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我不想當英雄

2020-06-08 15:42鄭局廷
長城 2020年3期
關鍵詞:社區(qū)醫(yī)院

鄭局廷

1月19日的早晨,天陰沉得可怕。還有幾天就過大年了,可卻不見一點過年的氣息。

黃鐵斌熬好小米粥,盛了一碗,放入湯勺,端到床頭,遞到妻子于曉雯手上:“我跟曉強說了,他馬上開車過來,陪你去醫(yī)院做透析?!?/p>

倚靠床頭的于曉雯從被窩中伸出瘦削的雙手,接過碗,陡然一顫,粥差點潑出來,黃鐵斌趕忙幫她穩(wěn)住,從碗里拿起湯勺,舀了一勺粥,送到她嘴邊:“就讓我喂你吧?!?/p>

于曉雯張開嘴巴,把湯勺里的粥吸氣一樣地汲進口里。繼而,她從黃鐵斌手里取過湯勺,望著他慘淡一笑:“我能行,還沒到那個程度?!?/p>

“上午九點,街道召開緊急會議,不準請假。”黃鐵斌低聲嘀咕道,其實是在間接告訴她,不是情況特別緊急,他不會不陪她去醫(yī)院做透析的。

“你去開會吧,有曉強陪我去就夠了。”于曉雯露出蒼白一笑,道。

兩人說著,聽到門外有小車轟鳴之聲,黃鐵斌走出房間,看到于曉強雙手托著一只大紙箱走進門來,他幫忙接住紙箱,放在桌上,問:“這是什么?”于曉強把口罩從鼻口處拉至下頦,喘了一口氣,“我給你們弄的醫(yī)用外科口罩。”黃鐵斌愕然,“我們家又不開醫(yī)院,要這么多口罩干么?”

于曉強圓睜雙眼,像報告重大新聞似的發(fā)布道:“昨天,鐘南山來武漢了,據(jù)說華南海鮮市場發(fā)現(xiàn)的那個新型肺炎,可以人傳人,并且傳染性極強?!笨袋S鐵斌沒啥反應,于曉強一驚一乍道:“這么大的事,你一個干部,怎么還不知道呀?昨晚我接到好多電話,聽說漢口武昌兩個地方又有上千人住進了醫(yī)院,死了好多人?!?/p>

“只是聽說的事,你不要瞎講?!秉S鐵斌制止道。他當然也聽說了,只是作為黨員干部,得有個立場,沒有親眼所見,不能瞎傳。為了領受妻弟的好意,他關切地囑咐道:“你也在華南海鮮市場那里做生意,要引起警覺,不可大意?!?/p>

“我不會有事的。”于曉強把胸脯拍得砰砰直響,極其自信地排除道,“首先我撤出得早,沒感染機會。其次,我在市場的東邊賣魚,而接觸野生動物的攤主全在西邊,被感染的幾率很小很小。第三,我身體強壯,那些個病毒呀,見我就躲?!?/p>

“這個病毒不是一感染就發(fā)病的,有很長時間的潛伏期?!秉S鐵斌昨晚在微信朋友圈中,看過醫(yī)生專門發(fā)出來的視頻,他記得很清楚,“尤其老人抵抗力差,發(fā)病的多。岳父岳母都還好吧?”

“正常得不得了。”于曉強滿不在乎,僅過片刻,便同黃鐵斌商量道,“姐夫,我老婆帶著兒子前幾天回荊州老家了,我想今天把姐送到醫(yī)院透析完后,開車去荊州,今年就陪她父母過回年。我爸媽呢,到年三十那天,你把他們接過來團個年?!?/p>

“行?!秉S鐵斌答應下來,“你老婆是個獨生姑娘,人家父母這幾年過年,沒有孩子陪在身邊,挺孤單的。你們能去盡盡孝心,姐夫十分理解支持。”

于曉雯穿戴整齊從房里走出來,于曉強打開紙箱,拆開一盒,取出兩片口罩,分頭遞給了于曉雯和黃鐵斌。

目送小車遠去,黃鐵斌戴好口罩,騎著摩托車趕到街道辦,但見機關干部及社區(qū)書記沒一人戴口罩,他趕緊取下。大家三三兩兩站在場子上,紛紛發(fā)表議論,黃鐵斌站在一旁,當著聽眾。從他們口中說出來的發(fā)病人數(shù),遠比妻弟于曉強所述的更多,有的說有上萬人,有的說有幾萬人,還有的說死了幾百人,從這些冷冰冰的數(shù)字之中,透著一股撲面而來的恐怖。

九點鐘的會,由街道黨工委張書記主持,王主任講話,依舊是“老三篇”:提高思想認識、加大防控力度、強化責任落實。虛兒叭嘰,沒啥干貨。講認識時,繼續(xù)強調讓大家不要信謠傳謠、以訛傳訛。疫情就在身邊,已經(jīng)不是謠言,能夠看到真實的病例和感知到逐步逼近的危險,而他們依然鎮(zhèn)定、依然樂觀、依然鴨子死嘴殼子硬地唱著高調說著大話。也不知道他們的心怎么就那么大?講加大防控力度,應該是講具體措施,可聽來卻空如氣囊,根本沒有可操作性的舉措,依舊老調重彈、舊話新說,黃鐵斌感覺在吃一碗炒過多遍的剩飯,又硬又膩還硌牙。

王主任作了一個小時的報告。好在,張書記的總結強調,沒有用足半個小時,會議終于在十一點前結束。

黃鐵斌回到城建辦,準備召集辦公室人員開個會,屁股沒落座,政府辦小許叫他,說王主任找,他便隨小許來到王主任辦公室。王主任率先發(fā)問:“老黃,你老家是沙嶺社區(qū)的吧?”

聽到說沙嶺社區(qū),黃鐵斌一時還沒轉過彎來。他的老家前幾年都還叫沙嶺村,這兩年為提升城鎮(zhèn)化率,從村改為社區(qū),一時還不習慣。愣過神來之后,他點頭道:“是的?!?/p>

“沙嶺社區(qū)的書記、主任及會計,全感染上了那個新冠肺炎,昨晚確診,都住院了。社區(qū)不能一日無主,早上我跟張書記請示過了,決定派你回去代理一段時間的書記?!?/p>

一個社區(qū)三個干部集體感染,被“一鍋熬”,可見這個病傳染的厲害程度。黃鐵斌的心里掠過一縷恐懼。沙嶺名曰社區(qū),其實還有近千畝魚塘,專業(yè)養(yǎng)殖特種魚、蝦,與華南海鮮市場有密切的業(yè)務往來。病毒像水墨畫的墨汁,正悄然向四面映染。情況如此緊急,疫情如此嚴峻,自己毫無準備,如果慌里慌張地答應,只怕有些不妥,他委婉推卻道:“王主任,我家躺著一個‘藥罐子,離不開人照看,只怕我沒有充足的時間和滿副的精力去做社區(qū)的工作。何況,城建辦在春節(jié)期間,也忙得不可開交?!?/p>

“你老婆得的是腎病,有根有把的。她也算是老病號了,懂得如何自理?!蓖踔魅涡χg回道。他起身從飲水機里倒了一杯熱水,雙手遞到黃鐵斌的手上,極力恭維道,“你當過兵,也在村里做過十幾年的支部書記,基層工作經(jīng)驗豐富,處理問題果敢周全,既能打大仗、惡仗,更能打勝仗。不然,黨工委不會把城建辦主任這個重要職務讓你擔任?!?/p>

怎么越聽越不順耳了呢?一個小主任,在街道里是級別最低的干部,甚至連官員都稱不上。而聽王主任的口氣,好像他當這個城建辦主任,受到多大恩賜似的,黃鐵斌頗為不爽。不錯,城建辦主任是街道辦事處里最為辛苦、最為惹眼、最易提拔的角色,黃鐵斌的前幾任,都只在這個崗位上干過兩三年,順利提拔進入班子。而他卻在這個崗位干了五年多,像蹲進了一個深坑,不僅沒被撈上來,卻陷在坑里,越蹲越穩(wěn)。無論怎么說,他還是有些想不通的。街道只要有急難之事,領導們第一個想到的總是他:防汛搶險,讓他守最險段面;纏訪戶赴京上訪,讓他帶人勸返;拆遷維穩(wěn),讓他全程頂上。可就是無緣提拔。有人說他起點太低,只有農村支部書記的底子。也有人說他四十好幾了,不在提拔年齡范圍。還有人說他講話太直,總喜歡抬領導的杠,不招領導待見。所有這些理由,都是扯淡。頭兒為了安撫情緒,找他談心,隱晦地給過他提醒:“急事難事做了,臟活累活干了,工作能力沒得說??蔀樯锻扑]票始終過不了半數(shù)?就是做人啦,不能太冒頭出尖,讓別人看出你身上存有英雄主義的毛病。”真是天大的冤枉,能力出眾倒還被冠以“英雄主義”的標簽,變?yōu)檎腥思岛薜睦碛?,成為組織部門來考察不投你推薦票的借口,這個理找誰去說?他聽不下去了,怒爆粗口:“他媽的王八蛋才想當什么英雄!”本來“英雄”是一個挺正能量的稱謂,也是他在部隊時一直追求的目標,而今卻成為阻礙仕進的“攔路虎”,不知不覺,變?yōu)榱怂闹械呢摾?,讓他產生了一種下意識的忌諱和恐懼。經(jīng)歷多了,他也懶得搭理這事,把自己混在普通干部中,按部就班地工作和生活,倒也怡然。此刻,王主任不停地往他的頭頂上加戴“高帽子”,讓他看出了些許的虛偽,心里的那股氣,就忍不住地直往外涌:“王主任,街道辦每年有人提拔進班子,領導班子成員有十幾人,你隨便派一個去,都比我的官職高,比我能力強,比我牌面大,你何苦要為難我呢?”

“老黃,我找你是來談工作的,不是聽你撒氣的。”王主任正告道。

黃鐵斌霍然而起,頂撞道:“不瞞你說,我心里不僅有氣要撒,而且有火在冒。”

“看看你和領導說話的態(tài)度……”王主任拿手指點著他,一連三問道,“你這個樣子,哪個領導會替你說話?你這副德性,哪個領導推薦你進班子?你這個臭脾氣六親不認,哪個領導關鍵時刻力挺你?”

黃鐵斌頹然坐下,細細想過,覺得自己太過敏感太過激進,沒過腦子話就出口,心里有些懊悔,可他又不想低頭承認錯誤,只能像木頭墩子一樣,一動不動地枯坐著。

“老黃,有要求可以提,但領導安排工作,不能耍態(tài)度。”王主任將語氣和緩下來,充滿真誠地許諾道,“你的事情,黨工委已有考慮,吳副主任即將退休,可以空出一個位置。”

像這樣的封官許愿,黃鐵斌聽得多了,可有什么用呢?雖然有些寒心,可當王主任再次給出暗示時,又燃起了他心中的一許希望。搞行政的人,不就是圖一個提拔么?提拔就代表你的能力被認可,提拔才能稱得上是一個小小的官員,才有更大的施展才能的平臺。既然黨工委已有考慮了,就不能給臉不要臉,他借梯下樓,答應道:“王主任,我去?!苯又帧按说責o銀”地補了一句,“我推脫可不是為了討官要官?!?/p>

“哪個不知道你老黃是個什么人,一般不答應,答應不一般?!蓖踔魅蔚哪樕?,露出了征服后的滿足感,他盯著黃鐵斌,不失時機地提出了更為嚴厲的要求,“沙嶺是我的聯(lián)系點,在防控工作上,我希望你抓出特色,給大家?guī)€好頭。適當時候,我召集社區(qū)主任在那里開個現(xiàn)場會?!?/p>

我的好主任,搞防疫也要開現(xiàn)場會呀,是不是太那個了。黃鐵斌心里直叫苦,可口頭上他還是表了態(tài):“領導放心,防疫責任大于天,我會全力以赴。”見王主任的臉色變得和煦了,他立刻懇求道,“王主任,我有一個小要求,想請你解決?!?/p>

“你說?!蓖踔魅闻斓馈?/p>

領導如此爽快,黃鐵斌也不客氣順竿往上爬了。他已經(jīng)嗅到了疫情的危急和緊張,要搶人之先,利用王主任的行政資源,備足物資。“請領導出面,從街道防保站調五箱口罩和三箱防護服。我好歹是個街道的干部,殺回社區(qū)工作,總得帶點見面禮吧?!?/p>

“防保站不知有沒有庫存?”王主任拿不定把握。

“只要主任發(fā)話,防保站拱破天眼也會弄到?!秉S鐵斌給領導打完氣,接著說出了自己的安排,其實是在激將領導趕快落實防護物資的事情,“我想下午帶著人員及口罩和防護服進駐社區(qū),晚上展開工作?!?/p>

王主任有些勉強地拿起座機話筒,又撂下,很不明白地詢問道:“老黃,我只是讓你到社區(qū)牽個頭、開個會、搞下動員,看你又是要口罩又是要防護服,搞得全副武裝似的,是不是反應過度了?”

“王主任,我當過幾年的防化兵,略略懂得這個東西的威力?!秉S鐵斌鄭重其事道,“我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一場災難似乎正朝我們迎面而來?!?/p>

“你是一個黨員,也是街辦的一名干部,怎么能夠制造緊張情緒、發(fā)布恐慌信息?”王主任一本正經(jīng)地批評過后,又理據(jù)充分地說服道,“這個病毒在去年十一月份就出現(xiàn)了,有幾個發(fā)病?到現(xiàn)在不是沒多大的事么?前不久,國家疾控中心專家來到武漢,調研了好多天,明確指出,這個病毒‘不存在人傳人‘可防可控。有了權威發(fā)布,市里、省里的‘兩會相繼召開,各種文化惠民活動照樣進行,昨天百步亭社區(qū)四萬家庭十萬人的宴會如期舉辦,氣勢恢弘,人喜神歡。省里這兩天還要在洪山禮堂舉行迎春晚會。我跟你說,疾控專家不是吃干飯的,市、省領導不是馬大哈,他們肯定比我們有頭腦有見識。你就不要大驚小怪,更不要駭人聽聞!”

