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一
鐵街附近一大片是鬧市區(qū),大街小巷橫七豎八。各條街巷的名字,都是依照街上最初的作坊和鋪面主要經(jīng)營的行當起的:筷子巷、帶子巷、胡琴街、嫁妝街、棉花市街、香燭市街、鐘表路、珠寶路,也有拿老板的姓氏做名字的,比如賣河鮮的薛家塘,制售糕餅的楊家廠等等。
本市最大的商號萬祥泰絲綢店、時鮮大酒樓、亨得利鐘表店,像三個從大人國來的巨人,高高地站在這一大片密密麻麻的蜘蛛網(wǎng)中間,其中最高的是亨得利鐘表店,樓頂上的鐘塔有四面巨大的羅馬鐘,老遠就能看見,每隔半個鐘頭就報一次時。鐘聲沉著、悠揚,讓城市有了節(jié)奏。
楊尿根從小到大最喜歡去的地方是亨得利鐘表店。店堂不大,他不停地轉(zhuǎn)著圈子盯著玻璃柜里面的名貴洋鐘表,一轉(zhuǎn)就老半天。店員都跟他熟了,隨他去。上學放學,在大街上,他老是對著鐘塔出神,等著報時的鐘響,同學用力推他,他才戀戀不舍地走開。這個愛好,給他惹了事。
鐵街夾在萬祥泰和亨得利中間,早先熱鬧得要命,一天到晚,鐵匠鋪、白鐵鋪風箱的呼啦聲、錘子的叮當聲此起彼伏,響個不停,現(xiàn)在只剩了楊家一家打鐵的了。
打鐵的是楊尿根父親。
沉寂下來的鐵街像一條無聲無息的蛇,兩邊的深宅大屋把小街夾得幽暗,只有中午才能漏進一線陽光。早先的那些鋪面都上著門板,只留一扇小門進出。家家的鋪面后面,天井、廳堂、臥室、庫房,老深老深,藏著各家,也藏著鐵街和城市無數(shù)久遠的秘密。
楊尿根父親的父親楊公公每天端個小板凳,彌勒佛一樣在鐵街街口坐著:白綢衫、白褲子,綢衫大敞,大襠的褲子扯開來可以裝進一個小人,打一個大褶,在肚臍眼下卷起。露著大肚皮、肥胸脯,刮得锃光的腦殼紅得像醬肉。頭發(fā)和眉毛像銀絲,眼睛像亮著的燈泡。街上的紅男綠女來來往往,河一樣在他面前川流不息。
楊公公不時端起擱在地上的大茶缸子,仰面一通大喝,咕咚咕咚的遠遠就能聽見。只要有人湊到面前,他就給人家講自己給孫文做過飯——不說“孫中山”,也不說“孫總統(tǒng)”或“孫總理”。講孫文最喜歡他做的鹽焗雞和燉雞湯;講鹽焗雞怎樣剝毛,怎樣掏干凈肚子,絕不能下水;講燉雞湯要用文火燉幾個小時,除了幾片姜,不需要任何別的佐料等等。講得活靈活現(xiàn),好像是真的。
在公廁里,楊公公喜歡看報,一看老半天,蹲在茅坑上紋絲不動,像是釘在上面了。鐵街只有一個公廁,每天早上都排長隊。里外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唯獨他穩(wěn)如彌勒佛。大家習慣了,也不指望他起身,就當公廁少了一個坑。
誰也搞不清楊公公的歲數(shù),問他,回答永遠是“七老八十”。過往的事情,他永遠說不出準確的年月日,只說八國洋人進北京那年,宣統(tǒng)讓人趕出紫禁城那年,晚報登“萬祥泰”老板姨太太跟狗睡覺的花邊新聞那年,河水漲到街上那年,時鮮樓公私合營那年……
楊尿根上小學還尿床,家里叫他“尿根”,直到后來進了藝校,才有了藝名。他從小就給父親拉風箱,上學了,能拿起大錘,一放學就隔著鐵砧,站在父親對面,父親把爐子里燒紅的鐵件夾到鐵砧上,他按照父親用小錘敲出的點子,一下一下地捶鐵件,在火星子亂蹦的“叮叮當當”中長得也像個鐵砣。
陳志是從小被寵大的,害怕離開家,到了不得不上學的年齡,開學那天,他緊張得大哭。父親讓兩個姐姐幫著把他硬背到背上,兩只鐵樣的手臂從后面扣住了他兩條亂蹬的腿,他根本沒有可能掙脫。他趴在父親幾乎沒有肉的背上,被父親的骨頭硌得說不出地痛,握緊拳頭捶打,卻像是打在石頭上,只能哭得喘不過氣來。
