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發(fā)強
李巳在樓下的財富廣場上發(fā)了會兒愣。
這是四月初的某個下午,雖然陽光鋪天蓋地,但里面還藏著刺骨的涼氣,剛才從電梯里出來時他把身上這件橙黃色衛(wèi)衣的帽子也戴上了,可若有若無的冷風還是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入了他的身體。
財富廣場左側(cè)搭了個臨時舞臺,一個穿著吊帶裙的年輕女人佝著腰,站在臺邊與臺下的觀眾互動,她握著話筒,聲音里噴發(fā)著干癟癟的激情。觀眾稀稀拉拉,主要為老太太和她們面前的嬰兒車里的嬰幼兒。商家似乎是在推銷一種化妝品,乳液或面膜什么的,那女人讓老太太們猜謎、唱歌、玩腦筋急轉(zhuǎn)彎,獲勝者的獎品就是印有商品名字的各式氣球。
李巳回頭瞥了一眼天馬科技那兒,沒見有什么異常。剛才他去那里時里面只有兩個人,一個三十多歲的頭發(fā)油膩的小個子男人蹲在地上,前面擺著一臺臺式電腦的主機,機箱已經(jīng)打開,他埋著頭,拿著一把起子在里面擰螺絲。一個年輕姑娘坐在收銀臺后面,低著頭,聚精會神地玩手機,她的頭發(fā)染成黃色,眉毛畫得很濃,嘴唇涂得很紅。她看上去雖然一點兒也不老,但李巳還是很自然地把她跟母親的樣子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尤其是她的嘴唇。母親在李巳十歲那年就離了婚,雖然后來曾有過兩段短暫的婚姻,但都無疾而終。她漸漸老了,卻越來越喜歡打扮了,無論早上去教體局上班或買菜,還是傍晚出門跳廣場舞,她必定要化濃妝,涂口紅。她站在鏡子前咧著嘴涂口紅的時候,李巳的思維常常會陷進某部老電影的情節(jié)里去,他覺得母親就像一個即將粉墨登場的老旦,而戲臺之下并無一個觀眾。
之前李巳在家里上網(wǎng)課。公務員考試的培訓課,教寫《申論》。筆記本電腦放在床前的書桌上,他側(cè)躺在床上,看那個五十多歲的女老師講課。女老師的嗓子明顯啞了,聲音里帶著風塵仆仆的蒼白和滄桑。她講得一板一拍,李巳聽著聽著就走神了。他翻身坐起來,用鼠標點了一下任務欄最右側(cè)的“顯示桌面”,望著電腦屏發(fā)呆。他懶得看老師的樣子。桌面上,藍色海洋的深處,是一只張著大嘴巴的魚。他想,那么深的大海,里面的魚是怎么呼吸的?這時老師講課的聲音戛然而止,像一部劇情晦澀的電影突然宣布劇終。他以為是課結束了,可是電腦桌面上那片深不可測的藍色海洋也隨之變成了黑色,而那只長著大嘴的魚,仿佛瞬間溺亡,灰飛煙滅了。壁燈亮著,并沒有停電。李巳按了一下鼠標,敲了敲空格鍵和回車鍵,然而電腦一點反應也沒有。這是一臺銀色的戴爾筆記本,大三那年母親給他買的,剛過保修期。他檢查了一下電源和插頭,接觸也沒問題,他于是重啟、一鍵還原、重裝系統(tǒng)……各種辦法都用盡了,電腦還是不能正常開啟,他只好到樓下找人看看。
開不了機,幫我看看是什么問題?李巳下了樓,走進天馬科技的門店,把電腦遞給收銀臺后面那個姑娘。
姑娘瞄了他一眼,用目光指了指蹲在地上那個頭發(fā)油膩的小個子男人,給黃師傅,她說。
李巳蹲下去,把電腦遞給那男的。幫我看看?
黃師傅接過去按了按開機鍵,又按了一些別的鍵,說,硬盤壞了。
李巳有點慌亂,換一個原裝的多少錢?
四五百吧。
具體多少?
