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毅
早在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成書的《南詞敘錄》中,徐渭首次提出了南曲曲牌應(yīng)遵循“聲相鄰以為一套之次序”的理論,后世有學者則提出了“徐渭所說的‘以為一套’靠的就是主腔的聯(lián)系作用”的觀點。(1)王守泰主編 :《昆曲曲牌及套數(shù)范例集(南套Ⅰ)》,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4年,第224頁。同時又提出戲曲“依腔定套”之“腔”就是“主腔”的結(jié)論。何謂“主腔”?“主腔”乃王季烈在1925年的《螾廬曲談》中首次提出的概念,即“凡某曲牌之某句某字,有某種一定之腔,是為某曲牌之主腔”。(2)王季烈 :《集成曲譜》,北京:商務(wù)出版社,1925年,第23頁。之后又有學者提出:“幾個曲牌組成套數(shù)時,也靠各曲牌主腔的同一性發(fā)揮紐帶作用?!?3)王守泰 :《昆曲格律》,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118頁。也有學者解釋道:“套數(shù)所以能夠把若干支曲牌緊密連結(jié)在一起,也主要依靠了本套諸曲牌主腔的相同或近似的特點?!?4)吳新雷 :《中國昆劇大辭典》,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494頁。以上學者均贊同了“曲牌依靠主腔定套”之觀點。
南曲曲牌是否依靠主腔定套?徐渭所說的“以為一套”是否靠的就是主腔的聯(lián)系作用?據(jù)上文敘述,王季烈“主腔”概念的提出比徐渭之“聲相鄰”晚366年,兩者之間有無關(guān)聯(lián)?筆者試圖通過相關(guān)曲牌的比較與分析,并結(jié)合《螾廬曲談》和《南詞敘錄》原文的理解發(fā)表己見,以期糾正人們對此問題認識的錯誤。
“主腔”概念之論述最早見王季烈《螾廬曲談》(以下稱《曲談》)卷三第四章“論各宮調(diào)之主腔”,原文如下:
凡某曲牌之某句某字,有某種一定之腔,是為某曲牌之主腔?!缦蓞沃具睢颗c【園林好】【沈醉東風】,商調(diào)之【二郎神】與【集賢賓】其腔格頗多相同,聽之不易分別,必考其句法,檢其板式,而后可斷定為某曲,此因同宮調(diào)之曲,其主腔大略相同故也。北曲中之主腔尤多變化,不易指定,然亦有可以指定者。如北黃鐘【喜遷鶯】與【出隊子】之第一句,其末一字用合合,【喜遷鶯】用疊句起者,此腔用在第二句之末一字。北中呂【朝天子】之第三第六等句,其末一字皆用尺工尺上。北越調(diào)【紫花兒序】【小桃紅】【天凈沙】【調(diào)笑令】諸曲末句之末二字,皆用工尺上一四上。皆為其主腔所在也。欲知各曲之宮譜,某處為主腔,某處非主腔,宜取同曲牌之曲多支,將宮譜中腔格,逐字比較,其支支一律,毫無改變之腔格,即是主腔也。其余因四聲陰陽而改變之腔格,俱非主腔。(5)王季烈 :《集成曲譜》,第23-24頁。
《曲談》兩次提到“主腔”的概念。細讀便知,上文之“主腔”乃指“格律”,具體言之,應(yīng)該理解為某曲牌之“主要腔格”。即每一支曲牌,有一定的格律,同曲牌(同名同體曲牌)之格律必定相同。因為,相對于“旋律(工尺)”而言,曲牌的“格律”才會“聽之不易分別,必考其句法,檢其板式”。如果只是聽其旋律(工尺),怎么會“聽之不易分別”?說明王季烈的“主腔”并非單指“旋律(工尺)”,而是指每支曲牌所固有的“格律”??赡芤颉肚劇分杏小爸T曲末句之末二字,皆用工尺上一四上。皆為其主腔所在也”句的解釋,則有學者對主腔概念進行了擴展,認為某個字或詞素的腔格就是工尺。