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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巢

2020-06-08 15:42林培源
長城 2020年3期

林培源

1

事情要從一個夢說起。夢里,風(fēng)聲呼嘯過耳畔,蔣元的身體失去重心,如同飛機上累贅的壓艙物,被人從半空中往下拋。蔣元扯開嗓子呼號,風(fēng)撕開了四肢和臉部的皮膚,外套鼓脹如船帆。再一晃,“噗”的一聲,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軀體和一團硬物撞到一起,背部塌陷下去。奇怪的是,他并不感覺到痛。

他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那是空氣和衣物纖維摩擦后燒焦的味道。

蔣元看到自己置身井底,眼前除了微弱的光,什么也看不到。這時,他撞見大學(xué)同學(xué)彭飛的臉,五官模糊,像是被黏稠的液體包裹住了,嘴角隱隱掛著笑。

蔣元驚醒過來,條件反射地朝墻壁重重?fù)袅诉^去。他開了燈。拳頭上有血絲,抬頭一看,墻上也有,血跡像油墨將干未干,毫無章法。

這不是蔣元第一次做這樣的夢。細(xì)節(jié)、聲音、觸感都如此清晰。之前他只當(dāng)是工作壓力太大所致,不過這次一點也不尋常,那種黑暗中墜落的感覺太真切了。為什么會夢見彭飛呢?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事。

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蔣元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現(xiàn)在連他的長相也記不太起來。不然,何以他夢見的是一張模糊的臉?他安慰自己,做夢罷了,也許是多年沒見,消失的記憶闖進夢中來了。

他起床洗了把臉,取出紅藥水,涂在受傷的拳頭上,待紅藥水干了,再貼上止血膠布。

劉珍和女兒到鄉(xiāng)下探親了,家中只剩他一人。他望著空蕩蕩的家,感到一陣強烈的孤獨。

吃過早飯,蔣元又琢磨起那個夢,以往他只是夢見自己下墜,但這次添了新的內(nèi)容——多年未見的老同學(xué),像從樹干上岔出來的枝節(jié),直直地插進夢里。這事或許有什么蹊蹺,蔣元說不出個究竟,這更讓他感到煩擾。

從地鐵口出來后,蔣元順著人流往外走。

冬日的風(fēng)吹在臉上像刀子,他站在十字路口張望,看到報業(yè)大廈前停了一輛吊臂車,吊臂車正在拆除樓頂?shù)恼信?,長長的吊臂斜靠在建筑上。操控者坐在駕駛室內(nèi),露出半截白色頭盔。蔣元抬眼,望見大廈頂樓有三個移動的身影,建筑玻璃窗折射的白光閃過來,晃得人睜不開眼。

蔣元用手遮住額頭,快速穿過馬路,一頭鉆進了報業(yè)大廈。

他手背上貼著的止血貼引起了同事的注意,他們問他是不是受傷了。蔣元回答說,不小心摔倒,擦傷了。同事“哦”了一聲,沒再問什么。

蔣元放下背包,癱坐到電腦椅上。同事們各自忙開了,辦公室里響起鍵盤敲動的聲音。

蔣元努力回想昨夜的夢。他打開電腦,在瀏覽器上輸入“彭飛”兩個字——網(wǎng)頁顯示的搜索結(jié)果除了爵士小提琴演奏家彭飛和企業(yè)家彭飛,沒一個是他要找的人。他往后翻了幾頁,仍舊一無所獲。

蔣元不死心,拿出手機,將大學(xué)同學(xué)微信群里的成員挨個看了遍,翻到最后,他靠在電腦椅上,像只癟了氣的皮球,怎么也集中不起精神來。

他起身走到辦公室窗前,所站的位置,對著那臺吊臂車。他觀望了一陣,吊臂車在眼皮底下開走。幾位作業(yè)的工人,溜進一輛小貨車,很快離開了。

蔣元看不到招牌拆除后大廈頂樓的情形,但確信無疑的是,現(xiàn)在這是一棟沒有“名片”的建筑——雖說只要打開電子地圖,查看街景,還是能夠清楚地看到“××報業(yè)集團”六個猩紅的宋體字。想到往后只能通過手機地圖上虛幻的影像來確認(rèn)這棟大廈的名字,蔣元不免一陣失落。

辦公桌上的索尼攝像機和佳能單反引起了蔣元的注意。每次出采訪任務(wù),他都會將它們整理好,檢查電池和鏡頭,再塞入背包。除了工作,他很少這樣仔細(xì)地觀察它們?,F(xiàn)在這堆工具靜靜地躺在辦公桌上,蔣元伸手摩挲著那臺單反,他用的這臺內(nèi)置了網(wǎng)絡(luò)傳輸,拍完照可以即時傳到手機。這幾年,手機、攝像機和單反,成了他工作的標(biāo)配。他攜帶這些數(shù)碼產(chǎn)品進進出出,和舊時進京趕考的秀才,或者鄉(xiāng)野荷鋤下田的農(nóng)夫,并無多大的區(qū)別。

蔣元有一本褐色牛皮封面的工作簿,巴掌大小,用來記工作內(nèi)容,作為備忘錄。他喜歡筆墨和紙張帶來的厚實感,而不大使用手機日歷。他翻到空白的一頁,用筆寫下一個“夢”字。寫完,又用繁體字抄了一遍。

怎么形容他的工作呢?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使他變成一個刻板而守時的人,他感到自己被框定在一個無形的外殼中。他在腦海中回放平時工作的場景:一般情形下,抵達活動現(xiàn)場后,他會用腳架將機器架穩(wěn),再調(diào)好設(shè)備。剛?cè)脒@一行時,他還是個新手,做攝影記者,那時要擠在一堆同行當(dāng)中,手持單反,跑前跑后,找角度,直到拍出滿意的相片為止。后來攝像機加入了,再后來網(wǎng)絡(luò)直播興起,單反和攝像機逐漸退居幕后。一臺手機,就夠人忙活的了。