店里現(xiàn)在沒貨,得從市里帶來。
黃師傅始終沒有抬頭。李巳猶豫了一會兒,說,好吧,換一個,要原裝的。
黃師傅把電腦的背面翻過來看了看,說,最早也得后天才能換好,晚的話,得四五天。
李巳瞟了一下店里,貨柜沿著墻環(huán)了一圈,上面擺放著各種款式各種型號的電腦、音響、打印機、電腦配件、監(jiān)控設備和其他數(shù)碼產(chǎn)品。
黃師傅把李巳的電腦放在地上,回頭指了指收銀臺,在小陳那里登個名字和電話,修好了會打電話給你。
那個被稱呼為小陳的姑娘把一個有些陳舊的記錄本推過來,李巳剛寫完,就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戴著眼鏡的瘦瘦的男子從門口進來了。那人留了個寸頭,頭發(fā)上打了油頭膏,乍一看似乎很精神,但他的頭發(fā)稀疏,因此那種精神便像是虛張聲勢。李巳注意到他左腋下夾著一只黑色皮包,右手提著一個乳白色的手提袋,上面印著“波司登”幾個金色大字,里面裝著一臺筆記本電腦。那男子站定后,左腋依舊夾著皮包,生怕被人搶走似的。他笨拙地把手提袋里的電腦取出來,又檢查了一下袋子里。李巳看出來了,也是一臺戴爾,金色的,特別厚。那男子重新把電腦裝好,把手提袋放在靠門邊的貨柜上,對蹲在地上的黃師傅說,放在這了,后天我來取。他看上去雖然精神有點萎靡,聲音卻顯得居高臨下。
蹲在地上的黃師傅嗯了一聲,依舊埋頭搗鼓電腦。收銀臺后面的小陳也低著頭,沒有任何回應。顯然,他們之前已有過交涉。
那男子夾著皮包,轉(zhuǎn)身出去了。他走路的時候,身體有那么一點僵直,似乎患有輕微的腰椎間盤突出癥和頸椎病。李巳猜測他是一名公務員。李巳認識母親的很多同事。他發(fā)現(xiàn)他們在舉手投足間會表現(xiàn)出一種優(yōu)越感來,但眉宇深處又暗藏著一絲不易覺察的頹廢,而且,他們有很多患有腰椎間盤突出癥或頸椎病。
李巳伸手拿起那男子放在門邊柜臺上的老電腦掂了掂,很沉。他把它從袋子里抽出來一截瞟了一眼就塞回去了,他留意到上面的漆也掉了幾處,這種電腦其實已經(jīng)沒必要修了,從價值上看絕不會超過兩百塊,也許二十塊也不會有人要。
李巳出門時看見那男子已經(jīng)走遠了,他的背影消失在了親親寶貝母嬰店旁邊的拐角處。李巳在店門口站了會兒,用目光讀了一遍面前的廣告牌。藍底的廣告牌下是一些白色的隸體字:
組裝電腦筆記本電腦安裝寬帶裝電腦及維修網(wǎng)絡電視盒無線路由器汽車導航手機充電器打印機 移動硬盤 U盤? 安裝監(jiān)控
他抬起頭,瞥見門頭上有個攝像頭。他盯著它凝視了一會兒,朝它吐了吐舌頭。黑色的鏡頭也凝視著他,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像電腦上那個授課的女老師。他又朝它吐了吐舌頭。
李巳穿過財富廣場時瞅了幾眼廣場南邊。那些櫻花樹依舊站在那里。一共六棵。樹上的櫻花開得真是燦爛極了,花朵密密麻麻擠在一起,仿佛全世界的春天都跑那兒去了。這段時間李巳只要推開窗玻璃,一低頭就能看見它們。李巳家位于財富小區(qū)六幢十五樓,樓下就是財富廣場。但李巳知道那不是真實的櫻花,而是塑料制品。許是為了烘托節(jié)日氣氛,春節(jié)前它們就被物管放那兒了,可如今春節(jié)早過去了,財富廣場對面的櫻花大道兩旁的櫻花樹已長出了茂密的枝葉,這些塑料櫻花依舊肆無忌憚地開著,跟春天較勁。
那天李巳回到家,突然感覺自己像一條淹沒在深海里的魚,四周盡是目之不及的黑暗。進屋后他沒穿拖鞋,赤著腳就進了客廳,橫躺在沙發(fā)上,目光盯著電視背景墻上的小黑板。小黑板上寫著一個數(shù)字:“22”。那是母親昨天寫上去的。此時母親不在家,她昨天被臨時抽下鄉(xiāng)了,去離縣城八十公里遠的掛鉤扶貧村蹲點??墒抢钏扔悬c疑惑,母親昨天寫在上面的數(shù)字是“23”還是“22”呢?
