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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轉變的內在邏輯與歷史考察
——國際政治心理學的視角

2020-06-10 01:53:34王劍峰
印度洋經(jīng)濟體研究 2020年2期
關鍵詞:對華意象

王劍峰

【內容提要】安全認知是行為體在外部環(huán)境刺激下,對安全領域中的事件、政策、行為、趨勢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等方面形成的預期、評估、信念和推理過程。行為體安全認知的轉變并非自發(fā)導致的,而是在外部環(huán)境刺激和安全意象投射這兩大核心自變量的互動作用下共同完成的。外部環(huán)境對行為體的刺激本質上是一個信號發(fā)射與接收的過程,行為體在接收外部環(huán)境刺激而輸入的新信息后會在心理環(huán)境中有個調適過程;而經(jīng)由心理環(huán)境反應的最終結果就是行為體對特定認知對象逐漸投射出內涵各異的安全意象,從一個安全意象向另一個安全意象的過渡即是行為體安全認知的轉變。此外,這一“刺激—投射”模式在實際運行過程中還會受到行為體的實力差距、歷史記憶及地緣因素等干預變量的影響。本文即是從這兩大核心自變量和三個干預變量著手,系統(tǒng)梳理出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轉變的內在邏輯演進機理,并以此為分析框架考察1967年以來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轉變的歷史進程,其根本要義在于找到確保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始終維系在正面化和積極化方向的歷史經(jīng)驗和戰(zhàn)略教益。

一、問題的緣起

安全認知是安全研究領域中的核心議題之一。行為體在不同安全認知主導下構建什么樣的安全關系直接影響到各自的對外戰(zhàn)略政策與其內部的戰(zhàn)略動員模式。在更深的意義上,性質各異的安全認知還意味著行為體動員和消耗既有戰(zhàn)略資源的多少。例如,朋友式的安全認知所營造出的政治互信與合作氛圍使得行為體可以將本國的戰(zhàn)略資源更多地投入到經(jīng)濟發(fā)展和社會福利上去;而敵對性安全認知所產(chǎn)生的恐懼心理及對沖突與戰(zhàn)爭不可避免的預期,則致使國家將大量的戰(zhàn)略資源用于軍備競賽。由此可見,不同類型安全認知主導下的不同性質的安全行為模式,對一個國家的內外戰(zhàn)略影響甚遠。在此背景下,本文所關注的重點是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的轉變問題。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反映的是東盟內部群體意識中的中國安全構想,它既是東盟在與中國交往中對中國的安全行為和政策長期理解的一種心理積淀結果,亦是東盟預判未來中國安全戰(zhàn)略的一項重要心理因素考量。為什么要關注東盟對中國的安全認知轉變呢?

一方面,東盟與中國在各自的安全戰(zhàn)略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就東盟來說,自1967年成立至今,中國始終在東盟的安全認知中發(fā)揮著潛移默化的深遠影響,“對東盟而言,中國是,并且從一開始一直是一個重要的安全關系”(1)[菲律賓]魯?shù)婪颉.塞韋里諾:《東南亞共同體建設探源:來自東盟前任秘書長的洞見》,王玉主等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第244頁。。維持對中國或敵人或競爭者或朋友的安全認知對東盟的政治一體化進程及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存在著不可估量的影響。而就中國來說,東南亞地區(qū)目前在中國的外交戰(zhàn)略布局中已經(jīng)牢牢占據(jù)重中之重的位置,這一地區(qū)已經(jīng)成為未來中國崛起為區(qū)域性或全球性強國的重要戰(zhàn)略緩沖區(qū)。尤為重要的是,東盟及其主導構建的安全規(guī)范和安全制度在中國與其它大國在亞太/印太地區(qū)的爭端與摩擦中扮演著“潤滑劑”的角色,“與東盟建立密切的雙邊關系對于中國來說就是寶貴的戰(zhàn)略資產(chǎn)”,“中國的戰(zhàn)略規(guī)劃者們應把東盟視為其最重要的戰(zhàn)略資產(chǎn)之一”。(2)[新加坡]馬凱碩、孫合記:《東盟奇跡》,翟崑、王麗娜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102、103頁。作為中國崛起進程中的重要安全疆域,東盟已經(jīng)成為中國對外安全戰(zhàn)略的優(yōu)先方向,考察東盟對中國持有何種安全認知是中國制定對東盟和周邊安全政策的重要前提條件。

另一方面,也是最關鍵的,東盟對中國的安全認知及其影響下構建的安全關系并非總是積極的與正面的,其對華安全認知轉變過程不斷遭到負面因素的干擾和遲滯。中國在東盟安全認知中被建構為何種身份不僅是東盟制定對華政策的重要根源,它在更深的層次上還影響著中國著力打造的周邊安全環(huán)境布局,同時更是關乎東南亞乃至亞太/印太地區(qū)安全的核心變量。對這一安全認知變遷的探究不僅需要從理論上梳理出東盟對華安全認知轉變的邏輯演進機理,更重要的是,通過考察東盟對華安全認知轉變的發(fā)展歷程及其背后的促進和阻礙因素,從中透析出促使當今東盟對華安全認知維系在正面化、積極化方向大有裨益的歷史規(guī)律,是中國構建和諧、穩(wěn)定的周邊環(huán)境不可或缺的經(jīng)驗借鑒。

因此,理論上與現(xiàn)實中的雙重意義使得梳理出東盟對華安全認知轉變的邏輯機理并考察其安全認知轉變的歷史發(fā)展經(jīng)驗,成為一項有意義的工作。

二、文獻回顧與既有解釋的不足

目前,國內外學者對東盟對華安全認知轉變的研究已經(jīng)積累了一定的成果。然而,具體到這一安全認知轉變背后的動因分析則存在不同程度的缺陷。通過對既有文獻的回顧可以發(fā)現(xiàn),當前學界對東盟對華安全認知轉變的分析主要集中為以下幾種觀點:

其一,中國政策或行為變化說,認為中國對東盟外交政策或行為的變化促使后者改變了對中國的安全認知。奧斯卡·馬蒂(Oscar Martí Lluch)認為,中國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逐漸調整并改善與東盟國家的外交關系,并在安全問題上奉行負責任的態(tài)度和多邊外交政策,從而“促進了中國在東盟成員國中的積極形象”,中國實現(xiàn)了“從地區(qū)安全的威脅者到保障者”的轉變。(3)[西班牙]奧斯卡·馬蒂:《發(fā)展中的東盟“中國觀”:從威脅到機會?》,《南洋問題研究》2008年第4期,第11-13頁。羅伯特·薩特(Robert Sutter)指出,東盟的中國形象歷經(jīng)了從20世紀60年代的“共產(chǎn)主義威脅”到如今的“利益合作者和協(xié)調者”的轉變。他認為是中國通過靈活的、適度的和援助的外交方式表明“中國已經(jīng)學會利用細致入微的和關切的政策獲取東南亞地區(qū)的支持”,進而改變了東盟對中國的形象認知。(4)Robert Sutter,“China’s rise, Southeast Asia, and the United States”,in Evelyn Goh,Sheldon W.Simon(eds.),China, the United States, and Southeast Asia(New York:Routledge,2008),p.96.

