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一鳴
一
王飛云在金陵大學副校長位置上干了五年,退休年齡就在眼前,倘若能升職,尚可以延緩幾年。王飛云內(nèi)心里不是沒有這個期待,可老伴說,你算了吧,你的心思已經(jīng)撒野了,既不在官場也不在學問上,你扳著手指算一算,這一年沒過半,你都回固城六趟了。固城是王飛云的老家,也是老伴的老家,當年他師大本科畢業(yè)后在固城中學當老師,娶了當校醫(yī)的老伴。老伴不是反對王飛云回老家,老家也有著她的一大堆親朋好友,她只是提醒王副校長,你潛意識中已想著葉落歸根,人家跑官場跑學術場,你老往老家跑,干脆就別惦記別的了。
老伴隨王副校長進省城后做了校醫(yī)院的護士,拿了半輩子注射針針筒,說的這番話也像是不經(jīng)意扎了王副校長一針。好在王副校長已經(jīng)人老皮硬,這輩子挨老伴的針扎已經(jīng)多了去,痛過三秒后就麻木了。王副校長心里對自己說,你這輩子該有的名利都有了,不該有的得不到就算了吧。王飛云這些年活得有些累,國內(nèi)國外有開不完的會,其中當然不缺休閑度假的好去處,但是,倘要做到身心徹底放松,他還是要回到老家固城,縣城的五星賓館湊合,如果是睡在固城鄉(xiāng)政府招待所改建的民宿里,他能一覺睡到大天亮,第二天一天精神抖擻,用年輕人的話說叫“滿血復活”,這也真是件怪事。王飛云有時也開導老伴,說,當年結婚時,本以為我倆會在鄉(xiāng)中教師宿舍窩一輩子,現(xiàn)在我好歹做到了大學副校長,你也成了教授級護士長,已經(jīng)超出當年設想,咱應該滿足了,得留點福蔭給子孫后代。他倆的兒子兒媳在美國常青藤高校做教授,也算出息了。老伴說,誰心里撇不下誰清楚,好像這番話應該是我對你說哩。
不管怎么說,只要接到固城的邀請電話,王副校長都是來者不拒。年紀大了,王飛云認他自己的死理,固城就是他頭頂?shù)哪嵌湓?,走到哪里他都是這朵云里的雨。他的肚臍眼里摳不凈的是老家灶上的泥,當年他娘生他時就是在臍帶上抹了一把土灶上的泥灰。而他的左腕上還留著在固城中學帶的傷,舉手抬腕都提醒他,提醒他在固城中學挨的那一刀,牽扯著他的心呢。
王飛云這趟接到邀請,是參加縣里的發(fā)展大會。所謂發(fā)展大會,就是邀請本地和在外地的杰出人才聚會,為本地的經(jīng)濟文化發(fā)展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出謀劃策。省里開過一輪,市里開過一輪,縣里的發(fā)展大會應該是第三輪了。王副校長前兩次都參加了,見到方方面面的人物,個人也頗有收益。這固城鄉(xiāng)現(xiàn)已改為固城鎮(zhèn),隸屬高溧縣,高溧縣地處江南,雖然不像昆山常熟那些發(fā)達地區(qū)常年占著全國百強縣市的頭幾把交椅,但畢竟山清水秀,人杰地靈,不論是在高溧縣志,還是在當代名人名冊上,杰出人物都是一大把。王副校長當然算一個,雖然比起幾位院士還差一點,但畢竟也是廳級干部,二級教授,說差就差那么一點點了。省里的會可以不參加,市里的會可以不參加,但縣里的會必須參加。為什么?到時候親朋好友都在縣電視臺上尋他的面孔,他不露個臉,大伙的想法就豐富多彩了。這道理,跟老伴她說不出,說不通。