可是,微信群里炸了鍋,疫情輿論滿天飛,難道是微友無病呻吟?難道是群眾故意造謠?難道是西方勢力借機渲染?難道是自己小題大做?怎么可能呢?疫情正在蔓延,病例擺在眼前,為什么充耳不聞熟視無睹呢?唉……市里的大領導們,被這些年清泰平安的大好局面所蒙蔽,形成了不可能出事的慣性思維,抑或是他們只知道這是一種肺炎,一個常見病,殊不知它是通過病毒在感染在傳播。他們盲目樂觀和過度自信的情緒,傳遞到了各級各層,直至大眾百姓。所以,大家的心里,壓根就絲毫沒有那種意識。黃鐵斌也想同蕓蕓眾生一樣,懵懂而過,自得其樂。可是他就是比別人多一點常識,讓他難得糊涂,越想越后怕。他站起身子,雙手合揖,裝出一副求情的模樣:“王主任,你一個電話的事,就滿足我這一次唄。”他打定主意,自己沒有權力沒有能量帶動整個街道,但有責任有信念把包保的社區(qū)做得更好。

王主任搖搖頭,再次抓起座機話筒。黃鐵斌走出王主任辦公室,來到城建辦,同副主任老余做了工作交接,又把抽調駐村的何偉平、唐豐和姚穎召到一塊,讓他們準備行囊,下午出發(fā),進駐社區(qū)。何偉平是在他手上提拔的副主任,唐豐是他招錄進來的一個小年輕,他發(fā)話后,欣然接受。而姚穎是市委組織部的選派干部,清華大學建筑設計碩士畢業(yè),下派城建辦只是鍍幾天金而已。她含笑問道:“黃主任,只有我一個女同志去,不會拖你們的后腿吧?!彼槃菘洫劦溃骸艾F(xiàn)在搞工作,每天要填表格、錄數(shù)據(jù)、報材料,需要一個得力人手,只有你拎得清搞得定,讓我放心?!币Ψf抿嘴而笑,興高采烈地去做準備了。

到了午飯時間,黃鐵斌走向機關食堂,手機響了,他趕緊接聽,是在廣州孫逸仙醫(yī)院工作的弟弟打來的,開門見山地問他武漢疫情怎么樣。他說沒怎樣呀?沒啥動靜。弟弟曾留美兩年,他說美國的同僚很關注這個病毒,擔心會產生大范圍的傳播,你一定要做好防護。他只能嗯嗯地點頭答應。弟弟今年換了新房,需要“暖房”,上個月把父母接過去了,他便問:“父母住得習慣不習慣?”弟弟說:“有些不習慣,慢慢來唄?!?/p>

掛了電話,黃鐵斌回味著弟弟的話,愈發(fā)相信自己的判斷。只是他始終鬧不明白,連美國人都引起了警覺,從電視上看,香港人也早早戴起了口罩,還有醫(yī)院的門診人數(shù)激增、擁擠不堪,等于發(fā)了告示。而這里大多數(shù)人,從官員到百姓,怎么就如此膽大、如此麻木、如此愚鈍呢?

吃過午飯,黃鐵斌騎著摩托車回了家,妻子做透析還沒回來,他便動手清理起了回老家居住的日常用具,包括于曉雯的。他不打算回街道了,準備在老家過年算了。

小車停在門口,于曉雯走下車,于曉強沒打招呼,掉轉車頭,箭一樣飚走了。

于曉雯取下口罩,喘了一口氣,道:“醫(yī)院里人多,擠都擠不進去,要不是曉強想辦法,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p>

“怎么一下子出現(xiàn)這么多病人?”黃鐵斌取過溫好的中藥,遞給于曉雯。

“據(jù)說都染上了那個肺炎。唉……”于曉雯接過藥,嘆氣道,“聽到那里邊的人議論,嚇死人的,說同濟、協(xié)和被發(fā)熱病人擠得開不了門啦?!?/p>

于曉雯的話,讓他的心一陣緊縮,黃鐵斌更加堅定了自己的判斷。他望著妻子,滿含關懷道:“你這個病身子,一定要戴好口罩、做好防護,切莫感染上了。”

“不會的?!庇跁增┦菹鞫烖S的臉上布滿祈望,“上天已經(jīng)讓我身患一個重病,肯定會垂憐我的?!?/p>

“領導安排我回沙嶺主持一段時間的工作,你陪我一塊回老家吧?!秉S鐵斌用輕松的語氣,充滿向往道,“咱們遠離喧囂,去過田園生活?!?/p>

“現(xiàn)在么?”于曉雯的眼里迸出一縷驚喜。

“當然?!秉S鐵斌道,“東西我都收拾好了?!?/p>

黃鐵斌馱著于曉雯,行走在回老家的路上,經(jīng)過街道醫(yī)院,轉眼一瞥,正如于曉雯所言,一片人山人海的狀況,與微信朋友圈中微友們轉發(fā)的同濟、協(xié)和、省人民醫(yī)院、中南等四大醫(yī)院發(fā)熱門診前排長隊的視頻,如出一轍呀。想到先前弟弟打來電話的提示以及社會上傳講得沸沸揚揚的議論,他敏銳地判定,這個病傳染性很強,絕非某些專家所言的人不傳人。不然,不會有這么多人被感染??磥磉@次疫情沒那么簡單,絕不是動員會上領導們講得那般輕飄。而一想到沙嶺社區(qū)有一百多戶人家在華南海鮮市場及周邊打工、做生意,這幾天要陸陸續(xù)續(xù)地返回老家過年,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危險在快速地逼近,必須阻斷傳染源頭!他的心里,已經(jīng)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當頭個吃螃蟹的英雄!不,當勇士。雖然他心里一百個不愿意地當什么英雄當什么勇士,但疫情兇險,他只能挺身而出迎頭而上了。

載著妻子回到沙嶺老家,黃鐵斌馬不停蹄,騎車沿整個社區(qū)轉了一圈,對地形路段更了然于胸,然后來到社區(qū)黨員群眾活動中心,社區(qū)副書記老金和分管治安維穩(wěn)的副主任小秦及婦聯(lián)主任兼網(wǎng)格員小趙候在會議室里,他從包里掏出一盒口罩,遞給小趙,讓她發(fā)給大家戴上。老金拿著口罩,不知道正反不曉得上下,笑著問:“黃主任,有這么嚴重么?”

老金的話,代表了很大一部分人的觀點,他們沒有經(jīng)歷過,也鮮少關注,加上心理麻痹,所以根本沒有認識到疫情的嚴重程度。黃鐵斌得先扭轉他們的思想,增強他們的緊迫意識,便極其嚴肅、特別慎重地告誡道:“情況非常嚴重!我們沙嶺社區(qū)除了有三名干部感染外,我能查詢到的,在市里打工的人員中,還有五人感染住院。最最關鍵的是,我們社區(qū)很多人與華南海鮮市場有密切合作,這是大隱患。你們應該從親友、熟人那里聽說過了,這幾天各個醫(yī)院里的發(fā)熱門診人滿為患,一般要排十幾個小時的隊,才能看上病。誰也不知感染了多少人?”

“最嚇人的是,病亡率蠻高。我弟媳的父母,六十多歲,傳染上這個病,搶救了幾天沒救活,前天都走了路。”小趙接過黃鐵斌的話,補充道。

會議室里頓時彌漫著一股肅殺、緊張的氣氛。

“問題既然這么嚴重,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呀?!崩辖鸫蚱瞥聊?,轉向黃鐵斌,“黃主任,我們沒見過什么世面,也不知道咋辦,只能仰仗你出主意拿措施了?!?/p>

“有黃主任回社區(qū)領銜,我們什么也不用怕?!毙∏卣Z氣夸張地抬舉道。

“我也不是神仙皇帝,抗疫工作,得依靠你們,依靠群眾積極參與?!秉S鐵斌的目光從三個人身上掃過,語重心長道,“首先我們要養(yǎng)成戴口罩的好習慣,既是做給群眾看,也是做好自身防護。我們有了好身體,才可以為群眾做事?!?/p>

“黃主任,我們一切聽您的?!毙∏氐?,“您發(fā)指示吧?!?/p>

當然,黃鐵斌早就有了主張,只是他要找合適的機會提出來,看到三雙眼睛巴巴地望著自己,他深思熟慮道:“沙嶺社區(qū)的疫情防控,我想圍繞八個字展開,‘內防感染,外防輸入?!?/p>

“‘內防感染,我們下功夫可以做到,無非是對這些有感染病人的八戶人家,強行讓他們關門閉戶,不與社區(qū)其他人接觸?!崩辖甬敿凑f出了他對八字方針的理解和擔憂,“只是要做到‘外防輸入,恐怕有些難度。這每天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多如牛毛,也不知道哪個染病,怎么防得住呀?”

“防不住也要防!”小秦懟道,“傳染病有一傳十、十傳百的速度,如果不把外來人員防住,我們整個小區(qū)立馬淪陷。”

“這可怎么辦啦?”小趙急了,“黃主任,您快拿對策呀。”

是時候說出決定了,黃鐵斌一字一句道:“封區(qū)斷路!”

“聽老人們說,舊社會‘走人瘟的時候用過?!崩辖鸫蛄藗€寒噤,“但幾十年都沒有這種規(guī)模了,會不會造成什么影響?上級會不會同意?”

“我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們的職責,是牢牢守住自己的這片社區(qū)!”黃鐵斌斬釘截鐵道。做出這個決定,有如投下一顆核彈,他希望把影響造大,讓關注度更高,將領導們震醒。雖然壓力山大,他準備挺身背負。當然,他也想到了,這個決定一出,立刻會出現(xiàn)方方面面的阻礙。春節(jié)臨近,正是外地人員和從主城區(qū)人員返鄉(xiāng)的高峰時節(jié),把他們拒之“區(qū)”外,有人要投訴,有人要指責,甚至有人要拼命。他準備豁出去了,并想好了說辭:從本市回來的,誰也保不住不帶菌染毒,為了你自己家人及親友的平安健康,理當主動回避,全力支持這種隔絕行動。從其他地方的回鄉(xiāng)人員,更應該擁護這種做法,社區(qū)已經(jīng)有眾多感染病例,還有許多未知的帶毒者,你回來就會增加被感染的風險,為什么非要往疫群堆里鉆呢?只要把工作做細,絕大多數(shù)群眾是能理解的。憑這些年一直身處一線、做群眾工作的經(jīng)驗,他自信能夠贏得群眾的支持。只是,為了讓這個決定具有合法性,也讓自己有回旋的余地,不能以他的口氣講,那等于讓人抓住攻擊和處分的把柄,只能以社區(qū)群眾自治的名義說。想到這里,他頗感為難地提出道:“我是個代理書記,只能提出這種建議……”

“黃主任,我們全力支持你!”老金趕忙表態(tài),他的腦子轉得就是快,一眼就看出了黃鐵斌的苦衷,“我們以社區(qū)群眾自治的名義發(fā)布‘封區(qū)斷路的決定?!?/p>

老金的態(tài)度,決定這項工作的成敗。原來的沙嶺村由黃灣村的七個組和金坮村的五個組合并而成。老金在金坮那邊威信特高,是完全有能力干書記的,但因為村支書約定俗成由黃姓人擔任,所以,他一直干了二十多年的副書記,成為金坮那邊的“代言人”。黃姓這邊七個組有他頂上,金坮那塊有老金擔綱,整個社區(qū)的群眾工作不愁做不下來。黃鐵斌的心里有了底,便發(fā)話道:“老金,晚上我?guī)€組負責黃姓這邊,你帶個組負責金姓那邊,逐戶上門,挨家宣傳。主要講疫情的危害性及‘封區(qū)斷路的必要性。同時,做通那些有返鄉(xiāng)人員家里的工作,敦促他們連夜打電話,讓那些準備返鄉(xiāng)回家過年的人斷了念頭不再回來。”

“好的,按你說的做?!崩辖饦芬獯饝聛?,建議道,“黃主任,這個會議室,就是我們社區(qū)的防控指揮部,每天我們來這里集中?!?/p>

“太好了?!秉S鐵斌高興地響應道。

何偉平帶著三名隊員走了進來,找凳子悄然坐下。黃鐵斌拿出在部隊當班長組織操練時的那種果斷以及在城建辦布置工作時的那種架勢,像指揮一場即將開始的戰(zhàn)役一樣,直呼其名地指派道:“姚穎,迅速擬出‘致社區(qū)居民的一封信和‘致外來返回人員的一封信,并打印出來,六點鐘完成;何偉平,帶上唐豐,由小趙引路,到有感染病人的八家去做工作,要求他們家庭成員相互隔離,并在這八家門口立上醒目的警示標識;老金,打開社區(qū)的‘大喇叭,把疫情信息發(fā)布出去,把‘封區(qū)斷路的決定向群眾吹風;小秦,確定封控地址,準備封堵器材,做好勞力準備。開始行動!”

分工明確,各路人馬聞風而動,領命而去。

走出會議室,黃鐵斌走向西邊的社區(qū)醫(yī)院,卻聽到“大喇叭”響了,他駐足傾聽,老金用吵架一樣的粗嗓門,緊急地叫嚷道:“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從華南海鮮市場傳染出來的那個什么冠狀肺炎,已讓整個武漢大面積感染,有不計其數(shù)的人得了這個病,并且有好多好多人,死于這個病。我們社區(qū)不僅有三個村干部,還有上十個人也感染住院。病毒就在我們身邊,肺炎就在我們眼前。”老金大聲咳嗽一下,加重語氣,近乎喊叫道,“疫情猛于虎,病毒快于箭。我們社區(qū)有百余戶在華南海鮮市場及周邊做生意,如果不與他們徹底隔絕、完全斷開,沙嶺社區(qū)將成為傳染重災區(qū),舊社會‘走人瘟的悲劇將要重演。所以,社區(qū)干部經(jīng)與部分群眾代表商議,也征得回村主持全面工作的黃鐵斌主任的同意,從今天深夜開始,實施‘封區(qū)斷路,社區(qū)里的人一律不準走出社區(qū),外面的人,一個也不能讓他們進來。如果有誰違抗,沙嶺社區(qū)的全體居民,群而誅之、群而攻之!”