三年前采編部大換血,辭退了一批人。蔣元僥幸躲過了一劫。但自此以后,他的負(fù)荷比以往重了許多。有時一天連軸轉(zhuǎn),連著跑三場活動,連飯也吃不上。他主要負(fù)責(zé)活動的網(wǎng)絡(luò)直播,簡單說,這個工作有點像從前的電視直播,不過平臺換在了網(wǎng)絡(luò)上。這是一項耗費心力的工作:不同規(guī)格的現(xiàn)場,所需的設(shè)備也不一樣,有時還得拉助手,準(zhǔn)備不同的機位進行切換。直播過程,需要全神貫注。萬一出差錯,要及時掐斷,換成事先準(zhǔn)備好的空鏡頭。

以前基本上是采編完了再寫文稿,中間有個時間差,不像現(xiàn)在什么都要求同步?;顒咏Y(jié)束,蔣元還要撰稿——有時是在咖啡館,有時是在出差的飛機或高鐵上——只有寫成文字發(fā)出來,他的任務(wù)才算完成。以往幾個人協(xié)作完成的活兒,現(xiàn)在全壓在他身上。此外,他還會被人拉去應(yīng)酬。一應(yīng)酬,喝酒是少不了的。去年蔣元在杭州報道某個文化節(jié),閉幕晚宴上喝了幾杯紅酒,隔天睡過頭,把另一場更重要的直播耽誤了。他因此被領(lǐng)導(dǎo)痛斥一頓:“以后再誤事,就收拾東西走人吧!”

現(xiàn)在想起那件事,蔣元心有余悸。

他對這份工作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有時他覺得自己手握某種大權(quán),從人民大會堂到獨立書店,從大使館到藝術(shù)園區(qū)——他在這些場所暢行無阻;有時他又覺得這些不過是幻覺。他看著那些熟悉的面孔在臺上夸夸其談,講著重復(fù)的話,開著半咸不淡的玩笑,但背對讀者時,又是另外一番樣子。蔣元負(fù)責(zé)捕捉他們好的、規(guī)整的一面,而難堪的、凌亂的那一面,則永遠(yuǎn)留在了公眾的視線之外。

蔣元常常想,文學(xué)啥時候這么熱鬧了?十來年前,寫小說和寫詩的人分散各地,文學(xué)活動沒有現(xiàn)在這般頻繁。有時他上午跑完頒獎禮,下午就在新書發(fā)布會上碰到同一張嘉賓的臉。他們說話的口吻和措辭,像是提前排練好的,發(fā)表的觀點,并沒什么新鮮——有時嘉賓拋出上句,蔣元就能順當(dāng)?shù)亟由舷戮?。嘉賓接連兩次出席活動的酬勞頂?shù)眠^蔣元半個月的工資。他們認(rèn)識蔣元,但并不熟悉他。對他們而言,蔣元不過是這個圈子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同事拿蔣元開玩笑,說他是直播背后的男人。蔣元自嘲,可不是嘛,說不定我也可以露面做個直播,說說那些“不得不說的秘密”,要是有人打賞,就更好了。

事實上,并沒有人打賞。以前跑采訪還有車馬費(往往是裝在信封里),但今時不同往日。除非主辦方闊氣,否則一分額外的錢也撈不到。

無比疲倦時,蔣元寧愿拿掙的錢換個清凈的周末,陪女兒到公園放風(fēng)箏,或者是給劉珍下廚做飯??蛇@些也只是奢望。人到中年,他早就沒了年輕時的沖勁,他要養(yǎng)家糊口,要供女兒上各種各樣的興趣班,要繳這樣那樣的補課費。想到這些,他覺得自己像被困在玻璃罐中的蒼蠅,胡亂扇著翅膀,總也飛不出去。

蔣元大學(xué)讀的是中文系,后來輾轉(zhuǎn)從事了現(xiàn)在的工作。表面看著,他沒離開文學(xué),可實際上,他和文學(xué)越離越遠(yuǎn)了。他經(jīng)常忙到?jīng)]有時間讀書,書架堆滿了不少別人的贈書,大多是圈子里的人送的,要么就是出版社寄的。收到書,拍照,發(fā)朋友圈,接著翻幾頁,然后束之高閣(這幾乎成了既定的模式,一種新的社交禮儀)。

劉珍看著那些積了灰的書,調(diào)侃他說:“你要是不看的話,別堆在那里浪費空間,打包賣了吧!”

蔣元擺擺手:“誰說我不看了,我這不忙著嗎?”

劉珍說:“那好,都留給女兒吧,反正你也沒什么能給她。”

一祭出女兒這把大旗,蔣元就沒了脾氣。他現(xiàn)在拼死拼活工作,還不是為了女兒。他經(jīng)常和劉珍說,等女兒長大獨立了,他倆就搬去鄉(xiāng)下,詩書相伴,過太平日子。劉珍知道,這些話聽一聽也就算了。她在出版社當(dāng)編輯,平日除了打點工作,還要照顧家里的飲食起居。她主要的工作是校稿,也沒有閑余時間讀書。蔣元有次問她:“你喜歡這份工作嗎?”劉珍沒話。蔣元繼續(xù)道:“別說我刻薄,我覺得校稿就是對文字的戕害?!?/p>

劉珍反駁說:“編輯不就相當(dāng)于文字的外科醫(yī)生嗎?”

這時,蔣元從玻璃窗的反光中看見自己,圓圓的腦袋,身體敦實,鬢角冒出了些微白發(fā),不過人看起來還是充滿活力的。再過個七八年,他也就滿五十了。五十歲到底是個什么概念?“年過半百”,到時還能到處跑嗎?