會議聯(lián)絡處曾聯(lián)系王副校長,他們將會派專車來省城接他,王飛云婉拒了,還是自己的學生派車自在,熟門熟路。報到地點在世界國際大酒店,應該是高溧縣最豪華的酒店了,傳說是五星,王飛云注意過前臺,明顯掛的牌是四顆星,其實真要掛五星也不是難事?,F(xiàn)在的大專轉本科,二本轉一本,高校說升級就升級了,逼得上面再弄出個“211”“985”名頭,這酒店將來肯定能弄出什么六星七星的名堂。會議規(guī)格很高,正面是巨大的歡迎橫幅,側面是頂天立地的電子屏幕,畫面上正宣傳本縣改革開放的巨大成果。司機泊了車,就有穿制服的小伙子趕過來替王飛云拎行李箱,剛出大堂的旋轉門,就有一位中年服務員迎上來,接過行李箱,領他去報到處辦手續(xù)。辦完手續(xù),轉身,中年人笑吟吟地看著他,說,王校長,我送您上樓。此人王飛云看著面熟,看打扮,西裝革履,頭發(fā)一絲不亂,莫非是個大堂經(jīng)理?王飛云也算個官場中人,看那四周人百鳥朝鳳的目光,預感到自己判斷有誤。中年人自我介紹,王大衛(wèi),金大環(huán)境學院畢業(yè)。有人插話,我們王縣長。王飛云聽學生孔小年提到過這個名字,似乎在以前的春節(jié)回鄉(xiāng)團拜會上也見過一面。王飛云說,失敬失敬。王縣長說,老師客氣了,您是我母校校長,我就是您的學生,學生該當執(zhí)弟子之禮,歡迎王教授回故里。
一縣之長,官不大,但是作為一方土地,不能小瞧。這位王縣長給王飛云留下的印象不錯,不負金陵大學對他的培育。
會議分組王飛云自然分在固城鎮(zhèn)這一組,組長孔小年,固城鎮(zhèn)黨委書記,王飛云的嫡親學生。王飛云做過二十多年大學教師,做中學教師不到十年,比較而言,來往密切的倒是他教過的那些高中學生,尤其是他當過班主任的學生。一方面中學教師管得寬,班主任得管天管地管吃喝拉撒,形如老母雞帶小雞仔,而大學教師基本上課后即撤,槍子兒都追不上老師影子。等到帶研究生時,學生人少,也走得近了,卻發(fā)現(xiàn)一個比一個功利精算,人心怎么都隔著一層,保持距離為妙。另一方面,王飛云那時剛出大學門,比高中生大不了幾歲,與復習生更是堪稱同齡人。他們課堂上是師生,課下是兄弟,沒大沒小,那感情是別的師生沒法比的??梢哉f孔小年每一次選擇每一次進步,都是先聽聽王老師的意見再作為。即使現(xiàn)今做了鎮(zhèn)上一把手,他也把王老師敬若神明。報到當天,他就把小組人員全都拉到了鎮(zhèn)政府會議室,孔書記親自給各位老鄉(xiāng)一一端茶,給抽煙的人敬煙。固城作為一個鎮(zhèn),其實就是一個圩子,相傳春秋時,此地本是“魚龍之宅”,伍子胥開挖胥河后,疏導了水陽江上游來自皖南山區(qū)的來水,水位降低,澤國變成一片沃野。這片土地三面環(huán)水,分別是固城湖、石臼湖、丹陽湖,人們沿湖筑堤,圍墾成圩田,固城圩即其中一個圩。不要小看這個只有六七萬人口的小鎮(zhèn),從圩子里走出了一批人才,在座的有退休省部級官員、現(xiàn)役將軍、教授,當然還有幾位億萬富翁?,F(xiàn)在是多媒體時代,孔小年請大家看了一個本鎮(zhèn)的宣傳片。固城鎮(zhèn)的三大龍頭產(chǎn)業(yè)是建筑、長江運輸和螃蟹養(yǎng)殖,此宣傳片王飛云曾看過不止一遍,只是今天看與以往感覺不同,原來屏幕上有好幾張面孔,今天都在座??仔∧昃桶ぶ蠋煹淖?,王飛云說,大青呢?大青怎么能不來?孔小年苦笑著朝老師攤了攤手??仔∧隃愔蠋煹亩f,不給我面子呢??h長請他都沒請得動。王飛云點點頭,王縣長送我上房間時透了點風,退耕還湖,這是要他割掉半條命呀。