老金用模糊的數(shù)字,盡情渲染了疫情的嚴重和可怕,順理成章地提出了“封區(qū)斷路”的決定,算是給廣大群眾通氣打了招呼,為晚上進宅入戶開展說服作了鋪墊。黃鐵斌聽完,很感滿意。走到醫(yī)院門口,看到醫(yī)院負責人朱醫(yī)生也在聽廣播,他上前與老朱打了個躬,老朱贊揚道:“黃主任,我一聽社區(qū)實行‘封區(qū)斷路,就知道是你想出來的絕招,英雄之舉,明智之策。要是讓在華南海鮮市場周邊做生意的那些人回來,沙嶺社區(qū)就沒的救了?!?/p>

“疫情危急,病毒肆虐,只能想這種辦法了?!秉S鐵斌苦笑道。

“要是江漢區(qū)的領導能有你這種魄力和膽量,早點封閉華南海鮮市場,封鎖江漢區(qū)域,就不會發(fā)生這么嚴重的疫情了?!敝灬t(yī)生假設道。

“那些領導既要照顧影響,又要護住官帽,礙手礙腳,心存僥幸,想都沒朝這個方向想,更沒這個膽量?!秉S鐵斌冷笑一聲,喟嘆道,“最后遭殃的,總是老百姓。”

“你說的何嘗不是?!敝灬t(yī)生應和道,“我所得到的信息,各個醫(yī)院的傳染病區(qū)都快收滿了,由于缺乏核酸檢測試劑,后邊等待的人成千上萬,致使很多患者不能確診也無法醫(yī)治。你說,怎么搞得如此被動呢?”朱醫(yī)生滿臉焦灼,急得不行。

“我們是小蘿卜頭的干部,管不了那些大事,只能做好我們的分內,無愧于心?!秉S鐵斌把思緒拉回到眼下,拍一把朱醫(yī)生的肩膀,“帶我參觀參觀你的醫(yī)院唄?!?/p>

隨朱醫(yī)生轉完一層,讓黃鐵斌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社區(qū)醫(yī)院不僅有B超機,還有胸片機,雖然都是從大醫(yī)院淘汰下來的老舊設備,可簡單的檢查還是能做的。跟著朱醫(yī)生走上二樓,是十幾間只放著病床的病房。他問朱醫(yī)生,怎么床上都是空的,沒鋪床上用品?朱醫(yī)生說,因為沒有住院病人,所以把床上用品鎖在柜子里了。

下樓走進朱醫(yī)生的辦公室,黃鐵斌問:“微信圈里流傳著好多版本的治療這種肺炎的藥方,你有沒有留意?”

“留意了,都是西醫(yī)的,我全記錄下來了。”朱醫(yī)生道,“我們國家從古至今,出現(xiàn)過幾百次瘟疫,都是中醫(yī)中藥撲滅的。我自己認為,中藥調理,或許對這個病更加有效?!?/p>

“要是你能開發(fā)出一個中醫(yī)方子治好這個病,那就是華佗轉世、百姓救星了?!秉S鐵斌半開玩笑道。

“我把祖?zhèn)鞯慕堉兴巻巫佣挤鰜砹?,沒事的時候,我就在琢磨。說白了,這個病就是溫濕病,只要對癥用藥,效果是一定有的?!敝灬t(yī)生很為慎重地匯報道。

“你有這種情懷,我要為你點贊?!秉S鐵斌贊揚過后,建言道,“弄不好這家醫(yī)院也會收治患者,你要做好充分的準備,尤其是藥品方面的,什么抗病毒的,什么增強免疫力的,什么中草藥,諸如此類,多進一些回來,免得到時候想買都買不到?!?/p>

“是呀。”朱醫(yī)生頓悟,“我得馬上打電話給醫(yī)藥批發(fā)公司,讓他們今晚就給我拖過來。”

不到六點鐘,天就黢黢黑了,老金張羅著從社區(qū)服務中心隔壁的華芳酒店弄來了盒飯,大家各取一盒,自行散開。黃鐵斌拿出手機,打通于曉雯的電話,讓她自己弄點吃的,囑咐她早點休息不要等他。剛剛打開盒飯吃了兩口,姚穎走到他身邊,匯報說兩封信已寫好,并各打印了八百份。他連說了幾個好,學霸就是學霸,做事颯爽,讓人少操很多心。姚穎剛剛走開,何偉平端著飯盒走到他對面,告訴他,在八戶有感染病人的家門口,張貼了用紅油漆寫的“家有感染病人,請勿靠近”的白色紙條,很為顯眼。他把飯盒擱在桌上,有些擔憂地問:“鄰居鄉(xiāng)親可以不靠近他們家,但這些家里的人出來怎么辦?”何偉平木了一下,轉而向他提議,可以在這八家門口各搭一頂帳篷,派人二十四小時監(jiān)守,反正城建辦多的是帳篷。他當即表態(tài):“成!你連夜落實?!?/p>

吃完飯,姚穎把兩封信按戶數(shù)分成兩半,唐豐將口罩隔成了兩堆。黃鐵斌帶著姚穎和唐豐、老金帶著小趙,分頭開始入戶走訪,發(fā)信、送口罩、搞宣講。

零點過后,黃鐵斌負責的四百多戶全部走訪完畢,絕大多數(shù)家庭表示理解和支持。但有兩家定好明天中午宴請賓客,一家是祝壽,一家是請滿月酒。擇的日子選的期,請柬早已發(fā)出,并且肉、魚、菜都已備全,每家請二十多桌,有兩百多人赴宴。如此眾多的人員聚餐,如果有帶毒者夾雜其中,那可要出大事的。他回到指揮部,拉著老金,再次登門,經(jīng)過正說反勸,兩家答應取消,但社區(qū)得賠償菜肴損失。想想人家提的要求在理,與老金商量后,黃鐵斌同意給每家三千元補償,兩家才答應馬上給親友打電話,取消明天的宴會。

早上六點,黃鐵斌就醒了,無論睡多遲,他第二天這個時候都會醒來。差不多凌晨才回來,他怕吵到于曉雯,便在這邊房里睡了。他一骨碌地翻身起床,悄然出門,沿公路跑到江邊,在江畔跑了十公里。這是他十多年一直堅持下來的習慣,雷打不動,風雨無阻。

夾著外套,緩步進屋,來到廚房,煮了一鍋面,添了一碗遞給于曉雯,問她:“昨晚睡的怎么樣?”于曉雯回答:“睡得還踏實?!秉S鐵斌又問:“身體沒感覺不舒服吧?”于曉雯搖頭。他心生疚愧,責怨自己這幾天事多,有些忙,早出晚歸,顧不過來管她,叮嚀她自己照顧好自己。于曉雯淡然笑道:“你忙你的,我能照顧好自己?!?/p>

吃了一大碗面條,黃鐵斌跨上摩托,騎行在貫穿整個社區(qū)的東西通道上,往東走了一段,在與鄰村交界的十字路口,看到了用泥巴堆得像小山一樣的土包,上邊蓋滿樹枝雜木。他掉頭往西走了一程,也是在一個十字路口,看到了與東頭一樣的堵路土包。應該說,這兩個堵點選得好,小車過來,看到阻礙,可以向左、向右或倒車返回,不至于形成堵塞。他折回到往南的進出主通道上,約摸走了兩三百米,看到小秦帶人碼石凳。一個石凳超百公斤,碼了兩排,上面又疊了一層,好似銅墻鐵壁一般。

黃鐵斌把小秦叫過來,強調:“這是進出社區(qū)的主干道,防守任務會非常繁重?!?/p>

小秦毫不懼怯,說:“兵來將擋,車來墩攔?!?/p>

黃鐵斌對小秦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黃姓這邊的上門女婿,曾經(jīng)是個小“拐頭”,身上有一股江湖俠氣,因而接交的三教九流的朋友特別多。前幾年,村里有些麻煩事處理不來,請他出面,事情迅速擺平。于是,黃文江書記便讓他代理起村政法村長,沒想到他工作做得很出色,使沙嶺一躍而成為街道辦的政法先進單位,代理兩年后,就轉成正式的了。他提醒道:“小秦,肯定會有返回人員在這里搭橫耙、扯橫皮,甚至威脅恐嚇,你要頂住壓力,守住關口?!?/p>

“我為群眾守門把關,壓力再大也不怕。您放心,我會牢牢守好這道關口!”小秦充滿信心、豪氣十足道。

黃鐵斌的心里感到了踏實?!胺鈪^(qū)斷路”,這里是矛盾焦點,堵住了這個缺口,整個行動就成功了一大半。他掉過車頭,沒騎多遠,身后傳來激烈的爭吵之聲,便停下車,轉身走向卡口地帶,只見一輛豪華奔馳小車停在那邊,車邊站著一個頭發(fā)锃亮、梳著背頭的老板模樣的人,有點眼熟,仔細一瞅,原來是在江漢區(qū)做家裝生意的金老板。這可是危險人物呀!他的心里陣陣發(fā)緊起來。見黃鐵斌走過來,金老板大口拉氣地責令道:“你是黃鐵斌吧,趕快放行,讓我進去,我家老爺子今天過七十大壽,幾弟兄等著我回去開席?!彼麖男睦锴撇黄疬@種耍派頭抖威風的老板,便不卑不亢地告知:“對不起,金老板,昨晚已經(jīng)上門通知你們家取消壽宴,并讓你的家人打電話給你,社區(qū)實施‘封區(qū)斷路。所以,你不能進來。”金老板聽得不耐煩了,馬上拉下臉,大聲質問道:“你算個什么東西?有什么權力‘封區(qū)斷路?”他聲色俱厲地回擊道:“我是人,不是東西。我是沒有這個權力,但社區(qū)群眾有這個權力。聽群眾怎么說你們:‘帶毒回村,不肖子孫?!苯鹄习鍤獾帽奶饋?,唾沫橫飛,氣急敗壞道:“你泥腿子沒洗干凈幾天,腳丫縫里還留有雞屎,居然如此對待一個職工過千稅收過億的老板,我要給區(qū)里打電話,我要給市里打電話,馬上撤辦你!”他從包里掏出一只口罩,交到小秦手上,說:“把口罩給他戴上,別讓他滿嘴噴糞、污染空氣?!闭f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社區(qū)辦公室,老金和幾名城管隊員正在喝朱醫(yī)生送過來的預防感染肺炎的中藥湯,姚穎聽說很苦,馬上放下。黃鐵斌拿起一袋,用指甲撕開缺口,仰頭咕咕幾下就咽下喉。他咂咂嘴巴,勸姚穎道:“中醫(yī)雖苦,但肯定管用。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中藥治防這個病很有效,你還是喝一袋,起碼無害?!币Ψf皺眉拉眼道:“小時候身體不好,藥吃得太多,苦怕了?!?/p>

手機鈴聲響起,黃鐵斌瞧一眼屏顯,是王主任打來的。他早就料到領導會打電話進來,沒想到這么快。他不緊不慢地把手機貼近耳窩,立刻傳來王主任凌厲冷凜的發(fā)問聲:“老黃,你怎么能夠不經(jīng)請示就‘封區(qū)斷路?這將造成惡劣的政治影響和嚴重的社會恐慌!”他小心翼翼地解釋道:“領導息怒。你昨天在動員大會上講,各地要因地制宜地創(chuàng)新防控舉措,沙嶺社區(qū)根據(jù)你的指示,由三千多居民自發(fā)地做出‘封區(qū)斷路的決定,我只是點頭同意。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沒你說的那么玄乎,不會出啥事的?!蓖踔魅谓迪侣曊{,好心相勸道:“老黃,為公家的事打破自己的腦殼,值得么?我告訴你,已經(jīng)有人將這件事投訴到了區(qū)里,反映到了市里,直接受影響的是張書記,還有我,你怎么拎不清呢?趕緊拆除路障,恢復通行!”王主任啦王主任,你除了想著你的官帽,你還想著什么?哼!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沒辦法,只能同他打太極了?!啊鈪^(qū)斷路,是社區(qū)群眾的決定,我只是一個代理書記,哪里有權下令拆除呢?”王主任再次提高音量,直接點名,怒聲恐嚇道:“黃鐵斌,地球人都知道,是你出的餿主意。你不要跟我躲貓貓,迅速按我說的落實!你如果還執(zhí)迷不悟,上級追查下來,端你飯碗,到時別怪我沒有提醒你。你喜歡出風頭,想當英雄。但是,風頭出過了要被砍頭,英雄當反了會成狗熊。你要清楚你的處境,明白你的行為?!秉S鐵斌真是有苦說不出,誰他媽的稀罕當什么英雄,拳頭怎么凈是往軟肋上揍呢?老子早已經(jīng)被“英雄”這個稱謂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想都沒朝那處去想。只是疫情緊急,再不亮劍、再不預警,武漢就沒得救了。他不想吵下去了,便無精打采地回了六個字:“我很清楚明白?!?/p>

掛斷電話,一陣凄愴涌上黃鐵斌心頭,微信刷屏,病人暴增,親愛的王主任,你是瞎呀還是聾呀,就沒看到或聽到這個病毒正在恣意妄為地四處擴散?我為啥要“封區(qū)斷路”,不是希望這個舉措能夠引起關注得到重視么?要是有種,你應該去向高高在上的區(qū)領導乃至市領導那里反映底層發(fā)生的真實情況,轉述百姓的哀怨,怎么總是把主攻的方向、批評的槍口,對準我這個基層小干部呢?告訴你,我靈敏的直覺一直支持著我清晰的預判,我沒有錯!可惜,老子不是雷公爺爺,不然,劈地來聲驚雷,震醒你們這些自以為是的官員。他再也坐不住了,既然做了,就要做到極致,做它個轟轟烈烈,做它個驚天動地!他火急火燎地指著姚穎,說:“你用最快的速度,將沙嶺社區(qū)‘封區(qū)斷路的情況編一則消息,向記者們發(fā)布,并上傳區(qū)長、市長熱線。”

“黃主任,千萬別出這個頭!”何偉平急忙站起來,勸阻道,“你給我們有過交代,關鍵時刻,提醒你不要又犯什么‘英雄癡?!?/p>

就像被點到穴位一樣,黃鐵斌霎時蔫了。因為接二連三地受所謂“英雄主義”所累,提拔不成,還讓人憋屈,他發(fā)誓再也不出頭冒尖當什么英雄好漢。何偉平履行“職責”的勸告,讓他發(fā)燙的熱血有些冷卻、發(fā)熱的頭腦頓時冷靜。實施“封區(qū)斷路”舉措,本身已經(jīng)引發(fā)了風波,一旦發(fā)布出去,被媒介炒作報道,不啻于在全省乃至全國扔下一枚震撼彈,造成的沖擊無法估量。當然,這是他巴望得到的結果。只是,“英雄好當,后果難想!”他站起身子,像狗子轉圈一樣地在屋子里踱起了步子。已經(jīng)出發(fā),難道退卻?他靈機一動,自找理由地解脫道:“我所做的算不得什么英雄之舉,至多是一個勇士所為?!彼荒苡冒式的方法欺瞞自己。

“你也聽說了,月初的時候,有八名醫(yī)護人員向民眾發(fā)過新冠肺炎人傳人的視頻,可被公安部門找去訓誡談話后,各自簽下保證書,才沒被刑拘。你這樣做,不論是想當英雄,還是想當勇士,都等于引火燒身?!焙蝹テ秸?jīng)經(jīng)地提示道。

“引火燒身?我已經(jīng)不重要了。可是,我們賴以生存的武漢,有可能要出大事了!真的?!秉S鐵斌近乎瘋子的癲狂之語,聽得幾個人木之渾之,沒人理解和回應。

“要出什么大事?”在會議室門口,有人接話道,驀然走進來兩個不速之客,為頭的是一個三十多歲、看上去很老成持重的年輕人。他掃過大家一眼,面無表情地自我介紹道:“我姓柯名方正,區(qū)政府辦公室的。陳區(qū)長接到電話,有人反映你們社區(qū)擅自‘封區(qū)斷路,不讓市民進出,專門派我過來了解一下情況?!?/p>

嗬!來得真快,還是區(qū)里的。黃鐵斌覺得自己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那么一丟丟。只是,他不是很滿意,為什么沒來區(qū)領導?他瞅一眼柯方正和他同行的那個人,都帶著一副“欽差”的威嚴和派頭,看樣子來者不善??路秸鹿k地詢問了基本情況后,直奔主題地問:“黃主任,請問你為什么要‘封區(qū)斷路?”