然而,這類觀點無法解釋在和平的外交政策之外,為什么中國在東南亞地區(qū)的領海爭端甚或戰(zhàn)爭行為依然得以令東盟對華安全認知維系在總體良性運轉的層次上。例如,1979年中國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卻得到了東盟內部的支持,原先逐漸松動的安全困境狀態(tài)并沒有因為中國的戰(zhàn)爭行為而退化。此外,1995年中菲在南海美濟礁的武裝對峙以及2012年中菲“黃巖島事件”等領海爭端也并未阻斷東盟與中國構建安全共同體的愿景。因此,僅考慮中國對東盟外交政策的變化,難以合理地解釋東盟為何在中國的沖突與戰(zhàn)爭行為出現(xiàn)時,沒有發(fā)生退回徹底的安全困境式的認知逆轉。

其二,域外大國影響說,認為某些域外大國尤其是美國等西方國家與中國關系的正常化,刺激東盟扭轉對中國的敵對性安全認知。這類觀點強調冷戰(zhàn)時期東南亞地區(qū)的安全結構是在美國的操控下建立起來的,東盟的安全防務有賴于美國的保障。因此,美國與中國的互動關系勢必影響東盟對華安全認知。伊恩·斯托雷(Ian Storey)認為,1967年東盟的成立是對中國威脅認知的直接回應,并且東盟還積極支持美國主導的針對中國的遏制戰(zhàn)略。然而,“1972年中美友好關系的恢復在某種程度上緩解了東盟對中國的威脅感知”。(5)Ian Storey,“Singapore and the Rise of China: Perceptions and Policy”,in Herbert Yee and Ian Storey(eds.),The China Threat: Perceptions, Myths and Reality(London:RoutledgeCurzon,2002),p.209.屠年松、屠琪珺則認為20世紀50—70年代,東盟視中國為該地區(qū)“主要的不穩(wěn)定因素以及對它們的威脅”,因而選擇加入美國組織的反華陣營;而東盟與中國結束敵對狀態(tài)并實現(xiàn)安全關系正常化的很大動因,在于70年代美國亞太戰(zhàn)略調整及中美關系的改善。(6)屠年松、屠琪珺:《中國與東盟國家和諧關系論》,中國經(jīng)濟出版社,2018年,第61頁。

不過,這類觀點無法說明為何美日等域外國家與中國關系交惡之后,東盟依然與中國保持著良性運轉的安全關系。又如沈大偉(David Shambaugh)所指出,1989年中國國內出現(xiàn)政治風波后,面對美國為首的國際社會的制裁與排斥,東盟國家選擇通過外交活動接觸而非孤立中國,“當世界其它國家盡力孤立中國時,東盟選擇向北京伸出援手”。(7)David Shambaugh,“China Engages Asia: Reshaping the Regional Order”,International Security,Vol.29,No.3,2004/05,p.68.也就是說,東盟對華正面安全認知并未因域外大國對華關系的惡化而扭轉。這就說明將域外國家影響作為東盟轉向對華安全認知轉變的關鍵動因是難以自圓其說的。

其三,體系結構壓力說。一種觀點認為作為整體的國際體系結構的變動直接促成東盟對中國的安全認知轉變。唐翀、李志斐等學者強調國際體系結構的變化與東盟對中國的理解密切相關,他們認為冷戰(zhàn)結束后盡管原先美蘇兩大力量或消失或回縮,但由于中國崛起造成的結構性壓力和地緣政治上的不確定性導致東盟依然缺乏安全感,中國在地區(qū)安全角色中的不確定性是東盟在安全上對華威脅認知的重要根源。(8)唐翀、李志斐、張楠:《不確定下的擔憂:冷戰(zhàn)后東盟國家對中國在地區(qū)安全角色的認知》,《南洋問題研究》2012年第3期,第47-58頁。但亦有學者對這種單一性的威脅式認知提出了不同的見解。例如,喻常森認為中國崛起為地區(qū)大國對21世紀的國際體系格局影響最大,東盟面對這一沖擊對中國形成了威脅、機會和伙伴三種交織的認知。(9)喻常森:《東盟國家對中國崛起的認知與政策反應》,《當代亞太》2013年第3期,第111-128頁。換言之,體系結構的變動導致東盟對中國形成了不同的安全認知,沒有任何一種安全角色占據(jù)主導。

另一種觀點則著眼于區(qū)域性的體系結構變動,強調東南亞地區(qū)體系結構中的大國及其數(shù)量和相互間的戰(zhàn)略博弈對東盟對華安全認知轉變的影響最甚。顏欣系統(tǒng)考察了1967年以來的體系壓力對東盟安全認知及地區(qū)安全治理機制的影響,這其中,中美在該地區(qū)的競爭以及中國綜合實力的不斷提升始終被東盟視為不變的和恒定的外部體系壓力,故而中國在東盟的安全認知中始終被視為重要威脅源。(10)顏欣:《體系壓力、安全認知與東盟地區(qū)安全治理機制變遷》,《世界經(jīng)濟與政治論壇》2019年第2期,第76-105頁事實上,中國在東盟安全認知過程中并非一直被視為恒定的威脅,這種看法忽視了東盟對華安全認知轉變過程中的朋友意象和安全共同體要素。故此,無論是全球層面還是區(qū)域層面上的體系結構變動說作為單一的動因,亦不足以解釋東盟對中國的安全認知轉變的現(xiàn)實。

其四,制度規(guī)范約束說,認為東盟構建的一系列以東盟為核心的地區(qū)安全機制和安全規(guī)范等制度性安全要素有力地規(guī)約了中國在該地區(qū)的安全行為和安全戰(zhàn)略,使得中國對東南亞地區(qū)的安全行動更具穩(wěn)定性和預測性,從而促使東盟主動拋棄原先的安全困境認知,轉而主動與中國共建地區(qū)安全共同體。吳翠玲(Evelyn Goh)認為東南亞國家在20世紀50-60年代對中國的安全認知集中于共產(chǎn)主義威脅,70-80年代處于對中國作為地區(qū)大國的疑懼和對中國巨大經(jīng)濟潛力的預期存在矛盾認知,以及90年代冷戰(zhàn)結束初期階段對中國彌補東南亞地區(qū)“權力真空”倍感擔憂。但是,東盟通過一系列多邊制度安排最終成功將中國“社會化”到東盟主導的安全規(guī)范中去,從而大大降低了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中的威脅程度。(11)Evelyn Goh“Southeast Asian Perspectives on the China Challenge”,Journal of Strategic Studies,Vol.30,No.4-5,2007,pp.809-810,815-818.丹尼·羅伊(Denny Roy)指出,東南亞國家鼓勵中國參與多邊組織和國際對話與協(xié)定,并通過東盟地區(qū)論壇、“東盟+3”、“清邁倡議”等制度框架積極與中國接觸,而中國被“社會化”到“東盟方式”之中以及對東盟主導的安全制度的認同,促使東盟轉變了對中國這一地區(qū)大國的威脅認知。(12)Denny Roy,“Southeast Asia and China: Balancing or Bandwagoning?”,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Vol.27,No.2,2005,pp.310-312.