2

算起來,蔣元快有二十年沒見過彭飛了。在他的記憶中,彭飛還是年輕人的模樣,笑起來咧著一張大嘴。因為抽煙喝酒,牙齒已經(jīng)泛黃了。他的身量高大,長得像根竹竿,喜歡穿的確良襯衫和喇叭褲。用彭飛的話來說,他老家是在“省尾國角”的潮汕。他說話帶南澳的海島口音,前鼻音和后鼻音分不清,一不小心會把“賺錢”念成“撞墻”,“上船”念成“上床”。

上大學(xué)那幾年,蔣元嗜書如命,每個月家里拿的那點錢,幾乎都被他用來買書了。錢花光了就吃泡面,窩在宿舍讀《卡拉馬佐夫兄弟》。那本上海譯文的舊書,被他翻得不成樣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講起故事來像個絮絮叨叨的話癆,可就是這樣一股句子中充斥著大河般雄渾的勁頭,叫他著迷。

蔣元那時經(jīng)常和彭飛辯論,到底是托爾斯泰偉大,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偉大?

蔣元認(rèn)為,托爾斯泰的道德感太強了,道德感太強的作家,會把文學(xué)變成生硬的說教,但彭飛覺得,陀思妥耶夫斯基說教的意圖太明顯,讀起來有失分寸。

兩人爭論不休,最后誰也不退讓,只好停歇,到校門口的燒烤攤吃東西打打牙祭。

那時港臺文學(xué)流行,金庸、梁羽生的武俠,瓊瑤的言情,席慕蓉的詩,還有亦舒、李碧華的小說……正版的、盜版的,成了大多數(shù)學(xué)生的枕邊書。彭飛是系里出了名的怪人,大學(xué)期間掛了幾門課,后來還肄業(yè)了。蔣元還記得,彭飛寫過幾本武俠小說,無緣出版,很快淪為地下讀物。彭飛瞧不起當(dāng)時流行的言情小說,對大家爭相傳頌的先鋒文學(xué)也嗤之以鼻。

彭飛學(xué)習(xí)成績一般,但頗有文才,是學(xué)校詩社的社長。蔣元和劉珍,是在他主持的讀詩會上相識的。

那天蔣元從圖書館出來,經(jīng)過人工湖,看到湖邊草坪立著一群人。他湊過去,看到身著格子襯衫的女生,拿著一疊打印的稿紙,用南方口音的普通話低聲念道:

天是灰色的,

路是灰色的,

樓是灰色的,

雨是灰色的,

在一片死灰中,走過兩個孩子

一個鮮紅,一個淡綠。

女生念詩時,臉上的神情透著微微的哀慟,她的聲音,將湖面和空氣染成了灰。

蔣元看到湖面礁石上站著的彭飛。他高瘦的身子套在一件的確良襯衣里,拳頭按在胸口,對大家說:“接下來讓我們?yōu)槭耪吣??!贝蠹壹娂姷拖骂^。蔣元身處其間,感到不適,他的心思全落在了讀詩的女生身上,女生的背影像塊磁鐵,牢牢地吸附住了他的目光。后來蔣元才得知,這群人聚到湖邊,是為了紀(jì)念詩人顧城。女生念的是顧城的一首詩。不久前,詩人持一把斧子砍死了妻子,隨之自縊身亡。

蔣元納悶,紀(jì)念臥軌的海子可以理解,紀(jì)念一個殺人犯,怎么都叫人困惑。不過蔣元沒有把他的困惑說出來。后來那個叫劉珍的女生成了他的女朋友,再后來,他們結(jié)了婚,一起到了北方。

昨晚夢見彭飛之后,蔣元把大學(xué)時代細(xì)細(xì)地回想了一遍。

記憶中潮濕多雨的南方、宿舍樓、圖書館,還有那時躁動不安的心,蔣元在想象中折返回過去。如果那時候沒有來到北方,他和劉珍的生活會是怎樣?劉珍也經(jīng)常抱憾,當(dāng)初要是留在深圳當(dāng)個語文老師,或者干其他工作,現(xiàn)在腰包鐵定鼓鼓的,沒事可以到歐洲旅游,一定要是歐洲,美國不行,看教堂,泡溫泉……她那些留在南方的同學(xué),眼下過的就是她羨慕的生活。劉珍念叨著要去阿爾卑斯山。她年輕時喜歡讀《魔山》,對托馬斯·曼筆下的那座療養(yǎng)院無比好奇。

脫離危險后,幾個人躺倒在沙地上,滿頭大汗,喘著粗氣。大家看到疼得嗷嗷叫的蔣元,都哈哈笑起來。

蔣元說:“彭飛那晚確實救了我,但是很奇怪,隔天回去,我和他說謝謝,他板著臉,愛理不理的。他這個人比較奇怪,我是知道的。后來劉珍扶我上大巴,我向他打招呼,他只是‘嗯地點了點頭。我看到他的眉骨擦傷了,有塊瘀青,不過他看起來好像也一臉不在乎……”

聽到這里,賈雯麗抓起玻璃杯,咕咚咕咚喝了幾口水。

她問蔣元:“你有沒有想過,沙灘上那么多人,為什么正好是彭飛,為什么那么巧,他正好出現(xiàn)在井邊?”

賈雯麗面帶慍色,睜大了眼,看起來如同一頭被激怒了的孔雀。

賈雯麗的話,把蔣元重新推到了遙遠(yuǎn)的過去。這個問題,他這么多年來從未認(rèn)真地想過。那件事,看起來沒有任何異樣:他的落井和彭飛救他之間,橫著一條牢不可破的邏輯鏈。確鑿無疑地,他掉進去了,而救他的人,正是彭飛。蔣元沒受什么大傷,按照心理學(xué)的說法,也沒有落下什么精神創(chuàng)傷,更何況腳踝傷好了,這事就慢慢地從記憶里淡去了。

賈雯麗說:“不瞞你說,彭飛那時在追我——不過我從來沒有理過他。那晚我喝了點酒,有點醉,走路輕飄飄的。大家散去后,彭飛叫住我。我當(dāng)時沒往心里去,這個人雖然怪,但他沒有對我做過什么出格的事。我們在海灘走了一路,聊了些什么,記不清了。我大概記得的,就是他那天穿的襯衫太大了,風(fēng)吹起來鼓鼓的,身上還有酒味。我們往沙灘外圍走,走到火光照不到的地方,彭飛忽然停下來,握住我的手,把我往他身上抱過去,我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辦,他用力按住我的后腦勺,嘴巴往我臉上湊,嘴里還嘰里呱啦地說些胡話。”