其實,一個多月前,他就參加了市政府召開的聽證會。這事憑史一青一個做老板的,根本就攔不住。
二
史一青回到宿舍時,宿舍里只有孔小年一個人,其他人都在教室上晚自習??仔∧赀@時候獨自在宿舍做什么?史一青瞥了他一眼,昏黃的燈光下,長條桌上有一個打開的餅干盒,孔小年的嘴巴鼓成了一個包,他在吃獨食呢,史一青看明白了,同學們在的時候,他吃餅干會招人恨,和同學分享又不舍得??仔∧陮ν蝗换貋淼氖芬磺嘁灿行┮馔?,他慌忙將餅干盒合上,想了一想,又打開了,取出兩塊,遞給史一青。史一青一時愣住了,不知道接著好,還是不接好。
史一青和孔小年已經(jīng)有幾個星期不說話。
孔小年的父親是副鄉(xiāng)長,分管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經(jīng)濟條件比一般農(nóng)民家庭好多了。他完全可以不擠高考這條獨木橋,到他爸手下任何一家廠子弄個不錯的位置,吃香的喝辣的,可孔小年偏偏志向遠大,在鄉(xiāng)辦廠混一輩子也是農(nóng)業(yè)戶口,他的目標定位至少是有城鎮(zhèn)戶口,奔的前途是做國家干部。所以他一次又一次臥薪嘗膽做了復習班的學生,不,應該說是做了一年又一年的復習班班長。他爸在鄉(xiāng)里是數(shù)得上有權有錢的人物,鄉(xiāng)中的校長和老師都巴結著他的寶貝兒子,孔小年的身邊也圍著一幫小嘍啰,唯他馬首是瞻,混點小吃小喝。史一青不買他的賬,來這里圖的是考大學,考不上大學抱條粗腿有什么用?何況在史一青眼睛里,孔小年的爸是條粗腿,孔小年最多也只是條小尾巴。話是這樣說,史一青的成績并不比孔小年好,若論剛過去的高考成績,他還比孔小年低十幾分,上這個復習班,是他媽哭著喊著逼他來上的。他二叔史扁頭在省城做包工頭,也答應帶侄子去打工,可是架不住嫂子跟他翻臉,罷了。史一青那天起得遲,上課鈴聲已響,他掀開被子去洗漱,所有人的牙刷牙膏都擺在門后的舊課桌上,史一青拎了自己的漱口杯,順便往牙刷上擠了一截牙膏,他已經(jīng)很久沒買牙膏,除了缺錢,還因為他懶得去供銷店,他急匆匆地用牙刷在嘴里搗了幾下,發(fā)覺不對頭,一股怪味,用手掌抹了一下嘴角,抹了一手掌的黑油泥。他三下兩下漱了口,趕回宿舍一看,他剛才擠的哪里是牙膏,是一管鞋油,插鞋油的漱口杯是孔小年的,全宿舍穿皮鞋的也只有孔小年一個人。作弄他的人就是孔小年。第一節(jié)課的下課鈴聲響了后他才進了教室,他徑直走到孔小年課桌前,劈頭蓋腦給了孔小年一頓亂拳,要不是孔小年的那幾位跟屁蟲拼命拉住他,他一定將孔小年揍出個七葷八素。這事驚動了趙校長,趙校長讓班主任王飛云把他帶到了校長室,王老師匯報了前因后果,趙校長說,這事明擺著是你不對,長期占別人的小便宜,暴露后又出手傷人,你不是來這里復習,是來復習班搗亂,回去吧,今天你就把東西整理一下回去。史一青有一會兒不吭聲,突然說,那把我的學費退給我。趙校長說,你還想退學費?你以為我這里是你家小菜園,想進就進,想出就出?前面上的課老師白給你上了?孔小年的醫(yī)藥費你不要承擔?王飛云說,史一青,別跟趙校長犟,該認錯認錯,該復習還得繼續(xù)復習。你態(tài)度端正了,校長會原諒你的。校長不說話,看史一青的態(tài)度。史一青的右腳尖不停地在水泥地面上磨蹭,停了,抬頭說,我如果沒學上,那孔小年也別想上得成。
趙校長氣得一拍桌子,說,你,你居然敢威脅我?