黃鐵斌心里沒底,本想打個馬虎眼應付過去,卻看到柯方正帶來的那個人攤開本子、手握鋼筆準備做記錄,知道難得糊弄過去了。沒啥了不起的,怎么想的就怎么說,大不了被他們一本奏上,那不正是自己巴望得到的結果么?他敞開心門、振振有詞地坦陳道:“三個原因:其一,我是沙嶺社區(qū)的代理書記,要對轄內三千多居民負責。如果在華南海鮮市場做買賣的那一百多戶人家一窩蜂地涌回來,后果不堪設想。只有封堵,才能阻斷病毒傳播。第二,疫情緊急,而廣大群眾蒙在鼓里渾然不覺。實施‘封區(qū)斷路,就是為了警醒群眾,讓大家提高防備心理,警示意義大于行為意義。第三,災難迎面而來,且來勢洶洶,卻看不到上級有實質性的防控動作。我人微言輕,想說的話也傳不上去,只能用這種極端辦法,拉響疫情警報,引發(fā)社會聚焦,促使防控升級。”

“你就沒有考慮過后果么?”柯方正緊緊追問道。

“我的腦袋長在自己肩上,怎么沒有考慮?但我始終相信我的觀察及判斷不會出錯?!秉S鐵斌自信滿滿,怕自己的話說得太滿,又稍留余地道,“即便出現(xiàn)偏差,我也沒啥怕的。我已經(jīng)身處底層趴著泥土,大不了下地獄唄?!彼Z調很輕松,表現(xiàn)出一種“我已無我”的無懼姿態(tài)。

柯方正沒再往下多問,帶著下屬告辭,黃鐵斌尾隨相送。臨別,柯方正把黃鐵斌叫到一旁,面帶欣賞,語含欽佩,掏心掏肺地交流道:“你看似沖動魯莽,實則理性睿智。千夫諾諾,惟你諤諤。我們何嘗沒有看到疫情在泛濫,可卻沒有你敢于出招的膽魄,沒有你捅破天際的勇氣,更沒有你舍得一身剮的情懷。你放心,我會把你‘封區(qū)斷路的良苦用心向陳區(qū)長匯報,力爭引起高層的重視。”說完,他拿出手機,請求道,“加個微信吧,希望能夠與你這位大英雄成為朋友?!?/p>

黃鐵斌趕忙聲明道:“柯主任,我不是什么大英雄?!闭f著,從包里掏出手機,打開“掃一掃”,在柯方正的手機屏顯上晃過,“吱”的一聲,微信名“方方正正”的圖像出現(xiàn)。

望著柯方正遠去的背影,黃鐵斌感慨萬千、信心倍增??磥聿皇俏乙粋€人在戰(zhàn)斗,至少,在空曠遼闊的原野,自己用生命發(fā)出的嘶吼,聽到了微弱的回音。

1月23日,臘月二十九,天上下著麻分細雨,黃鐵斌冒雨跑到江邊,但見天闊江遠,輕霧環(huán)繞,茫茫一片,不見一人。肅殺清冽之中,惟有奔騰的江水滔滔訴怨,光禿的江渚留白無言。在唏噓感嘆之中,他跑完十公里,雨水夾雜著汗水流淌全身?;氐郊?,他趕緊沖了個熱水澡,頓感渾身通透。接著,他走進廚房,煮了半鍋豆皮,給于曉雯端去一碗,鋁鍋里剩下的那部分,他全部消滅在肚子里。

騎車趕到指揮部,剛剛落座,覺沒睡好,頭有些昏沉。昨晚剛從指揮部回到家,接到了街道紀工委小江的電話,通知他作好準備,紀工委的楊書記帶著派出所的汪所長,明天上午到沙嶺社區(qū),專門調查核實“封區(qū)斷路”情況。王主任還是下狠手了,讓紀工委和派出所聯(lián)合辦案,鎖定事實,固定材料,為日后處理留下證據(jù)。要說沒一點緊張那是假話,只是他很快從緊張的情緒中跳脫出來,思考起應對之策。正在他想得入迷之時,聽到電視上播報市指揮部決定封城的消息,黃鐵斌的第一反應是欣然。怎么鬼使神差、掐點準時地宣布這個決定?王主任,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時運回轉,你剛剛派發(fā)給楊書記和汪所長的核查任務,成命如何收回?我都為你臊。只是得意了那么一會兒,他的心里卻涌現(xiàn)出一種莫名的悲哀和難言的苦澀。自己只是一個身處底層、不足掛齒的小人物,學歷不高,格局不大,境界受限,尚能夠根據(jù)形勢做出判斷,并且果敢采取行動,而那些領導們呢?是被形式主義的花招蒙蔽了雙眼?還是被官僚主義的枷鎖桎梏了手腳?一個超千萬人口的大都市,就在這些天,每個醫(yī)院排著長隊、等著看病的視頻,連篇累牘地在網(wǎng)絡在微博在微信在短信中傳播,甚至還有人發(fā)出了至少十萬人染病的警示,為什么就沒有防控措施呢?

手機發(fā)出“叮咚”之音,有微信進入,黃鐵斌順手取過一瞧,是“方方正正”的,他點開圖像,看到了柯方正發(fā)過來的一段話:“終于封城,如你所愿,可能稍稍遲緩了一些。那天回到區(qū)里,我當即給陳區(qū)長作了匯報,他讓我迅速向市政府寫出‘沙嶺社區(qū)實施封控,疫情防控刻不容緩的專報,下午親自送市政府去了。大英難,你盡可放心,我會全力以赴地支持你!”

黃鐵斌立刻寫上:“我不是什么英雄。謝謝你的支持,有你幫助,我再不是孤軍奮戰(zhàn)。”回復了過去。

老金和何偉平幾人走了進來,看見他坐在那兒,老金贊不絕口道:“黃主任,你不僅能夠預測大勢、卜知未來,算得上一個高人,而且敢做敢當,無所畏懼,稱得上是一名英雄。真是厲害呀厲害!”

提到“英雄”,像觸碰到了一塊傷疤,痛感猶在,他默下臉,極力申辯道:“我哪想當什么英雄?只是做了一個有良知的人,應該做的事情?!?/p>

正在討論之時,朱醫(yī)生拿著他熬制的“清肺排毒湯”走了進來,大家各取一袋,撕開就喝,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濃濃的中草藥的苦味。姚穎拿手在口鼻處不停地扇風,終究聞不得那個味,逃出了會議室。

老朱來到黃鐵斌身邊,小聲報告:“黃主任,剛才接診了兩個發(fā)熱、咳嗽病人。”他驚跳起來,趕緊問:“是不是感染了那個病?”朱醫(yī)生坐下,用比較確定的語氣道:“雖然不能確診,但我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兩人發(fā)熱都在三十八度以上,有干咳、乏力癥狀,跟他們做胸透檢查,雙肺部有毛玻璃一樣的病灶。最為關鍵的是,兩人都是那八家的家屬。”他立刻想到送醫(yī),便發(fā)話道:“安排人往醫(yī)院送吧?!焙蝹テ絾枺骸艾F(xiàn)在哪家醫(yī)院能進去?我姨夫的父母被感染了,排了兩天隊,還未輪上,病情越拖越重了?!崩辖鹩∽C道:“我兒媳婦那頭也有親戚感染,在協(xié)和排了十五個小時的隊,才看上醫(yī)生,在門診打了一針,拿了些藥,就回家了。”姚穎大膽建議道:“黃主任,與其送醫(yī)排隊,浪費時間,拖延病情,不如就在社區(qū)醫(yī)院進行治療,反正微信朋友圈有很多藥方,大同小異,朱醫(yī)生綜合一下,應該沒有多大問題?!?/p>

這只能算作不是辦法的辦法,黃鐵斌盯著朱醫(yī)生的雙眼:“你有把握么?”

“把握談不上,但我有信心?!敝灬t(yī)生表現(xiàn)出胸有成竹的樣子,“我打算用西藥控制,用中藥調理,采取中西結合展開治療?!?/p>

“好!”黃鐵斌當機立斷,“你把二樓的病房收拾出來,讓兩位患者住進去,告訴他們只是疑似,不要給他們增添心理壓力。治療上的事,你全權做主,我相信你!”信任比黃金還重要,此時此刻給予他信任,就等于給他勇氣和力量。

朱醫(yī)生屁顛屁顛地走了出去,黃鐵斌對老金說:“你趕快把隔壁的華芳酒店征用下來,作為患病家屬的隔離點?!崩辖鹨贿叴饝贿呄蛲庾呷?。他指著何偉平和唐豐說:“你們把這兩戶的家屬全部請到華芳酒店,每人一間,分開隔離?!眱蓚€人趕忙起身,匆匆而去。此時,會議室里只剩姚穎和小趙兩位女將,他布置道:“‘封村斷路只阻攔了車以及車上的人,但沒有隔住步行返回的人員,你倆的主要任務就是將返回人員登記造冊,給他們查體溫,還要求他們分房、分餐、分住、分開活動?!毙≮w很是為難道:“這些人都在單位工作,與社區(qū)無啥關聯(lián),只是回來過個年,他們要是不服管,有抵觸情緒,我們怎么辦?”關于這一點,他也沒啥法子,可這部分人是染菌帶毒的危險群體,不把他們防控到位,整個社區(qū)就要全面失守。他重申道:“先登記、查體溫再說,對不配合的,我會想辦法。”姚穎拉著小趙走出了會議室。

事情安排妥當,黃鐵斌給王主任打通電話,請求他跟派出所長說一聲,讓管片民警老彭來社區(qū)協(xié)作一下,有少數(shù)居民不服官勸,只服警管。昨天下午和今天早上,他給管片民警老彭打過電話,可被推了,他確實太忙,抽不出時間顧及這邊。雖然事小,但隔了只手,沒有辦法,只能搬領導壓了。王主任答應得很爽快,說即刻落實。掛斷電話沒多會,管片民警老彭的電話主動打過來了,問請他過來需要解決什么問題。他不假思索,說需要你過來對感染人員、隔離人員以及外來返鄉(xiāng)人員進行訓誡、警告,社區(qū)特別需要借你這把力。彭警官說:“我安排一下,爭取明天抽空過去?!?/p>

黃鐵斌走進廣播室,小秦小跑著跟進來,急切地請戰(zhàn)道:“全市封城,卡口不用守了,接下來我干啥?”他指派道:“找?guī)讉€年紀稍大的居民,分成幾班,敲鼓打鑼,不間斷地開展宣傳和巡邏。同時,在八個患病人家的門口,嚴加看管?!毙∏仡I到任務,精神抖擻地轉身就走。

通信員按了一串密碼,“大喇叭”響了。前幾天,他不敢大張旗鼓地進行廣播動員,都是讓老金在講,今天,他要大大方方地召開廣播大會。昨晚失眠,他就琢磨開了,只有用“打油詩”的形式,編成順口溜,才能讓群眾易懂易記。他嘴對著麥克風,用高亢的男音,抑揚頓挫地邊記邊講道:“各位父老鄉(xiāng)親,各位居民朋友:疫情很囂張,病毒很猖狂,老實呆在家,切莫出外浪。宅家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呆得長不長,學學人家張學良……”

一口氣地流利講完,黃鐵斌自感滿意,他讓通信員錄下,一天三遍播放。剛才在講話時,包里手機震個不停,他趕忙查看,是妻弟于曉強打來的,便回撥過去,片刻工夫,聽筒里便傳來于曉強急促的聲音:“姐夫,我們家兩個老人從大前天開始低燒,他們沒引起重視,昨晚燒到了三十八九度,并且咳嗽、乏力,我估摸是傳染上了。現(xiàn)在全省封城,我也趕不回去,只能麻煩你把他們送去老二那里。我跟老二說了,她正在想辦法找床位。”他的心里頓時流過一縷慚愧,這幾天忙昏了頭,根本就沒過問兩位老人的情況。他立刻答應道:“我馬上落實?!苯又侄A艘痪?,“先別跟你大姐說?!庇跁增┥眢w不好,若是聽到父母染病,急火攻心,加重病情,那個麻煩就真的大了。

黃鐵斌打電話找朋友借了一輛車。他帶了幾個口罩和一套防護服,騎車來到街道,坐上朋友的車直抵岳父家,他為兩位老人戴上口罩,又督促朋友做了全身防護。車子啟動后,他與姨妹吳曉娟聯(lián)系上,吳曉娟通知他們把車開到寶豐路的大橋醫(yī)院。

因為岳母的姐姐結婚多年沒有小孩,在很小的時候,吳曉娟便過繼到姨媽家,順帶把姓也改了,由姨媽家把她撫養(yǎng)成人。所以,吳曉娟對親生父母的感情沒那么深厚,與大姐于曉雯和弟弟于曉強之間,也似乎隔了一層,不是那么親近,走得也不很勤便。吳曉娟是區(qū)衛(wèi)健委的一名科長,她老公是區(qū)里的干部,兩人算是有關系的人,不然,怎么能找到兩張住院床位?