賈雯麗講的細(xì)碎片段,聚成磷火從黑暗里冒出來,閃閃爍爍,無從捕捉。那縹緲的磷火,由遠(yuǎn)及近,籠罩著她的唇角和眉眼。

蔣元發(fā)現(xiàn),賈雯麗的聲音和神情開始走樣了。她對講述這樁往事,開始有了某種執(zhí)迷。

“后來呢?”蔣元問。

賈雯說:“后來,我聽見‘嘭的一聲巨響,嚇得我叫起來,彭飛也嚇到了。趁著這個機會,我飛快地掙脫他,往海灘那邊跑?;氐綆づ竦臅r候,幾個女生看到我,問我怎么了。我只是哭,什么也說不出來?,F(xiàn)在想想,那時候太年輕,真是傻,要是放在今日,鐵定叫他吃官司!”

聽到這里,蔣元倒吸了一口氣,他忽然覺得,自己再次掉進了那口黑洞洞的沙井。

賈雯麗說:“現(xiàn)在你知道了吧?不是意外,也沒有巧合,彭飛當(dāng)時就在那里。”

蔣元恍悟——因為他的落井,剛好給了賈雯麗跑開的機會,這就壞了彭飛的好事,惹惱了他,難怪他會那么冷漠。

賈雯麗說:“為了搭救你,彭飛才沒追過來,這才是事情的關(guān)鍵?!?/p>

蔣元將零碎的記憶拼湊到一起。幾乎在一個時間點上,兩件事同時發(fā)生了,而他這么多年來,一直被真相隔絕在一口沙井里。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彭飛的形象,一下子顛倒了過來。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將他從遙遠(yuǎn)的過去拽向現(xiàn)在,他看到彭飛分裂成了兩半,一半在光明里,一半陷入黑暗中。他不知自己應(yīng)該站在哪一邊。這件往事充滿巧合和戲劇性,將他團團圍住。賈雯麗說得那么確鑿,任何一個細(xì)節(jié)都不容置疑。

“出游回來后,他還繼續(xù)糾纏我,我很怕,躲到隔壁宿舍住了幾天。后來我實在受不了,就到保衛(wèi)處報案了……現(xiàn)在想到這個人,我還是覺得很惡心。剛好當(dāng)年有個獎學(xué)金可以申請,我一直想出去留學(xué),因為一些原因拖了很久,發(fā)生這事之后,我才拿定主意?!?/p>

“所以說,彭飛沒有拿到學(xué)位證,也和這事有關(guān)?”蔣元問。

賈雯麗說:“這我就不清楚了,他畢業(yè)沒畢業(yè),跟我沒有半點關(guān)系?!?/p>

九七年夏天過后,蔣元沒在南方停留,劉珍和他一起到了北方工作。結(jié)婚多年以后,他們才有了小孩。這期間,蔣元換過好幾份工作,有一陣子還和別人合伙開書店。“非典”過后,他進了報社,一直做到現(xiàn)在。在北京這么久,蔣元免不了接待來訪的親友,他們以出差、培訓(xùn)以及旅游等名義,踏足這座城市。奇怪的是,這些年里,從來沒有人和他主動提起過彭飛。畢業(yè)以后彭飛何去何從,蔣元一無所知。他就像一塊鉛石,沉在了海底。

眼下這塊鉛石,又悄然浮出了水面。

4

兩人分開時,賈雯麗說起另一件事:兩年前,彭飛給她發(fā)了封郵件,大意是說他在籌拍一部電影,想委托賈雯麗幫他牽線,聯(lián)系好萊塢的人,片子拍成后,他要到美國去參加影展。

“我沒見過這么無恥的人,發(fā)生了那樣的事,連句道歉也沒有,我活該欠他的嗎?”

蔣元說:“這樣確實不好……”

“好萊塢又不是我家開的,我憑什么要幫他?”賈雯麗氣呼呼地說。

“是啊,憑什么要幫他?”晚上在回去的地鐵上,蔣元反復(fù)琢磨著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從他和彭飛的交往,到畢業(yè)出游,再到后來漫長細(xì)碎的人生經(jīng)歷。那么,彭飛為什么要幫我呢?賈雯麗將多年的秘密傾吐出來,心里倒是清凈了些。但當(dāng)蔣元看著她踩著高跟鞋遠(yuǎn)去時,他心里既覺得寬慰,又感到疑惑。他覺得,彭飛的事肯定沒有那么簡單。

蔣元翻開本子,上面有賈雯麗抄下來的電子郵箱。

在搖晃的地鐵里,他盯著那串郵箱地址,前綴是彭飛名字的拼音,外加“hero”,最后是1973——彭飛出生的年份。“hero”引起了蔣元的注意,要么出于自戀,要么出于某種惡趣味,不然,彭飛怎么會將自己和“英雄”掛鉤?他用手機郵箱,給那串地址發(fā)了封郵件,打了幾行字,又悉數(shù)刪去,最后只剩一句干巴巴的問候:

“彭飛,你好!好久不見,我是老同學(xué)蔣元,還記得我嗎?”

郵件發(fā)送出去,立刻就收到一則自動回復(fù)的消息:“您發(fā)給我的信件已經(jīng)收到。彭飛。”

這則回復(fù)令蔣元莫名地興奮起來,好像彭飛隔空和他打了聲招呼。

賈雯麗是在兩年前收到彭飛的郵件。這至少證明,兩年前彭飛還活躍著,還在籌拍他的電影。蔣元很想知道,彭飛什么時候開始對電影感興趣的,那部電影,后來拍成了沒有?