史一青淡漠地看一眼憋紅了臉的校長,轉身走了。留下王飛云老師,不停地替學生向校長賠不是。史一青白天回宿舍整理東西時,王飛云制止了他,王飛云說,一個人講究清潔衛(wèi)生這是優(yōu)點,我知道班上有很多男生不刷牙,你堅持刷牙是個好習慣。但是,占別人小便宜肯定是錯的,有的同學常年用鹽水刷牙,也決不擠別人的牙膏。因為這不僅僅是擠點牙膏的問題,是做人的方式問題。養(yǎng)成這種習慣,走上社會注定成不了大事。老師相信你,知錯能改,留下來,考上大學,你才能真正做到揚眉吐氣,語文書上有句話,小不忍則亂大謀??墒?,王老師說說容易,史一青要做到實在太難,要不,怎么會有人說“忍”字頭上一把刀呀。
史一青把兩塊餅干揣進口袋,接受了孔小年的示好。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把我的飯菜票都買下?孔小年說,你要走了?史一青說,對,別說廢話,你肯不肯買?史一青問對了人,這個班上只有孔小年這樣的人口袋里有這么多的現(xiàn)錢,孔小年說,行。
史一青臨走前雙手朝孔小年一揖,說,他日若能相見,我—定報答你今天相助之恩。史一青不是所有的書都讀不進去,武打小說讀進去不少。他毅然打開門,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史一青沒有走圩埂,從固城圩到縣城,必須經(jīng)過三個圩子。從一個圩子到另一個圩子都有一座橋,如果把圩子看作一個圓,沿著圩堤走那就得走三個半圓,才能穿過三座橋。史一青選擇的是走直徑,三個圓的直徑。數(shù)學老師也講過,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是直線。可是,圩區(qū)中間是垛田,所謂垛田,就是挖河泥填高農(nóng)田,壘土成垛,垛上耕種,垛下為河,用于灌溉,實際上垛田之間也被河溝隔開。從天上看圩區(qū),是一個大圓圈守護著若干小圓圈,猶如風雨一到,老母雞翼下藏著若干小雞仔。圩區(qū)人下田或出行,家家都有一只小船,見水船載人,見堤人載船。史一青沒有船也沒有槳,但史一青不怕。自小在圩區(qū)長大,史一青有一身好水性。已是仲秋,水中已有幾分寒冷,史一青將所有衣服卷成一團,尤其將放錢的口袋箍了一道又一道,他赤條條走進水中,雙腳踩水,單手托舉衣服,波瀾不驚,只有上岸時驚起夜鳥一兩聲驚叫。史一青上了垛田,也不急著將衣服穿上身,省得穿上又脫下。史一青的身上凍起了雞皮疙瘩,心里卻無比歡暢。從上初中起,史一青有很多年沒有如此自由自在了。眼前總有無窮無盡的作業(yè),耳邊總有無窮無盡的嘮叨,而現(xiàn)在,他赤身走在田埂上,沒有誰嘲笑他,耳邊只有夜風習習,蟲聲唧唧。甚至連那兩腿間的活物,也安靜如一只蟲蛹,只是在跨過坑洼處時才有些許歡快的動靜。史一青趕到汽車站時,天還沒有亮,他站在遠處,看了一眼候車室,燈火通明,長椅上睡著幾個裏得嚴實的人,不知是流浪漢,還是趕早班車的人。他不急著進車站,在附近的巷子里,他找到一家飯店門外的水龍頭,就著涼水把兩塊餅干吞了。其實那餅干早已碎成了不知多少塊,他把口袋底兜底翻出來,碎屑子也不放過,握在掌心倒進嘴中。這餅干真是香啊,將來有錢了一定天天吃餅干。很多年后,餅干被稱為垃圾食品,史一青的辦公室和行李箱里都存著一款餅干,就是這種蔥油餅干。
史一青買了去省城的早班車票,公交車駛出縣城,歡快地奔馳在梧桐樹葉掩映的馬路上,史一青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車內(nèi)人多,史一青覺得身體暖和過來。鄰座是位大嫂和她的女兒,小朋友可能頭次出遠門,興奮地唱起一支童謠:
荷花荷花幾月開?