誠然,中國積極融入東盟主導的安全制度和規(guī)范有力促成了后者對中國的安全認知轉變。但東盟與中國之間的安全機制和安全規(guī)范的構建時期開啟的較晚,正如江憶恩(Alastair Iain Johnston)所指出,20世紀90年代起,東盟開始有目的地通過“東盟方式”及其行為準則等將中國“社會化”到區(qū)域性規(guī)范秩序的規(guī)則中去。(13)Alastair Iain Johnston,Social States:China in International Institutions,1980—2000(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08,preface),p.xvi.而自東盟1967年成立至20世紀90年代前這段時期內,東盟—中國之間的安全制度建設尚未起步,但彼時東盟對華安全認知已經(jīng)出現(xiàn)從安全困境中逐漸走出的趨向,東盟與中國的安全關系得到明顯緩和,中國在東盟的安全意象中并不完全是敵人身份。因此,制度規(guī)范約束說難以解釋20世紀90年代之前東盟對華安全認知的轉變。也就是說,以制度規(guī)范約束說作為動因考察自1967年至今全時期的東盟對華安全認知的轉變歷程是存在先天不足的。

總之,對既有文獻的梳理可以發(fā)現(xiàn),上述觀點為我們理解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轉變提供了或多或少的借鑒與啟發(fā)。但是,它們中的任何一種單一的觀點均難以合理地解釋東盟對華安全認知轉變的現(xiàn)實,并且這些既有觀點還缺乏對這一安全認知轉變背后邏輯機理的系統(tǒng)梳理。此外,安全認知本質上是心理學范疇的內容,而既有研究卻鮮有借用國際政治心理學的相關理論去深入、系統(tǒng)地探討東盟對中國的安全認知轉變問題,這是既有研究的一項空白。據(jù)此,本文在反思和借鑒既有研究的基礎上,試圖從國際政治心理學的視角出發(fā)構建一個綜合性的理論分析框架,以更好地解釋東盟對華安全認知的轉變問題。還需要說明的是,“認知變量既是自變量又是因變量”(14)尹繼武:《社會認知與聯(lián)盟信任形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2頁。,前者是指行為體的認知是影響其決策和行為的重要決定性因素;后者是指行為體內在的情緒、動機、經(jīng)歷以及外在環(huán)境因素等都會影響其認知過程。本文所重點考察的是作為因變量的認知,具體而言,從外部環(huán)境刺激和安全意象投射兩大核心自變量及若干干預變量著手,來探究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轉變的內在邏輯。

三、安全認知轉變的內在邏輯

(一)安全認知的內涵

認知(cognition)是心理學范疇的核心概念之一,本杰明·萊希(Benjamin B.Lahey)認為“認知可以被界定為通過智識過程(如知覺、記憶、思維和語言)獲取、轉換、存儲、提取和使用信息”,這一概念強調信息是認知的基礎,且信息在認知過程中是積極變化的。(15)Benjamin B.Lahey,Psychology: An Introduction(11th edition)(New York:McGraw-Hill,2012),p.265.由于傳統(tǒng)國際關系理論存在解釋和預測現(xiàn)實的缺陷,加之國際關系研究向微觀層次的“回落”趨向,(社會)認知心理學的概念、方法及相關理論被一些學者引入到國際關系領域之中,并促成了國際政治心理學這一新興分支學科的興起。冷戰(zhàn)的終結為一直處于偏弱地位的認知心理學派提供了崛起的契機,(16)王建偉:《認知和形象在國際關系中的作用》,載王建偉主編:《國際關系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10頁。從認知心理學的角度分析國際現(xiàn)象和國際事件也越來越為人們所重視。邁克爾·揚(Michael D.Young)和馬克·舍費爾(Mark Schafer)強調認知“構成了所有政治行為的基礎,亦是理解權力和利益的基礎”。(17)Michael D.Young and Mark Schafer,“Is There Method in Our Madness? Ways of Assessing Cognition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Mershon International Studies Review,Vol.42,No.1,1998,p.64.行為體對任何現(xiàn)象、事件、趨勢等都會形成特有的信念體系和認知結構,當這樣的信念體系和認知結構建立在行為體之間的安全議題和安全關系的基礎之上時就形成了安全認知。

在綜合考察既有研究的基礎上,本文將安全認知界定為行為體在外部環(huán)境和信息的刺激下,對安全領域中的事件、政策、行為、趨勢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等方面形成的預期、評估、信念和推理過程。這個定義主要強調兩個方面的內容:第一,外部環(huán)境所釋放出的各類信息及其所構成的情勢是刺激行為體對特定對象形成不同安全認知的重要動力源。第二,心理預期等內在認知的重要性。哈羅德·斯普勞特(Harold Sprout)和瑪格麗特·斯普勞特(Margaret Sprout)夫婦認為“真正重要的是決策者所想象的環(huán)境是怎樣的,而不是環(huán)境實際上是怎樣的”。(18)Harold Sprout and Margaret Sprout,“Environment Factors in the Stud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in James N.Rosenau(ed.),International Politics and Foreign Policy: a Reader in Research and Theory(New York:Free Press,1969),p.49.邁克爾·布雷徹(Michael Brecher)則指出,行動環(huán)境對決策的影響“要通過決策者的認知才能實現(xiàn)”。(19)Michael Brecher,The Foreign Policy System of Israel:Setting,Image,Process(New Have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2),p.4.可見,一個完整的安全認知的最終轉變通常是內外因素互動作用的結果。

(二)安全認知轉變的核心自變量

1.外部環(huán)境刺激:安全認知轉變的誘發(fā)

斯普勞特夫婦指出,環(huán)境政治研究中的一個長期趨向就是“認為‘環(huán)境’是不包含人類屬性的術語”,人們傾向于認為環(huán)境就是指“土地、空氣、水、非人類的有機體及諸如高樓大廈、道路等人造結構”,這種環(huán)境概念實際上排除了社會性條件和無形因素。在批評這種狹義式的環(huán)境概念后,兩位學者基于生態(tài)學視角強調環(huán)境概念應該是包含人類屬性與非人類屬性、社會性與非社會性因素的綜合性定義。(20)Harold Sprout and Margaret Sprout,Toward a Politics of the Planet Earth(New York:Van Nostrand Reinhold Company,1971),pp.23-24.哈羅德·拉斯韋爾(Harold D.Lasswell)亦區(qū)分了環(huán)境(environment)的物質屬性和社會環(huán)境(milieu)的建構屬性。(21)[美]哈羅德·D.拉斯韋爾:《世界政治與個體不安全感》,王菲易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141頁。據(jù)此,本文用以考察安全認知轉變的其中一個自變量——外部環(huán)境是指與行為體發(fā)生聯(lián)系的客觀世界,它包括物理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具體到影響行為體安全認知轉變的社會環(huán)境主要包括國際體系結構的變動、國際/區(qū)域安全機制和安全規(guī)范的完善與否、認知對象的安全戰(zhàn)略/行為/政策等要素;物理環(huán)境則主要是指地理位置和距離等要素。