上了兩年學,好不容易有點習慣了,三年級,陳志父親離開了市政府那個院子,到紅十字會診所做收發(fā),把家搬到診所附近的賜福巷,把陳志也轉(zhuǎn)到了附近的楊家廠小學。這次父親沒有背他,只是緊緊地抓住他的手。
下著大雨,父親打的傘全遮住他了,自己走在雨里,一會兒就淋得全身透濕。楊家廠小學本部教室不夠,在鐵街對面的時鮮樓后面租了間庫房做二部。父親一路問著,好不容易找到了地方。
是一棟小樓,只有上下兩層,上面一大一小兩間房,大的是教室,小的是老師辦公室。下面一層堆了時鮮樓的雜物。
說是“二部”,只有一個班。
頭堂課早就開始了,父親低著頭,彎著腰,不停地賠著不是,把陳志交給老師。
老師是個女的,姓彭,各門課都是她教,個子不高,沒有頸和腰,加上寬闊的大胯,看起來有點像橫的。
彭老師不理陳志父親,只對陳志說,到座位上去。
教室里只有一個空位,同桌的是楊尿根。
楊尿根伸出小指頭跟陳志拉鉤,不要怕,有我,哪個也不敢碰你一根毛。
開學一個多月了,陳志都繳不出學費。家里兄弟姊妹多,父親的工資只夠一家人的柴米油鹽,不到發(fā)工資就用光了。一上課彭老師就先問他學費,問了幾次,終于火了,喝他站起來,去家里找父母拿錢繳學費,沒有就莫來上課。
陳志可憐巴巴地走到樓梯口,突然聽到身后楊尿根大喊,老師,莫讓他走,他的學費我繳,明天就繳!
你繳?你拿什么繳?莫非又要……
彭老師下面的話沒有說出口——楊尿根做過賊。
老師,求你。明天我繳不上,你再讓他走。
楊尿根第二天真的給陳志繳足了學費。
彭老師盯著他,錢是哪來的?
你管不著。
但是陳志還是很怕彭老師。楊尿根說的“不要怕”的“哪個”,只能是同學,不可能是老師。
第二天一早,陳志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停地有水滴到他頭上。教室上面橫著一根繩子,晾滿了衣服,懸在他頭上的是一件寬大的灰布中山裝,因為沒有擰得太干,不時有水滴落下來。座位很窄,陳志也不敢亂動,就那樣讓水滴著,讓水順著臉流下來。
楊尿根發(fā)現(xiàn)了,立刻大喊,老師,滴水!
正在黑板寫字的彭老師回頭,粗聲粗氣說,你喊什么!滴你頭上了嗎?
彭老師回頭把黑板上的句子寫完,讓大家照抄,才走下來,去辦公室拿出根竹叉子,叉下灰布中山裝掛到教室后面的角落里。
地板薄,被她走得“咚咚”響。全班的頭跟著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二
到班上好幾天后,陳志才從坐在他前面的鄭瑤仙那里知道,楊尿根是留級生,因為他把教室里的掛鐘偷回家。那口鐘除了大小不同,跟亨得利塔樓上的羅馬鐘一模一樣,送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給他拆得一團糟。問他為什么偷,他說他不是偷,就是想看看里面長什么樣,沒想到拆開裝不回去。他長大了不想打鐵,想做鐘表。學校認定他狡辯,讓他留級,以觀后效。班上沒有人愿跟他同位,所以陳志轉(zhuǎn)學過來之前,他邊上的位子一直空著。
陳志不想跟這樣的人同座,更不想跟他做好朋友。他不要一個賊保護,他后悔了剛來的那天不明不白就跟他拉鉤,也很后悔讓楊尿根幫他繳了學費,心里發(fā)誓,一有了錢就馬上還給他。楊尿根那一聲喊,等于讓自己也得罪彭老師了。他曉得衣服只能是彭老師晾曬的,他寧愿頭上滴水,也不愿惹彭老師生氣。
下了課,陳志找到彭老師,說,老師,我沒有怪你。
彭老師正在收拾辦公桌,沒工夫啰嗦,那就好。
只要有機會,陳志就努力討彭老師的好。
全班大掃除,彭老師讓大家把教室的桌椅都搬到樓下的空場上清洗,有幾個同學繞著空場上的桌椅打打鬧鬧,彭老師不斷地喝他們,你們搞什么鬼?都給我老實點!