回到家,蔣元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在瀏覽器上輸入“彭飛”“導(dǎo)演”“電影”這樣的關(guān)鍵詞。遺憾的是,網(wǎng)頁跳出來的搜索結(jié)果,跟上午一樣,沒有一條與彭飛有關(guān)。

蔣元納悶不已,他走進臥室,從衣柜下方拉出一個儲物箱,箱子裝的都是些舊物:畢業(yè)證書、合照、記者證、信件、孩子的出生證、他和劉珍的結(jié)婚證,以及好多當(dāng)年旅行留下的火車票和景區(qū)門票。這些物什隨他當(dāng)年離開南方,又隨著生活的變遷,日漸添了新的,它們疊加在一起,勾畫出年月流轉(zhuǎn)的軌跡。

在儲物箱的最底部,蔣元發(fā)現(xiàn)了一本同學(xué)錄,封面是黑色的仿皮革,燙金的“同學(xué)錄”三個字已經(jīng)掉色了,里頭的紙張發(fā)黃,墨水的印跡也模糊了。蔣元記得,當(dāng)年畢業(yè),他讓好多人寫留言,還互相留了電話號碼和家庭住址。翻看這本同學(xué)錄的時候,記憶像蓄滿水的堤壩,即將溢出來。蔣元的目光,落在中間那一頁。那是彭飛的簽名。出乎意料的是,彭飛的字寫得很工整,甚至可以說有點笨拙,一點也不像他張揚的性格。不過彭飛沒有留下祝語,連日期也不寫。最后,蔣元驚喜地發(fā)現(xiàn),“電話”一欄,有串“0754”開頭的固定電話,跟著的是一個簡短的家庭住址。

蔣元立刻拿起手機,輸入那串號碼,并按現(xiàn)今的升位規(guī)則,前邊加了一個“8”,打了過去。他既緊張又興奮,仿佛即將接通的,是消失已久的外星信號。

電話竟真的通了。電話那頭,傳來一個衰老的聲音。

蔣元說,您好,我找彭飛。

阿灰(飛)啊,阿灰(飛)不在。那個衰老的聲音說。

阿飛不在?蔣元被對方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弄得不明所以。伯伯,我是彭飛同學(xué)。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接著,是另一個聲音。這次,是個女人。

蔣元聽見她用普通話說,我是彭飛妹妹,我哥他……他昨晚走了。

走了?什么意思?

女人泣不成聲,蔣元還想追問,電話就掛斷了,留下一串忙音。

蔣元得到了一個答案,這個答案叫他難過不已。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放下手機后,他透過窗戶,看到對面商場閃著霓虹燈,再遠(yuǎn)處,是灰白的光柱。霧霾重了,他的心,也被緊緊地鎖在霧霾中。那種墜落的感覺又襲來了。蔣元篤定,他的夢和彭飛的死有關(guān)。或許彭飛在走向死亡的最后時刻,鉆入了他的夢中??墒牵煤玫囊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蔣元想再打一次電話,但始終沒有行動。他躺到床上,渾身乏力地盯著天花板的菱形吊燈,腦子空白一片。

過了沒多久,手機震動了一下,蔣元拿起來,讀到這樣一條短信:

“你好!我是彭飛的妹妹彭春蕊,剛才掛了電話,請你見諒,我哥生前沒有幾個朋友,你打電話過來找他,我們很感激,后天他出殯,不知道你能否來送一送他?”

“出殯”兩個字像巨石一樣壓在蔣元心頭。去還是不去呢?人都已經(jīng)走了,專程從北到南跑一趟,有沒有這個必要呢?蔣元雖然被那個夢攪得心緒不寧,可得知了彭飛的死訊,有一瞬間,他反而覺得心理負(fù)擔(dān)減輕了,壓抑的心也稍稍得到了寬慰。然而,彭飛妹妹的請求還是讓他有些犯難。他在短信上打了幾句話,猶豫許久,又刪掉了。

這一天過得太煎熬了,蔣元經(jīng)歷了很多事,大的小的,新的舊的,一件一件涌過來。直到凌晨兩三點,蔣元才撐不住,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并不安穩(wěn)。半夜醒來后,他的心口發(fā)慌,像是有人在催促著他,追趕著他。

蔣元把那條短信反復(fù)讀了幾遍,短信的最下方,附有一個地址,他拿來和同學(xué)錄上的作比對,發(fā)現(xiàn)兩者是同一個。他的心像被針扎了,一陣一陣地發(fā)疼。如果沒有送彭飛最后一程,這條路他一定走得很孤獨。蔣元抓起手機,迅速回了短信。短信發(fā)送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抖。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給報社領(lǐng)導(dǎo)發(fā)了微信請假,訂了清晨的航班。行李收拾好后,他又給劉珍留言,說他接到任務(wù),要飛去廣東出差兩天。至于此行真正的目的,他沒有告訴劉珍。

5

蔣元在心里模擬了無數(shù)種和彭飛重逢的場景,眼下他即將面臨的,是其中最無法接受的一種。他和彭飛這么多年沒有見面,現(xiàn)在能想起來的,仍舊是彭飛鮮活的、明亮的形象。他無法想象,這樣一個形象,頃刻間說沒有就沒有了,像海灘上被浪打濕的一粒沙子,淹沒在無數(shù)的沙子之中,再也找不回來。

北京飛往揭陽的航班上,蔣元被蕪雜的潮汕方言淹沒了。那片他不熟悉的土地,還有那片土地上的人,從那些聲音里流淌出來,給人一種活泛又陌生的感覺。這是常年處在京腔京調(diào)中的他不曾體會過的。這一趟遠(yuǎn)行對蔣元來說如此不同。以往的每次出行,總有那么多人要見,那么多的任務(wù)要完成。然而這一趟不同以往。可以說,這是蔣元人生中最為奇特的經(jīng)歷:他要去看一個“死人”,更確切地說,是去見一個剛剛死去不久的人。蔣元想知道,這些年里彭飛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為什么他的生命會在這個年齡段戛然而止。他知道生命無法互相替代,但至少,他可以試著去理解。

三個小時的飛行結(jié)束,蔣元順利抵達了那片遙遠(yuǎn)的平原。

下了飛機,他背著包穿過航站樓,到了停車場。幾位黑車司機圍攏過來,他們操著不熟練的普通話問蔣元去哪里。

蔣元說:“南澳?!?/p>

這時有個皮膚黝黑的小伙子湊過來?!按蟾?,坐我的車吧,我就是南澳的,價錢好談!”說著他拉過蔣元往邊上走,蔣元沒遲疑,跟著上了他的車。身后有人罵罵咧咧。

蔣元把手機上存的地址拿給他看。他瞄了一眼說:“這個地方我知道,我外婆家就在那里?!?/p>

蔣元問:“你認(rèn)識一個叫彭飛的人嗎?”