一月不開二月開。
荷花荷花幾月開?
二月不開三月開。
荷花荷花幾月開?
三月不開四月開。
大嫂制止了女兒,說,別吵,吵著這位大哥哥睡覺了。史一青瞇著眼,其實心里替小女孩把這支童謠唱下去了。荷花到六月就開了,到了六月六,圩區(qū)家家戶戶都會摘了荷葉蒸包子,這是所有圩區(qū)小朋友的期待。史一青想起的不是吃包子,高考落榜后老媽勸他復習,就是這樣打的比方,一月不開二月開,二月不開三月開,到了六月,這荷花總得開的!如今,老媽指望的這朵荷花永遠不會開了,史一青的高考之路徹底了斷。
史一青有一絲傷感,他心里還是不服氣,荷花不開,六月還是會到來的。
三
發(fā)展大會的第一天議程,上午開會聽書記縣長匯報,下午考察參觀。會前照例是看宣傳片,這次是宣傳全縣的改革發(fā)展成果,內(nèi)容自然更加豐富多彩。高溧縣地處本省西南角,交通不便,工業(yè)基礎薄弱,這幾屆政府下大力氣把農(nóng)藥廠化工廠遷出,打造青山綠水的品牌。建筑和水運兩大產(chǎn)業(yè)都不在本土,那是本地的人賺別處的錢,水產(chǎn)養(yǎng)殖是本地的支撐產(chǎn)業(yè),反正湖多河多,全面開花,很多垛田都挖成蟹塘,政府一年舉辦一屆螃蟹節(jié),十幾屆了,中央臺都來做過節(jié)目。而螃蟹業(yè)的大戶,首推史一青。史一青沖著鏡頭,侃侃而談。他也有五十左右了,看上去鬢角的頭發(fā)又白了許多,面容清癯,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添了幾分斯文,偶爾舉起手中的煙猛吸幾口,還能看出依稀留存的匪氣。
中午用餐,現(xiàn)在都守規(guī)定從簡,自助餐。王縣長端著不銹鋼餐盆走到了王副校長身邊坐下,一口一個老師。王飛云本科讀的是中文,碩博讀的是經(jīng)濟,教的也是經(jīng)濟,雖說與環(huán)保學院有工作聯(lián)系,專業(yè)上講還是隔著行業(yè)。王飛云說,王縣長,我可不敢掠人之美,冒稱導師。王縣長笑著說,我曾正兒八經(jīng)坐在您的講臺下聽您上課,算不算親學生?王副校長腦子轉了一遍,說,明白了,你讀過黨校,有可能確實聽過我的講座。王飛云作為本省著名經(jīng)濟學家,省市領導都請他去上過課,省市黨校也請他做了兼職教授,這王縣長肯定是在黨校培訓時聽過他的課,這樣說來倒算是個親學生,不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大話,“一日為師稱為師”,該不算夸張。當下社會的人際關系,最貼己的就是同學戰(zhàn)友關系,在大學校園這種象牙塔,師生關系就是同門同戶,關上門是一家人。王縣長再稱王飛云為老師,他也聽得耳順了。
王縣長說,高溧縣委縣政府報批的退圩還湖方案,水利部已同意根據(jù)水利部水利水電規(guī)劃設計總院審查實施可行性,根據(jù)方案,固城湖退湖范圍為永勝圩等三個圩,永勝圩最大,阻力也最大,其中損失最多的將是史一青的公司。我聽說,史一青曾經(jīng)是您的學生,這人油鹽不進,卻對您俯首聽命。王飛云說,承蒙縣長抬舉,其實史一青是我二三十年前的學生,也就是這幾年我倆走得近一些而已。
王縣長說,大青這幾天躲著不見我們,還請王校長您替我們做做他的工作。