彭老師喝一句,陳志也學著她的腔調(diào)跟著喝一句。結(jié)果彭老師以為他搗蛋,陳志,狗膽包天了,你!
讓他去空場的角落罰站。
大掃除結(jié)束,所有人都回家,最后離開的彭老師把他忘到了后腦殼。天黑了,一直等在外面大街上的楊尿根和小淘跑進來,說,你還等什么???
課間休息,彭老師剛走開一會兒,兩個同學不曉得為什么打起來,在講臺邊上滾來滾去,別的同學都下去空場玩了,陳志想幫老師維持秩序,在一邊勸架,急得跳腳。上課鈴響,彭老師回來,讓三個人都去樓下罰站。
陳志訥訥地說,我沒有打架,我是叫他們不要打……
彭老師吼道,還犟嘴!下去!
陳志真的是勸架!旁邊的楊尿根打抱不平。
多嘴!彭老師根本不聽。
楊尿根一點不曉得陳志想躲自己。
教室的一邊窗戶對著時鮮樓的廚房。每天上課快中午的時候,教室里就全是時鮮樓飄來的濃香。每到這時候,所有人就不住地吞口水,許多人肚子里會發(fā)出嘰里咕嚕的響聲。
時鮮樓的廚師是楊尿根公公的徒弟,常把頭天客人沒碰過的燒鹵豬蹄之類收好,第二天塞給楊尿根。課間,楊尿根就拉上陳志跑到大街找個角落,啃完再回來上課。也拉過小淘,但小淘堅決不肯,說把嘴巴和手弄得油乎乎的,腌臜死了。陳志每次也想拒絕,但每次都拗不過沒有油水的肚子。
楊尿根喜歡欺負小淘。他坐小淘后面,上課老是把她的長辮子綁在椅背上,她一站起來就一聲尖叫,惹得全班大亂。
奇怪的是,小淘從來不生氣。
小淘母親是楊家廠小學的吳校長,總是微微笑著,嘴角上一個大黑痣,漂亮得讓人想看又怕看。她是在紅十字會長大的,解放軍進城后實行軍管,其中一位后來成了小淘的爸爸。所有這些,都讓陳志有一種說不出的畏懼。
其實吳校長很和氣,陳志只有一次看到過她生氣的樣子。那次放學,他抄近道穿過一條僻靜的小巷,忽然見到同班同學鄭瑤仙的爸爸鄭科長扶著單車,攔住吳校長說話。他躲避不及,硬著頭皮快步從他們身邊擦過。之后,他好久都忘不了聽到的吳校長說的一句話:“請您放尊重些!”吳校長當時的神情,那么嚴厲。
楊尿根、小淘,還有跟小淘同桌的鄭瑤仙,家都在鐵街,是一個課外學習小組。陳志轉(zhuǎn)學過來后,楊尿根非要他進這個組。小組活動地點在小淘家:鐵街的盡頭,有人把門,進院子要盤查登記。陳志很好奇,雖然想躲開楊尿根,還是答應(yīng)了。
第一次課外學習,吳校長也在。她見陳志老低著頭,說,你怎么像個女孩子,羞羞答答的。
他是我們班上的學習尖子!楊尿根說。
我看也是。
吳校長抱著手,兩個手指頭撐著下巴,笑瞇瞇地端詳陳志,讓陳志更抬不起頭。
請你費心,好好幫幫他們幾個,特別是小淘和小楊。我知道瑤仙的成績也是不錯的。吳校長吩咐。看得出來,她喜歡陳志。
小淘家寬敞、明亮、干凈。每次去她家,她都會搬出裝著奶糖和餅干的大鐵盒子。每次楊尿根都一通亂搶,把腮幫子塞得鼓鼓的,一嘴餅干屑。其他三個人都安安靜靜地看著他,他發(fā)覺了,把大鐵盒子一推,睜大眼睛驚奇地問,你們做什么不吃?
