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發(fā)強

我們縣城四面環(huán)山，只西北邊豁了個口，流經(jīng)縣城的三條河流便擠在一起，從那道口子鉆出去。雖然都是小河，河面也不過百十米寬，但夏秋時節(jié)，山水暴漲，磅礴的水勢就顯得張牙舞爪，像某個熟人從科員升為副科后，舉手投足與說話的腔調(diào)突然變了。而春冬之時，那水瘦骨嶙峋，倒像某年妻子因過度減肥導致營養(yǎng)不良一樣，讓我看了有種哭笑不得的心疼。

既然有河，便會發(fā)生一些跟河有關的故事。比如有小學生放學后在河里玩耍溺亡，尸體被家人抬去了學校;比如有人背著麻魚機在河里麻魚，結果把自己麻死了;比如有人開著借來的車不小心墜入了河里;比如有人不想活了就去跳河。

小亮就曾跳過河。小亮特別喜歡一個叫小梅的姑娘，可小梅嫌他性格懦弱，只愿跟他做哥們。一天小梅生日，一群人去河邊的酒吧慶生，小亮再次向小梅表白，小梅依舊初心不改。小亮喝得半醉，說要是你再不答應，我就跳河。小梅說，你有膽子跳，我就做你女朋友。小亮不敢跳，但在眾人的慫恿下他不得不離開坐席，拉開后門鉆了進去。那家酒吧是舊式民房改造的，屋后有個糞坑，需繞過糞坑，爬上河堤，才能跳到河里去。屋后黑燈瞎火的，糞坑又沒蓋嚴，小亮路不熟，一腳踩空掉了進去，趕緊高呼救命。

眾人七手八腳把小亮救起來，問他：叫你跳河，你跳糞坑干什么？小亮分辨道：我醉醺醺的，以為那是河，就跳下去了。為了表示誠意，小亮對小梅說，他可以重新跳一次，但小梅還是不愿意做他女朋友。她說：一個男人為了一個女人竟然尋死覓活，能有什么出息？

我在縣城里教初中，小亮是我從前的學生，去年已經(jīng)結婚了，結婚對象當然不是小梅。我的學生畢業(yè)后有很多還跟我保持著聯(lián)系，這件事情就是小亮酒后親自告訴我的。我根據(jù)他講的故事，寫了《那些鳥去哪兒了》這篇小說。而《深海魚》里的人和景，或多或少都跟我的學生和我生活的這個縣城有關。

剛調(diào)進縣城時，我與這個縣城格格不入，由于常常不修邊幅，很多人視我為異類。孩子們起初還算聽我的話，但漸漸就熱血沸騰了，雖然不在我眼前犯事，卻三天兩頭在校外打架，我經(jīng)常會接到叫我去派出所領人的電話。第一次去派出所，場面比較尷尬。我報上身份，警察同志用懷疑的目光盯著我的長發(fā)：你是他們的老師？然后叫我出示身份證。我忘了帶證，只好叫學生作證，但他們以為我是跟學生串通一氣的社會人員，非得叫我回去拿了證來才準我把人領走。

某次我班上倆女生打了起來，雙方的親朋好友也來學校助陣。那天晚上，家長們帶著隊伍氣勢洶洶地沖進學校，門衛(wèi)根本攔不住。我接到電話，跑到現(xiàn)場，見校門內(nèi)黑壓壓圍了二三十人，兩個女生也在其中。我正要發(fā)話，不想突然閃出一個彪形大漢來，他一把封住我的衣領，吼道：是不是這個狗日的？我力衰體弱，膽子也小，掙扎不得，話也說不出，眼見著他的另一個拳頭就要揍過來了，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女生大喊：打不得，這是我的班主任李老師！那拳頭才硬生生地縮了回去。

雖然老師當?shù)民R虎，但我的業(yè)余寫作竟然改變了我的命運，在縣城里當了兩年老師，我被安排去縣里一個非常嚴肅的臨時機構寫公文。我是個比較隨意的人，可是第一天去報到，發(fā)現(xiàn)新同事們都莊嚴肅穆，男的西裝革履，女的光鮮亮麗，忍不住自慚形穢。于是我去理發(fā)店剪了一頭精神煥發(fā)的短發(fā)，從此之后，我養(yǎng)成了經(jīng)常理發(fā)的好習慣，可惜我的頭型不好看，央求過幾次，理發(fā)師都不肯給我剪男同事們那種很有派頭的寸頭。

那個臨時辦公室的人很多，但絕大多數(shù)都比我年輕，因此很多人都喊我老李。我向來喜歡跟年輕人打交道，偶爾也會跟他們說幾句老不正經(jīng)的話活躍一下嚴肅緊張的氣氛。坐我右側(cè)的小楊是個九零后女生，但長相方正，一臉傲氣，她不喊我老李，只稱呼我李老師。我讓他喊我老李，沒想到第二天她認我當舅舅，理由是她媽媽跟我同姓。這樣一來，我在她面前只好裝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