外部環(huán)境對認知主體的刺激本質上是一個信號發(fā)射與信號接收的過程,它一般可以分為正面信號刺激和負面信號刺激。就正面刺激而言,它的信號源既可以是客觀環(huán)境本身所“無意”釋放出的。例如,國際體系結構從高烈度的兩極對峙向多極化趨勢演變所帶來的全球/區(qū)域安全環(huán)境的緩和;全球性/區(qū)域性安全機制和規(guī)范對地區(qū)安全局勢的規(guī)約功能所營造的和平氛圍等。同時,正面刺激亦可以是特定社會環(huán)境下認知對象有意而為之。正如尹繼武所指出,信號表達是“行為體通過有意的信息傳達,試圖讓接受者領會、理解并接受特定的含義”(22)尹繼武:《誠意信號表達與中國外交的戰(zhàn)略匹配》,《外交評論》2015年第3期,第3頁。,它帶有很強烈的動機性、目的性和針對性。這種信號表達既可以是裁軍、締約、經(jīng)濟援助、外交互訪等具體行動,亦可以是發(fā)表和平宣言或白皮書等話語表達。行為體有意釋放出能讓認知主體明確而清晰地觀察或感知到的信號,“主要是為了影響信號接收者對發(fā)出者的印象”(23)[美]羅伯特·杰維斯:《信號與欺騙:國際關系中的形象邏輯》,徐進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第13頁。。一般來說,正面信號刺激有助于推動行為體對他者的安全認知朝向積極化、正向化的趨勢轉變。

而就負面刺激來說,它的信號源同樣既可以是外部環(huán)境“無意”釋放的。例如,國際體系結構劇烈變動的震蕩、新舊國際秩序交替時期的混亂、世界性或區(qū)域性戰(zhàn)爭等造成的不安全感。此外,它亦可以是認知對象傳達出的。例如,行動層次上,如增加軍費開支、大規(guī)模軍事工事修筑和軍備競賽、斷交或外交降格、廢約等;語義層次上,如對他國形象的蓄意抹黑、話語權打壓和剝奪、外交恫嚇等。無疑,負面信號刺激往往導致行為體對他者的安全認知轉向消極層面??偠灾?,外部環(huán)境的正面刺激亦或負面刺激是導致行為體安全認知轉變的重要“催化劑”。

2.安全意象投射:安全認知轉變的基礎

社會認知理論認為,行為體在面對認知資源或認知客體時并非只是被動地接受和應對,而是會根據(jù)認知主體自身的社會知覺(感知、理解和思維等)賦予認知客體以抽象意義;然后會將抽象形成的特定社會印象與其所處的認知環(huán)境進行對比判斷,進而形成對外部刺激的態(tài)度和評價。(24)孫國輝等:《社會認知理論視角下區(qū)域刻板印象的形成機制研究》,《中央財經(jīng)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第120頁。石之瑜亦指出,認知主體的信息接收過程即便是被動的,“也并不代表人們對所有環(huán)境中的刺激都一樣對待;事實上,大多數(shù)環(huán)境中所發(fā)生的刺激都受忽視”。(25)石之瑜:《政治心理學》,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9年,第105頁。這些論斷都表明行為體面對外界環(huán)境和信息的刺激,往往不會直接而迅速地轉變安全認知并立即作出安全決策或行為;反之,認知主體在接收外部環(huán)境刺激而輸入的新信息后,會在自身的心理環(huán)境中有個調適過程。

心理環(huán)境在行為體處理接收到的外部刺激的過程中扮演的角色類似于一種“中轉站”機制,外部環(huán)境刺激經(jīng)由心理環(huán)境反應的最終結果,就是認知主體對特定認知客體逐漸投射出內涵各異的意象,它的一個必要認知功能就是有助于行為體“理解政治環(huán)境及其中的關系”(26)David O.Sears,Leonie Huddy,Robert Jervis(eds.),Oxford Handbook of Political Psycholog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294.,而行為體的安全決策和行為正是建立在心理環(huán)境投射出的不同安全意象的基礎上,行為體在外部刺激下的戰(zhàn)略選擇和戰(zhàn)略行為模式取決于何種安全意象在決策過程中占據(jù)主導地位。由于外在安全環(huán)境和內在心理預期始終處于不斷變化的狀態(tài)之中,在此影響下的行為體對特定對象的安全認知并非始終定格在某一種固定意象之上。反之,動態(tài)演進中的安全認知才是常態(tài),而從一個安全意象向另一個安全意象的過渡,也就是行為體安全認知的轉變過程。從一個不那么寬泛的意義上講,安全認知是行為體在外部安全環(huán)境的刺激下從心理上將他者構建為敵人、競爭者或朋友等安全意象,這三種不同安全認知投射出的安全角色在互動中最終往往會形成安全困境,介于安全困境與安全共同體之間的搖擺狀態(tài)及安全共同體三大安全互動模式。至此,我們可以大致勾勒出行為體安全決策的心理認知過程,即一個三階段的假設模式:外部刺激→心理反應→安全意象→安全決策/行為。

(三)影響行為體安全認知的干預變量

外部環(huán)境刺激和安全意象投射是一般意義上影響行為體安全認知的兩大核心自變量,在實際的運行過程中往往還會受到行為體的實力差距、歷史記憶及地緣因素等干預變量的影響。

其一,實力差距。認知主體與認知客體在實力對比上的差距會顯著影響前者對后者的安全認知。當認知主體與認知客體之間的實力差距水平較小或維系在認知主體可接受的范圍內,它對客體的安全認知將定位在正面化與積極化的方向上。此時,認知主體對自身實力不斷增長的知覺過程實際上就是它的“自我意象”構建逐漸邁向成熟、自信與強大的演變過程,它是促進主體對客體安全認知的正向干預變量。而當認知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實力差距過于懸殊或超出認知主體的預期水平,那么它對認知客體的安全認知便趨于負面化、消極化。此時,體系結構中權力的不對稱分布是造成認知主體對客體安全認知出現(xiàn)偏差及恐懼心理的主要現(xiàn)實因素,它是導致主體對客體安全認知的反向干預變量。簡言之,實力差距水平與安全認知定位之間存在一定正相關關系。