大鐵盒子已經(jīng)空了,楊尿根端起來,用力搖搖,聽到一點響動,翻轉(zhuǎn)盒子,倒出了一塊奶糖,他很不好意思地抹抹嘴巴,說,對不起,只有這個了,你們吃吧!
小淘說,我不吃,你們?nèi)齻€石頭剪刀布,誰贏誰吃。
鄭瑤仙從筆盒里拿出小尺,仔細地測量過那塊奶糖,抬起頭問,幾等分?
楊尿根說,我不要了。
小淘說,我說過我不吃。
陳志說,不用分了,你吃吧。說著咽下口水。
鄭瑤仙看看大家,確定他們說的是真心話,才垂下眼睛,仔細地剝下糖紙,把那塊光滑的淡黃色的奶糖小心地放進小小的鮮艷的嘴巴里。她長得像瓷器街店里的小瓷人,又光滑又精致。她祖父年輕時是報館的主筆,為了伸張正義,被一伙地痞流氓打得半死。鄭科長為此特別憎恨舊社會。他管女兒很嚴,管得她成天除了看書就是寫字,什么事都規(guī)規(guī)矩矩,從不過分。因為這個緣故,她毛筆字寫得特別好,一筆一劃、工工整整,就像印在格子里的。
他們作業(yè)完成得早,一時又舍不得分手,就東拉西扯,比誰強。論成績,陳志各科不但是全班第一,還是全年級第一;論家長,小淘她爸官最大,但鄭瑤仙她爸是市教育局的,管小淘她媽,縣官不如現(xiàn)管。只有楊尿根拿不出可比的,急了,一瞪眼,說,我公公殺過人!
把大家嚇住了,都瞪著眼睛看他,不敢接嘴。
楊公公的祖上抽鴉片敗光了老字號糕餅楊家廠的家業(yè),到了他,只能去時鮮樓跑堂。因為每天給“萬祥泰”送餐,認得了老板一家人。他從小習武,在武行有頭有臉。市里晚報登“萬祥泰”老板姨太太跟狗睡覺新聞的第二天,他叫上幾個武行弟兄,把報館砸了個稀巴爛。寫那則新聞的主筆被打個半死,送進醫(yī)院,好不容易搶救過來。
在警察局,楊公公拍著胸脯,說,我是挑頭的,手也是我下的,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把我弟兄都放了。
“萬祥泰”花大價錢請了律師,舉出確鑿證據(jù),證明那個主筆想占“萬祥泰”老板姨太太的便宜沒有得手,捏造假新聞,遭了報復。楊公公才算保住了性命,只坐了幾年牢。
他要不坐牢,我爸也不會讀不成書,去街上鐵鋪學徒。楊尿根的口氣并不是抱怨,而是自豪。
這樣的祖父,的確誰也沒有。小淘的爺爺是北方種地的農(nóng)民。陳志的爺爺早先在街上擺攤代寫書信。鄭瑤仙低著頭,臉色慘白,忽然站起來跑了出去。楊尿根剛才一急,忘記了那個差點被楊公公打死的報館主筆就是鄭瑤仙的祖父。
三
四年級下學期,市教育局批準,楊家廠小學作為辦躍進班的試點,要從四年級選拔品學兼優(yōu)的同學上躍進班,一年后就可以考中學,不用上六年級。
對成績的要求有規(guī)定的標準,能達到標準的,班上至少有五個人,陳志、小淘、鄭瑤仙都是,鄭瑤仙排名最后。名額只有四個。
在五個人里,陳志的成績是最好的,每次幾乎拿的都是滿分。他清楚自己能讀書很不容易。他是長子長孫,一出生,祖父就對他的人生做了規(guī)定:只能做讀書人。母親后來告訴他,祖父把他的胎毛用紅紙包起來放在自己胸口貼身的荷包里。母親奶水不足,祖父把自己唯一一件祖上留下來、穿了幾十年的大皮襖送進當鋪,給他請奶娘。臨終前,祖父把他父母叫到床前,交待說以后不管怎樣難,都要讓這個孫子讀完大學。為了保證幾個孩子上學,家里常常一天只吃一頓飯。如果上了躍進班,家里就可以減少一些開支,他就可以早一年上中學,將來就可以早一年做事賺錢。
陳志對自己有十足的信心。
有一天放學回家,母親一人坐在床上哭,全身抖著,只是沒有聲音,見到陳志,一把抱住,你爹爹不會回來了。
為什么?陳志茫然。
母親摟緊陳志,抽泣,你讀不成書了,我要對不起你爺爺了。
陳志不曉得該說什么,不曉得怎樣安慰母親,更不曉得自己能做些什么,只是曉得:家里天塌了。
從第二天開始,母親就不斷地賣家里的東西,一直到剩下一堆沒人要的破爛。她一直在家里做家務(wù),除了父親的工資,沒有任何收入。
那些日子,陳志每天昏昏沉沉地上學,昏昏沉沉地回家。同學的笑聲和家里的哭聲攪作一團。粗心的楊尿根什么也沒有發(fā)現(xiàn)。小淘老是問,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鄭瑤仙一再說,要不要送你去醫(yī)院?