他又瞟了一眼小黑板上的數(shù)字。兩個“2”字并排在一起,像兩道描上去的眉毛。眉毛下沒有眼睛,但李巳似乎看見母親的兩只眼睛就在那里盯著他。這面小黑板是母親制作的省公務員考試倒計時牌,目的是用來提醒李巳。李巳的公考生涯始于大四下學期。那時他按照母親的要求參加了公務員考試,卻連面試也沒有進。后來他又參加了兩次國考兩次省考,都沒有一次進入面試。母親很不耐煩,說楊忠學前年就考上公務員了,李浩蕩去年也考上了,你是怎么回事?楊忠學和李浩蕩都是母親同事的兒子,李浩蕩考在團縣委,而楊忠學就考在了教體局。然后她開始懷疑李巳參加培訓的那些考試培訓機構。楊忠學沒有參加過培訓,而李浩蕩只在網(wǎng)上報了個班,可是他們都考上了。于是她也給李巳報了李浩蕩從前報的那個網(wǎng)絡培訓班。她還在客廳的電視墻上掛了一塊小黑板,上面寫著公考倒計時,每天早上出門前,她都要更新小黑板上的數(shù)字,把昨天的數(shù)字減去一。李巳覺得母親的身上呈現(xiàn)出了一種返老還童的幼稚與悲涼,就像她試圖通過化妝來重現(xiàn)自己往昔的容顏一樣,這不過是一種掩耳盜鈴的徒勞。
記得每天更新倒計時,現(xiàn)在,離公務員考試只有二十三天了。
昨天離開家的時候,母親提醒李巳。
李巳當然不會去更新什么倒計時,他想懟一句:你覺得這樣做很好玩嗎?但他沒說出來,他只在心里說,你一個人自娛自樂吧,我才不玩。
李巳從天馬科技回來,躺在沙發(fā)上,盯著小黑板出了會兒神,然后伸手在茶幾上摸過手機,點開《王者榮耀》。除了玩游戲,他也刷微博,刷頭條,刷知乎,刷抖音,刷朋友圈。但他只是刷,不說話。沒什么可說的,或者說,沒什么人可說的。以前會用微信跟姜薇聊,分了后就沒聊了,雖然彼此還是微信好友。姜薇們弄了個公眾號,每天推送各種本地資訊,或者八卦、廣告什么的。關注公眾號的人很多,據(jù)說超過了十萬,因此,誰家要是丟了孩子、哪兒發(fā)生了火災什么的,市民習慣先聯(lián)系姜薇們的公眾號而不是報警。李巳自然會點開看,有時連他們推送的廣告也看。最初他以為是因為姜薇,后來才發(fā)覺是慣性使然。有時李巳忍不住想,雖然他跟姜薇已經(jīng)分了,但姜薇依舊是他認識身邊世界的窗口。姜薇的現(xiàn)男友在縣交警隊事故科工作,因而那個公眾號經(jīng)常推送縣境內(nèi)發(fā)生的交通案件,翻車啦、酒駕啦、肇事啦……并由此延伸到各種刑事案件。
這天李巳一直心神不寧,他感覺自己的思維正變成數(shù)不清的煙霧在四處飄散,無法聚集起來。下午五點,姜薇們的公眾號準時推送了當天的資訊。李巳打開微信時,心跳突然加快了。他瞥了一眼書桌上那個乳白色的手提袋,手提袋上,“波司登”幾個金色大字怔怔地凝視著他。袋子里裝著一臺厚厚的電腦,它的金色的邊緣清晰可見,那些金色在他的眼里呈現(xiàn)出一種頹廢的黯淡。李巳還看見了電腦邊沿上幾處掉漆的地方,那些斑點如同母親顴骨上怎么也掩蓋不了的老年斑。
公眾號推送了四條資訊。一個留守小孩玩火柴把自家房子燒了。一個村民在朋友圈辱罵警察,半年后被公安機關抓獲。某人的一只小狗在財富廣場丟失三十多個小時了,至今仍無訊息。四家商鋪轉(zhuǎn)租,租金很便宜。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
這臺舊電腦是怎么來到這里的,李巳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他記得自己離開天馬科技的時候曾掂了一下它的重量。他并不需要這樣一臺破電腦,他也沒有偷竊的惡習。他記得那個戴眼鏡的瘦男子模糊的背影,記得天馬科技廣告牌上密密麻麻的隸書字體,記得財富廣場那個穿吊帶裙的女人哈著腰的樣子,以及廣場上那幾棵裝模作樣地盛開的塑料櫻花,可是他記不得自己是怎么把這臺舊電腦拿回來的了。電腦沒有長腳,肯定是他拿來的,可是他竟然記不得過程了,這是怎么回事?