“彭飛?哪一個彭飛?”

“我的老同學(xué),你們南澳島的?!?/p>

“哦,不認(rèn)識,說不定我爸知道這個人?!?/p>

蔣元聽完,未免感到一陣失落。也許彭飛在他們這里,不過是籍籍無名的一個人。如果像賈雯麗透露的那樣,彭飛在籌拍電影,不管拍沒拍成,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人知道。不過他想,年輕的司機不認(rèn)識彭飛,再正常不過了,有什么好失落的呢?很快他就能見到彭飛的家人,見到彭飛的遺容,很快他就會知道,彭飛這些年經(jīng)過的事,走過的路。他甚至抱著一絲僥幸心理,要是條件允許,他可以借助在這里的短暫時間,收集一些素材,為彭飛做個專題報道,記錄一個海島藝術(shù)工作者也許不那么燦爛的人生。

蔣元靠在車座上,看著窗外湛藍的天和快速倒退的樹影。

馳過蜿蜒蛇形的大橋后,出租車開進一段沿海公路。蔣元把車窗搖下來一道縫隙,冷冷的海風(fēng)呼呼地吹進來。他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咸咸的海水味。他的左手邊是幾棟海濱酒店,緊挨著的,有餐廳、大排檔和小吃店,蔣元甚至看到了晾曬在地上的魚干,而右手邊,是水泥鋪就的步行棧道,棧道中間段有座氣派的公廁,光潔的外墻瓷磚在日照下反著光。棧道往下是一片沙灘,再遠(yuǎn)處,是冬天陽光下廣闊無垠的海。

司機把車停在關(guān)帝廟門口,指著一條巷子告訴蔣元,你從那里進去就是了。

那條巷子看起來最多只能容兩個人同時經(jīng)過。蔣元半信半疑,不過他還是付了車費,提著背包下車了。

挨著巷口的關(guān)帝廟,歇頂飛檐,綠色琉璃瓦配著金色雕塑,在日光下熠熠生輝。關(guān)帝廟門口,是塊水泥空地,空地上聳立著一個很高的香爐,靠右邊一側(cè),豎立著一支旗桿。

蔣元的目光沒有多做停留,就徑自朝巷子走去。兩邊的墻鋪著粗糲的石子,走了幾步,他看到一戶人家門口,坐了幾個人。確切來說,那些人是搬著塑料凳子坐在巷道里。他們在抽煙,蔣元心想,這就是彭飛的家了。

為首的一個中年漢子叼著煙,上下打量蔣元,問他找誰。

蔣元自我介紹說,他是彭飛大學(xué)的同學(xué)。在座的人,誰也沒聽到過蔣元。蔣元補充道,我和彭春蕊聯(lián)系過了。

中年漢子站起來,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說,你跟我來吧。說著就領(lǐng)蔣元進了左側(cè)的門。這是個狹長的小院子,地上擱了一只熏得黑乎乎的鐵桶,里面全是燒完的冥紙。右側(cè)是緊鄰的兩道門,樓有兩層,擠擠挨挨的,給人一種壓迫感。蔣元沒想到,彭飛的家是這樣的。中年漢子打過招呼,很快,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從屋子里出來了。

蔣元一眼就認(rèn)出彭春蕊了。從她臉上,他仿佛看到了年輕時的彭飛,他們有著一樣高高瘦瘦的身子,不過彭春蕊的皮膚要白一些。打過招呼后,彭春蕊說,你稍等一下。

透過門望進去,蔣元看到滿屋子的人。彭飛的弟弟和蔣元握手,給他派了一支煙。蔣元順手接過來,他不抽煙,又不好意思拒絕,只好將它攥在手心。

彭春蕊領(lǐng)著父母走出來,老人家不會講普通話,彭春蕊當(dāng)翻譯,介紹說,這是大哥的大學(xué)同學(xué),專門從北京過來的。彭飛的母親一臉感激地點頭致意。她身段矮小,理著齊耳短發(fā),別一只銀灰色的發(fā)夾,整個身體裹在厚實的棉衣里,看起來圓圓的;彭飛的父親背部佝僂,穿著件厚毛衣,耳廓夾一支煙。他和蔣元握手,說了幾句話,大意是感謝他來,彭飛有這樣情誼深重的同學(xué),是他的福氣。老人家身體不大好,說幾句話,就咳嗽一陣。

蔣元注意到,彭飛母親的雙眼腫得像核桃,悲慟在她的臉上久久地駐留著。蔣元杵在那里,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眼下的場景。其他人都散在隔壁的屋子里,男女老少,抽煙的抽煙,喝茶的喝茶,說著蔣元聽不懂的話,沒有人對這個遲來的吊唁者感興趣。

彭春蕊擔(dān)起了招待蔣元的任務(wù)。她穿了件深藍色的羽絨服,臉頰上有褐斑,說話時右邊眼睛眨得比常人要快。她說:“我哥走得太突然了,我們誰也沒有預(yù)料,還讓你大老遠(yuǎn)跑一趟……”