班上出事了,大家注意力很快就轉(zhuǎn)移了。
那天,最早進教室的同學發(fā)現(xiàn),掛在黑板上的羅馬鐘不見了。起先以為是彭老師拿去修理了,或是要更換,哪知道彭老師一見鐘沒了,頓時就一跺腳,誰?誰干的?
所有人都把眼睛盯住了剛進教室的楊尿根。
你們看著我做什么?楊尿根莫名其妙。
是不是你?彭老師問。
是我什么?
鐘。
什么鐘?
裝憨!
楊尿根的樣子讓彭老師更加相信就是他又一次偷了鐘。
沒有啊,我真的沒有!我要偷了鐘,全家死光光。楊尿根賭咒。
好吧,先上課?;仡^報告學校,這回要是查出來,再沒有那么客氣了,直接開除。彭老師這些話,還是對楊尿根說的。
你查就是,查到是我,不用開除,我直接跳河。楊尿根氣鼓鼓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低聲對陳志說了一句粗話,罵彭老師。
陳志裝作沒有聽見,眼睛看著黑板,不看他,心里想著:下了課一定要請求彭老師,換位子,絕不能再跟一個賊同座下去了。
但是,陳志萬萬沒有想到,當天下午放學,彭老師把他留了下來。等所有同學走光了,她那雙又濃又粗的眉毛下,眼睛放著兇光,問,跟我說老實話,是不是你跟楊尿根合伙,把鐘拿走了?
好像是當頭挨了一棒,陳志眼睛一黑,金星亂跳,老師您說什么?
鐘。
鐘?
是不是你們拿走了?
彭老師回避了“偷”字,拿去賣了錢歸你,因為你家里缺錢。
老師,老師,老師……陳志忽然覺得天旋地轉(zhuǎn),一頭栽在地上。
楊尿根、小淘、鄭瑤仙在樓下等著陳志。見他好久沒下來,鄭瑤仙說,我不等了,我要回去寫字,要不我爸下班回家該罵我了。楊尿根拉著小淘,說,上去看看。
陳志躺在地上,迷迷糊糊。
老師,這是怎么回事?楊尿根問。
怎么回事?問你自己!彭老師惡狠狠地說。
你懷疑我就算了,憑什么懷疑他?楊尿根叫起來。
你還來教訓我?彭老師的手指頭幾乎戳到楊尿根的鼻子。
老師說話要有證據(jù),不可以瞎猜的。小淘的口氣像她老媽。
彭老師瞪眼看看她,嘴巴張了幾下,閉住了。畢竟,小淘她媽是校長。
上躍進班的名單正式公布,有小淘、鄭瑤仙和兩個一向高分的男生,沒有陳志。羅馬鐘的失竊,還沒有查出結(jié)果。陳志和楊尿根還是主要的懷疑對象。
省藝校到學校挑人,挑中了兩個,一個是小淘,小淘跟她媽一樣漂亮,沒說的;一個居然是黑鐵砣樣的楊尿根,理由是他的下身比上身長兩公分。
楊尿根本來就不喜歡讀書,加上彭老師懷疑他是賊,一聽說給藝校挑上,高興得一蹦老高。
小淘則是可去可不去,她媽吳校長說,你自己決定。
小淘說,我決定去藝校,把躍進班的名額讓給陳志。
吳校長說,難得你有這樣的好心。你做得對。
但是,陳志沒有上成躍進班,小淘空出的那個名額給了別的同學。能不能上躍進班,決定權(quán)在教育局,吳校長也不能違反他們的決定。見到陳志,吳校長臉上沒有了一貫的笑容,只說了一句,好好念書。
楊尿根求過鄭瑤仙,讓她跟她爸鄭科長說說,陳志是好學生。
鄭瑤仙說,我哪敢,他鐵面無私,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你們偷鐘的事還沒完呢!說完扭頭走了。
楊尿根和小淘去了省藝校,鄭瑤仙上的躍進班在楊家廠小學本部,學習小組煙消云散。陳志心里空落落的。