車在大橋醫(yī)院旁邊停下,吳曉娟守在那兒,她特別交代了一些事項,叮囑他們跟著她,啥也不要說,人家問什么也不用回應。隨吳曉娟進到醫(yī)院,黃鐵斌看到排隊診病的人像一條長龍,從醫(yī)院里蜿蜒而出,在馬路邊延伸了幾百米,病人似乎早有準備,都自帶凳子坐著。醫(yī)院內,摩肩接踵,擁擠不堪。他左手扶著岳父右手攜著岳母,跟在吳曉娟的身后,在人縫中側身而過,艱難插行。

岳父岳母在室內做CT檢查,黃鐵斌坐在外邊的長椅上想著心事,突然有人叫他的名字,抬眼一看,原來是在部隊服役時的戰(zhàn)友謝大龍,他現(xiàn)在街道上做工程,算得上一個小老板。謝大龍把他拉到一邊,急急慌慌地求援道:“我父母都感染了新冠肺炎,住不進院,剛才從一個狠人手里,花二十萬買了個床位,可只能住進去一個人啦。你姨妹是衛(wèi)健委的,幫我求求她,再找張床位,我出錢都行?!被ǘf給父母買張床位,夠講孝心的。但他很看不慣這種以錢買“床”的行為,不僅助長了歪風邪氣,而且打破了醫(yī)療公平。他冷臉推卻道:“我岳父岳母都沒著落,你讓我在姨妹那兒怎么開口?你還是自己想辦法吧?!眲偤迷栏冈滥笍腃T室走了出來,他迎上去,回頭給了謝大龍一個無奈的表情。

幾項檢查做完,接近黃昏。要不是吳曉娟巧妙插隊,做完這些檢查不知要等到什么時候。望著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fā)抖,卻依然排隊守候的病人,黃鐵斌的心里,生出一許羞愧,感覺自己像個小丑。

吳曉娟把他們帶到離醫(yī)院不遠的一棟舊樓房里,黃鐵斌知道這是她十年前住過的房子。進屋之后,吳曉娟用電吹壺燒上水,拿手機點了外賣,然后跟他商量:“姐夫,兩位老人的核酸檢測結果初一才能出來。我們兩口子身在一線,沒有時間照看,你能不能辛苦一下,后天把他們送進醫(yī)院住下后再回去?”他沒有匆忙答應,也沒急著否定,緊開口慢開言道:“我現(xiàn)在被派回社區(qū),兼任書記,負責幾千人的防控工作。今天請了半天假,還不知道是啥情況?還有,你姐姐病病怏怏的……”沒待說完,吳曉娟打斷道:“好了,好了,看你說的,比我們還忙。你去吧,姐有那個病,家里斷不得人?!?/p>

他本來是想把兩老送進醫(yī)院住下再回去的,現(xiàn)在卻把他們扔到了吳曉娟這兒,黃鐵斌的心里有些難過。怪誰呢?只能怪核酸檢測太慢,他滿是疑惑地問:“為啥核酸檢測結果要等到后天?”吳曉娟細說內情道:“本來核酸檢測出結果需要十幾個小時,加上明天三十,人家總要團個年吃頓飯吧,不說耽誤一天,起碼也得個大半天吧。如果沒有關系,后天都難拿到結果。因為每天的檢測量有限,只有幾百例?!?/p>

原來是這樣,難怪醫(yī)院里每天都是擠滿了人,不談住院,先過檢測關都難。姨妹是衛(wèi)健委的,應該知道很多內幕,黃鐵斌好奇地問:“現(xiàn)在到底有多少人染病,有沒有一個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吳曉娟“哼”了一聲,撇嘴道:“誰能統(tǒng)計得清楚?同濟、協(xié)和、中南和省人民醫(yī)院,這四個地方每天發(fā)熱病人的門診量不少于千人,還有其他幾十家醫(yī)院及社區(qū)醫(yī)療服務中心,也在接診這類病人,誰知道有多少人被感染?我覺得,網(wǎng)絡上、微友圈傳的那個數(shù)字,不是空穴來風。每天能診上病、打上針、拿到藥的病人,算是幸運的,絕大多數(shù)病人輪不到。你沒看到很多病人像蒼蠅一樣,四處亂撞,跑了這家跑那家,可哪家醫(yī)院都是滿滿當當。”

病人這么多,不收治住院,那就是移動的傳染源啦!黃鐵斌心焦如焚,急切地提議道:“趕快把他們收院治療呀,不然,被傳染的人會越來越多?!眳菚跃觊L嘆一口氣,無奈地惋惜道:“怎不是呢?要是都能收治,就不會產生繼續(xù)傳染,病人也不會每日暴增了??墒?,床位有限,收治不了?!?/p>

黃鐵斌滿是氣恨地責問道:“床位這么緊張,怎么就沒人管呢?”吳曉娟也有些激憤:“有人欺上瞞下,已經(jīng)喪失了最佳防控時機。現(xiàn)在依然不想辦法擴充床位,簡直就是拿群眾的生命開玩笑,罪不可赦!”

電壺發(fā)出了鳴叫,水燒開了,黃鐵斌殷勤備至地拿紙杯倒了兩杯水,分頭遞給岳父岳母,服侍他們把藥吃了,叮囑幾句后,便告辭出門,心里好像欠著什么一樣。于曉強把兩位老人托付給自己照看,而自己未曾盡心,丟下他們,一走了之,心情怪難受的。

坐上朋友的車,沿路返回,卻沒有來時的那般順暢,有的路段被隔斷,只能七彎八拐地向前蛇行,花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才到達街道。黃鐵斌謝過朋友,騎上摩托,趕回社區(qū),卻見指揮部里燈火通明,大家坐在那里,等著他這個總指揮回來。他沒聽各位匯報,也沒安排明天的工作,而是讓大家早點回家睡個好覺。戰(zhàn)疫長著咧,身體不能拖垮。

黃鐵斌撂下摩托,步行回家。他順帶察看了兩個帳篷的值守情況,每個帳篷內,吊著一盞燈,有社區(qū)的大學生志愿者坐在椅子上,手肘擱在桌沿,全神貫注地看書學習。他沒有打擾他們,從縫隙里瞧過一眼后,便悄悄離開了??刂瓢思?,等于是在控制傳染源,必須堅定不移。從目前看來,防控值守做得不錯,他感到比較滿意。

1月24日,大年三十,天上烏云密布,云層壓得很低,總好像要下雨的樣子。黃鐵斌在各個點巡察完后,來到社區(qū)醫(yī)院,朱醫(yī)生遞給他一袋“清肺排毒湯”,他接在手上,沒打算喝,朱醫(yī)生催促道:“快喝呀,絕對有益處?!彼弥讣姿洪_袋口,樂哈樂哈道:“我得喝,至少沒害處?!笨此韧?,朱醫(yī)生向他報告了上午的收治情況:“早上又來了五名患者,都是這幾天從市區(qū)回來的,全是這個癥狀,估計是被感染上了。”他急問:“幾個人情緒咋樣?”朱醫(yī)生道:“情緒倒還正常,我已經(jīng)讓護士給他們掛上吊瓶,等會再拿中藥給他們喝?!彼嫔?,小聲透露道,“指望大醫(yī)院是徹底沒戲了。我昨天把岳父岳母送到姨妹那兒,從她口里得知,染病人數(shù)遠遠超出我們的預想,一時半刻,醫(yī)院不可能提供住院床位。所以,我們只能自力更生,自辟門路,展開治療?!敝灬t(yī)生心兒發(fā)虛道:“其實我很想借助這次機會,證明一下自己??晌液ε履切┗颊甙盐耶敵晌揍t(yī)馬腳,對我沒有信心,起哄去找別的醫(yī)生?!彼磫栆痪洌骸八麄兡艿侥睦锶フ裔t(yī)生?你大膽醫(yī)大膽治。其它問題,我會幫你解決!”

唐豐慌嘰嘰地跑到他面前,氣喘吁吁道:“黃主任,快,快,那邊要出人命了。”黃鐵斌跟著唐豐一路小跑地沖到一居民家,只見一個面相熟悉的中年婦女沒戴口罩,右手舉著菜刀,同老金、何偉平等人對峙著。他想起來了,中年婦女姓馬,結婚時請他當過司儀。制服這類人,首先得拉近距離、緩和氣氛,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于是,他掏出一片口罩,緩緩展開,雙手遞到她的左手邊,綻開笑臉,套近乎道:“馬姐,如果沒記錯,你大我兩歲吧,你結婚的時候……”看她面色逐漸和緩開來,他柔言細語道,“把刀放下,將口罩戴上。今兒年三十,有么事還說不清楚的?!瘪R姐徐徐放下菜刀,將口罩慢慢戴上。他和顏悅色地詢問道:“家里出了病人,心里肯定難受。對你們密切接觸者,按要求實施隔離,是為你們好。如果有什么困難?你講出來,我們可以商量?!表暱蹋R姐眼淚汪汪,啜泣道:“我父親臥病在床,我拉去隔離了,誰管他吃喝?還有,我的寶貝兒子才十一歲,從沒離開我的懷抱睡覺,我怕他受驚受嚇?!?/p>

后天是透析時間,于曉雯對此很為關注,黃鐵斌一下就聽出來了,連忙寬心道:“肯定正常上班,后天我就帶你去醫(yī)院透析?!?/p>

于曉雯臉露喜色,突然寒顫一下,頸脖縮住,渾身微抖,黃鐵斌立刻起身,彎下腰,雙眼望著她:“你沒事吧?”她收了收身子,故作輕松道:“放心,我會有啥事?”他扶著她走進房間,伺候她在床上躺下,替她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

新年正月初一,滿天陰霾,冷風颼颼,看不見丁點新的氣象,聞不到一絲新的氣息,整個社區(qū)死一樣沉寂,幾乎不見人影。黃鐵斌把幾個重點部位巡察一遍,與昨晚察看的情況差不多。他是一個閑不住的人,也是一個擱不住事的人。越是在大年時節(jié),人的思想越發(fā)容易放松,有些部位越發(fā)易出紕漏,晚上不走一遍查一下,會心神不定,睡不好覺。早上不察一察看一看,心里沒底,一天都不會踏實。

黃鐵斌在醫(yī)院門口一晃,朱醫(yī)生便拿著一包“清肺排毒湯”走了出來,將藥遞給他并看他喝完,才跟他報告,早上又住進了三例發(fā)熱病人,與前兩天住進來的人癥狀相差無幾。他明知故問:“又是那個病?”朱醫(yī)生道:“三例都是從市里的返回人員,從流行病角度以及他們的血項及雙肺感染情況來看,基本可以判定?!彼男挠謶伊似饋?,問:“三個人住進來,你二樓的病房所剩無幾,只有四間了,如果再多出幾例,該怎么辦?”朱醫(yī)生雙手一攤,很是無奈道:“我也沒有辦法,只能祈望不再新增了。病床是一回事,關鍵是我的幾名醫(yī)護人員難負其重?!彼话l(fā)奇想道:“祈求沒有用,該來的總會來,只能寄希望你中藥顯靈、妙手回春,讓住進來的病人早早康復快快出院?!敝灬t(yī)生興致陡增,欣然道:“我研制的中藥湯的確很有效果,尤其對這些輕癥患者。前天進來的兩個人,癥狀有明顯減輕,昨天進院的五個人,病情已經(jīng)穩(wěn)定,沒有走向嚴重。”此時此刻,正是送信心給信任的時候,他順勢猛吹猛夸道:“中醫(yī)中藥,流芳千年,博大精學,我一貫信服它的神奇,更相信你調制配方的能力。你要做個有心人,把各個病人的用藥進程及效果全部記錄下來,保不住咱們社區(qū)醫(yī)院出個張仲景,為全市抗疫研制出實用有效的中醫(yī)藥方?!?/p>

人需要不斷鼓勵,尤其像朱醫(yī)生這種人,不僅手上握有祖?zhèn)鞯拿伢潘幏?,而且他癡迷中醫(yī)中藥,對藥用藥理鉆研頗深,造詣不凡,可惜沒人理會無人賞識。危難顯身手,時勢造英雄。其實,他需要的只是一個爆發(fā)的時機。

姚穎抱著一堆書走過來,與黃鐵斌點頭打過招呼后,面向朱醫(yī)生說:“您昨天跟我說,那幾個人的情緒有些躁狂,不能安心穩(wěn)神,我找來了幾本書,可以送給他們看。同時,我也可以上二樓,跟他們講一講我小時候戰(zhàn)勝病魔的勵志故事?!?/p>

“你別上二樓,那里是傳染區(qū)?!秉S鐵斌立刻制止道,“把書交給朱醫(yī)生發(fā)給他們就行了。”

“我親口跟他們講一講我曾經(jīng)的病況和感受,可以更好地打通他們的心結,撫平他們的恐慌情緒?!币Ψf忽閃忽閃的兩只大眼睛里,流淌著笑意,閃耀著真誠,又對著黃鐵斌寬慰道,“我戴好口罩,穿上防護服,不會被感染的?!?/p>

人家唯恐避之不及,而她卻迎險而上,為的是讓住在二樓的患者放下包袱、安心治病。這個人靚心美的傻姑娘,無懼病毒、忘掉自我了,黃鐵斌還能說什么呢?看著她纖瘦、裊娜的背影,他只能送上摯誠的祈禱。

“大喇叭”又開始播放他的那段錄音,黃鐵斌聽著,自己都感覺膩煩了。他思忖著,該編一節(jié)新段子,讓大家換換口味了。錄音播完,廣播里傳來小秦講話的聲音:“各位居民朋友,關在家里,只有幾天沒出門,就有人關不住了,要出門透氣,想出來放風。昨天下午,黃福祥擅自跑出家門,在社區(qū)竄動,我們批評了他??伤宦爠窀?,今天早上又跑出來閑逛。為了箍住他的手拴住他的腳,我們社區(qū)的義務聯(lián)防隊用手銬將他銬在家里。警告各位居民,如果再有違抗者,社區(qū)還有很多套手銬……”

我的個天啦,越聽越離譜了,手銬是給犯罪嫌疑人的專用工具,不是用來銬普通群眾的,你小秦充其量只是一個社區(qū)管政法工作的副主任,有什么權力濫用手銬?何況,黃福祥是一個小時候得了腦膜炎被燒壞了腦殼的“苕氣”,怎么能如此對待呢?本來特殊時期,可以采取非常手段,但用上手銬,不僅僅是防控過度,更是違法越界。黃鐵斌快步來到廣播室門口,堵住從里面走出的小秦,問:“黃福祥是什么情況?帶我去他家看看。”