如王守泰《昆曲格律》云:“主腔是由詞曲中相對應(yīng)的一個單字甚至相連的兩三個字所組成詞素的全部工尺體現(xiàn)?!?6)王守泰 :《昆曲格律》,第73頁。其中之“工尺體現(xiàn)”實際也就是后世學者們所謂的“特殊旋律”或“主旋律”。如《中國昆劇大辭典》云:“單支曲牌所具有的特殊旋律,這些旋律總是在樂曲中不斷出現(xiàn),從而被稱為主腔?!?7)吳新雷 :《中國昆劇大辭典》,第494頁。又如《昆曲唱腔研究》云:“主腔是曲牌的主旋律?!?8)武俊達 :《昆曲唱腔研究》,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7年,第126頁。如果不是“工尺譜”,哪來的“工尺體現(xiàn)”?筆者認為,以上對《曲談》“主腔”概念的判斷比較牽強,因為王季烈的“主腔”概念,不僅僅單指某曲牌的“工尺”。
回顧《曲談》中提到的四個套曲,即:一、仙呂之【忒忒令】與【園林好】【沈醉東風】;二、商調(diào)之【二郎神】與【集賢賓】;三、北黃鐘【喜遷鶯】與【出隊子】;四、北越調(diào)【紫花兒序】【小桃紅】【天凈沙】【調(diào)笑令】。以上四個套曲,每套曲牌皆屬同一種宮調(diào)。同一種宮調(diào)的曲牌聯(lián)綴乃北曲傳統(tǒng)“依宮定套”的方式。這種同一種宮調(diào)的聯(lián)套方式始于諸宮調(diào),盛于元散曲、雜劇。但現(xiàn)存所有的明清南北曲曲譜中,這種“宮調(diào)”已經(jīng)沒有了調(diào)高概念,只是用來規(guī)范曲牌的腔格而已,即宮調(diào)相同的曲牌,只說明其聲韻相葉。正如《曲體研究》所云:“由同一宮調(diào)中的曲調(diào)組合而成,而且必須葉同一個韻部?!?9)俞為民 :《曲體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63頁。所以,以上同一種宮調(diào)的曲牌,并非調(diào)高相同,而是聲韻大致相葉?!肚劇芬苍疲骸跋蓞沃具睢颗c【園林好】【沈醉東風】,商調(diào)之【二郎神】與【集賢賓】其腔格頗多相同……此因同宮調(diào)之曲,其主腔大略相同故也。”此處之“主腔”指的是“聲韻”,并非“主旋律”。由此可知,宮調(diào)相同的曲牌乃聲韻相葉,聲韻相葉則腔格相同,腔格相同則“主腔”相同。就此推論,北曲雜劇的曲牌聯(lián)綴可理解為“依主腔定套”,因為元雜劇曲牌是“依宮定套”。
如果北曲雜劇“依主腔定套”之說成立,那么南曲是否也“依主腔定套”?套內(nèi)諸曲牌是否腔格相同、聲韻相葉?
南戲藝術(shù)體制與北曲雜劇不同,南曲聯(lián)曲?!安蝗~宮調(diào)”,即同一散套或同一出戲中的曲牌很少出自同一宮調(diào)。如明代凌濛初《南音三籟》“散曲上卷”之“天籟”黃鐘宮【畫眉序】套,由13支曲牌聯(lián)綴而成,使用了7種宮調(diào):即黃鐘【畫眉序】——商調(diào)【黃鶯兒】——羽調(diào)【四季花】——仙呂【皂羅袍犯】【解三酲】——南呂【浣溪沙犯】【柰子花】——商調(diào)【集賢賓】【琥珀貓兒墜】——黃鐘【啄木鸝】——仙呂入雙調(diào)【玉交枝】——越調(diào)【憶多嬌】——仙呂入雙調(diào)【月上海棠】。(10)(明)凌濛初 :《南音三籟》,臺北:學生書局,1987年,第245-250頁。又如清代葉堂《納書楹曲譜》續(xù)集卷四《荊釵記》“回書”一出,共6支曲牌(尾聲除外),使用了3種宮調(diào):即中呂【漁家傲】【前腔】——商調(diào)【梧桐落五更】——南呂【東甌令】【劉潑帽】【秋夜月】【金蓮子】。(11)(清)葉堂《納書楹曲譜》,臺北:學生書局,1987年,第1175-1179頁。從以上兩種套曲中的宮調(diào)來看,說明南曲不是依宮聯(lián)套。