蔣元安慰她:“節(jié)哀順變。”余下的話,他也不知道該怎么說。

他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錢(擱在一只信封里)從包里取出來,遞給彭春蕊。

彭春蕊詫異道:“大哥你有心了,這錢我們不能收?!?/p>

蔣元說:“收下吧,這是我的一點心意?!?/p>

僵持了一陣,蔣元只好將信封塞到彭春蕊手中。

彭春蕊領(lǐng)著蔣元進家門,跨過那道低矮的門檻,蔣元的四肢不由自主地緊繃起來。

遺體停在客廳,兩條長椅一頭一尾排開,上面擱了一副冰棺,一塊寬大的白布覆蓋著,白布下,躺著的就是彭飛了??拷_的地方,點了一盞煤油燈。八仙桌上,靠墻設(shè)了牌位和香案。蔣元聞到一股潮濕的氣味,他沒有再往前,愣在原地,目光落在了彭飛的遺像上。

蔣元一眼就認(rèn)出了曾經(jīng)的彭飛,時間把他的五官塑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臉型寬而長,眉角的皺紋很深,眼底藏著深邃的東西。蔣元猜想,遺像或許是由彭飛的證件照放大洗出來的,他能分辨出,彭飛對著鏡頭時,將微微偏斜的目光,正了過來。

蔣元給彭飛上香,鞠躬。他有種感覺,在這個鋪著紅地磚的狹窄客廳里,存在著三個彭飛,一個留存在過去,一個此刻躺在殮板上,還有一個躲進相框,俯瞰著他們。

彭春蕊說,庵堂做法事的師父來過了,明天殯儀館的車一到,就送去火化。

蔣元住進了彭春蕊夫妻倆開的家庭旅館。彭春蕊說,前幾年家鄉(xiāng)通了大橋,外地游客涌進來,她想著以后島上旅游業(yè)會更旺,就勸說丈夫從外地回來,租了套海邊的農(nóng)民房,裝修了幾個房間,對外出租。

蔣元問:“生意好嗎?”

彭春蕊說:“夏天游客多些,冬天人就少了,我老公開車兼導(dǎo)游,反正日子能過。”

蔣元點了點頭,他其實想問的是另外的問題。

彭春蕊將鑰匙交給蔣元,吩咐幾句,轉(zhuǎn)身要下樓時,蔣元鼓足勇氣,喊住了她。

彭春蕊問:“大哥,還有什么事嗎?”

蔣元說:“我想知道,你哥到底怎么走的?”

彭春蕊立在樓梯口,看了蔣元一眼,又把目光收回。

過了半晌,她說:“我哥是犯病的時候走的?!?/p>

蔣元一臉的疑惑:“你哥他……得了什么病?”

彭春蕊的眼眶紅紅的,嘴唇微微抖動著。

“我哥病了好多年,時好時壞,我們送他去醫(yī)院看精神科,可是他堅持說自己沒病,我爸媽不愿送他住院,家里經(jīng)濟支持不了。我嫂子和他過不下去,帶著孩子走了。朋友都躲著他,他在這里沒什么認(rèn)識的人,所以你能來送他,我們真的很感激。前年他一直說要拍電影,跟縣里的宣傳部申請了一筆資金,拉了些人,在島上跑來跑去,電影沒拍完,欠了一身債。大家都當(dāng)他傻,那些說了要幫他的人,什么文化局、宣傳部、作協(xié),最后關(guān)頭全跑了。沒想到,前晚他發(fā)病,半夜跑去后山的蜂園里,把自己拴在龍眼樹上……養(yǎng)蜂佬半夜起來撒尿,發(fā)現(xiàn)他脖子上拴著繩子,整個人把蜂巢壓垮了,頭上、身上,全是蜂蜜,身體已經(jīng)發(fā)硬了?!?/p>

說起這些,彭春蕊直掉淚。她抬起手,擦了擦眼。

蔣元的心往下沉,他忙不迭地說“對不起”。

彭春蕊說:“他走了也好,走了就不用再受罪。本來我們想送到祠堂再做法事的,鄉(xiāng)里老人不讓,說他是自殺的,見不得祖宗?!?/p>

蔣元的眼前浮現(xiàn)出彭飛最后的身影,他活得那么痛苦,做出這個決定,一定掙扎了很久。

彭春蕊說:“你大老遠(yuǎn)來一趟也不容易,先休息吧,樓下有餐廳,你餓了先墊肚子,晚上到我家吃飯吧。”

6

彭春蕊走后,蔣元躺在床上,身體乏累,意識卻是清醒的,他看見彭飛扛著攝像機在海邊,倒退著走,他的對面,是幾個漁民,彭飛喊著“好,就這樣!”——很快那些人不見了,只有彭飛高瘦的身影背對青山,聲音混入了嘩嘩的海浪中。

外面天黑了。蔣元撥開窗簾,看到遠(yuǎn)處的漁火星星點點,近處的海灘,被路燈照亮了。樓上的食街,響起了喧鬧的人聲。海島的夜晚降臨了。

蔣元去了彭飛家吃飯,院子里擺了兩桌,來的多是白天見到的那些人。

彭春蕊和兩個幫忙的親戚,煮了兩大鍋海鮮粥。蔣元餓了大半天,連著吃了三大碗。椅子有限,有的坐著,有的端著碗,站到巷道里吃。

盛飯時,蔣元瞥到客廳蓋著白布的遺體。那種感覺很奇怪,好像彭飛只是暫時睡著了。屋內(nèi)屋外,兩個世界,一個冷清,一個熱鬧。

蔣元很想掀開白布,看一看彭飛。

他擱下筷子,到巷子里站著,天上有星星,斑斑點點,他多年沒看見這么澄澈的星空了。彭春蕊領(lǐng)著孩子和蔣元打招呼,是個男孩,個頭不高。她說,以后長大了就去北京讀書,向叔叔學(xué)習(xí)。孩子向蔣元問好,蔣元摸摸他的頭。

彭春蕊說:“我哥要是像你一樣留在外邊,多好啊!”