其二,歷史記憶。行為體往往會通過歷史類比將從過去事件中汲取的知識經(jīng)驗投射到當前的認知中。一方面,如果過往階段認知主體與認知客體之間的交往與聯(lián)系充滿和平、和諧、穩(wěn)定和愉快等積極記憶,并且認知主體從這些歷史互動中汲取到積極記憶始終在其認知結構中占據(jù)主導,那么這類正面歷史記憶就是影響行為體安全認知的重要正向干預變量。另一方面,當認知主體以歷史上的弱者和受害者進行自我身份建構,以及對認知客體作為強者和威脅源進行他者形象塑造時,行為體對客體的安全認知中便始終存在安全困境因素,此時這類負面歷史記憶便成為影響行為體對客體安全認知的反向干預變量。可以說,歷史記憶扮演何種類型的干預變量取決于歷史記憶自身的屬性。不過,在多數(shù)時候行為體往往有選擇地從歷史記憶中提取會對其認知和決策產(chǎn)生較大程度負面影響的經(jīng)驗類比(27)[美]羅伯特·杰維斯:《國際政治中的知覺與錯誤知覺》,秦亞青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241頁。,它既可能是過往時期屈辱、慘痛的災難性記憶持續(xù)刺激行為體的結果,亦可能是行為體對歷史事件錯誤知覺而產(chǎn)生的“遮蔽”效應。故此,一般來說,作為干預變量的歷史記憶其反向效應通常要大于正向效應。

其三,地緣因素。地緣環(huán)境是影響國家對外認知的最基本、最直接和最重要的因素,(28)錢洪良主編:《中國和平崛起與周邊國家的認知和反應》,軍事誼文出版社,2010年,第181頁。斯蒂芬·沃爾特(Stephen M.Walt)認為“國家投送實力的能力隨著距離的遠近而變化。臨近的國家比距離遠的國家構成的威脅更嚴重”。(29)[美]斯蒂芬·沃爾特:《聯(lián)盟的起源》,周丕啟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21頁。由于距離、位置等地緣因素的不可磨滅性和恒定性特征,認知主體與認知客體在地理上緊密相鄰這一現(xiàn)實情境本身就會加大前者對后者威脅認知的敏感度,而一旦認知主體在實力差距上與客體相比過于懸殊,那么這種實力對比上的脆弱性會顯著加劇地緣因素帶給認知主體的畏懼感。當然,如果認知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地緣距離過于遙遠,那么前者對后者的威脅認知將大大降低甚或不存在,而無需考量雙邊實力對比如何。不過,需要辨別的是,地緣上的非臨近性一般不會影響行為體的安全認知,因為這種地緣上的遠距離難以構成一種外部刺激,意味著行為體的心理環(huán)境也就接收不到此類威脅信號,進而不會投射出安全意象。因此,地緣因素在影響行為體安全認知時主要是作為反向干預變量運行的。

如圖1所示,認知主體對認知客體的安全認知轉變是在外部環(huán)境刺激和安全意象投射兩大自變量的共同作用下完成的,它們之間互動形成的“刺激—投射”模式是行為體認知轉變的重要動因。同時,這一認知轉變過程還受到實力差距、歷史記憶與地緣因素等干預變量的影響。其中,實力差距是正向與反向效應同等的干預變量,歷史記憶是反向效應大于正向效應的干預變量,而地緣因素則是一種純粹的反向干預變量。如此,以這兩個核心自變量主導,加之三個干預變量的共同作用一并構成了行為體安全認知轉變的內在演進機理。

圖1 安全認知轉變的內在邏輯

注:干預變量中的實線箭頭表示正向效應,虛線箭頭表示反向效應,實線與虛線的長短比例代表該干預變量在實際運作過程中何種效應的作用更大。

四、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轉變的歷史考察

本部分將根據(jù)前文構建的安全認知轉變的理論分析框架,系統(tǒng)考察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轉變的歷史演進??梢园l(fā)現(xiàn),1967年以來,東盟對中國的安全認知轉變呈現(xiàn)出明顯的階段性與反復性特征。所謂階段性是指東盟對華安全認知轉變大致沿著從敵人意象(高烈度的安全困境)、競爭者意象逐漸到朋友意象(安全共同體的初現(xiàn))的發(fā)展方向演進,其安全認知圖譜實現(xiàn)了從安全的威脅源、敵對勢力到安全的維系者、安全戰(zhàn)略伙伴的觀念轉變。而反復性則是指東盟對中國總體上的正面安全認知演進過程中,會因為一些反向干擾因素的作用不時出現(xiàn)破壞安全氛圍的倒退現(xiàn)象,其對華安全認知轉變往往處于安全困境與安全共同體的矛盾狀態(tài)之中。

(一)完全的敵人意象(1967—1971)

1967年東盟在冷戰(zhàn)的背景下正式成立,該時期東盟對華安全認知形成過程中接收到的幾乎全是負面刺激信號。首先,20世紀60年代中后期美蘇將冷戰(zhàn)爭斗的范圍拓展至第三世界。在亞洲地區(qū),美國極力鼓動東盟實行反共反華、敵視和拒絕承認新中國及中國在聯(lián)合國合法席位的政策,并積極拉攏東盟參與西方國家對中國的禁運、封鎖與圍堵。此外,在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為營造冷戰(zhàn)氛圍而推銷的“共產(chǎn)主義威脅”和“中國威脅論”的影響下,成立之初的東盟“作為一個整體,就處在與中國對峙的對立面”。(30)陳喬之等:《冷戰(zhàn)后東盟國家對華政策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9頁。國際體系結構的緊張對峙,以及帝國主義陣營的挑唆促使東盟對華的安全預期處于極為消極的層面。其次,成立之初的東盟在彼時中國的外交話語中被定性為“反革命組織”,它被中國視為“侵略性的‘東南亞條約組織’的孿生兄弟,是美帝國主義反華包圍圈的一個組成部分”。(31)《美帝走狗拼湊的“東南亞國家聯(lián)盟”出籠 美國主子急忙為其反華反共反人民的反動聯(lián)盟喝彩叫好》,《人民日報》1967年8月12日。加之東盟成立適逢中國“文革”時期,當時中國外交受到“左”的錯誤思想影響,對外開始推行“革命外交”,并對東南亞共產(chǎn)黨領導的反政府武裝斗爭予以各種支持。這些負面信息大大刺激東盟在安全評估上對中國的敵意和不信任,以及對共產(chǎn)主義“紅色政權”持有的深深的恐懼和懷疑。