再依據(jù)《曲談》以及《昆曲格律》文中的主腔定義(12)王季烈《螾廬曲談》云:“宜取同曲牌之曲多支,將宮譜中腔格,逐字比較,其支支一律,毫無改變之腔格,即是主腔也?!蓖跏靥独デ衤伞吩疲骸爸髑痪褪且粋€曲牌里的幾個具有特殊旋律的腔?!?,將《納書楹曲譜》續(xù)集卷四《荊釵記》“回書”一出的6支曲牌,分別與《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以下簡稱《九宮大成》)(13)(清)周祥鈺 :《新定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臺北:學生書局,1987年。中詞格基本相同的同名曲牌進行比較,將同名曲牌之間相同的并多次出現(xiàn)的旋律(即《曲談》稱其為“支支一律”,《昆曲格律》文中稱之為“特殊旋律”)逐次歸納如下:
表1
表1顯示,中呂【漁家傲】【前腔】與南呂各曲牌的“特殊旋律”不一樣,甚至同一宮調(diào)的南呂【東甌令】【劉潑帽】【秋夜月】【金蓮子】等四支曲牌的“特殊旋律”也不一定相同。說明《納書楹曲譜》續(xù)集卷四《荊釵記》“回書”一出,非依靠“特殊旋律”聯(lián)曲。如果說“特殊旋律”是《曲談》所指的“主腔”,那么南曲“依主腔定套”之觀點,肯定是不準確的。
眾所周知,戲曲屬民間藝術(shù),其音律可變度較大。一支曲牌在流傳過程中也常出現(xiàn)多種變體,這種變體與唱詞之結(jié)構(gòu)、聲調(diào)以及地方語言等諸多方面有關(guān)聯(lián)。然而,就曲牌旋律句而言,其變化一般在頭、腹兩部位,曲牌或腔句之尾部往往帶有鮮明的穩(wěn)定性與傳承性,這種穩(wěn)定性與傳承性就是曲牌所體現(xiàn)的特殊旋律特征。從這個角度講,“特殊旋律”可以認為是現(xiàn)代意義之“主腔”, 這種“主腔”甚至可以確定是曲牌旋律性格之腔。正如《昆曲唱腔研究》在談到主腔的作用時說,主腔在曲牌中具有確定曲牌風格或性格的作用。(14)武俊達 :《昆曲唱腔研究》,第126頁。由此結(jié)論,曲牌末尾之旋律便是現(xiàn)代意義之主腔。如《昆曲格律》有云:“一支曲子的末一句句尾,總是落在主腔上的?!?15)王守泰 :《昆曲格律》,第119頁。《中國昆劇大辭典》也云:“絕大多數(shù)的主腔出現(xiàn)在固定的板位上,又必定落在末句句尾?!?16)吳新雷 :《中國昆劇大辭典》,第494頁。依據(jù)以上結(jié)論,現(xiàn)將《納書楹曲譜》續(xù)集卷四《荊釵記》“回書”一出諸曲牌之末尾兩板工尺(即現(xiàn)代意義之“主腔”)歸納如下:
表2
表2中,除了【漁家傲】與其【前腔】的末句尾部的兩板工尺(旋律)完全相同之外,其他曲牌(包括尾聲)不一定相同,末句尾部不存在“支支一律”之旋律。由此可說明,這出戲的聯(lián)曲方式并非依靠所謂的現(xiàn)代意義的“主腔”(特殊旋律)定套。進一步說明,南戲曲牌不一定是依靠主腔聯(lián)曲,即便存在“依腔定套”的現(xiàn)象,其中的“腔”也不一定就是“主腔”。
其實《曲談》中多次提到“腔格”一詞,說明王季烈的“主腔”概念與腔格有一定的聯(lián)系。何謂腔格?腔格主要是指各字的配音原則與曲調(diào)連接的規(guī)律,包括行腔與吐字兩部分,說明腔格與字的聲韻有非常重要的關(guān)系。如《昆曲格律》云:“配合一定字調(diào)——四聲——的工尺,須依一定格式進行,這種格式就叫做腔格?!?17)王守泰 :《昆曲格律》,第71頁。原本意義之“腔”不單是指旋律,也包括“語言”。如魏良輔《曲律》云:“南曲不可雜北腔,北曲不可雜南字?!?18)中國戲曲研究院編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五)》,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7頁。