那個辦公室的人，我印象最深的是老畢。他是寫公文的高手，并且樂于助人。有一次我去樓層的公共衛(wèi)生間小便，發(fā)現(xiàn)他正在那里蹲坑。完事后我拉上褲子拉鏈要走，他突然叫住我：老李，來我給你說說公文應該怎么寫。我只好站住，恭聽他的指導。雖然我只在衛(wèi)生間里聆聽了他短短五分鐘的教誨，但自我感覺收獲良多。

在那里工作一年后，我曾去一所中學當過幾天校長，隨即又去縣里一個行政單位上班。很顯然，這同樣得益于我寫小說的名聲。雖然依舊寫公文，但工作較從前辛苦了許多，環(huán)境也差了許多。單位的房子因為舊城改造被賣掉了，借了種子公司的庫房來辦公。我們辦公室之前是農(nóng)藥倉庫，雖然農(nóng)藥被搬走了，可里面還充斥著農(nóng)藥氣味。倉庫有百十個平方，我們把它隔成了四間，分屬四個部門。辦公室隔壁是一幢民居，雖然隔著墻，但有窗戶相通，因此聽得到那邊的動靜。早上下班前，那邊常常飄來飯菜的香氣，通過鼻子判斷，郫縣豆瓣醬炒回鍋肉是那戶人家的標配菜，當然，偶爾也會有紅燒牛肉、天麻燉雞、竹筍燉豬腳什么的氣味飄過來。那些氣味一來，農(nóng)藥倉庫里的人就坐不住了。尤其當鍋鏟在鐵鍋上當當當響起，那個做飯的女人扯著嗓子喊“吃飯了”的時候，我更是胃液翻涌。從聲音判斷，那女人大約有三十四五歲，雖然從未見過她，但天長日久，我已在腦子里把她的樣貌勾勒出來了：身高 159厘米，體重 70公斤，腿粗膀?qū)?，臉上多肉，雙眼皮，皮膚白皙，性格開朗。

隔壁的老同志五十上下，經(jīng)常趴辦公桌上睡覺，農(nóng)藥倉庫里常?；厥幹?jīng)久不息的鼾聲。不睡覺的時候，他愛打電話。他的脾氣很大，我經(jīng)常聽見他在電話里大發(fā)雷霆罵人。但倘若跟女性通話，他的語氣立馬柔下來了，而且總是開著免提。他的話語里含著低俗的幽默，常逗得電話那頭的女人大笑。我曾懷疑他跟她們關系曖昧，然而仔細分辨，卻又難覓端倪;聽得多了，興味索然，我便弄了個耳機戴上，但有時文思不暢，我就取下耳機，一邊聽他撩，一邊胡思亂想。

在那個單位干了五年，我又回到學校，重新當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雖然此時我已到不惑之年，但恰逢國家二胎政策落地，便連哄帶誘，讓跟妻子生了二娃。老來得子，自然不亦樂乎，工作之余，我常抱著二娃在縣城的大街小巷里亂竄，跟同樣遛娃的大爺大媽們廝混。由于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老，初次見面時他們通常是這樣跟我寒暄的：帶孫子出來玩啊？起初聽了，內(nèi)心很崩潰，可是被誤會多了，也就心平氣和了，答道：要真是孫子就好了，我才是他孫子呢！

妻子本是不愿生二胎的，但既然已經(jīng)被騙生了，也就無話可說了。不過因為我們家之前買房的貸款還在分期償還，大娃讀大學也花費不菲，二娃更需要尿不濕和奶粉錢，完美的生活愈加捉襟見肘，不得不勒緊褲帶。妻子的一個閨蜜在縣城里有面積很寬的商鋪，每月坐地收租，日子過得神仙一般。妻子說：要是我們家在縣城里也有一個商鋪就好了。然后她問我怎樣才可以有，我告訴她：辦法不是沒有?，F(xiàn)在我們家在四樓，我們可以把縣城西北邊的口子堵起來，縣城就變成一個水上城市了。我們讓水只淹到四樓，這樣，四樓就變成了一樓。那時市民們每天劃著船上班、辦事、休閑、購物，我們只需把陽臺打開，客廳就變成了商鋪。她咬牙切齒：這輩子你難道就不能正經(jīng)一點嗎？我跟你談現(xiàn)實的生活，你卻跟我談虛構的小說！我說：誰叫你先不正經(jīng)的！

我們剛結婚那幾年，雖然日子很苦，妻子卻非常支持我的寫作。那時候沒有電腦沒有打印機也沒有電子郵件，她對我說，你把小說寫好了，我就工工整整地謄在稿紙上，把它寄給雜志社。那時，我每寫完一篇小說她都會急著要看，這些年她懶得看了，偶爾給她匯報，說我在某地發(fā)表了一篇小說，她只是問：稿費多少？因此，即使我在小說里說她的壞話，她也不會知道。

本欄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