸蒼老的今天,變得越來越悶,越來越愛生氣,不知道哪句話惹惱了他,一個人就躺回屋子里,你跟他道別,他身子都不動一下。我母親就說,你就裝吧。等我們一走,兩人就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打仗,火藥味十足,隨時(shí)都有引爆的危險(xiǎn)。
我們也習(xí)慣了這樣。年老也有好處,忘性大,有時(shí)兩人正在爭執(zhí),我去了,因?yàn)閯e的話題和事件的出現(xiàn),兩人便把剛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凈。等我出門,兩個人都站在陽臺上目送,院子里的人,都能看到兩個人眼巴巴的樣子。到了下午,雷打不動,兩個人會相跟著出門,母親在前面,父親在后面,不遠(yuǎn)也不近,隔著一段永恒的距離。同事都會羨慕我的父母看起來是那么恩愛,和睦,乃至向往自己的老年,可以修得這樣一個完美伴侶。我一直在微笑,心想,這樣的假象,也不錯。如果,他們只是用嘴來交戰(zhàn),而不是動用其他物品。
說到嘴仗,母親最愛提起的是我父親的舅舅和妗子,她總是問我,你記不記得?記不記得?這時(shí)候,我會苦思冥想,配合著母親,從記憶深處打撈一些細(xì)枝末節(jié)。我記得老舅舅家門前的菜地,西紅柿紅艷艷的,也記得他家門外,奢侈到有兩個廁所,一個大廁,一個小廁。后來才知道,老舅舅院子里還住著另外一個人,沒有家口。那年月人們對糞便也很珍惜,那可是莊稼的肥料啊。所以連如廁之地都要分得一清二楚。我還記得老舅舅家的南房是大隊(duì)的糧庫,交公糧的時(shí)候,全村的人都要涌到這個院子里來。還記得老舅舅家住的是瓦房,很大,房子里還有兩根黑黝黝的木柱子。還記得老妗子成天坐在靠窗的炕角,做針線或者搓麻。母親就問,你不記得老舅舅跟老妗子吵架?我搖搖頭。
這時(shí)候我父親就會拋開電視里熱火朝天的籃球比賽,探身過來笑著說:他們兩個是離不得見不得。當(dāng)年兩個人都七老八十了,去趟廁所都得拄著拐,但還是習(xí)慣拌嘴。一個坐在炕頭,一個坐在炕尾,除去一日三餐,全部的時(shí)間都用來拌嘴。拌嘴的原因也很好笑,比如一個說村里那個誰誰,也七十大幾了。另一個就說,不止,八十多了。說七十大幾的這個就有些不高興,明明是七十大幾么,怎么是八十多了。另一個就說,明明是八十多了么,怎么是七十大幾呢?兒女們當(dāng)年也四五十歲了,聽到他們拌嘴的內(nèi)容,抿嘴一笑就又出去了。這兩個還在這里爭論呢,一個說,不行你找誰誰單打?qū)γ鎸|(zhì)。另一個就說,對就對,誰怕誰,明天我托人把那個人給你請來,讓他說說你對還是我對。兩個人老的糊涂了,不知道自己的年紀(jì),一個說我屬兔,便掐著指頭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地算一番,頓了頓,胸有成竹地說,我七十八了。另一個癟嘴,拉倒吧,屬兔的今年七十九,你還往小里算,是想返老還童?修行夠不夠?腿還往緊里盤了盤。日升日落,冬夏無常地每天就這樣拌嘴,如果有人來看他們,他們暫時(shí)不跟對方拌嘴了,但都搶著跟客人說話,似乎對方的存在,就是一個見證,見證著自己在客人面前還是一個極其體面的主人,而另一個的地位,顯然是無法比擬的。這樣的結(jié)果是,等客人走后,兩個人的拌嘴會加大一個級別,不說年齡了,而是說你該說什么不該說什么,一個要訓(xùn)斥另一個,說話做事都要斟酌,隨便說話,是要受到別人奚落和看低的。兩個人,一個在炕頭,一個在炕尾,每天以拌嘴為業(yè),度過了生命的最后十年。老妗子先是睡著就故去了,打發(fā)了老妗子,老舅舅坐在炕頭,這下沒人拌嘴了,有人就逗他說,現(xiàn)在你耳根清凈了吧,再也沒人跟你吵了。老舅舅長長地嘆了口氣。老妗子剛過百天,老舅舅也咽氣了。