彭老師還是那么兇,見到陳志就說,老哭癟個臉做什么?學習委員鄭瑤仙走了,她沒有補選,下午的練習課,她讓陳志上講臺,粗聲粗氣對下面說,你們有什么不懂的,就問他。
羅馬鐘的事,楊尿根問過他公公。
楊公公呵呵地笑,胸脯和肚皮一陣抖動,好多事,曉得了跟不曉得結(jié)果一個樣。不如不曉得,心里干凈。
不管楊尿根怎樣纏他,楊公公就只是呵呵笑。
楊尿根說,他公公什么都曉得,他是鐵街的“百事通”,再蹊蹺古怪的事,他掐掐手指頭就一清二楚,只是故意裝憨罷了。鐵街早年發(fā)生的許多事,他都多少沾點邊。甚至還有人嚼牙根子,說當年“萬祥泰”的姨太太跟一個京城過路的戲班子名角相好,小淘她媽吳校長就是他們的女兒,姨太太難產(chǎn),生下女兒就死了,女兒是楊公公送進紅十字會育嬰堂的。說的人怕別人不相信,問,你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為什么老爺子一見吳校長神情就怪怪的,像是疼愛,又像是憐惜?
楊公公有一天在公廁從早上蹲到了快中午,別人喊他,拍他,沒有反應(yīng),才知道他壽終了。
羅馬鐘冤案失去了最后一絲伸冤的希望,楊尿根和陳志這輩子就是跳到河里也洗不清了。
楊尿根爸爸有一天叫住了他,悶悶地說,鐘的事就算過去了。學校沒找你們,你們也就莫瞎想了。公公心里自然有數(shù),不告訴你們,就是怕你們?nèi)鞘巧?。事情其實再明白不過——只要看誰從中得到了好處。
楊尿根把這話告訴了小淘、陳志,三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說不出話。
鄭瑤仙她爸那時已經(jīng)從“鄭科長”變成了“鄭局長”。
你一定要上六年級,學費會有人幫你繳。楊尿根先開口。
那是誰?我想知道。陳志說。
楊尿根看著小淘,你不用管,錢反正不是偷的。
小淘的眼睛亮亮的。
我曉得了,是你媽,吳校長。
陳志嗓子哽咽,淚水又涌上來?,F(xiàn)在他什么都明白了,他之前的學費都是楊尿根從小淘那里借的錢。小淘不讓楊尿根還,也不讓他告訴陳志,說這是她媽叮囑的。
陳志小學快畢業(yè)了,一天吳校長被通知去市教育局,鄭瑤仙爸爸鄭局長跟她談了半天話,回來她就收拾辦公室的東西。幾天后,教育局下了文,免了她的校長職務(wù)。這之前,小淘的爸爸已經(jīng)不是大官了,聽說犯了很嚴重的錯誤。
楊尿根和小淘好久沒來找陳志。陳志知道,他們幫不上他了。
四
雖然明明曉得家里沒錢讓他讀中學,陳志還是參加了升中學的考試,他想給自己的求學生涯劃最后一個句號。他想好了,從這個暑假開始,他就去做工,先跟楊尿根爸爸學打鐵,等夠了法定的就業(yè)年齡,再去勞動部門登記,等待招工。
暑假,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陳志去江邊的電廠撿煤渣,特意拐彎路過他考上的中學,見到校門兩邊張貼著入學新生榜,他擠進去,在密密麻麻的名單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眼淚一下涌上來,趕緊低頭退出人群,差點撞上迎面過來的鄭瑤仙。她已經(jīng)是這個中學的初二生了。
你真的不上中學?