天快黑的時候李巳下了樓。他決定把電腦還回去。他想,那個油膩的黃師傅和那個叫小陳的濃妝姑娘也許還沒發(fā)覺這臺電腦丟了。如果發(fā)現(xiàn)了也沒什么,就告訴他們是我拿錯了。他們應該不會說什么,何況這是一臺破電腦。他想起天馬科技門頭上的攝像頭、他留在那里的電腦和電話號碼。如果不還回去,他們遲早也會找到他的。
李巳提著那個裝著舊電腦的乳白色手提袋出了門。從電梯口出來,他發(fā)現(xiàn)廣場上的舞臺已被拆除了,但視野里的人更多了。音樂跟白天一樣嘶吼著,兩個二十來歲的精瘦青年戴著鴨舌帽在跳街舞,他們面前,六七個五六歲至十四五歲不等的男孩女孩參差不齊地站成一排。他注意到他們中間還立了一塊活動的廣告牌,上面寫著“劉軍街舞工作室”。他們是在搞招生宣傳。李巳站在旁邊看了兩分鐘。讀初中時他也曾想學跳街舞,還偷偷玩過幾天,但不得要領。而且母親不讓他學,她說,那是街頭混混兒玩的,你要當混混兒嗎?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過了年齡了,想玩也玩不動了。離開的時候,他看見其中一個青年跳著跳著就把身子倒了過來,腳朝天頭朝地,在地上轉(zhuǎn)圈。他越轉(zhuǎn)越快,然后噗的一聲橫在地上,呼呼地喘粗氣。他的樣子就像從遠處扔過來的一件舊棉襖。
李巳有點失望:那邊黑燈瞎火的,天馬科技已經(jīng)關門了。他在廣場邊站了幾秒,轉(zhuǎn)身回了家。他想,明天吧,明天再還回去。
那天夜里李巳一直蜷在床上玩游戲。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醒來時腦子里混沌一片,看看手機,已是次日下午兩點多了。他彈簧般彈坐起來,一陣說不出的慌亂隨即趁虛而入。他甚至感覺高樓晃了幾晃。起初他以為是地震,可是屋子里的一切都靜止著,無一晃動。他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響,它們似乎來自屋外,又似乎是從房間里的某個地方傳來的。他以為母親回來了,忙跑出去,把每間屋子都找了一遍,但一點異常也沒有。他在床頭的紙箱里抓起一瓶礦泉水,一口氣吞了下去。他這才感覺自己是渴慌了,二十多個小時里,他似乎沒喝過水。他又看了看手機,兩點四十分。
那天下午李巳雖然醒了,腦子卻一直在犯困。雖然已是春天,但冬天殘留的寒氣還藏在空氣里,會時不時撩一下人。李巳覺得扁桃體有點干澀,他懷疑自己感冒了,可他懶得吃藥,他就那么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目光空洞地凝視著天花板上倒扣的燈罩,連眼睛也懶得眨。后來他感到眼睛無比酸澀,他坐起來,看見陽光像水一樣從窗簾的縫隙里潑進來,他翻起身,地上、床上仿佛濕了一般。他猛地抓起手機。
姜薇們的公眾號又推送了四條信息。第一條是軟廣告,縣城新開發(fā)了一個大型商住小區(qū),馬上開始預售。第二條是關于樓下廣場上那六棵櫻花樹的新聞。監(jiān)控顯示,昨天夜里兩點過十分,一個醉醺醺的年輕人來到廣場上,把那六棵櫻花樹掀倒在地上,然后揚長而去。詭異的是,二十分鐘后,那人又回來了,不僅他來了,還多了一個人。他們手持菜刀,把六棵櫻花樹砍得支離破碎。更有意思的是,監(jiān)控顯示,他們的菜刀是在財富廣場的麻婆餐館偷的。二人撬開麻婆餐館的卷簾門,別的沒拿,只拿了兩把菜刀。因為廣場上和餐館都安裝了監(jiān)控,因此警方很快就抓到了其中一人,另一個人卻去向不明。據(jù)被抓住那人說,他并不認識同伙,他們只是偶遇。他們都很討厭那幾棵櫻花樹,他們認為櫻花早就開過了,可是那幾棵塑料櫻花還在那里肆無忌憚地開放,很戳眼睛,于是他們就把它們毀了。