小秦的臉上寫滿自豪,不住地稱功炫耀道:“這個黃福祥,渾身都是蠻勁,我們用了好幾個人才把他制服,現(xiàn)在銬在家里,像個乖乖兒一樣,一動不動了?!?/p>

黃鐵斌真想張口噴他一臉,但考慮到那樣做會挫傷他的工作積極性,一時又找不出合適的話說,只能冷臉以對,不吱一聲。小秦也是會瞅眼色行事之人,看到他的態(tài)度,跟在旁邊,沒再發(fā)聲。

推開黃福祥的家門,黃福祥老實巴交的父親趕忙迎過來,可憐巴巴地檢討道:“黃書記,秦主任,我們沒有管好這個憨兒子,犯事了,政府把他銬起來,我衷心擁護。我保證管住他,不讓他再給政府添麻煩,你們千萬別把他帶走了。”

聽到這純善樸實的話語,黃鐵斌頓時心生慚愧,就事說事道:“你的態(tài)度這么積極,我們非常放心,就不帶他走了?!?/p>

黃父雙手合揖,對著黃鐵斌,又是打躬又是拜的。

黃福祥的左手被銬在八仙桌的雕欄上,身體別扭地坐在椅子上。黃鐵斌走到他面前,替他把臉上的口罩戴正,問:“你還跑不跑出門?”黃福祥傻傻呆呆地望著他,直搖頭,緊接著眼淚叭叭地直往下掉。他掏出紙巾,心疼地替他擦去眼淚,對小秦努嘴道:“給他把銬子打開?!毙∏貜陌锾统鲨€匙,“咣”一聲,手銬開了,黃福祥甩了甩手,低著頭跑房里去了。

臨走之前,黃鐵斌對黃父交代道:“銬他一下,只是給他一點教訓,你們不用往心里去。反正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萬一有人問起來,我們不會講,你們也不必往外講。”黃父千恩萬謝道:“謝謝你們寬大,我們不會說的。”

走在返回的路上,黃鐵斌的心臟還在咕咚咕咚跳個不停。小秦尾隨其后,他轉頭叮囑道:“這件事到此為止,不再過問,不必聲張。你在廣播上講的那段話,讓通信員消音,不要留下任何痕跡?!毙∏匚ㄎㄖZ諾,口里直說是是是。

越是非常時期,越是不能胡來。世界上,該有多少雙眼睛盯著。黃鐵斌有過這方面的經(jīng)驗教訓,所以特別小心,格外謹慎。這件事只要炒作開來,一定爆翻網(wǎng)絡,豈不是在給防疫添亂?幸好,沒讓事件發(fā)酵,快速而低調地處理下來,消除了隱患。

回到指揮部,黃鐵斌讓人把小趙叫過來,命她組織志愿者給每個居民戶打電話,登記急需購置的物品,由社區(qū)派志愿者集體采買、送貨上門。

小趙出去,小秦進來,向他低聲報告道:“有兩戶人家,自家人湊在一塊‘殺家麻雀——打麻將賭錢?!笨此谎?,又問,“要不要效仿別的社區(qū)的做法,由義務聯(lián)防隊抓住他們頂桌游街?”黃鐵斌狠狠地瞪小秦一眼,有些不可理喻,如今的社區(qū)干部,怎么如此不講人性地濫用權勢魚肉百姓?是不是又要回到那個“糊涂官打糊涂百姓”的愚昧時代?越想心里越來氣,他怒不可遏地站起來,拍桌打椅道:“他們是社區(qū)群眾,不是階級敵人!人家只是在自家娛樂,誰給的權力,能夠這樣恣意妄為?”

堵在胸間的一口氣發(fā)泄出來,黃鐵斌感到一陣暢快,可看到站在面前垂頭喪氣不言不語的小秦,他覺得自己發(fā)力過猛、有些失態(tài),便自找梯子、主動下階道:“你帶人去勸誡幾句,他們應該會主動散桌?!?/p>

初二一大早,黃鐵斌外出跑步回來后,在廚房里煮好稀飯,舀了一碗,端給于曉雯,抱歉地跟她說,上午不能帶她到醫(yī)院做透析了,街道的王主任要來社區(qū)檢查防疫工作,得全程陪同。于曉雯雙手接過稀飯,毫不在意地說,上午不行就下午去唄。黃鐵斌有些自責,這些天工作忙,他幾乎天天凌晨回家,睡在那邊房,和妻子見不了幾面。本來昨天可以按時回家,可昨晚姚穎又突然有了癥狀,嚇的他在醫(yī)院守了小半夜,回家更遲了。這會看于曉雯滿臉透紅有些反常,便伸手去摸她的額頭,有點發(fā)燙,趕忙取來體溫計,插入她的腋下,幾分鐘后抽出來查看,37.5度。他著急地說:“走,我把你弄到社區(qū)醫(yī)院打一針,喝一袋朱醫(yī)生熬的那個中藥湯?!彼龜[了擺手,說使不得使不得,好人在那個地方,無病都要整出個有病來,反正下午要到醫(yī)院透析,順帶去看看醫(yī)生就行了,不在乎那幾個小時。他一想覺得有理,就從桌上藥瓶里倒出一片“布洛芬”,敦促她和著稀飯吞下。稀飯只吃了一半,她便把碗遞給他,說吃不下去了。他接過碗,問她昨天屙了多少尿液出來?她說這幾天尿越來越少了,昨天只屙了兩次,一次擠出了一點點。他想,下午無論如何要帶她去透析,不然,尿液排不出來,渾身腫脹,不定有多難受咧。

快步緊走,趕到醫(yī)院,昨晚姚穎被朱醫(yī)生安排在一樓,他躡手躡腳走到房門口,將門推開一條縫隙,看到姚穎蜷著身子正在熟睡,心稍稍安寧了一些。

“昨晚我專門給她把脈問診,單獨煨了中藥,幾乎是灌進去的,可全部吐了出來。”朱醫(yī)生詳細匯報道,“沒有辦法,我只好根據(jù)祖?zhèn)髦问笠叩姆阶?,略加改進,用梔子、制杏仁、制桃仁、白胡椒粉等制成外敷藥,等她醒后,我就敷在她雙腳涌泉穴。你放心,我會用心幫她治療的?!?/p>

“好!”黃鐵斌點了點頭,轉而用眼光掃視醫(yī)院一圈,重炒剩飯地叮嚀道,“社區(qū)醫(yī)院環(huán)境不好,條件有限,一定要搞好消殺,你們醫(yī)務人員千萬別被感染了?!?/p>

“按你的要求,每天消殺三次?!敝灬t(yī)生滿有把握道,“我們醫(yī)務人員大概率不會被感染,包括你。尤其我們每天在喝‘清肺解毒湯,也對身體有一定幫助?!?/p>

“看來我得堅持喝呀?!秉S鐵斌從桌上取過一袋藥,撕開口子,一口氣喝下。

來到指揮部剛剛坐下,老金進來了,兩人碰頭正商議著工作,小秦帶著王主任走了進來,小許跟在屁股后邊。兩個人立刻起身,笑著向王主任致意。

王主任開門見山地問:“目前在社區(qū)服務的有多少志愿者?”

黃鐵斌有些發(fā)木,不知道領導為何突然問起這個?他在心里謀了謀,答道:“十五個吧?!?/p>

“昨天在區(qū)里開會,區(qū)長說,大疫當前,要充分發(fā)揮志愿者的作用。既然你們發(fā)動起來了,很好!”王主任充分肯定后,親自安排道,“等會讓十五名志愿者都來會議室,咱們站在黨旗下,集體舉行一個儀式,舉右手,搞宣誓,摁手印,由小許拍個視頻發(fā)出去。我們這么做,主要是給大家一個鼓舞和激勵。”

哼!病毒肆虐,防控在急,我的領導居然想著的是“刷存在感”和“作秀”,黃鐵斌的內心厭惡至極,但又不能明顯表現(xiàn)出來,也不能明確打破,只能敷衍應付道:“志愿者下社區(qū)工作去了,我讓小秦召集一下,等會再拍吧。”說完,他偷偷跟小秦使了個眼色。

“好,工作要搞,宣傳也得跟上。”王主任心情很好,語調中去除了官氣,多了一份親切,“老黃,帶我看一看你們的防控工作吧?!?/p>

黃鐵斌偕老金帶著王主任轉了幾戶人家,找居民問了幾個問題,又在華芳酒店隔離點駐足片刻,聽完情況介紹后,王主任滿臉微笑,一陣哼哼哈哈。最后來到社區(qū)醫(yī)院門口,黃鐵斌如實匯報道:“醫(yī)院已收治十例患者?!?/p>

“社區(qū)醫(yī)院條件這么差,你們還敢收治病人?”王主任臉色突變,極為嚴肅地發(fā)問道。

“這些病人不收治入院,總不能看著他們死吧?!秉S鐵斌帶著笑意頂嘴道。

“胡鬧!”王主任厲聲責問道,“昨天區(qū)里召開防控會議,按上級指示精神,輕癥患者和疑似病人只能居家隔離!你們倒好,將他們集中收治,交叉感染了怎么辦?”

“王主任,你聽我說?!秉S鐵斌壓抑著內心的憤懣,盡量平緩語調,闡釋道,“社區(qū)醫(yī)院,收治這些病人,有三個好處。第一,為這些患者及時治了病,不至于病情拖重。第二,沒有讓他們東奔西跑四處求醫(yī),切斷了傳染源。第三,病人與家人完全隔離,阻斷了對家人傳染的風險。我們周邊好多居家隔離的家庭,都是一人得病全家感染?!?/p>

“老黃,居家隔離是上級領導的明確指示!我就納悶了,人家是千方百計地落實領導要求,為什么你總是絞盡腦汁地違抗上級精神?為什么總是目無領導擅作主張?為什么總是標新立異逞強顯能?”王主任連續(xù)發(fā)出幾個詰問后,揭穿老底,厲聲警告道,“前幾天你提前搞什么‘封區(qū)斷路,還沒來得及追究你,現(xiàn)在又別出心裁、另搞一套,凈與上級鬧對立唱反調。我告訴你,好出風頭、充當英雄,終究要付出代價的。”

“我從來沒有想過出啥子風頭當什么英雄。”黃鐵斌心生悲涼。他只是沒有隨波逐流,時刻保持頭腦清醒,做了一些本該做的、理應做的事情,為啥包括王主任在內的那么多人,都認為他在出風頭當英雄呢?

“老黃,你是自己不覺得,其實你已經(jīng)在錯誤的路上滑出去很遠了,再這樣下去很危險,要出大事的!”王主任苦口婆心地力勸道。

“我都是根據(jù)現(xiàn)實情況,實事求是展開防控工作的。”黃鐵斌堅定果斷、咬口堅持道,“我覺得上級領導受蒙蔽,被忽悠,做出的決策存在失誤。”長久憋在心頭的話,如火燎喉嚨不吐不快,再不想藏著掖著了,索性痛快淋漓脫口而出,“王主任,市里、區(qū)里那些大領導是眼路迷蒙,看不到基層情況;耳根被塞,聽不見民怨沸騰。你是一個街道主任,難道你看不到聽不到感受不到么?你應該把實際情況向上級反映,為他們決策提供參考?!?/p>

可王主任不僅沒聽進去,卻更加惱羞成怒:“黃鐵斌,我看你的眼睛長到頭頂,不知道自己到了哪步田地?居然質疑領導的決策,否定領導的眼光?!彼⒅S鐵斌,動用官威施壓道,“我命令你,迅速撤離社區(qū)醫(yī)院的所有人員,放他們回去居家隔離!”

“我辦不到!”話語低沉,卻回拒得相當徹底。

“你,你,”王主任手指著黃鐵斌的腦門,怒聲反問道,“如果出了問題,你負得起這個責么?”

“如有問題,我愿擔責!”

“等著瞧!”王主任怒容滿面甩袖離開,小許跟在后邊追趕。

“王主任,志愿者集合齊了,等著您去拍視頻。”小秦追著叫喊道。

王主任頭也沒回快速離去。

何偉平走過來,小聲責備道:“剛才,我一直跟你眨眼睛使臉色,你怎么完全看不到呢?”

情急時刻,只有自己看對手,哪還看得到別人?想說的話,是由著性子飚出來了,心里好像卸下一塊石頭,剎時感到舒坦了許多??墒钦f著說著,就由激動到激昂再到激憤,把王主任徹底得罪了,也讓自己陷入到兩難境地。如果社區(qū)防疫不出問題,全面過關,工作上沒得挑,而冒犯上司硬懟領導的這本賬目,將被王主任銘記在心,今后提拔呀晉升啦,只怕是癡心妄想。如果社區(qū)醫(yī)院稍出差池,那自己就成了案板上的肉,王主任將痛下狠手、恣意宰殺、加重處理,那會是慘不忍睹。思來想去,他認為自己沖動過頭,這性格看來真得改一改了,不然,今后的路將越走越窄。然而,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一個發(fā)射了幾十年的“直筒子”,炮身固定,炮筒生就,從哪里改?怎么改?為什么要委曲求全?大不了被打回原形,重回社區(qū),做一個普通的居民。小時候,父親只穿著大褲衩,帶著赤身裸體的他到江邊游泳,父子倆躺在灘頭上,父親跟他說:“人啦,生下來就是趴著兩塊屁股,仰著一截樹棍。任何時候,都要做最為真實的自己?!笔茄剑鲆粋€真實、透明、干凈不虛的人,有什么不好?