鄭瑤仙的個頭不知什么時候躥高了,陳志得抬起臉看她。但是他馬上就低了頭,從鄭瑤仙身邊走開。
中午回家,還沒有進門,陳志就聞到一股淡淡的煙草和肥皂水混合的氣息。門里,一個嚴肅的、黑瘦的陌生人,坐在家里唯一且還是斷了一條腿的小板凳上,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一身灰布中山裝洗得發(fā)白。
我姓涂,是你初一的班主任。
陳志有點驚惶,手腳沒處放。
坐下吧,我們慢慢說話。
涂老師輕言細語,他顯然已經(jīng)來一會兒了,我跟你母親說好了,你繼續(xù)上初中。
一臉凄涼的母親摟著陳志的弟弟妹妹,點點頭。
涂老師抓過陳志的手,合握在自己暖暖的手掌里,端詳了陳志一會兒,說,你的情況我都清楚,你小學的班主任彭老師是我愛人。這么聰明的孩子,不讀書可惜了。讀書的費用不要擔心,我會給你申請免學費和助學金。
涂老師說著,從斷了一條腿的板凳上站起來,那就這樣吧,講好了,你明天去學校報到。我等你。
全國的“知青”回城后,陳志從鄉(xiāng)鎮(zhèn)回到省城,在忙忙碌碌中去看望了記憶最深的兒時的同學和老師。
鐵街那一帶改變很大:萬祥泰絲綢店改名為工農(nóng)兵商場,時鮮大酒樓改名為大眾餐廳,亨得利鐘表店改名為中華鐘表店,店里的名貴鐘表不見了,柜臺里滿是便宜的石英鐘和電子表。鐘塔上四面巨大的羅馬鐘都敲掉了,沒有了每隔半個鐘頭就報一次時的鐘聲,城市仿佛沒有了節(jié)奏。
楊尿根上藝校后取了藝名,叫“楊曉陽”。成年后的楊曉陽和小淘是舞臺上的黃金搭檔,省歌舞團的臺柱子,在全國的同行中很有名氣。跳舞最火的時候楊曉陽被人從高臺上推下來,摔斷了一條腿。從醫(yī)院出來,跟小淘結(jié)了婚,接下來生了一堆兒女。歌舞團后來解散了,小淘在鐵街老屋辦了個舞蹈班。楊叔不打鐵了,跟楊嬸一起打理舞蹈班的雜事。
老屋門口,原來打鐵的地方,楊曉陽設(shè)了張桌子,上面安了個玻璃罩,罩子上貼了個小招牌:“精修鐘表”,罩子里有一盞亮亮的小照明燈。楊曉陽手藝好,收費低,雖然業(yè)務(wù)量不大,但總也做不完。
坐在輪椅上的楊曉陽,照舊嘻嘻哈哈。小淘也照舊像在學校里一樣隨他呼來喊去,什么都聽他的。
楊曉陽和小淘領(lǐng)著陳志去墓地看望了吳校長。她在育嬰堂長大的經(jīng)歷讓人懷疑為外國特務(wù),揪斗的當天她割腕自殺。楊曉陽是吳校長被揪斗那天沖上高臺后被人推下的。吳校長丈夫在干校病故。夫妻二人葬在一起,墓碑上嵌了她去世前的最后一張照片,她微微笑著,嘴角上有個黑痣,那么漂亮,讓人想看又不敢看。
陳志轉(zhuǎn)了好久才找到彭老師和涂老師。沒有想到他們住在這樣逼仄的棚戶區(qū)里,曲里拐彎的小巷密不透風,難怪那時候彭老師會把洗過的衣服晾在教室里。
屋子里散發(fā)著一股淡淡的煙草和肥皂水混合的氣息。兩位老師才退休不久,都挺精神的,沒怎么變。彭老師倒茶,端水果,還是那么風風火火,走路“咚咚”響;涂老師把陳志的手合握在自己暖暖的手掌里,只端詳,不說話。他還是那么溫文爾雅,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一身灰布中山裝洗得發(fā)白。他是教歷史的,像老電影里的鄉(xiāng)村教書先生。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