那種難以描述的慌亂再一次猛烈沖擊著李巳的心臟。他幾步?jīng)_到窗邊,掀開窗簾,打開窗。刺眼的夕陽像一把大刷子刷了過來,他感到臉上熱辣辣的疼。他朝樓下看去。他找那幾棵櫻花,他不相信它們就這樣被人砍了。然而他的確沒有看見櫻花樹,只看見廣場上來往的人流。他又仔細讀了一遍那條資訊。文中并未提及破壞者的姓名,視頻中的人的臉打了馬賽克。
李巳突然感到一陣巨大的饑餓,仿佛有人用手在他胃里撓,一把接一把地。今天有沒有吃東西?他記得自己似乎是點過一份外賣的。但他沒有發(fā)現(xiàn)飯盒,飯盒扔哪兒去了?他四顧了一下,終于想起來了。原本醒來時他就在手機上選好了外賣,可是竟然忘了下單。他只好重新點了一份。
那天傍晚李巳又提著那個乳白色的手提袋去天馬科技,但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又遲到了,店門又關了。此時廣場上已經(jīng)有了很多人。有人遛娃,有人散步,有人步履匆匆。一對中年男女在打羽毛球,他們占據(jù)的地方恰巧是從前那六棵塑料櫻花的位置。周圍是連綿不斷的嘈雜聲,卻分辨不出是什么聲音,源自何處。他站在廣場邊,看見天馬科技的廣告牌躲在昏暗的巷道里,仿佛內(nèi)心幽暗的自己。他心里涌出了一絲怨恨。既然這樣,把它扔了算了,管他發(fā)生什么,他甚至愿意發(fā)生點什么呢。他的眼前晃動著母親的臉。他朝廣場旁邊的垃圾桶走去。那是一只藍色的塑料大桶,上面印著白色的“環(huán)衛(wèi)”二字。他站在垃圾桶旁邊,舉起手中的袋子,甩手扔了出去。
可他發(fā)現(xiàn)袋子依舊在他手中,那只裝著舊電腦的乳白色手提袋像橡皮筋一樣彈出去又彈了回來,它掛在他的手掌上,輕輕搖晃了幾下,不動了。他伸出另一只手,提起手提袋,打算再次扔出去??墒莿偱e到空中他便把它放了下來,他轉(zhuǎn)過身,提著袋子,回到樓下,拉開單元樓的門,進了電梯。
電梯緩緩地升到十五樓。出電梯,李巳站在家門口,把鑰匙塞進了鎖孔,然后拉開門,進了屋,開始換鞋。夕陽落在陽臺上,客廳里反射著金色的光芒。當他的目光不經(jīng)意間投到背景墻上的小黑板上的時候,他被上面的數(shù)字嚇了一跳。
媽!他喊了一聲。
沒有人答應。
媽,你回來了嗎?他又喊了一聲。
還是沒有人答應。他低頭看了看,母親的拖鞋就在他腳邊。母親如果回來了,她一定會換拖鞋。然而她的拖鞋還在門邊,說明她并沒有回來。他匆匆換了拖鞋,把各間屋都找了一遍。母親不在。他回到客廳,站在墻上那塊小黑板前。小黑板上寫著一個數(shù)字:“21”。昨天他就有點懷疑了,他記得母親走的時候說過,小黑板上的數(shù)字似乎是“23”,可昨天他發(fā)現(xiàn)那個數(shù)字變成了“22”,他以為原本就是“22”,是他記錯了,可是現(xiàn)在這個數(shù)字已經(jīng)變成“21”了,顯然被更改過了,那么究竟是誰更改的?
