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 張晶
劉道醇,宋仁宗時人,北宋前期著名畫論家,其所作《五代名畫補遺》和《圣朝名畫評》,都是中國畫論史上的名作,而后者的美學價值與理論內涵尤為重要,而且影響深遠。本文專論《圣朝名畫評》。
《圣朝名畫評》與其他畫品的不同之處首先在于,不是將繪畫各科混在一起進行品評,而是以各畫科專長的畫家進行排列品評,每門之中,分為“神、妙、能”三品?!段宕嬔a遺》也是這種體例。只是《五代名畫補遺》將畫分為七門:人物、山水、走獸、花竹翎毛、屋木、塑作、雕木等;而《圣朝名畫評》則是分為六門:人物、山水林木、畜獸、花卉翎毛、鬼神、屋木。這種分門品評,在畫論史上是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不同畫門,各有其獨特的技法、構圖,也各有其獨特的發(fā)展脈絡、各自的代表性畫家,當然,也會給觀賞者以不同的審美感受。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不同畫門的發(fā)生、發(fā)展,各有其不同的時代差異。這些都是繪畫理論要進行梳理把握的問題。之前的畫論,都是以將不同的畫門混搭在一起進行品評的,至劉道醇則在不同畫門中進行詮次品評。這在畫論史上是向前大大推進了一步的?!端膸烊珪偰刻嵋酚诖酥赋觯?/p>
宋劉道醇撰。畫分六門:一曰人物,二曰山水林木,三曰畜獸,四曰花草翎毛,五曰鬼神,六曰屋木。每門之中,分神、妙、能三品;每品又各分上、中、下,所錄凡九十余人。首有敘文,不著名氏,其詞亦不類序體,疑為書前發(fā)凡,后人以原書為序,析出別為一篇也。案朱景玄《名畫錄》分神、妙、能、逸四品,而此仍從張懷瓘例僅分三品,殆謂神品足以該逸品,故不再加分析;抑或無其人以當之,姑虛其等也。又黃休復《益州名畫錄》列黃筌及其子居寀于妙格下,而此書于人物門則筌、居寀并列入妙品,花木翎毛則筌、居寀又列入神品,蓋即一人,亦必隨其技所其技之高下而品騭之,其評論較為平允。其所敘諸人事實,詞雖簡略,亦多有足資考核者焉。
畫家大多數(shù)是“術業(yè)有專攻”,也即長于某一畫門,乃至在某一畫門中堪稱古今之大師,而在其他畫門中也許成就則較為平庸。泛泛品評,當然也可揭示其在畫壇上的歷史地位,而于藝術批評,卻是缺少針對性及精準性的。朱景玄已經(jīng)感覺到品評方法有改善之必要,因此在對一畫家進行總體定位時,又因其不同畫門而細加分別。如對朱審的品評,朱審以山水畫著稱,故對其總體定位為“妙品上”,而對其人物畫、竹木畫則列為“能品”。再如韋偃,總體品評為“妙上品”,其畫鞍馬、松石最推崇,而山水人物畫則居于“能品”。這對劉道醇作《圣朝名畫評》大有啟發(fā),而在各畫門的框架之中分“神、妙、能”品,則屬創(chuàng)舉。對于畫家在不同畫門中成就地位之差異,作者將其置于不同畫門中進行不同的定位品評。這種情形在《圣朝名畫評》中成為一種常態(tài)。這就使人們尤為清晰地了解了某一畫家在不同畫門中的地位。如黃筌作為花鳥畫的杰出代表人物,在花竹翎毛門中列為“神品”,而在人物畫中則被列為“妙品中”,在山水林木門中則只被列為“能品中”。這在《圣朝名畫評》中頗為普遍。王世襄先生指出:“劉道醇深知各門繪畫之取尚不同,故將畫各分類,類各分品,而各人依其各門之優(yōu)劣,列入各門各品,蓋創(chuàng)舉也。其中如高益,人物門列神品,畜獸門列能品,鬼神門列妙品。王士元人物門列妙品上,山水林木門列妙品,玄獸門列能品,屋木門列神品。黃筌人物門列妙品中,山水林木門列能品,花木翎毛門列神品。他如陳用志、王道真、石恪、燕文貴、李用及等,皆列入二門或二門以上。《四庫全書總目》稱之曰:‘蓋即一人,亦必隨其技之高下而品騭之,其評論較為公允?!\恰論也?!睂⒌来肌爱嫹至T”的創(chuàng)造性體例,給予了高度的評價。