外部刺激導致東盟最終認定中國為區(qū)域安全的重大威脅,由此,1967—1971年期間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的結果就是敵人意象在認知圖譜中牢牢占據(jù)了主導地位。當行為體在安全認知中將他者構建成敵人意象時,他者就會被視為威脅源,其動機被認為是邪惡的和無節(jié)制的。(32)Richard K.Herrmann and Michael P.Fischerkeller,“Beyond the Enemy Image and Spiral Model: Cognitive-Strategic Research after the Cold War”,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49,No.3,1995,pp.426,428.這種敵人意象映射到行動環(huán)境中,中國在東盟的安全決策中自然就成了安全威脅源和戰(zhàn)略防范對象,安全認知中的疑懼與不信任因素導致雙邊互動最終形成了安全困境的情勢。正如有學者所指出,這一時期內東盟完全是以“安全困境”中的“最糟糕的打算”來為應對中國可能的威脅,這也是中國在20世紀“第一次成為東南亞直接而嚴重的威脅,并且這種威脅被東南亞所劇烈地感知到”。(33)Chang Pao-Min,“China and Southeast Asia: The Problem of a Perceptional Gap”,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Vol.9,No.3,1987,p.185.概而言之,在東盟成立最初的四年時間里,源自國際體系結構層面和中國的負面信號刺激,致使消極性安全預期籠罩著東盟對中國的安全認知。

(二)敵人意象的退化與競爭者意象的初現(xiàn)(1972—1990)

1972—1990年期間是東盟對華安全認知轉變的第一個階段,它包括兩個方面的內涵:一是從完全的敵人意象轉向不斷退化中的敵人意象;二是從敵人意象轉向初始的競爭者意象。與前一階段東盟接收到的完全的負面刺激信號不同,本時期東盟逐漸開始接收到一系列正面刺激信號。首先,西方陣營的刺激。冷戰(zhàn)陰影下成立的東盟在對華安全認知上唯美國馬首是瞻,而中國與西方陣營關系的改善必然會影響東盟對中國的安全評估。1972年中國與美國、日本的關系均實現(xiàn)正?;?,這極大刺激了東盟對中國的安全認知,原先高烈度的安全困境和敵人意象逐漸打開了缺口。其次,第三方威脅的刺激。1978年,越南公然開啟在中南半島的謀霸行徑,此舉嚴重威脅到了東盟的安全。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后期,為了對付越南的安全威脅,“東盟與中國結成了戰(zhàn)略上的同盟關系”(34)曹云華、唐翀:《新中國—東盟關系論》,世界知識出版社,2005年,第16頁。。源自西方陣營和反越南的正面信號刺激東盟重新審視對中國的安全預期和評估,原先的地區(qū)安全潛在侵入者轉向共同反對地區(qū)霸權的盟友,繼而前期高烈度的敵人意象逐漸開始衰退,東盟對華安全認知首次出現(xiàn)轉變。

除此之外,這一時期中國主動傳達的正面刺激信號亦不容忽視,它不僅進一步削弱了東盟對華安全認知中的敵人意象因素,還促成了東盟對中國投射出競爭者意象。首先,與東盟成員國先后建(復)交。1974年中馬建交;1975年中菲、中泰建交;1990年中新、中印尼分別建(復)交。其次,1975年,中國正式承認了東盟的合法性地位。1978年中國領導人首次訪問新加坡、馬來西亞與泰國,并明確表示支持東盟國家維護主權與獨立,支持東盟建立東南亞和平、自由和中立區(qū)的主張,贊成東盟加強東盟自身團結的立場。再次,中國在20世紀80年代初期以來的經(jīng)濟改革中所獲得的巨大成就,使得東盟與中國的經(jīng)濟聯(lián)系日益密切。更為重要的是,這一時期中國在南海爭端中強調“擱置爭議、共同開發(fā)”,這些務實的外交思維促進了東盟改變對中國的安全角色定性。事實上,在整個20世紀80年代,得益于中國經(jīng)濟改革催生的貿(mào)易與投資聯(lián)系,加之東盟認同中國在制衡越南中的作用,中國與東盟的關系出現(xiàn)緩和。(35)Richard Sokolsky,Angel Rabasa,C.Richard Neu,The Role of Southeast Asia in U.S.Strategy Toward China(CA:Rand,2001),pp.30-31.

盡管這一階段東盟與中國互動形成的安全困境的烈度有所降低,但東盟對中國的安全認知仍然呈現(xiàn)出一種矛盾的心理狀態(tài)。一方面,東盟自身實力的持續(xù)增進刺激了東盟對華安全認知轉向良性勢頭。朱利葉斯·凱撒·帕雷納斯(Julius Caesar Parrenas)指出,“20世紀70年代及80年代大部分時期,東盟國家經(jīng)濟的快速增長提升了其戰(zhàn)略地位”,這促使東盟著手武裝現(xiàn)代化建設,從而提高了東盟的軍事和外部防御能力。這是影響東盟認知中國的一項重要的環(huán)境因素。(36)Julius Caesar Parrenas,“China and Japan in ASEAN’s Strategic Perceptions”,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 Vol.12,No.3,1990,p.210.另一方面,中國的意識形態(tài)和政治制度仍然是東盟在安全認知上疑懼和防范的對象。冷戰(zhàn)早期中國與東南亞地區(qū)共產(chǎn)黨組織的親密關系,并對該地區(qū)共產(chǎn)黨領導的反政府運動予以外交聲援和武力支持,這一歷史記憶始終干擾著東盟對華安全認知。(37)Allen S.Whiting,“ASEAN Eyes China: The Security Dimension”,Asian Survey,Vol.37,No.4,1997,p.302.事實上,1976年東盟發(fā)布《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國際實力對比有利于共產(chǎn)主義國家”,中國在意識形態(tài)上仍然推行革命輸出戰(zhàn)略是“帶來東南亞國家安全恐懼的重要因素”。(38)江帆:《東盟安全共同體變遷規(guī)律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3年,第203頁。簡言之,1972—1990年間東盟對中國的安全認知,是在留有敵人意象(程度有所下降)的基礎上逐漸向競爭者意象轉變。

(三)競爭者意象與朋友意象的交織(1991—2002)

這一時期東盟接收到的正面刺激信號從烈度和廣度上較之前一階段都顯得更加深刻。這其中,外部環(huán)境施予的最大刺激就是1991年蘇聯(lián)解體導致兩極體系結構徹底坍塌,原先嚴密的兩極體系結構下以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制度劃分敵友的做法失去現(xiàn)實意義,全球安全環(huán)境總體上趨于緩和,意識形態(tài)在東盟對華安全認知轉變過程中的干擾作用大大降低。冷戰(zhàn)結束后,東盟開始建立新的地區(qū)安全機制,并通過謀求將中國納入到更大范圍內的集體安全機制中來構建東盟與中國的安全共同體,從而使中國以參與者的身份共同維護東南亞地區(qū)的安全。對此,中國亦釋放出了更加積極的正面刺激信號,即主動加入東盟主導下的各類安全制度,并認可東盟在其中的領導地位。1991年東盟—中國“10+1”機制正式創(chuàng)立,“該機制內的首腦、部長及其他高官會議,提升了東盟與中國在政治—安全上的對話與合作”(39)“Overview of ASEAN-China Dialogue Relations”,https://asean.org/wp-content/uploads/2012/05/Overview-of-ASEAN-China-Relations-August-2018_For-Website.pdf,p.1.。1994年東盟倡導成立東盟地區(qū)論壇(ARF),20世紀90年代東盟與中國雙邊安全關系一個顯著的轉變,在于中國倡導在東盟地區(qū)論壇的規(guī)則下召開會議以增進亞洲軍事交流,而在這之前中國拒絕與東盟商討安全與軍事問題。(40)Evan S.Medeiros and M.Taylor Fravel,“China’s New Diplomacy”,F(xiàn)oreign Affairs,Vol.82,No.6,2003,pp.25,26-27.1997年東盟—中日韓“10+3”機制誕生,進一步拓展了東盟與中國的安全對話范圍。中國主動內嵌進東盟倡導構建的這一系列區(qū)域安全機制,意味著中國的安全行為和安全決策將更加具有可預見性和可控性,這也刺激東盟對中國的安全評估更趨積極化和正面化。