人老了多遲鈍,說別人的事,總是過很久才會聯(lián)想到自己,父親說完都喝掉一杯茶了,母親才嘆了口氣說,這就是夫妻。夫妻都是離不得見不得,離開了難活,見多了生恨。言下之意,父親跟她爭吵,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礙于父親聽不見,跟他說話得大聲,加上女兒家跟母親更親近的緣故,我們常常勸母親,對父親不要太斤斤計(jì)較,他也這么老了,讓他想干嗎就干嗎吧。但似乎母親并不認(rèn)同,她覺得我們是偏心眼,跟她不在同一個立場上。
父母年輕時(shí)也不是沒有過愛好,父親喜二胡和籃球,而母親喜歡看書畫畫。這么多年,這樣那樣的事讓他們拋掉了自己的愛好,為了減少他們的爭執(zhí),給他們買了二胡和畫筆。他們也特別高興。午睡起來,我父親找到一個本子,戴上老花鏡,憑著記憶,寫下了《東方紅》的簡譜,然后興致勃勃地拉起來。我記憶中,我父親的二胡水平遠(yuǎn)不止如此,那時(shí)他是能拉完《二泉映月》和《江河水》的。而客廳里,我媽也趴在桌子上開始畫牡丹。那段時(shí)間,他們倆的下午時(shí)光,基本是這樣度過的,一個在拉二胡,一個在畫畫。也很少聽到母親對父親的抱怨了。每天上午,我從單位偷偷跑回家,我父親就坐在那兒,給我拉《東方紅》,吱吱呀呀地,不知是二胡不好,還是父親耳背的緣故,反正樂聲聽起來干癟得很。這時(shí)候母親也會將她前一天畫好的畫拿來,那些花,只是簡單堅(jiān)硬的線條。但即便如此,我也說很好。父親后來又拉會了一個《五十歲的老司機(jī)》,邊拉還邊唱,父親說,那時(shí)覺得五十歲是個很老的年紀(jì)了,現(xiàn)在覺得五十歲真年輕啊。聽得我心里五味雜陳,差一點(diǎn)就落淚。母親在旁邊一癟嘴,你還要成精不死呢。
但這樣的時(shí)日過了不久,父親就住院了,感冒引起胸悶,胸疼,臉色蠟黃,虛弱無力,雙手顫抖,在心腦血管醫(yī)院,做了全面的檢查,診斷為心血管疾病,冠狀動脈造影血管堵塞 70%,醫(yī)生建議不做支架,但帶了很多種藥回來。在父親住院期間,母親焦急萬分,不想吃飯,不出去活動,更莫說畫畫了。父親出院后,我們第一次聽說,心臟有毛病,可導(dǎo)致病人性情大變。于是我們囑咐母親,父親現(xiàn)在是病人,凡事順著他點(diǎn)。命運(yùn)的規(guī)劃極其拙劣,一年之后,我母親將父親的病重新生了一遍,當(dāng)然也照著父親的樣子,重新經(jīng)歷了一遍。這一回,我們不能給父親說,要順著母親這樣的話了。兩個人,因?yàn)槊刻於己纫话阉?,所以維持的一直還不錯。但二胡和畫畫是徹底放下了,仗著都是病人,兩人又開始每天爭吵。起因有時(shí)是我父親忘了關(guān)水龍頭了,或者是燒水忘了關(guān)煤氣之類,雖很危險(xiǎn),但并沒有造成嚴(yán)重的后果??赡芪腋赣H也覺得自己不對,換我們?nèi)フf他,他也不會生氣,但只要是我母親一說,他一下就火冒三丈了。隨即,我母親也火冒三丈。一時(shí),我母親就將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提起了,說我父親年輕時(shí)在東北,悄悄給我姑姑寄錢和衣服。我父親就說,你弟弟妹妹我也接濟(jì)過,你怎么不嫌?一句趕一句,句句都是火把,稍有風(fēng)吹便是熊熊烈火。我父親嘴拙,肯定說不過我母親。我母親就越說越起勁,越來越口無遮擋,什么話帶勁狠毒就說什么。我父親氣得不知如何是好,手里正拿著個茶杯,舉高就狠狠摔到地上。啪的一聲,我母親心生膽懼,流到嘴唇邊上的話,趕緊就收回去了。