迄于北宋畫壇,人物畫、山水畫、花鳥畫三大畫門均已高度成熟,且都有了各自最具代表性的畫家。劉道醇的圣朝名《畫評》,在這三門之外,又列畜獸門、鬼神門和屋木門,更為細致地區(qū)分了繪畫門類,在其評語中揭示出不同的構圖、筆法、傳承等方面的特征,這對于中國繪畫史的發(fā)展,對于畫論的深化,都有著重要的意義。
《圣朝名畫評》在畫理上的貢獻,也是頗為獨特的。劉道醇提出了“六要”“六長”,作為“識畫之訣”,也即鑒賞和批評的標準,其實在創(chuàng)作上“六要”“六長”,也是特別值得思考和參照的。劉氏在《圣朝名畫評》序中說:
夫識畫之訣,在乎明六要,而審六長也。所謂六要者:氣韻兼力,一也;格制俱老,二也;變異合理,三也;彩繪有澤,四也;來去自然,五也;師學舍短,六也。所謂六長者:粗鹵求筆,一也;僻澀求才,二也;細巧求力,三也;狂怪求理,四也;無墨求染,五也;平畫求長,六也。既明彼六要,是審彼六長,雖卷帙溢箱,壁版周廡,自然至于別識矣。
“六要”與“六長”如上,它們之間又有何不同?筆者以為,“六要”與謝赫“繪畫六法”、荊浩《筆法記》中的“六要”,有繼承淵源關系,當然又有發(fā)展變化,屬繪畫之要素;“六長”要欣賞者應從作品中發(fā)現(xiàn)特異之處,乃畫家的特殊才能。所以劉道醇主張,繪畫“明六要”而“審六長”,也就是掌握繪畫的基本原理,而鑒識其獨特長處。
先說“六要”。一是氣韻兼力。這一點,明顯是源自于謝赫的“氣韻生動”而又注入了“力”的內涵。意謂繪畫不僅要氣韻生動,而且還要貫注一種內在的骨力。二是“格制俱老”,是說繪畫的格局和體制都應成熟?!袄稀逼鋵嵤且粋€審美范疇,大致是蒼健老成之意。詩論中有“老境”之說。劉道醇論畫所謂“格制俱老”,主要是指格局安排、畫法筆致成熟老練。如其評王士元“筆力則老于商訓”,評李成“思格清老”,都是這種觀念。第三是“變異合理”,意謂畫家作畫,不拘成法,翻陳出新,卻又不乖于常理。如置于人物門妙品下的張昉:“張昉,字升卿,汝南人,性剛潔,不喜附人,學吳生僅得其法。大中祥符中玉清昭應宮成,召昉畫三清殿天女奏音樂像。昉不假朽畫,奮筆立就,皆丈余高。流輩驚顧,終讒于主者,以昉不能慎重,用意多速,出于矜衒,恐有效尤者,尋遭詰問。昉不加彩繪而去,論者惜之。于本郡開元寺畫護法善神,最為精致?!笨梢姀垥P作畫,迅疾而不守成法,遭人疾恨。如評鬼神門能品的李用及:“李用及亦能畫鬼神,基體格雄贍,筋力魁壯,既無所羈束,又不專詭怪?!庇衷u石恪說:“石恪亦攻畫鬼神,出意為詭怪之狀,不犯古今,頗有筆力。嘗為五丁開山及巨靈太華圖,大為人推賞。”這些評價,都與其“變異合理”的繪畫要義有關。
第四是“彩繪有澤”,這是與謝赫“六法”中的“隨類賦彩”直接相關的,但在這里則又強調了彩繪的審美效果,即“有澤”,也即畫家通過為所繪形象賦彩而產(chǎn)生的潤澤,這種效果應該是存之久遠的。如評人物門的厲昭慶:“每欲揮筆,必求虛靜之室,無塵埃處,覆其四面,止留尺余,始肯命意,其專謹如此。人有問者,以陸探微去梯之事答之。故其筆精色澤,久而如新,此可佳也?!痹u人物門的葉進成:“江左敏手,設色清潤?!痹u花竹翎毛門的徐熙:“意出古人之外,自造于妙,尤能設色,絕有生意?!痹u花竹翎毛門的母咸之:“善畫雞,其毛色明潤,瞻視清爽,大有生意?!睆倪@些評價中可以看出,“有澤”是對“賦彩”的美學要求,產(chǎn)生長久的光澤效果,因而具有清新自然的生命感??磥怼坝袧伞敝饕蔷退囆g品的生命感而言的。