其中之“腔”與“字”同義,主要是指“語言”。洛地先生也認為“腔”字兼有三義,即旋律、旋律片段、語音字讀。(19)洛地 :《詞樂曲唱》,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5年,第133頁由此可知,王季烈的主腔概念與漢字的四聲陰陽有一定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正如《昆曲曲牌及套數(shù)范例集(南套Ⅰ)》稱:“昆曲樂譜與曲詞字聲有內(nèi)在聯(lián)系?!?20)王守泰 :《昆曲曲牌及套數(shù)范例集(南套Ⅰ)》,第223頁。筆者以為,漢字四聲是定義《曲談》“主腔”的前提與基礎(chǔ),其工尺或旋律只是主腔的音樂體現(xiàn)而已。所以,我們不可脫離腔格去理解王季烈的“主腔”概念,也正如《曲談》所云,“因四聲陰陽而改變之腔格,俱非主腔”(21)王季烈 :《集成曲譜》(玉集卷一),第24頁。,這就是王季烈“主腔”概念的內(nèi)涵。
“聲相鄰”一詞,最早出于《南詞敘錄》(以下簡稱“《敘錄》”),原文如下:
南曲固無宮調(diào),然曲之次第,須用聲相鄰以為一套,其間亦自有類輩,不可亂也,如【黃鶯兒】則繼之以【簇御林】,【畫眉序】則繼之以【滴溜子】之類,自有一定之序,作者觀以舊曲而遵之可也。(22)中國戲曲研究院編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59年,第241頁。
《敘錄》提到【黃鶯兒】繼【簇御林】、【畫眉序】繼【滴溜子】等四支曲牌,這四支曲牌在《納書楹曲譜》中均有收錄,即“【黃鶯兒】繼【簇御林】”收錄在續(xù)集卷四《荊釵記》“議親”、續(xù)集卷四《躍鯉記》“看谷”、補遺卷一《八義記》“觀畫”等三出戲中;“【畫眉序】繼【滴溜子】”收錄在正集卷四《長生殿》之“絮閣”、續(xù)集卷二《牧羊記》之“望鄉(xiāng)”、補遺卷二《西樓記》之“集艷”、補遺卷三《千鐘祿》之“廟遇”等四出戲中。然而,以上兩組曲牌是依據(jù)何種方式聯(lián)接的呢?下文以《敘錄》提到的四支曲牌為例進行分析說明。
先說曲牌的聲韻。聲韻的意義,從其文體上說,就是標志著一個句段的結(jié)束。其意思是在同一曲牌或同一套曲牌的句段結(jié)束之處使用聲韻相同的字,便可使得各個句段之間相呼應(yīng)、相協(xié)調(diào),如《文心雕龍·聲律篇》謂:“異音相從謂之和,同聲相應(yīng)謂之韻?!?23)王運熙 :《文心雕龍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61頁。從樂體上看,曲牌之聲韻,與曲調(diào)之結(jié)音又有密切的關(guān)系。因為句段結(jié)束之處也是樂段結(jié)束之處,而句段結(jié)束之處所用的字,也就必然與該樂段之結(jié)音相諧合,此乃構(gòu)成曲調(diào)的句段與樂段詞曲搭配之基本規(guī)律。(24)俞為民 :《曲體研究》,第192頁。所以,除了旋律可確定為一支曲牌的特征外,曲牌末字的聲韻也可表現(xiàn)該曲牌的特征?,F(xiàn)將以上《納書楹曲譜》各劇目兩支曲牌的末尾兩板工尺以及末字之聲韻,逐一比較,歸納如下:
表3 【黃鶯兒】繼【簇御林】
表4 【畫眉序】繼【滴溜子】
以上兩表格均已顯示:無論哪一出戲中的兩支曲牌之末尾兩板工尺(旋律)都不相同,有時兩個曲牌末字的聲韻也不相同。這說明“【黃鶯兒】繼【簇御林】”與“【畫眉序】繼【滴溜子】”并非依靠末尾旋律組曲。也就是說,以上曲牌并非依靠所謂的“主腔”(特殊旋律)聯(lián)曲。那么,徐渭所說的“聲相鄰以為一套”該如何理解?