有段時(shí)間,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就是我母親基本不當(dāng)面指責(zé)我父親。她說,老頭子越老越不為貴了(這話讓我想起祖母,其實(shí)仔細(xì)想想,我父母可不是已經(jīng)活到比祖母當(dāng)年還老了的年紀(jì)了嗎),現(xiàn)在去超市,不止拿人家的袋子,還偷人家的生姜、蒜這些小東西,萬一讓人家抓到個現(xiàn)形,丟人不丟人。我們就說,媽,你說說他,又花不了幾個錢,不要這樣。我母親說,我現(xiàn)在不敢說人家了。問為啥,她說跟他們下午一起在操場曬太陽的老婆,讓男人給打了。一大把年紀(jì)的人了,熬到老了,要死了,竟然開始挨打了。我說,老頭不是生了癡呆癥吧?我母親說,看起來好好的。那老婆好幾天沒見著,見著了,鼻青臉腫,腿還瘸了。在操場里,見誰給誰哭。兒子嫌丟人,就把老兩個分開了,一個到了大兒子家住,另一個到了二兒子家住。這樣也不行,老頭子只要一時(shí)興起,就敲開兒子家門去打老伴。
我聽了,愕然不已。后來想,父親工作了一輩子,也沒見他跟人紅過臉,不至于動手吧。但我母親說,她怕萬一父親真動手了,那我可是沒命了。
在搬離老房子之前,我們就在到處找合適的房子。母親那邊反饋回來的信息,二手的院子是他們心中頗為理想的居所。母親每天這樣說,父親也從未反駁過,給我們錯覺,以為這是兩人商量的結(jié)果,但直到看第三處房子的時(shí)候,父親還是說不好。我們心里就覺得原來兩人的想法并不一致。從我記事起,我們家就有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每要決定一件大事之前,肯定是我母親在前面氣壯山河地表態(tài),那時(shí),她也極力履行和彰顯著一個家長的優(yōu)秀姿態(tài)。但往往事情到了后面,都會發(fā)生可笑的轉(zhuǎn)變。她之前所定下的決定,總是要變成另外的樣子。后來我發(fā)覺,我母親不過是狐假虎威,被人當(dāng)做傀儡而已。真正的后臺,第一是我祖母,第二是我父親。充其量,她只是個炮灰。但我們自小受的教育都是,兒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貧。自家的父母,再錯再丑,也是父母,也得支持。所以一般大事,我們基本不聞不問,任其發(fā)展。在買房這事上還是,我們和母親,都是父親的炮灰。直到我們再也找不到合適的院子令他們滿意時(shí),我父親通過我母親下話了:你爸還是想住樓房。暈死人。樓房就好辦多了。這次我們吸取經(jīng)驗(yàn),跟父親商量,他不表態(tài),像以往一樣,問你媽吧。最終選定的地方,是父親喜歡的,二樓,新房價(jià)錢跟舊房補(bǔ)償款基本對等,離廣場近,最重要的一條,是跟我們姐妹住的小區(qū)相鄰。馬上找工人裝修。舊房子很快就拆掉了,我們的意思讓父母分別住在我和妹妹家,這次父親發(fā)話了,說你媽睡不著覺,兩個人要去誰家就都去誰家吧。既說出來了,照辦就是。
有時(shí)你根本分不清父母說的話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比如,兩個人雷打不動在下午要出門遛彎,每回我母親都要問我父親,你出不出去?給你假象就是,如果我父親不出門,她也不會出門。如果她想去超市,也會問,你去不去超市?再制造一回假象。我母親說話,口吻從來都不堅(jiān)定,她肯定不會說,我要去超市買東西,你陪我去吧?;蛘咭黄鹑ュ迯潱瑫裉柊蛇@樣的話。他們兩個走在路上的樣子,就像主人跟隨從,一個在前面,另一個永遠(yuǎn)在身后一步之外。近段,廣場里組織老人做阿彌陀佛操,我母親就加入了做操隊(duì)伍,她做操時(shí),我父親就繞著廣場走路,遇見熟人,也是很快速說句話,因?yàn)樗挛夷赣H做完操找不到他。找不到父親,我母親會生氣,在回家的路上,就氣鼓鼓的,她一生氣,不用說,回家兩個人肯定是要吵架的。