李巳給母親打了個電話。他想,或許她回來了,只不過現(xiàn)在又出去了。
媽,你在哪兒?
在村上入戶調(diào)查呢。
我還以為你回來了。
難道我會飛嗎?母親提高嗓門,沒事別玩手機,多做幾道行測題,還有,那個倒計時牌要記得更新……
李巳逃似的掛了電話,呆呆地凝視著陽臺。陽臺上的陽光不見了,像倏然間被誰偷走了似的??蛷d里昏暗得有如噩夢,他不習慣眼前的暗色,他甚至懼怕,可是他癡癡地佇立原地,沒有開燈。
那天晚上,劉易叫他去唱歌。李巳有幾個朋友?;蛘咭菜悴簧吓笥眩蠹抑徊贿^偶爾會一起出去玩,游個泳、踢個球、上個網(wǎng)、進個酒吧什么的,但彼此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了解。有時他們中的誰誰會帶個女孩來,但李巳老是忘記她們的名字。他跟劉易初中時是同學,初中畢業(yè)后,李巳讀高中,劉易沒考上,瞎混了一段時間,把一個在縣職高讀書的女生帶回家結了婚,李巳高中還沒畢業(yè),劉易就當?shù)?。可是好景不長,孩子不到半歲兩人就鬧了婚變,那女的帶著孩子回了娘家,據(jù)說還剝奪了劉易的探視權。那時劉易常常在 QQ空間和微信朋友圈唉聲嘆氣,悔過,卻又偶爾會發(fā)一些與不同女人在一起的曖昧照。劉易從前開理發(fā)店,后來幫人跑小貨車,最近在縣城里一個新開發(fā)的小區(qū)賣房,常在初中 QQ群和微信朋友圈推銷房子。
劉易請客的原因非常簡單:他賣出了第一套房子。李巳不知道那天晚上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恍惚記得他喝了很多酒。房間里有很多人,而且大多認識,但酒后他想不起在一起的都有誰了,一張張迷幻的臉,一只只冒著氣泡的酒杯,高一聲低一聲的喊叫,一個夜晚便醉得一塌糊涂。李巳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家里的沙發(fā)上,鞋也沒脫。他坐起來,雙手插進頭發(fā),提了提頭皮。然后他站起來。他感到身體輕飄飄的,試著走了幾步,可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深水之中。
李巳再次提著手提袋來到財富廣場上是這天下午三點。那時太陽還很直,陽光從屋頂?shù)目障独锊逑聛恚┻^頭發(fā),打得他的頭皮生疼,他忍不住用一只手捂住頭頂。
天馬科技的店門依舊關著。李巳不太相信自己見到的情景:這時候他們關著門干什么?也許門并沒有被關死,里面還有人。可是當他站在店門口的時候發(fā)現(xiàn)那道卷簾門的確已關了。他拍了拍,但除了那道卷簾門自己的響聲之外,并沒有其他動靜。他在店門口張望了一會兒,想找個電話號碼,可是卷簾門、廣告牌上都沒有留電話號碼。他的目光落在了門頭上的攝像頭上。黑洞洞的攝像頭深不可測,在它的另一端,連著存儲卡和顯示器。天馬科技經(jīng)營監(jiān)控設備,他們給自己安裝的設備想必是最好的。李巳把手提袋舉起來,朝攝像頭晃了晃。他在心里說,我來還電腦,可是你們關門了。
李巳的內(nèi)心充滿了隱隱的憤怒,他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大道邊的垃圾箱。但隨即他便不由自主地抬起了頭。他又看到了那只黑洞洞的探頭。
李巳回家后把袋子扔在客廳的茶幾上,躺在床上發(fā)呆。他感覺不痛快,他試圖理清思路,可是腦子里全是漿糊,他就像掛在窗頭上的窗簾、床前的書桌和自己身下的床單一樣沒有任何思維。