與此相呼應,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與東盟雙邊安全關系的戰(zhàn)略性深化,是中國持續(xù)釋放正面刺激信號的另一面。1991年中國正式成為東盟的對話伙伴。1992年東盟外長會議上通過了《東盟關于南中國海宣言》,這就“在自我克制、不使用武力及和平解決爭端的基礎上制定了一個非正式的行動準則”。(41)Ralf Emmers,“Maritime Disputes in the South China Sea: Strategic and Diplomatic Status Quo”,https://www.rsis.edu.sg/wp-content/uploads/rsis-pubs/WP87.pdf,p.9.1996年,中國成為東盟的全面對話伙伴國。1997年,中國與東盟正式確立了面向21世紀的睦鄰互信伙伴關系的目標和指導雙方關系的原則。2002年,中國與東盟簽署《南海各方行為宣言》,對增進中國與東盟在南海地區(qū)的安全互信有重要的積極意義。通過這一系列新型安全協(xié)議和安全關系的構建,加之中國主動融入到東盟主導的安全機制中,使得中國被成功社會化到作為整體的地區(qū)安全合作架構之中。而中國融入并內化架構中的安全規(guī)范和規(guī)則,是雙方安全角色結構發(fā)生轉變的重要動因。區(qū)域和雙邊安全制度和規(guī)范的構建與完善,致使東盟開始將中國視為東南亞地區(qū)安全秩序的構建者與維系者,更是東盟超越安全困境并與中國構建安全共同體的關鍵性推動力量。

除了安全領域直接的正面刺激,中國在經(jīng)貿(mào)合作領域亦傳達出了重要的誠意信號。1997年東南亞金融危機期間,中國堅持人民幣不貶值的負責任行為“大大改善了東盟對中國的認知和信任”;而東盟對華安全認知中的“中國威脅論”亦逐漸轉向“中國機遇論”和“中國責任論”。(42)尹繼武:《文化與國際信任—基于東亞信任形成的比較分析》,《外交評論》2011年第4期,第29頁2001年,中國提出并與東盟就建立“中國—東盟自貿(mào)區(qū)”達成共識,“中國—東盟自貿(mào)區(qū)協(xié)定的實現(xiàn)意味著東盟成員國與中國之間的歷史積怨與政治沖突,已經(jīng)不再是影響雙邊關系的重要因素了”。(43)Rommel C.Banlaoi,“Southeast Asian Perspectives on the Rise of China:Regional Security after 9/11”,Parameters,Summer 2003,p.99.總之,上述四個方向上的正面信號刺激,特別是中國直接釋放出的三大誠意信號大大改變了東盟對中國的安全心理預期,東盟對華安全認知開始出現(xiàn)轉向朋友意象的趨勢。然而,盡管本時段東盟已經(jīng)開啟了與中國構建安全共同體的進程,但由于中國在南海爭端中堅持雙邊談判、1995年美濟礁事件及1996年臺海危機等消極信號刺激,致使“東盟對中國在東南亞的意圖存在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安全上的疑慮尚未完全消除。(44)N.Ganesan,“ASEAN’s Relations with Major External Powers”,Contemporary Southeast Asia,Vol.22,No.2,2000,pp.269-270;Allen S.Whiting,“ASEAN Eyes China: The Security Dimension”,Asian Survey,Vol.37,No.4,1997,p.299.有學者指出,鑒于與北方強鄰中國的地緣臨近性、長時期歷史互動及領土爭端,來自中國的威脅因素在所有東南亞國家的地緣考量中占據(jù)著重要地位,(45)Herbert Yee and Ian Storey(eds.),The China Threat: Perceptions, Myths and Reality(London:Routledge Curzon,2002,introduction),p.14.地緣因素作為反向干預變量的遲滯效應由此可見一斑??梢哉f,本時期東盟對華安全認知逐漸轉向朋友意象的進程中,仍然存在競爭者意象的干擾。

(四)不穩(wěn)定的朋友意象(2003年以來)

在前一時段中國從不同維度釋放的正面信號刺激的基礎上,加之本時期中國持續(xù)傳達出的誠意信號的影響,2003年以來東盟對中國的安全預期繼續(xù)向朋友意象轉變。不過,在這一認知正面化轉變過程中諸多不穩(wěn)定因素的干擾作用有所回升。2003年,雙方締結《中國與東盟國家領導人聯(lián)合宣言》,宣布共建“面向和平與繁榮的戰(zhàn)略伙伴關系”;隨之,中國正式加入《東南亞友好合作條約》,“這標志著中國東盟安全關系進入了一個以法律為基礎和保障的新階段”,“有利于中國東盟在安全領域互信關系的構建”。(46)王光厚:《冷戰(zhàn)后中國東盟戰(zhàn)略關系研究》,吉林大學出版社,2008年,第175、177頁。2006年,雙方簽署《致力于加強中國—東盟戰(zhàn)略伙伴關系》的聯(lián)合聲明,中國承諾完全支持東盟實現(xiàn)安全共同體。2012年和2016年,雙方先后分階段制定了兩份《中國—東盟面向和平與繁榮的戰(zhàn)略伙伴關系聯(lián)合宣言》的未來行動計劃,以更明確的綱領將雙方間的安全互信與合作落到實處。新型戰(zhàn)略伙伴關系的構建以及一系列后續(xù)保障協(xié)定的支撐,意味著東盟對中國的正面化安全認知有了法律化和制度化的保障。