據(jù)《漢語大詞典》(2011版)關(guān)于“聲”字的條目,有以下四種相關(guān)的解釋:一、指單個的“聲響”,如《史記·樂書》中鄭玄注云,“宮商角徵羽,雜比曰音,單出曰聲”(25)(漢)司馬遷 :《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1180頁。; 二、指音樂,如《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云,“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奏盆缻秦王,以相娛樂”(26)(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第2442頁。;三、指漢字之聲韻,如《南齊書·陸厥傳》云,“約等文皆用宮商,以平上去入為四聲”(27)(梁)蕭子顯 :《南齊書》,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898頁。;四、指代聲情,即文章、歌曲等所表現(xiàn)的情感?!冬F(xiàn)代漢語詞典》(2002版)對“聲”的解釋是:“聲,聲情,聲音和感情?!惫P者以為,徐渭“聲相鄰”之“聲”乃指“聲情”之意,即指曲牌所表現(xiàn)的情感。
首先,徐渭生于明正德十六年(1521年),生活在嘉靖和隆慶年間,那時之曲譜并無工尺,曲牌之旋律自然無法從曲譜中判斷,從此角度看,《敘錄》“聲相鄰”之“聲”應(yīng)該不是指音樂。其次,南戲聯(lián)曲“不葉宮調(diào)”,不同曲牌的聲韻則不一定相葉。既然南戲既非依宮調(diào)定套來組合曲牌,自然也非按曲詞的四聲音韻組合曲牌,那么“聲相鄰”之“聲”就不是指“聲韻”。再次,鄭玄所云“單出”之“聲”,乃指宮、商、角、徵、羽五音各自所發(fā)出的“個體”之“聲響”。而徐渭的“相鄰”之“聲”含有諸曲牌之間的過渡與連接,乃相對于事物之整體而言,與“單出”之聲所指不同。最后,就是“聲情”所指,即徐渭“聲相鄰”之“聲”是指“聲情”,“聲相鄰”就是指曲牌之聲情相鄰或相近之意。俞為民先生曾指出,南曲有時是因特定故事情節(jié)之需要,把相同或相近聲情之曲牌組合成曲組的。其《曲體研究》云:“南戲是按照所敷演的故事情節(jié)、場面的轉(zhuǎn)換、劇種人物的性格來安排和組合曲調(diào)的?!?28)俞為民 :《曲體研究》,第 145頁。如汲古閣本《荊釵記》第二十三出之曲牌安排,此出戲是演錢員外接到假的家書之后,心存疑慮,便出門打聽虛實。整出戲分四段:第一段是錢員外(外)邀李成(末)到妹子家走一遭,錢員外與姑母(丑)上場,外唱【雙調(diào)·普賢歌】,丑唱【前腔】,用歌戈韻;第二段是錢員外向姑母說明來意,并提起假家書之事,此時外唱【越調(diào)·蠻牌令】,丑唱【前腔】,用齊微韻;第三段孫汝權(quán)(凈)出場,錢員外向?qū)O汝權(quán)打聽王十朋的情況,此時凈、外唱【仙呂·川撥棹】,凈唱【前腔】,用真文韻;第四段,凈下場,外、丑、末三人都對王十朋入贅相府之事信以為真,此時外唱【南呂·生姜芽】,丑唱【前腔】,末唱【前腔】,用魚模韻。(29)(明)毛晉 :《六十種曲》,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71-74頁。以上四支曲牌及其前腔,宮調(diào)與聲韻皆不相同,卻能根據(jù)不同的情節(jié)組曲,共同完成一出戲的故事內(nèi)容。再如《張協(xié)狀元》第二十七出的曲牌安排:首先外唱【卜算子】(韻蕭豪),接著貼唱【福馬郎】及其【前腔】,交代此出戲的背景和敘述狀元游街之情形;接下來生唱【卜算子】(韻魚模),接下來末唱【大圣樂】及其【前腔】,抒發(fā)狀元及第后之喜悅心情。(30)錢南揚 :《永樂大典三種戲文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33-135頁。也就是說,南戲在安排某一出戲的曲牌時,不一定是依據(jù)北雜劇套曲的形式,而大多是以曲組為單位,即依據(jù)特定故事情節(jié)之需要,把一些相同或相近聲情的曲牌組合成曲組。正如《曲體研究》所云:“南戲在安排每一出戲的曲調(diào)時,不是以套曲,而是以只曲或曲組為使用單位。”(31)俞為民 :《曲體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164頁。