“六要”中最有理論及實踐價值的則是第六“師學舍短”。不唯此前諸多畫論無及于此,即便其后的畫論也少有論之。藝術家必有師承,學習傳統(tǒng)是藝術家成長的必然過程。然而,這種從師學習的態(tài)度也有不同,有的是亦步亦趨,不敢越雷池一步,有的則是在前人的基礎之上有所超越。劉道醇所說的“師學舍短”,表達了一種正確態(tài)度與原則。這對于藝術傳承與創(chuàng)新,對于藝術史的發(fā)展規(guī)律,都有鮮明的啟示意義。以筆者觀之,劉氏所說的“師學”,并非泛指同行前輩,而是自己的業(yè)師或專意膜拜的大師。在對師學傳承的態(tài)度上,劉氏倡導發(fā)揚師之長,舍棄師之短,可謂振聾發(fā)聵之音!以其評之為人物門神品上的王瓘,正因其學藝過程對于師法的前輩取長舍短,方有所創(chuàng)新。《圣朝名畫評》中對王瓘的推崇,這一方面是很大的因素,不妨照錄如次:
劉道醇以王瓘為人物門的第一人,即“神品上”,也是當時畫壇共識。而其對王瓘的評述,則是以吳道子的“師學舍短”為其重心。吳道子作為唐代一流的畫家,世所公認,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即以吳道子為“神品上”,即有唐畫壇第一人!王瓘對吳道子極為認可,學習觀摩吳畫甚為認真,因而對吳道子的畫法心領神會。但又能變通不滯,取長舍短?!妒コ嬙u》于此說得非常具體。在對王瓘所做的概括性評語中,作者也是突出“廢古人之短,成后世之長”的要義。對置于“神品中”的孫夢卿,劉道醇的評價則是側重于說明為何將孫置于王瓘和王靄之下的理由。孫夢卿也同樣以吳道子為師法對象,《圣朝名畫評》中述其:“家世豪右,不事產(chǎn)業(yè),志于圖繪。常語人曰:‘吾所好者吳生耳,余無所取?!时M得其法。里中人目為:‘孫脫壁?!衷唬骸畬O吳生?!灿鈸]寫,必為豪貴所知,日湊于門,爭先請售。識者以緊為吳生后身,數(shù)百年能至其藝者,止夢卿焉?!睂O夢卿之師法吳道子,可謂逼似。所謂“脫壁”,即是如同吳道子壁畫拓寫下來的一樣。而劉道醇將其置于王瓘和王靄之下,其理由恰如孫氏拘于模范,不能舍短取長。這段評語在筆者看來是有重要的理論價值的:
其六是“平畫求長”。愈是平淡的畫面、畫風,往往蘊含著深長的意味。這就要求畫家要有淳厚的修養(yǎng)和純熟的技巧。北宋與元代畫家,頗有些講究平淡天真,其實又追求內在的意蘊。
劉道醇的《圣朝名畫評》,以“畫分六門”開啟了新的畫品體例,使繪畫批評史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他提出的“六要”“六長”,有自覺的理論意識,對以往畫論家提出的一些經(jīng)典畫論原則,如謝赫的“繪畫六法”、荊浩的“六要”,有明顯的繼承,也有令人矚目的突破。尤其是“六長”,并非是一般性的畫理,體現(xiàn)出強烈藝術張力的審美要素。在此前的畫論中未曾出現(xiàn),在之后的畫論中也罕有嗣響,在中國繪畫批評史上,具有獨特的影響。劉道醇提出的這些繪畫理論原則,在他對各門畫家的評價中都成為具體的批評準則,批評實踐與繪畫美學理論之間的結合是相當緊密的。作為北宋時期較早的畫論著作,《圣朝名畫評》樹立了一個很高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