除了制度層面的信號外,本時期中國刺激東盟安全認知轉變的一個重大創(chuàng)舉就是從觀念層面釋放刺激信號。2013年,習近平主席提出要與東盟攜手共建命運共同體,呼吁雙方“摒棄冷戰(zhàn)思維,積極倡導綜合安全、共同安全、合作安全的新理念”(47)《習近平在印尼國會發(fā)表演講:攜手建設中國-東盟命運共同體》,人民網(wǎng),2013年10月3日,http://politics.people.com.cn/n/2013/1003/c1024-23101573.html.,周邊命運共同體本質上體現(xiàn)的是中國對同東盟構建安全共同體的期望。肯·布思(Ken Booth)等指出,世界政治中難以解決的不確定性使得行為體無法徹底逃脫安全困境,但人們可以通過安全共同體這一有效模式超越安全困境。(48)Ken Booth,Nicholas J.Wheeler,The Security Dilemma:Fear,Cooperation and Trust in World Politics(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8),p.296.因此,中國主動提出與東盟共建命運共同體的倡議大大有利于增進東盟對華安全認知中的和平因素。2014年,習主席提出“共同、綜合、合作、可持續(xù)的”亞洲新安全觀,倡導亞洲走共建、共享、共贏的安全之路。這些觀念層面上的正面信號刺激,有助于東盟和中國在互動過程中建構起一致的安全身份和安全認同,它將夯實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繼續(xù)轉向正面化和積極化的觀念與認同基礎。

源于制度和觀念層面的雙重信號,刺激東盟在安全評估中將中國界定為安全戰(zhàn)略伙伴,東盟對華安全認知中的朋友意象進一步加深。然而,值得警惕的是,2003年以來,東盟對華安全認知轉變過程中的負面刺激信號較之前一時期有所強化?!按笾聫?010年下半年起,東盟對華戰(zhàn)略疑慮不斷上升”,雙方在地區(qū)安全觀上的認知分歧顯著加劇,由此造成東盟與中國“陷入一定程度的安全困境”。(49)張哲馨:《新安全觀與中國和東盟的安全困境》,《國際展望》2014年第3期,第40頁。一方面,以美國2011年“重返亞太”為契機,日印澳英等域外大國紛紛介入南海爭端,并通過在東盟國家間挑撥離間來壓制中國的安全戰(zhàn)略空間,由此在東盟與中國之間造成緊張的安全態(tài)勢。另一方面,有如時殷弘所指出,大致自2012年開始,中國在亞洲和西太平洋地區(qū)的“戰(zhàn)略軍事”和“硬權勢”增進大為顯著,從而“擴展了與東南亞海洋國家的緊張”,并刺激后者與美國“著手構建相互間的安全合作網(wǎng)絡”。(50)時殷弘:《關于中國的亞洲西太平洋戰(zhàn)略和南海問題》,《東南亞研究》2016年第5期,第34-35頁。這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東盟對華安全認知中的競爭者意象和安全困境因素。負面信號刺激的回升,意味著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的正面化轉變過程中仍然面臨著潛在退化風險。本時期東盟對華安全認知形成的朋友意象實際上存在諸多不穩(wěn)定因素的侵蝕,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地緣因素的反向干預造成的。

五、結 論

東南亞地區(qū)是中國穩(wěn)定周邊的重要戰(zhàn)略疆域,亦是中國周邊外交的優(yōu)先方向,因此,東盟對中國持有何種安全認知、構建何種安全意象、進而采取何種安全政策、推行何種安全行為,對正處于戰(zhàn)略變革期和戰(zhàn)略機遇期的當代中國來說至關重要。未來,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轉變過程中的正面刺激信號與負面刺激信號將持續(xù)并存。對中國來說,確保和維持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轉向正面化和積極化,將是相當長時期內的重要戰(zhàn)略考量。

最為關鍵的是中國應該持續(xù)不斷地釋放正面刺激信號,以此保證東盟對中國的安全心理預期和評估始終保持在和平與安全的維系者、安全共同體構建者及朋友意象(至少也應該是競爭者意象)的層面上,極力避免東盟對華安全認知出現(xiàn)安全困境和敵人意象式的逆轉。考察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轉變的歷史可以發(fā)現(xiàn),這一轉變歷程基本上沿著正向、積極的路線演進。但是,每一轉變時期內始終存在若干負面刺激信號的干擾,盡管正面信號的刺激效應要遠大于負面刺激。事實上,由于地緣、歷史記憶、領土爭端、域外大國挑唆等消極因素的階段性刺激,東盟對華安全認知的負面刺激信號是難以根除的。故此,這種情境就格外要求中國盡可能多地釋放正面刺激信號,以此消弭負面刺激信號在東盟對華安全認知轉向正面化和積極化過程中的不利影響和阻滯效應。

在這一正面刺激過程中,特別要重視安全規(guī)范和安全機制等制度性要素的建設,因為“機制,以及比機制更具權威性、結構更龐大的制度,可以促進認知的演化”(51)[美]詹姆斯·多爾蒂、小羅伯特·普法爾茨格拉夫:《爭論中的國際關系理論》(第五版),閻學通、陳寒溪等譯,世界知識出版社,2013年,第174頁。。冷戰(zhàn)結束以來,東盟對華安全認知出現(xiàn)過不同程度的負面信號刺激。在此背景下,東盟對中國的安全預期之所以未回到敵人意象,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中國認同東南亞地區(qū)安全制度規(guī)范對自身的約束。制度規(guī)范是影響東盟對華安全認知轉變的重要正面刺激信號,東南亞地區(qū)的安全制度規(guī)范越是完善,中國被“社會化”到這些區(qū)域安全規(guī)范的程度越深,那么中國的朋友意象和安全共同體形象在東盟的安全認知中就愈加強烈。即便未來東盟與中國的安全共同體建設出現(xiàn)停滯、甚或倒退,但內蘊于安全共同體之中的安全規(guī)范和機制依然會發(fā)揮其慣性作用,規(guī)約和影響雙邊的安全行為和安全戰(zhàn)略,從而不至于刺激東盟對中國的安全認知退化到敵人意象和安全困境的消極局面。

與此同時,還要注意作為干預變量的歷史記憶會對行為體的安全認知產(chǎn)生潛移默化的影響,這就要求中國最大化地消弭這類反向干預變量的消極影響。除上述安全制度和安全規(guī)范的構建之外,觀念和認同方面的路徑亦是值得思考的?;仡櫣糯袊c東南亞地區(qū)的歷史,其中內蘊著和平友好的互動模式和深厚的和諧特質,而東盟對中國安全認知的歷史記憶通常會忽視這些積極面。故此,對作為刺激源的中國(施動者)來說,要善于從古代中國與東南亞地區(qū)的交往中挖掘出正面的“歷史遺產(chǎn)”,塑造以和平、和諧、文明和包容等為主題的中國形象,進而以文化軟實力和“二軌外交”為手段刺激東盟(受動者)對中國的安全認知朝正面化和積極化的方向持續(xù)推進,以扭轉東盟對華安全心理預期中的負面效應。此外,由于另一項干預變量地緣因素(地理位置和距離)的不可消除性更加強烈,通過挖掘雙方互動中的正面歷史教益,亦有助于適當緩解地緣臨近性給東盟對華安全認知造成的畏懼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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