下午五點多的時候,李巳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是母親發(fā)來的短信。她在短信里說:迅速下樓給我拿個快遞。
縣城里的快遞都是由快遞員送到附近,再讓收件人自己去拿。李巳笑起來,他在心里說,肯定又是什么化妝品,很有可能是口紅。
出門,進了電梯,李巳習慣性地從褲兜里摸出手機,打開微信。姜薇他們的公眾號的信息已經(jīng)推送了,同樣是四條。當目光觸及到手機屏,陡然之間,李巳仿佛溺水一般,思維和意識突然被徹底攻陷了,他聽見了自己的心臟跳動的聲音。他的目光盯著頭條推送?!兑荒凶釉陔娔X店順手牽羊,沒想到被攝像頭拍下來了》。果然出來了,我果然在姜薇的公眾號上亮相了。
他顫抖地點開那條推送。內(nèi)容是這樣的:三天前,一個猥瑣的男子路過天馬科技門口,他在門口站了站,順便拿走了店里的一臺電腦。那是一臺客人送修的金色的戴爾牌手提電腦,很舊,由于電腦就放在店門旁邊的柜臺上,因此那人站在門邊,順手就拿走了。他出門的時候在門口站了站,還對著安裝在店門口的攝像頭吐了吐舌頭。店員很快就發(fā)現(xiàn)電腦失竊了,馬上報案,并把監(jiān)控調(diào)了出來。警方根據(jù)監(jiān)控很快鎖定了嫌疑人,第二天便把他抓住了。據(jù)嫌疑人初步交代,除了盜竊電腦,當天晚上他還跟著另一人撬開了一家餐館的門,拿走了一把菜刀,毀掉了財富廣場上的那幾棵塑料櫻花樹。
文中同樣插了一幅動態(tài)圖片,那青年的臉也打了馬賽克。李巳越看越不對勁,這個人怎么會不是我?他的確跟李巳有著差不多的身材,而且他們都穿了一件差不多款式的橙黃色的衛(wèi)衣,也把衛(wèi)衣的帽子戴在了頭上,尤其是,他手中提著一個乳白色的手提袋,上面隱隱顯出“波司登”幾個字。但李巳看得出來,這個人絕不是他。
那種溺水的感覺又上來了。
電梯門緩緩開了,門口站著一個卷發(fā)女人,手里提著一袋垃圾。李巳跨出電梯門,那女人進來了,電梯門緩緩關上了。李巳轉(zhuǎn)過身,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之處并非樓下的出口。他張望了一會兒,看見墻上貼著樓層牌:23樓。財富商住中心的樓層一共 23層,李巳是下樓給母親拿快遞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竟然爬上最高層來了。他趕緊轉(zhuǎn)身按電梯按鈕。
單元樓下的空地上果然有一個快遞員。快遞員把包裹一排排擺在地上,像是在排兵布陣。李巳報了母親的名字和電話號碼,對方準確地從地上撿起一個小盒子遞給李巳,叫他簽字。李巳問道,是不是口紅?快遞員很認真地說,我們是不能打開客戶的包裹的。李巳笑笑,說,我就是隨便問問。
拿到快遞后李巳小跑著穿過廣場,他站在親親寶貝母嬰店門口,看見天馬科技的門敞開著。他的心依舊停留在姜薇們的公眾號推送的故事里。對,一定是虛構的故事,他想,天下再也沒有比這更不靠譜的故事了。姜薇是個撒謊不臉紅的人,當初她明明已經(jīng)跟那個交警好了,卻還在我面前柔情似水。那臺電腦明明被我拿走了,可是拿走電腦的人竟然不是我,這樣的故事,只有她才編得出來。
李巳想問問店里的人這是怎么回事,他記得那個女店員叫小陳,她染了發(fā)、描了眉、涂了唇,樣子像極了他母親。李巳望了一眼天馬科技。他們有監(jiān)控,監(jiān)控不會騙人,他們一定已經(jīng)拍到了我。他們抓到的所謂偷電腦的人很有可能是虛構的,他們之所以合起伙來編造這么一個看似天衣無縫的故事,無非是為了讓我放松警惕。李巳看見天馬科技店的門邊有幾個人閃了一下就躲進去了,他想,他們會不會是警察?