曲組可以是不同宮調(diào),也可以是不同韻。所以,“聲相鄰”是意味著同組曲牌的聲情或情感的相鄰?!稊洝分械摹军S鶯兒】繼【簇御林】與【畫眉序】繼【滴溜子】是由兩支單曲組合而成的兩個曲組?!军S鶯兒】繼【簇御林】的組合,常用于敘事,如在《荊釵記》“議親”一出中,用于老旦(十朋母)與生(王十朋)輪唱與接唱,慨嘆王十朋家境貧窮,需要發(fā)憤讀書才能改換命運之故事情節(jié);【畫眉序】繼【滴溜子】的組合,多用于敷演喜慶之故事情節(jié),如《琵琶記》“伯喈牛宅結(jié)親”一出,兩支曲牌(包括前腔),通過眾人(生、貼、末、丑、凈)的演唱,表現(xiàn)了牛宅喜氣洋洋的婚慶場面。另如:【錦堂月】【醉翁子】【僥僥令】的曲牌組合,常用于歡快喜慶之場面;【惜如嬌】【錦衣香】【漿水令】常用于游賞、成親和慶壽的場面;【綿搭絮】【憶多嬌】常用于哭祭之情節(jié),等等。
由此可知,南戲一般是以特定的故事情節(jié)、場面轉(zhuǎn)換、劇種人物性格的安排為紐帶來聯(lián)綴曲牌的。所以,《敘錄》的“聲”并非“特殊旋律”之意,也非《曲談》“主腔”之意。《敘錄》的“聲相鄰”與《曲談》的“主腔”所表達的理念不一樣,“聲相鄰”與“主腔”沒有實質(zhì)性的關(guān)系。
王季烈“主腔”概念的提出,曾引起學界的廣泛關(guān)注,得到了眾多學者的認同,他們也抒發(fā)了各自的觀點。如蒯衛(wèi)華認為,“有些曲牌可以認為有‘主腔’”(32)蒯衛(wèi)華 :《昆曲曲牌曲腔關(guān)系研究——以南曲商調(diào)曲牌為例》,《中國音樂學》,2009年第1期。;王鑫認為,“主腔的形成在于文詞與音樂兩方面的相互制約”(33)王鑫 :《簡析昆曲“牡丹亭”曲牌構(gòu)成的“主腔”特征》,《天籟》,2012年第1期。;王琳娜認為,“主腔直接體現(xiàn)代表調(diào)式的感情色彩”(34)王琳娜 :《昆曲〈牡丹亭·驚夢〉唱腔探析——兼對現(xiàn)存“主腔”論點的商榷》,《交響》,2012年第4期。;《昆曲曲牌及套數(shù)范例集(南套Ⅰ)》中也指出,“南曲曲牌主腔特別鮮明”,“大多數(shù)傳統(tǒng)套數(shù)格式中各不同名曲牌,主腔有相似性”(35)王守泰主編 :《昆曲曲牌及套數(shù)范例集(南套Ⅰ)》,第225頁。。曲牌中有主腔,而且有些曲牌的主腔有相似性,此觀點即便正確,但此“主腔”也非《曲談》所提的“主腔”。如果把王季烈的“主腔”與南曲“聯(lián)套”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并想到徐渭所說的“以為一套”就是主腔的聯(lián)系作用,肯定是錯誤的。原因是王季烈之“主腔”與徐渭之“聲相鄰”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各自有著不同的內(nèi)涵,并表達不同的觀點,有著不同的理論基礎(chǔ)。所以,兩個概念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
1.“主腔” 與“聲相鄰”之背景和目的不同
王季烈的“主腔”概念與徐渭的“聲相鄰”是在不同的背景下提出的,各自的出發(fā)點也不同。雖然南北戲曲都是以曲牌聯(lián)綴來演出故事,但北曲雜劇的結(jié)構(gòu)體制是一折只用一個宮調(diào),當然是每折依據(jù)一個宮調(diào)聯(lián)套,即“依宮定套”,而南戲的音樂來源復(fù)雜多樣,其曲調(diào)也不為宮調(diào)所束縛,每折不受宮調(diào)的限制,所以,南戲曲牌聯(lián)綴不能“依宮定套”。正如徐渭云:“夫南曲本市里之談,即如今吳下【山歌】、北方【山坡羊】,何處求取宮調(diào)?”(36)中國戲曲研究院編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第241頁。意思是最初之南戲乃“宋人詞而益以里巷歌謠,不葉宮調(diào)”。何況南曲曲牌的體式、句式相對比較穩(wěn)定,每一支曲牌可以由場上人物隨處按句分別接唱,甚至場上多個人物還可分唱一句,而且每一句之末可接插賓白。此種情況下,欲求曲牌的完整性很難,曲牌連綴“依宮定套”非常困難。所以,南戲曲牌如何“聯(lián)套”就成了劇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時比較難把握的一項內(nèi)容,也是戲曲研究者一直困惑的問題。如徐渭所言:“至南曲,又出北曲下一等,彼以宮調(diào)限之,我不知其何取也?!?37)中國戲曲研究院編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第241頁??梢哉f,徐渭是戲曲發(fā)展史上第一位指出“依宮定套”不適合南戲的人。所以,為想解決南戲聯(lián)曲的問題,徐渭提出“聲相鄰以為一套”,這就是“聲相鄰”提出的背景與目的。