心中沒了雜念,人就變得釋然。同大家在指揮部吃完盒飯,黃鐵斌跟老金交代幾句后,便走向家里。半道上,于曉強的電話打進來,告訴他于曉雯已經(jīng)發(fā)了幾天燒,頭疼乏力,有可能染上了那個病。他心頭一驚,但當即否認,說你姐只是感冒,不應該被感染上。于曉強說:“我也希望姐只是感冒,但又怕萬一。要怪就可能怪那天做完透析,我接父母和姐在一個包房里吃了一頓飯,提前團了個年。我怕是帶毒沒發(fā)病,傳染了爸媽,說不準也讓姐感染上了?!?黃鐵斌驚悚至極地問:“還有這個事?”心里卻嘀咕開了,如果于曉雯真被感染,自己在她面前還真得必須有防護,不然要是自己也被感染,這個家就要塌天了。正悲著,于曉強懊惱地說:“都怪我,別提了。我在職工醫(yī)院找了熟人,你下午就把她送過去住院?!彼培糯饝聛怼S跁詮姴恢|動了哪根神經(jīng),語氣沉痛地跟他透露,父母昨晚才等到床位住進醫(yī)院,但一進院就推進了ICU,父親患有冠心病,母親常年高血壓,二姐說兩人的情況很不妙。于曉強帶著哭腔,說我不想姐再出啥事。接著,又千叮萬嚀道:“職工醫(yī)院的床位很緊張,我已跟他們的后勤科邱科長說好了,想辦法加了個床位,現(xiàn)在加張病床有多難,姐夫你是知道的,我只想姐快快入院,加緊檢查治療,一刻也不要耽擱?!?/p>

回到家,黃鐵斌換上一片新口罩來到屋里,看到于曉雯沒有起床,也沒吃午飯,依舊睡在床上,他走到床邊,俯下身,說我去給你做點吃的吧?于曉雯翻了個身,說算了,吃了排不出來,人不舒服。他說你起床吧,我馬上跟代醫(yī)生聯(lián)系,先去把透析做了。說著,便拿出手機,打通代醫(yī)生的電話,沒想到代醫(yī)生先問他怎么上午沒過來。他說上午有事,準備下午過去。代醫(yī)生說所有輔助科室下午關門,全部支援發(fā)熱門診,只能明天上午帶她過來了。他特意把那幾個字重復一遍:“明天上午呀!”其實是向于曉雯作個轉述。他不忍心告訴她,因為如若今天不做透析,她會很痛苦,漫漫長夜不知如何捱過?

于曉強的短信進來,發(fā)來了職工醫(yī)院邱科長的電話號碼。黃鐵斌再次俯下身,細言細語道:“起床吧,曉強在職工醫(yī)院找了個床位,我?guī)闳z查一下。你這又是發(fā)燒又是頭疼的,萬一真是那個病,就先住進去趕緊治療?!闭f著,他要去掀被子。于曉雯緊緊抓住被角,兇他道:“你這么希望我得那個病啦?!彼诖差^,悉心關懷道:“我只是想帶你去做個檢查,有病早治?!庇跁增┴嗔怂谎郏苁巧鷼獾貒Z叨道:“已經(jīng)回家了,還戴著口罩,真好像我得了那個病似的防著我?!彼泵忉尩溃骸皶增?,你這個癥狀算是疑似,我這樣做,對你對我都好,你要理解。”于曉雯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講道理地頂杠道:“我不理解。告訴你,我沒那個病,我怎么會得那個???老天已經(jīng)對我很不公平了,還怎么忍心讓我傳染那個???”說著說著,淚水滴在枕頭上,一會兒濕了一大片。他從抽紙盒里拉出兩張紙巾,替她擦去眼淚,極力附和道:“是的,是的,老天不會再傷害你的。”諱疾忌醫(yī)的人,你只能順著她說,不然,她會與你翻臉。于曉雯鼻子聳了幾下,哽咽道:“明天上午,你一定要帶我去做透析。”他強硬表態(tài)道:“就是天塌下來,我也帶你去做透析。”他想,明天送她把透析做完,再順帶馱她去職工醫(yī)院作個檢查,到時上了摩托,就由不得她了。突然,她捂著被子猛烈咳嗽起來,一直不停。他跑到堂屋里倒了一杯熱水,待她停咳平喘之時,將水杯送到她的嘴邊,她雖然想喝,但只抿了一小口。她只能控制,喝多了排泄不暢,那種痛苦讓人難以承受。

“晚上想吃點什么,我專門給你做。”放下水杯,他輕聲問。于曉雯喃喃道:“我啥也不想吃,我啥也不能吃,等會吃塊巧克力,就能撐到明天上午去做透析了?!?/p>

兩個人敘著舊事,聊著家常,特別溫馨。好久沒有這種氛圍了,彼此很是珍惜。然而,刺耳的手機鈴聲響起,黃鐵斌不舍這種靜好,沒予理會,可手機不住地響,他不得不接聽,是朱醫(yī)生打過來的,語調十分焦急:“你趕快過來,姚穎好像不行了?!彼龅靥穑瑢τ跁增┱f:“我不能陪你了,有急事要去辦?!庇跁增┑目诒遣卦诒桓C里,甕聲甕氣道:“你去吧,給我還加床被子?!彼_立柜,抽出一床棉絮,加蓋在她身上。走出房門時,他回頭瞥了一眼,心頭涌出一陣莫名的情愫。

趕到社區(qū)醫(yī)院,朱醫(yī)生慌里慌張地顫聲道:“從中午開始,姚穎高燒三十九度多,我給她掛了吊瓶,可止不住,現(xiàn)在體溫飚升到四十度,并有發(fā)厥、抽搐現(xiàn)象。這是重癥,我真的奈何不了?!秉S鐵斌急問:“你搞了這么多年醫(yī)生,在醫(yī)院有沒有熟關系?”朱醫(yī)生搖頭。他把眼光盯到何偉平、唐豐身上,“你們呢?”兩個人擺頭。

救命要緊,沒有第二選擇。黃鐵斌打定主意,向朱醫(yī)生要了一套防護服穿上,對何偉平發(fā)令道:“帶上年前我讓你取的現(xiàn)金,咱們送姚穎上醫(yī)院。”說完,他沖進病房,背上姚穎,小步快跑地向出社區(qū)的卡口奔去。

城建辦的車停在卡口,黃鐵斌坐到后排,讓何偉平和蔣豐將姚穎抬上車,頭枕在他的腿上。何偉平坐進駕駛室,遞給他一副墨鏡,讓他當護目鏡戴,啟動小車后,問:“黃主任,往哪去?”他接過墨鏡戴上,望著高燒不退、昏迷不醒的姚穎,好比看到了自己的女兒,下定決心,報出地址:“新華路職工醫(yī)院?!绷⒖蹋哪X海里浮現(xiàn)出于曉雯病魔纏身、臥病床榻的情景,霎時涌過一陣錐心之痛。痛定思痛,他只能默在心頭,一個勁地賠小心道不是:曉雯,對不起,我把曉強給你找的床位,讓給更需要救治的危重病人了。最為關鍵的,是我把她抽到社區(qū)指揮部來工作的。她現(xiàn)在病情很重,隨時有危險,搶救生命要緊,我只能這么做了。我想,你碰到這種情況,也會義無反顧地這么做。明天,我即便上天入地,一定給你找一個床位。

發(fā)著高燒的姚穎,一陣悸動過后,在迷迷糊糊中,吞吞吐吐地發(fā)出囈語,黃鐵斌只聽清了一句:“我要活著!”望著她燒得像炭一樣紅的臉,以及握著她滾燙滾燙的雙手,他俯下身,在她耳邊加油打氣道:“姚穎,你一定要活著!”唯恐她沒聽到,他提高語調,重說了一遍。

途中,黃鐵斌讓蔣豐與邱科長取得了聯(lián)系,邱科長要了他們的車牌號碼,說了一個地方,讓他們等在那兒。

約摸半小時,好像度過了漫長的一個世紀,邱科長過來了,他看一眼姚穎,立刻說:“趕快進來?!彼岦S鐵斌背著姚穎跟在他身后,低聲告訴他,病床在908,電梯口人多,直接走樓梯。

爬上九樓,黃鐵斌已經(jīng)氣喘吁吁,放下姚穎在8號病床躺下,他懸著的心落下了一大半。邱科長說他可以離開,只留蔣豐一人辦住院手續(xù)就可以。

在背姚穎時,她有嘔吐物流溢到他的身上,黃鐵斌擠進洗漱間,簡單作了個清理,用清潔劑洗了手,然后步行下樓,在擁擠的人潮中被推搡著走出住院部大門。

醫(yī)院院內,到處都是人,等著就診的長隊排到院外,不見尾巴,比那天在大橋醫(yī)院所見,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到底有多少人感染了這個???黃鐵斌想象不到預計不出。走在街道上,偶爾有服務防疫的車從身邊經(jīng)過,但見更多的,是三五成群的人在尋醫(yī)、在求診、在奔走,成為武漢街上一道刺眼而凄愴的風景。在他身邊,兩個女人架著一名老者拖步而行,老者雙腳發(fā)軟,口里直喘粗氣,有氣無力地求饒道:“你們讓我歇會,不要把我拖死了?!眱蓚€女人,一個可能是他的老伴,一個可能是他的女兒,硬生生地要把他拽起來,可老者耍賴似的不肯再走,兩個女人嚶嚶唧唧地哭起來,可能是老伴的女人帶著哭腔埋怨道:“誰讓你喜歡趕熱鬧,被感染得上了這個?。磕阋詾檎l想管你?”說完,便猛烈咳嗽起來,一發(fā)而不可收。由于口鼻被口罩遮著,讓她的透氣更加艱難,連額頭都憋得通紅??此臉幼?,好像也有被感染的跡象。黃鐵斌看在眼里,憐在心頭,特別想為他們做點什么,可是,能做什么呢?此時此刻,也許一句搭白、一個眼神是對他們最大的幫助。他走近三人,問了問情況,從他們女兒的口中得知,昨天本來是她先生帶著她父親尋醫(yī),但不幸他先生也被感染,好在是輕癥,留在家里隔離。早上,只能是她和母親架著父親從硚口家里出發(fā),趕往離家不遠的大橋醫(yī)院,哪曉得人擠人,連門都不能靠近。于是,他們就往位于東西湖區(qū)的金銀潭醫(yī)院趕,沒料到那里的人比大橋醫(yī)院還多。沒作停留,又向同濟醫(yī)院和協(xié)和醫(yī)院跑,都是排著長隊,看不見盡頭。最后,他們就往職工醫(yī)院這邊來了。橫跨幾個區(qū),步行幾十公里,父親本來生病,身虛體弱,累得不行,拖得夠嗆,也看不到希望,所以,死活不想再走了。聽完他們的訴說,他誠懇建議道:“感染患病的人多了,哪家醫(yī)院都是滿的。與其跑了這家跑那家,不如守在一個地方排隊,總還是有望頭的?!彼謱险哒f道:“大叔,咱們不再奔波勞累了,就在這兒排隊候診?!崩险唿c了點頭,艱難地站起來。隊形已經(jīng)排到百米外的馬路上,他攙扶著老者,一起來到隊尾,立刻有一個精瘦精瘦的年輕人走過來,小聲問要不要凳子?他說來兩個。一會兒過后,年輕人拿來兩個塑料凳子,向他要一百元。真是殺人價,貴得有血腥味,平時幾元錢的東西,居然賣到了五十元。他掏出一百元,遞給了年輕人,然后把凳子交給兩位老人,讓他們坐下。老者的女兒迅速從包里拿出一百元還給他,說:“謝謝你!”

住院病床的嚴重匱乏和應對能力的極端不足,害了病人,苦了患者。雖然讓姚穎順利住進醫(yī)院,但黃鐵斌想來不是滋味。一個普通人家,怎么住得進院?最為悲哀的是,絕大多數(shù)病人,還在善良地死等苦盼。

一腔悲憫,形成了洶涌澎湃的洪流。黃鐵斌收回目光,坐進車內,滿目憂患道:“中央昨天開了會,怎么咱們這里還是雜亂無序、混作一團、毫無章法呢?”何偉平道:“中央的指示精神貫徹下來,還得有個過程。領導們被突如其來的疫災嚇蒙了,嚇傻了,束手無策不知所措,加上他們威信全無指揮不靈,當然就是這種混亂局面了?!币环N憂國憂民的焦慮讓他如坐針氈,他急不可耐道:“我有幾條建議,跟我整理出來,明天發(fā)出去。”何偉平從包里掏出紙和筆,“你說,我先記下來?!?/p>

這幾天的所思所想,已經(jīng)爛熟于心,尤其這會兒的所見所聞,更為他提煉好的幾條觀點找到了佐證。黃鐵斌條理清晰地敘述道:“第一條,加緊征調民營醫(yī)院以及能夠提供醫(yī)療服務的場所,趕緊擴增床位,病人不能總這么居家隔離了,應該盡量全部收治。第二條,迅速對確診病人、疑似患者、感冒發(fā)熱人員以及密切接觸者等‘四類人員分開隔離,快速切斷傳染源,徹底杜絕感染面。第三,中醫(yī)中藥對治療新冠肺炎是有療效的,趕快讓中醫(yī)中藥介入治療。第四,加強社區(qū)封控,凍結人員往來,阻斷相互感染?!焙蝹テ接浲辏掌鸺埞P說:“你所說的這些作法,是我們社區(qū)正在做的,切實可行,很有成效,就怕領導們聽不進去?!彼⒉粴怵H,堅信道:“我們沒有權力做出決斷,但我們可以為領導決斷提供基層最真實的聲音,相信他們能夠聽到?!焙蝹テ綋牡溃骸拔铱梢酝ㄟ^網(wǎng)絡給區(qū)里、市里發(fā),甚至可以給中央有關部門發(fā),就是怕耽誤了時間?!彼淖阌職?,發(fā)狠道:“你給我把中央指導組的駐地摸準,我直接闖宮進諫!”他準備豁出去了。

“黃主任,你一再聲稱不當什么英雄,可你這樣奮不顧身赴湯蹈火的行為,都是英雄才有的壯舉。其實,有些事勿需我們操心勞神,人民養(yǎng)活了那么多的能人、智者、名士、高參,市里、區(qū)里還有那么多的領導,他們會想辦法拿措施的。我們只是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就不要冒那個險,把自己推到風口浪尖了?!焙蝹テ娇嗫谙鄤竦?。

何偉平說得沒錯,在偌大的舞臺上,有主演,也有輔演,還有友情出演和群眾演員,自己連跑龍?zhí)椎馁Y格都沒有,輪不到自己去上臺表演,更輪不到自己去當什么主角。可問題是,世道太平,何需英雄?人民安康,何需英雄?疫情愈發(fā)兇猛,不僅不見轉機,而且持續(xù)惡化,也許是受時空之限,在我眼里,根本沒有看到人民養(yǎng)活的那撥人在防疫防控上拿出一擊必殺的謀略,沒有看到那個遏制頹勢扭轉局面的蓋世英雄出現(xiàn)。在黑云壓城的至暗時刻,自己還能忌諱“英雄”的字眼么?還能糾結想不想當英雄這個問題么?只要能把這些切合實際的建議和行之有效的措施送達出去,拯救這個城市,當什么還重要么?黃鐵斌眼望前方,既像是給何偉平允諾,又像是給自己有所交代一樣地回應道:“就讓我像殺紅了眼的戰(zhàn)士一樣,最后冒險沖鋒一次吧。”

一直守到十點多鐘,才接到蔣豐的電話,告訴他姚穎的住院手續(xù)已經(jīng)辦妥,黃鐵斌的心總算放下,托付蔣豐留下護理姚穎,掛了電話,他對何偉平說:“咱們回吧?!?/p>

回到社區(qū),黃鐵斌看了兩戶帳篷的值守情況,又到華芳酒店隔離點瞧了一眼,一切都很正常。他來到社區(qū)醫(yī)院,向朱醫(yī)生詢問了住院病人的恢復情況,得知十位病人均有好轉,有的病人癥狀正在消失,他頗為放心地步行回家了。

走進家門,打開堂屋的燈,黃鐵斌感到一陣異樣,他連喊幾聲于曉雯的名字,卻沒聽到回音,便大步跨入房里,卻見床上紋絲不動。他奔到床邊,揭開雙層被子,人頓時驚呆,于曉雯已經(jīng)沒了氣息。她的眼睛睜得圓圓的,蘊含著不舍和不甘,死也沒能瞑目。她的嘴張得大大的,可見有過呼救和喊叫,可是,沒人幫她緩過那口氣。

滿心痛悔,悲戚難言。兩行清淚,潸潸而下,浸濕了口罩。黃鐵斌用手輕輕地合閉了她的雙眼,抓住她冰涼的手,悲痛萬分地嗚咽道:“曉雯,是我剝奪了你的治療權利,是我耽誤了你的治療時間,是我親手害死了你。你怎么能撇下我,不辭而別?”