中秋節(jié)第二天,我父母住到了新家里。窗明幾凈,新家具,新廚具,看起來舒適極了。經(jīng)過幾個月的忙亂,我的母親可能已經(jīng)忘記了幾個月之前自己對我父親生出的戒備,人一安逸,就會放松警惕,況且,我的父母已經(jīng)很老了。他們或許只是想活的自在些?不想掩藏自己的真實(shí)?有份資料上說,人退休后,由于社會地位和交往圈子的變化,會產(chǎn)生很深的自卑感,加上家庭重心的傾斜,家庭地位急劇下降,迫使老年人開始變得自私而任性。他們用一反常態(tài)的表現(xiàn),來表達(dá)自己的需求和被關(guān)懷。顯然,我的父母就很好地詮釋著這種現(xiàn)象,更看重自身,看重你對他的重視程度,其實(shí),他們忘了,這也是在踐踏自身幾十年來一直秉承和維持的尊嚴(yán)。所有這些話,我不能說給我父母聽。他們是一個極其默契的聯(lián)盟,雖然內(nèi)里千瘡百孔,但外在卻堅(jiān)不可摧,我想,這或許就是婚姻最終要達(dá)成的效果吧。
聯(lián)想我現(xiàn)在的家庭生活,似乎隨著父母的足跡亦步亦趨,漸漸歸止于同一方位和模式,外子明顯比以前愛生氣了,而我也明顯比以前更憂郁。有次無意說起,我身邊的女伴,也開始倒苦水,說兩個人在家里好像還和氣,一出門就要吵。某次跟她老公在超市里,因?yàn)橘徺I食物兩人意見不一,他老公竟然在許多人面前出言不遜不說,還推了她一把,胸口生疼,一時(shí)寒心不已。她滿懷悲涼,又極其不甘地反問:難道,這就是老了的樣子?
敲開父母的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我說“暖氣真好呀?!弊谏嘲l(fā)上,突然發(fā)覺氣氛有點(diǎn)郁結(jié),轉(zhuǎn)頭時(shí),妹妹也正在疑惑地看著我。搬進(jìn)新家的這段時(shí)間,他們之間又恢復(fù)了之前的吵吵鬧鬧,每次來,母親會訴苦。但這次,我跟妹妹坐下來后,兩個人都不說話。不用說,火藥味并未散去。我就問母親,身體不舒服了?母親便
哭了。邊哭邊說,你說新新的家,新新的鍋碗,他又開始摔,嚇?biāo)牢伊搜?。我父親這次一改沉默,接起來也訴苦,房子不是讓人住,是用來擺設(shè)的嗎?不能這樣不能那樣,都老成朽木了,還被人管制,剛說一句話,惡聲惡氣地罵,誰受得了。
妹妹笑笑說:“爸,生氣歸生氣,以后咱不要摔東西好不好,都是錢買的。再說這是新家,咱愛護(hù)點(diǎn)好不好?!?/p>
我父親當(dāng)然不吭氣,估計(jì)摔東西過后,他也會后悔,但可憐的自尊讓他從不言悔。
我母親抽泣道:“這日子什么時(shí)候是個頭啊,吃好的喝好的,心上不舒服,還不如死了算?!?/p>
妹妹笑笑問:“媽,你不是想離婚吧。”
我媽撲哧一下笑了,那邊老父親的臉上也涌出奚落的笑意。人對丟臉面的事總是充滿警覺的,也習(xí)慣恥笑、無視和羨慕他人,而對自身的缺陷和丑陋不聞不問。我的父母,在年來老去的今天,漸漸形成執(zhí)拗的本色,不可違逆,不可反駁。而我們必備的功課,或許就是無條件地接受他們的老、衰竭、不講理和丑?
要告別時(shí),屋子里的氣氛明顯緩和,父母倆人都有了笑面,顯然心境明顯好轉(zhuǎn),張羅著說晚上要攤父親最愛的餅子吃。
出門來,夕陽彤紅,群山層層疊疊,一波一波參差不齊的暗影,在天空與群山之間忽隱忽現(xiàn)。想起前日在微信里讀到的那句話:“所謂現(xiàn)世安穩(wěn),歲月靜好,不過是父母雙全,兒女健康。”十二月的寒風(fēng),放蕩而狂悖,一字一句念給妹妹聽。一時(shí),兩人噤聲不語。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