至于王季烈“主腔”概念的提出,是在昆曲衰微之后。自昆曲衰微,多數(shù)作傳奇者不能通曉音律,也不能自歌,所度之曲牌套數(shù)多不合律,多數(shù)曲牌出現(xiàn)變體(又一格),而此時的梨園子弟又多不識字,四聲陰陽之別更無從談起,沒有工尺便不能歌唱,于是工尺譜興盛。工尺譜的出現(xiàn)本為保存昆曲之度曲及便于演唱,然而,后世度曲者不諳音律,只知道依據(jù)舊譜之工尺強度之,而歌者不明聲律是何緣由,也無法糾正。為啟導后學,王季烈先生提出了“制譜四法”,其一乃“主腔”之法。如《曲談》卷三“論譜曲”第一章云:
然自來論昆曲之書,絕無論及制譜之法者,……然余以為制譜之法,待人多唱而自悟,究是暗中摸索,未免多走迂途,故將其緊要之端略述之。何為緊要之端,一曰點正板式,二曰辨別四聲陰陽,三曰認明主腔,四曰聯(lián)絡(luò)工尺,明此四者,而再多唱,多看前人所制宮譜,則于制譜之法,思過半矣。(38)王季烈 :《集成曲譜》(玉集卷一),第6-7頁。
依上文可知,王季烈先生的“主腔”概念,實為填詞制譜而歸納的一種方法。顯然,王季烈的“主腔”概念與“聲相鄰”提出的背景與目的不同。“主腔”概念提出的初衷并非用于解決曲牌聯(lián)套,“以為一套”的觀點靠的就是主腔的聯(lián)系作用,只是后世學者的想象和猜測,或者是憑借識曲者的聽覺經(jīng)驗判斷而已。如《昆曲曲牌及套數(shù)范例集(南套Ⅰ)》云,“原來《南詞敘錄》中所說‘聽得出’的‘聲相鄰’,經(jīng)過《曲談》為之定義,變成‘看得見’了”(39)王守泰主編 :《昆曲曲牌及套數(shù)范例集(南套Ⅰ)》,第225頁。,筆者以為,“聽得出”的“聲相鄰”是“情感”,并不等于“看得見”,“‘以為一套’靠的就是主腔的聯(lián)系作用”沒有理論依據(jù)。
2.“主腔” 與“聲相鄰”之理念不同
“主腔”與“聲相鄰” 兩個概念是受不同的曲學思想的影響而提出的,故兩個概念的理念不同?!爸髑弧钡睦碚撌窃从凇耙雷致曅星弧钡那鷮W思想。清代謝元淮《碎金詞譜·凡例》云:“腔從板而生,從字而變,既貴清圓,又妙閃賺?!?40)(清)謝元淮 :《碎金詞譜》,清道光二十七年抄本?!扒弧币栏接诎逖酆退穆曣庩?,曲牌依字聲行腔,字正腔則圓,此乃昆曲的定腔與演唱方式。這種定腔與演唱方式,源自明魏良輔對昆山腔的改革,改革后的昆腔演唱基本采用“依字聲定腔”的原則。如魏良輔在《曲律》中云:“五音以四聲為主,四聲不得其宜,則五音廢矣。平上去入,逐一考究,務(wù)得中正?!?41)中國戲曲研究院編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五)》,第5頁。其中的“五音以四聲為主”,意思是曲牌的“宮、商、角、徵、羽”等五音之樂律應(yīng)由字之平、上、去、入的四聲而決定。明代沈龐綏在《度曲須知·曲運隆衰》中也談到魏良輔改革后的昆曲唱法,“聲之平上去入之婉協(xié),字則頭腹尾音之畢勻”。(42)中國戲曲研究院編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五)》,第198頁。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演習部·授曲第三》中曰:“調(diào)平仄,別陰陽,學歌之首務(wù)也?!?43)中國戲曲研究院編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七)》,第99頁。說明明清時期,無論是曲家或演唱者皆按實際的字聲來填詞制譜與歌唱,即“依字聲定腔”或“依字聲行腔”。王季烈在《曲談》的多個章節(jié)中也涉及了字聲的重要性,如卷一第三章云,“習昆曲者以識字為第一步”(44)王季烈 :《集成曲譜》(玉集卷一),第16頁。