許久,黃鐵斌起身來到廚房,燒了一盆熱水,慢慢細細地為她擦洗身子,又給她換上一身干凈衣服,在她臉上撲了薄粉,涂了腮紅,心酸地自語道:“曉雯,那些病亡的新冠肺炎患者,都是死在病床,沒有親人陪伴,沒有梳洗,沒有整容,沒有換衣,沒有花圈,直接被塞進裝尸袋,殯葬車成批成批地把他們拖走。慶幸的是,我能在你身邊,能給你廉價的一點體面。另外,我能給你最后一點尊嚴,找一臺車,專程送你到殯儀館?!?/p>

黃鐵斌坐在床邊,對著于曉雯的遺體,以淚洗面,泣不成聲地念叨道:“曉雯,二十多年前,我從部隊復員返鄉(xiāng),被推薦到一家鎮(zhèn)辦企業(yè)景華服裝廠當副廠長,為了給廠里跑貸款,我認識了在銀行工作的你,一來二去,我們互生好感,談起了戀愛。當時,我家住在邊遠農村,我本人也是農村戶口,美其名曰是一個副廠長,其實就是一個‘背袋子的臨時工。而你家住鎮(zhèn)上,吃商品糧,中專畢業(yè),是銀行的干部,還長得那么白皙、文靜和恬美。好多人追你,你橫豎看不上眼,而只中意我。你不知道,我很自卑。自卑我的家庭,自卑我的身份,自卑我的學歷,自卑我的工作,沒一樣能夠匹配得上你。我心里多次打退堂鼓,想中斷與你的交往。可你頂住壓力,沖破門第,說服你的父母,在世俗的流言和難聽的輿論中,堅定地和我在一起。可是,怎么走著走著,半路把你丟下了呢?”他說不下去了,用雙手捂住臉,任眼淚不停地從指縫間往下滴落。

凌晨五點鐘,黃鐵斌拿出手機,先給于曉強打通電話,強忍悲傷、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你——姐——去——了”四個字。電話那頭的于曉強發(fā)懵片刻,怒聲反問道:“我不是托人加了一個床位嗎,你沒送她去住院?”他無言以對,有口莫辯,只能默默地收了線。他給何偉平打了電話,告知他“你嫂子走了”,讓他快點過來。接著,他給街道民政辦高主任打去電話,通知他,“我妻子于曉雯過世了”,懇請他想方設法找一臺殯葬車送于曉雯去殯儀館。高主任表達哀悼后,頗感為難地跟他解釋,這幾天各個醫(yī)院病亡的人太多,殯葬車忙不過來,調不出檔口。緩一會,高主任提議,私家車禁行,你就用城建辦的車拖過去,我跟殯儀館打聲招呼,爭取早點火化。他表示感謝后掛了電話。最后,他翻出女兒靜雅的號碼,遲疑片刻,沒有撥出去,還是先瞞著,等到機會合適再告訴她。

何偉平來了,在于曉雯遺體前鞠了三個躬。黃鐵斌從立柜里取出被單,嚴嚴實實地裹住了于曉雯的遺體,跟何偉平商議道:“偉平,殯葬車抽不出空,我想背你嫂子去殯儀館,或者找輛板車拖她過去?!焙蝹テ姐渡褚幌拢溃骸笆骞锫烦?,背亦好,用板車拖也好,那要弄到什么時候?再說嫂子很可能是那個病走的,不能一路傳染啦?!彼它S鐵斌一眼,自作主張道,“既然是送嫂子走,就用城建辦的車。如果有人追究,我承擔全部責任!”

總結、表彰接踵而至,黃鐵斌提不起精神來,腦子總是沉沉的,他受的傷無法平復,他多么希望專門來一場反思會。在他看來,需要反思的問題太多太多了。比如,如何避免推諉、杜絕甩鍋,形成職責分明、上下聯(lián)動的公共衛(wèi)生安全的預警機制?如何做好攔截病毒擴散而非跟著病毒追趕的控療預案?如何在立法、管控方面先行一步,而不是當馬后炮?如何建立對號入座的追責問責機制,讓瀆職失職者接受審判?等等,無非是讓人們銘記災難、思考原因、吸取教訓、不致重犯。一個民族,安于現(xiàn)狀而不反思,必定有更為悲壯的下一次。與此同時,他覺得還應該來一場善后會,十分急迫,非常必要。大疫過后,次生災害如何清除?生態(tài)環(huán)境如何修復?關閉了兩個多月的九百多萬人們的心理陰影如何化解?死了那么多人,孤老、孤兒及殘缺家庭如何慰撫如何安生?好多好多的問題,亟待解決……

街道的吳副主任已經(jīng)辦了退休,空出一個領導職位,機關里議論紛紛,傳講有幾個人躍躍欲試志在必得。好多關心黃鐵斌的人,來到他辦公室,鼓動他抓緊活動,不要再錯過機會,他總是一言不發(fā)一笑帶過。歷經(jīng)疫情,人似乎沒了那種激情,也沒了那股銳氣,變得淡泊、沉靜了許多。

張書記已經(jīng)升任區(qū)委領導,機關里盛傳王主任即將接任,區(qū)委卻遲遲沒有正式公布,而有許多溜須拍馬之人,已經(jīng)改稱王書記了。區(qū)委組織部明天要來街道考察,小許來到黃鐵斌的辦公室通知他,說王書記召見。他故意問,王主任升任書記是不是任命了?小許說,大家都這么叫,我也跟著叫唄。他讓小許先去,自己靠在椅上,思考起王主任召見的用意,百分百為提拔之事。他想過了,不外乎兩種結果,提拔和不被提拔,細一掂量,提拔的幾率微乎其微。如果不提拔,必須提前防范作好應對,把主動權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絕對不能讓姓王的看笑話。他沉著、冷靜地從抽屜里拿出筆和紙,迅速寫下幾行字,落下自己的名字,并將日期提前到昨天。審過一遍,他把字條裝進包里,不慌不忙地來到王主任辦公室,坐在那天曾經(jīng)坐過的位置上。王主任靠在椅背上,儼然一副書記派頭,官腔十足道:“老黃呀,這次派你回沙嶺社區(qū)代理書記,你的工作用三個詞概括:預判超前、防控精準、成效顯著。所以街道把你作為‘抗疫英模報到區(qū)里,區(qū)里又單獨把你推薦到了市里。你這個人呢,氣魄大,能力強,情懷深,敢擔當,是一個能做事的干將。吳副主任退休空出來的職位,應該非你莫屬的?!敝v到這兒,王主任突然停住。

被灌了一通迷魂藥,黃鐵斌有些飄飄然,可看到王主任戛然打住,他預感到了不妙。果然,王主任的“但是”出口,后邊就是“負面清單”了:“有人實名舉報,你妻弟為你妻子于曉雯弄了一張住院床位,你卻置妻子危重病情而不顧,將床位讓給了你辦公室里的女下屬姚穎。舉報人認定,你和姚穎之間有曖昧。”

已經(jīng)埋在冬天的東西,黃鐵斌希望永遠埋葬不再翻出,可王主任卻要把它曬出來,他的心仿佛被刀戳了一下,疼得不行。他不疾不徐、淡然回應道:“于曉強寫舉報信,我非常理解。只是你可以派人調查呀?!?/p>

“我們派人查過了,純屬無稽之談?!蓖踔魅萎敿从枰猿吻澹似鹚?,喝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繼續(xù)披露道,“還有一件事,你用公車送于曉雯去殯儀館,被人匿名舉報,區(qū)紀委已經(jīng)作了核實。”

于曉雯的死,已經(jīng)讓他深感自責,悲傷之事又被生生地扒出,黃鐵斌的心宛如被揪扯似的痛。他實在不想憶起那段痛苦的經(jīng)歷,可那一刻發(fā)生的事卻清晰可見猶在昨天,何偉平拿紙盒遮擋車牌的樣子定格在腦海里,揮之不去。不應該有誰知道這件事,是誰匿名舉報?難道是民政辦高主任?晃過這個名字,他立刻明白過來。既然已經(jīng)沒啥秘密可言,他索性無所顧忌、如實坦白道:“不錯,我是用城建辦的車把于曉雯送到殯儀館火化?!?/p>

“你呀,怎么能在這種小事上出岔子呢?好可惜呀……”王主任將“呀”字拖得很長,語氣中似乎充滿著憐憫和惋惜。

既然上報“抗疫英?!倍紱]啥事,街道及區(qū)紀委均簽字過關,怎么提拔就有事了呢?黃鐵斌明白,這是王主任故意尋歪找茬。再聽聽他說話的語氣,憐惜之中含有調戲的成分和幸災樂禍的味道。他的眼里竄出一縷火苗,撲向王主任,惡作劇似的假設道:“王主任,當私家車限行,當殯葬車抽不出空,當防疫工作緊而又緊,如果是你妻子或者親人,因為新冠肺炎病亡,身上帶著病毒,十五公里的路程,你準備肩扛背馱地送去?還是用板車拖去?還是用三輪車推去?”

“你不要胡扯!”王主任被問得有些急眼、有些慌張,但他很快強裝鎮(zhèn)靜下來,斷然否定道,“我的親人不會病亡!”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揭疤,想讓老子急,老子先讓你急一下再說。繼而,黃鐵斌又說道:“這次疫情告訴我們,死亡和明天,誰也不知道哪個先來?即便你是領導,也鐵定逃不過這個定律。”停了一會,他傾吐心聲道,“我從不后悔用公車送于曉雯去殯儀館。能夠送她安然離去,是我這個做丈夫能給她的最大補償,也是我的人性救贖!”

“嘖嘖,鐵骨柔腸,好感人好高尚呀!”王主任滿面不屑、連譏帶諷道,“都什么時候,居然還擺出一副‘英雄的臉譜。想當英雄,不要想瘋了。”

“我不想當英雄!”黃鐵斌一字一句、字字鏗鏘道,“我也是一個普通人,只是多了一份憂慮、責任和擔當。你永遠也不會懂。”

“好了,好了,我不同你打‘嘴炮了,咱們回歸正題。”王主任只能鳴金收兵,繼續(xù)先前的話題,“鑒于你違規(guī)使用公車,所以,這次準備上報提拔的人選是……”

“高主任。”黃鐵斌搶先說了。

“你怎么知道?”王主任有些訝異。

“你剛才夸過我:‘預判超前?!秉S鐵斌自我調侃道。

“你這次不僅不能提拔,可能還要追責?!蓖踔魅瓮S鐵斌,希望看到某種反應,可他表現(xiàn)出風輕云淡無關星月的樣子,王主任難掩失望,繼續(xù)使用著“鈍刀割肉”般的折磨方式,慢騰騰地宣判道, “我想城建辦主任這個位置……”

黃鐵斌迅即站起身,打斷了王主任后面要說的話,他從包里掏出那張字條,送到王主任面前,吊兒郎當?shù)溃骸斑€用你親自開口,我早就知道了?!?/p>

王主任掃過字條一眼,雙眼圓睜,滿臉驚詫,難以置信:“申請都寫來了。你怎么提前預知我要安排你回沙嶺社區(qū)擔任書記?這可是我中午才做出的決定?!?/p>

“想看我暴跳如雷?想看我沮喪頹廢?想看我跟你低頭向你求情?想用你的權勢慢慢折磨我的自尊?你失算了……”黃鐵斌一陣狂笑,幽默中透著苦澀,堅毅中帶著無奈,“社區(qū)才是我的家。只有在那兒,我才能扎扎實實地做點我想做的事?!闭f完,他旋過身子,墩墩而去,留給王主任的是一扇堅實而方正的背影。

他準備把這一切的一切都埋在那個冬天,然后從社區(qū)開啟新的生活。

晚上,接到何偉平的電話,告知他王主任當書記的事黃了,聽說從區(qū)里派人過來。他懶懶地回復道:“誰當不一樣?!眲倰祀娫?,姚穎的電話打了進來,難掩興奮地向他透露,從區(qū)里派到街道當書記的是柯方正。聽到這個名字,他情不自禁地感慨道:“好??!”而在同姚穎通話之時,他的手機里鉆進來一條微信,掛了電話瞧一眼屏顯,是“方方正正”發(fā)過來的,柯方正會說什么呢?

責任編輯 劉遙樂

猜你喜歡
社區(qū)醫(yī)院
影像社區(qū)
ВРЕМЕННАЯ БОЛЬНИЦА ЗА 10 ДНЕЙ!10天建成 火神山醫(yī)院交付
影像社區(qū)
影像社區(qū)
影像社區(qū)
萌萌兔醫(yī)院
2015影像社區(qū)
認一認
丹東第一醫(yī)院簡介
酷品社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