褲兜里的電話突然震動起來了,李巳的腿也跟著痙攣了一下。他摸出手機,果然是一個電信的座機號碼。他把手機放到耳邊,眼睛盯著天馬科技的店門。
你好,我是天馬科技的,過來拿你的電腦,等會我們要關門了。
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聲音很清脆,聽得出來,打電話的人并不老。一定就是那個叫小陳的店員,李巳想。但是店里一定還有別人,比如,警察。他們已經(jīng)埋伏好了,就等他落網(wǎng)。
好,我馬上過來。李巳說。
他掛了電話,大步朝單元樓的大門走去。他決定把那臺舊電腦還回去。既然電話都已經(jīng)打來了,他惟有趕緊把東西還回去。雖然只是一臺老掉牙的舊電腦,但對于它的主人來說也許很重要。他要告訴他們,他不小心拿錯了電腦。至于他們要怎么處置他,他才懶得去想。
李巳把鑰匙插進鎖孔,拉開門,嚇了一大跳。他看見母親站在客廳里,面對著電視背景墻上的小黑板。小黑板上的“1”字已經(jīng)被母親擦掉了,她正在寫“0”字,把“21”改成“20”。李巳看著母親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著一支白色粉筆,輕輕地、緩緩地畫那個橢圓形的圓圈,仿佛是在描一件藝術品。她顯然已經(jīng)聽到李巳進屋了,可是她并沒有急著轉(zhuǎn)身,畫完“0”之后,她歪著頭靜靜凝視了它幾分鐘,把粉筆還回粉筆盒,才慢慢轉(zhuǎn)過身,對李巳說:今天你忘了更新倒計時了。
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進屋。快遞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還在車上,所以我就叫你去拿了。
李巳的心里生出一絲寒意,他覺得母親的突然襲擊是一個陰謀,跟剛才他接到的那個座機電話一樣。他想說點什么,可是他努了努嘴,什么也說不出來。他只覺得眼睛酸酸的,想哭。
褲兜里的手機又震動了,他的腿再次痙攣了一下。他把快遞盒子扔到沙發(fā)上,抓起茶幾上那個裝著電腦的手提袋,飛快地出了門。
電腦出點問題了,我去找人看看,他對母親說。
手機在李巳的褲兜里連續(xù)不斷地震動著,像有人連續(xù)不斷地用鞭子抽打他。他任由它震動著,不管它。出了電梯,他跨出單元門,飛快地跑過財富廣場,來到了天馬科技門口。他感到自己的心就快跳出來了。他站在天馬科技門口,仰著頭,氣喘吁吁地跟門頭上的攝像頭對視。攝像頭也是長著眼睛的,而且比人的眼睛犀利一萬倍。僅僅過了兩三秒鐘,李巳就收回了目光。在這場對視中,他輸?shù)脕G盔棄甲。
然后他跨進了店門。再熟悉不過的場景。那個嘴唇涂得鮮紅的叫小陳的姑娘坐在收銀臺后面玩手機。她似乎正在跟人聊天,因為她的兩根靈活的大拇指正在手機屏上飛快地敲打,而且,她看上去一臉不高興。見李巳進來,她抬起眼皮瞟了一眼,又繼續(xù)在手機敲打。而那個頭發(fā)油膩的黃師傅正蹲在地上,檢查一臺臺式電腦的主機。除此之外,店里再沒別人。
你的電腦在那兒,黃師傅指了指收銀臺,你拿走吧。
李巳早已看見了他的電腦。
多少錢?他把手提袋放在電腦旁邊。
算了,不要你的錢,電腦沒壞。
沒壞?
難道你希望它壞嗎?
李巳按了一下電源開關,指示燈亮了,幾秒鐘之后,系統(tǒng)正常開機了,半分鐘后,電腦桌面呈現(xiàn)在他眼前,背景依舊是從前那幅熟悉的圖片:一片藍色的海洋,和深海里一只張著嘴巴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