,卷三第三章云,“分別四聲陰陽為制譜者最要之事”(45)王季烈 :《集成曲譜》(玉集卷一),第20頁。。甚至他在論述“主腔”概念時,也談到字聲的作用,如“此末一腔之用‘上’或用‘合’,視其下一字之為去聲或上聲而不同”,“因四聲陰陽而改變之腔格,俱非主腔”,等等。此外,王季烈先生還在《曲談》中談到了“字正”的必要性,即“取來歌里唱,勝向笛中吹,謂其能分晰字面也。然使唱曲而不讀正其字,審正其音,則咿啞嗚囈,有音無字,聽者不知其所唱何字”。(46)王季烈 :《螾廬曲談》,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20頁。意思是只有“字正”了,腔才能唱圓,然“字正腔圓”正是“依字定腔”的一種表現(xiàn)。由此可知,王季烈“主腔”概念的理論基礎(chǔ)無疑是“依字聲定腔”的理念。
而徐渭“聲相鄰”的理論基礎(chǔ)乃源于“聲情說”,即南曲連套不是考慮其字聲腔格的相同或相近,而是注重其聲情的和諧與可聽性?!奥暻檎f”最早源于元代燕南芝庵《唱論》,略云:
仙呂調(diào)唱,清新綿邈;南呂宮唱,感嘆傷悲;中呂宮唱,高下閃賺;黃鐘宮唱,富貴纏綿;正宮唱,惆悵雄壯;道宮唱,飄逸清幽;大石唱,風流蘊籍;小石唱,旖旎嫵媚;高平唱,條物滉漾;般涉唱,拾掇坑塹;歇指唱,急并虛歇………。(47)《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一)》,第160-161頁。
芝庵在《唱論》中闡明了同宮調(diào)曲牌具有相同聲情的觀點。也就是說,北曲“依宮定套”,同套曲牌必是聲情相同。此段論述,不但為北曲曲牌有宮調(diào)提供依據(jù),而且為后世曲家在典籍中論述曲牌之“聲情”提供了根據(jù)。如元代周德清之《中原音韻》、元末陶宗儀之《南村輟耕錄》、明代朱權(quán)之《太和正音譜》、明代王驥德之《曲律》等,皆有“聲情說”之轉(zhuǎn)引。至于元人的“宮調(diào)聲情說”,曾有學者指出“存在一定的缺陷”,其理由是同折戲中的人物在不同情節(jié)所表達的情感往往是不一樣的,其聲情必然也不同,故宮調(diào)相同的曲牌,其聲情不一定相同。不過,元人之“聲情說”給予南戲的曲牌聯(lián)綴提供了借鑒,并得到啟發(fā)。因為南戲不同于元雜劇,南戲篇幅較長,并且在同一出戲中采用多類角色演唱,每一類角色或每一個故事情節(jié)所唱的聲情不一定相同,依宮定套的方式肯定不能滿足南戲敷演故事、調(diào)度場面與轉(zhuǎn)換人物的要求。于是,南戲按照每段故事情節(jié)的和諧來組合曲牌,即用同一種“聲情”組的曲牌,來敷演某段故事之情節(jié)。正如徐渭所言:“今昆山以笛、管、笙、琵按節(jié)而唱南曲者,字雖不應(yīng),頗相和諧,殊為可聽,亦吳俗敏妙之事,或者非之,以為妄作?!?48)中國戲曲研究院編 :《中國古典戲曲論著集成(三)》,第242頁?!白蛛m不應(yīng),頗相和諧”實際上已經(jīng)指出了南曲演唱不需講究字聲的腔格,而要注重聲情的和諧可聽。這就是徐渭“聲相鄰以為一套”的理論基礎(chǔ),與元人的“聲情說”理念相通。
徐渭“聲相鄰”與王季烈“主腔”的提出,曾引起廣泛關(guān)注,雖然缺乏更深入的論證,但至今仍是中國古典戲曲研究的重要理論參考。有兩個方面值得我們總結(jié):其一,這兩個概念是在不同的背景和目的下提出的,并有各自的重要意義?!奥曄噜彙睘槟锨?lián)套提出了寶貴經(jīng)驗,而王季烈的“主腔”為后人“填詞制曲”或演唱等一系列問題提供了理論依據(jù)。特別是“主腔”概念,對于后世探索曲牌之腔格特征和淵源關(guān)系,提供了理論參考,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其二,王季烈的“主腔”概念與徐渭的“聲相鄰”所表達的理念不同:前者是建立在傳統(tǒng)昆曲“依字聲定腔”的理論之上,后者是受元人“聲情說”之影響,兩者理念不同,闡述的觀點自然也不同。無論是徐渭要解決南曲曲牌連綴的問題,還是王季烈的“填詞制曲”之法,都有各自的理念和目的。所以,徐渭之“聲相鄰以為一套”不能理解為就是依靠“主腔”的聯(lián)系作用,無論是以上哪種“主腔”概念,南曲“依主腔定套”之觀點均是錯誤的,“聲相鄰”與“主腔”沒有實質(zhì)性的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