蔣元說:“留在外邊也好,回來也好,都不容易。我和你哥自從大學(xué)畢業(yè),就沒有見過彼此了。昨天我和朋友談起他,想起來很久沒有聯(lián)系,就打了那通電話,沒想到會聽到這樣的消息。”

彭春蕊說:“我哥這么多年都沒干成一件正事,他回來縣里,在文化局上了半年班就辭職不干了,后來還開過廣告公司,沒賺到錢,最窮的時候,只能幫人寫寫縣志。有一年他做盜版書,被出版社告了,蹲了三年才出來……唉,你說他為什么就不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呢?”

蔣元陷入沉思,他問彭春蕊:“你知道你哥拍電影的資料存在哪里嗎?”

聽到“電影”,彭春蕊有些不安。

她說:“我?guī)湍阏艺野桑绻阌X得有用,就幫我們保存著?!闭f完,她領(lǐng)著蔣元進屋。穿過右邊的側(cè)門,上了一截坡度陡直的木梯,就看到樓上的閣樓,閣樓很小,靠北面墻是張老式睡床,和樓梯扶手平行的,是紅木書桌,書桌旁的書架上塞滿了書。蔣元感到恍惚,仿佛進入了彭飛大學(xué)時候的生活。閣樓還殘留著彭飛的氣息,煙灰缸還在,書桌上散落一沓稿紙,臺式電腦看起來用了很多年了,鍵盤滿是污垢,上了紅漆的靠背椅上有塊灰色坐墊。這間臥室,哪像成了家的人住的地方呢?

彭春蕊說,他成天躲在這里,敲著鍵盤,抽煙,有時還大聲讀些奇奇怪怪的句子,餓了也不下樓吃,都是我媽送飯上來的。你說一個四十幾歲的人,為什么要把生活過成這樣?

面對彭春蕊的追問,蔣元沒法回答。

他身處這間凌亂、逼仄的閣樓,感到自己被拋進了一片虛無。

他拉開電腦椅,坐了下來。

彭春蕊說,都在電腦里,你看看吧,我不打擾了。說完,她扶著樓梯扶手,啪嗒啪嗒,下樓了。

蔣元打開電腦,在硬盤里,找到了名為“電影”的文件夾,里面都是些編了號碼的視頻,只有一個,標(biāo)題是“蜂巢”,在一片凌亂中顯得突兀。蔣元將光標(biāo),移了過去。這樣的行為雖然經(jīng)過允許,可蔣元覺得,他是在窺探彭飛的秘密,在翻找他不為人知的生活。人一旦離世,就徹底喪失了對生活的管轄權(quán)。想到這句話的時候,他的手已經(jīng)點開了視頻。

與其說那是電影,不如說是一段未剪輯完好的短片。壓在重物之下的暗面,朝他露出了真正的底子。短片里都是些破碎的影像和雜亂的聲響:晨間的漁港碼頭,跳躍的海魚、蝦蛄,市場上挑擔(dān)子的人,麻將桌上洗牌的手,海灘上遺落的半只拖鞋,被海水沖上岸的塑料飯盒,漁船,拖網(wǎng),巷子里追逐的孩童,深夜街頭醉酒的人,樓頂?shù)奶柲軣崴?,冒著煙的粿條攤,缺了一塊的招牌;然后是影子,各種各樣的影子,高矮胖瘦,變動的,飄忽的,被碾碎的腳印;最后的影像,落在了一片龍眼樹林,鏡頭忽高忽低,沒有對好焦,快速晃動,斑駁的樹皮,離地面半尺高的地方,散落著幾只蜂箱,蜂群飛舞,鏡頭對過去,一只手拉開了蜂箱的蓋子,露出里面的蜂巢,黏稠的蜂蜜附著其上,蜜蜂嚶嚶地叫著,密密匝匝地堆在一起。鏡頭的遠(yuǎn)處,老人手持木棍跑過來,接著是“啊啊啊啊——”的喊叫聲。老人在驅(qū)趕彭飛。蔣元聽不懂他們的對話。最后的畫面,終止在一陣劇烈的晃動中。

蔣元想起彭飛死時的樣子,也許不像彭春蕊說的,他真的想要自殺,只不過是用自己的死亡,完成一項行為藝術(shù)?可是,為什么要將自己拴到龍眼樹上呢?又或者,他只是借用這些來制造自己死亡的“假象”,而真正的目的是在別處?

想到這里,蔣元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他帶著疑惑回到了住處。這一晚,他幾乎沒有睡。他覺得彭飛并沒有真正離去,他可能就躲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默默地注視著一切。

隔天一早,殯儀館的車將彭飛的遺體運走了。蔣元沒有跟過去,他站在村口,望著殯儀車后面送行的人??諝馇謇洌@艘宦暵暤嘏拇蛑贪?,更遠(yuǎn)的地方,海天一色,船影淡薄。

蔣元舉起相機,遠(yuǎn)遠(yuǎn)地記錄著這最后的時刻。

殯儀車開上了大路,很快轉(zhuǎn)上了大橋,消失在視線中。

和彭春蕊道別后,蔣元叫了輛出租車前往機場。

回北京的航班上,他透過舷窗,看著下方越來越小的村鎮(zhèn)和縱橫交錯的道路,陷入了沉思。他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即將歸附那個生活了多年的城市,繼續(xù)埋頭工作,照顧妻兒。他不愿意跟任何人說起彭飛的死訊,包括賈雯麗。他想讓彭飛連同他拍攝的那些影像,成為一個隱秘的回憶。往后很多年,這趟旅程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會一再地想起彭飛,想起他最后臉朝下趴在蜂巢上的姿勢。彭飛生前一定對蜜蜂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不然他不會將鏡頭對準(zhǔn)那些細(xì)密的生靈,最后連生命也獻祭出去。視頻中那些凌亂跳躍的片段,蔣元越看越喜歡,他也越來越相信,那是彭飛留給世界的最真實的幻影。

責(zé)任編輯 梅 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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