下午的會議日程,第一項就是參觀史一青的螃蟹文化產(chǎn)業(yè)園,產(chǎn)業(yè)園地處永勝圩內(nèi)。永勝圩是固城鎮(zhèn)的新圩,始建于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王飛云就是當年參加筑圩的人員之一,其時正值隆冬季節(jié),西風勁吹,湖水向東,露出大片湖床,若是往年,正是拾湖的好時節(jié),湖床的泥水塘中,滯留了不少來不及逃亡的魚蝦,就是湖泥中的蚌貝,也能讓婦女兒童的提籃和水桶滿載而歸。圩區(qū)人口不斷增加,糧田有減無增,吃飯問題是根本問題,高溧縣時任領導拍板,與天斗,與地斗,向固城湖要糧。口號是新口號,方向是老祖宗幾千年前指引的方向,辦法是歷代使用的人海戰(zhàn)術。高溧一縣有三十多個圩子,都是從三個湖的水域逼搶而得。按古法炮制,首先得在湖中筑起一條外堤,阻止湖水回流,第二步是筑內(nèi)堤,相銜成圩,第三步是在湖底挖河渠壘垛田。那真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戰(zhàn)役,王飛云至今難以忘卻那如火如荼的場面。包段到村,戶戶出人,圩區(qū)有一套成熟的出工規(guī)則,每年冬季農(nóng)閑,別處的農(nóng)戶是真閑了,喝酒打牌嗑瓜子,圩區(qū)人不行,圩區(qū)人得上堤筑圩,加固堤埂,預防來年的洪水泛濫,鐵鍬挖土,圩籃運土,木夯壘土,大桶茶,大鍋飯,大塊肉,熱火朝天??墒侵论拙涂喽嗔?,湖面上還漂著浮冰,人的心都貪,恨不得把堤筑到湖心去,不滿足露天的那爿河床,總想著縱深推進。男勞力們用草席在水中圍擋出堤槽,往里面填土堆出堤基,風吹浪逐,就需要有人固定草席,冰水刺骨,跳下去的都是干部和共產(chǎn)黨員,王飛云的父親當時是生產(chǎn)隊長,在冰冷的湖水中一站就是半個鐘頭,后來膝關節(jié)落下了疼痛的毛病,到死那徹骨的疼痛也沒能減輕。王飛云那一年讀高一,按規(guī)定放寒假的高中生也算勞力出工,給他分配的活兒是挑圩籃運土,一根扁擔,兩只圩籃,圩籃之所以稱為籃,是因為它其實是由毛竹片組成,竹片并不像竹籃那么密,中間連綴的是麻繩,圩區(qū)的泥土濕潤,黏性也大,挖下去方方正正,切面光潔如鏡,放在圩籃上像是放大的豆腐塊,不會輕易散碎,所以稀疏麻繩也兜得住。這泥塊看上去漂亮,可是擔上肩死沉,水分多呀。堤埂先是看不出高低,漸漸地,從湖床崛起,遠看,湖中仿佛有一條慢慢露出脊梁的臥龍。挑著圩籃的勞力列隊而上,卸了泥塊列隊而下,中間任何一個人駐步都會擋住身后的人,招來罵聲。王飛云先是右肩磨破了,換左肩,左肩也磨破了,再換右肩,右肩結的痂磨爛了,如此往復,兩肩都爛了,皮層下面是肉,肉下面是膜,白膜,白膜下面才是骨頭,不止王飛云這個學生仔是如此慘狀,平時挑擔子少的年輕勞力也同樣,換崗,調(diào)整去挖土或者夯土,很多年后王飛云的噩夢就是斜著眼睛見到了肩膀上的爛肉和骨膜。付出的艱辛總有回報,新圩建成,按人頭分田,固城鄉(xiāng)每人分得五分田,這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等于讓固城鄉(xiāng)家家戶戶的耕地翻了一倍,尤其是前兩年,糧田尚沒向上級報備,不需要繳公糧交農(nóng)業(yè)稅,永勝圩這個大糧倉給無數(shù)家庭帶來了無盡的歡快,湖泥肥沃豐潤,秧苗插下去,不需要施肥灑農(nóng)藥,就能結出沉甸甸的稻穗。農(nóng)忙時節(jié),固城人扛著農(nóng)具,一隊隊撲進莊稼地,沒有人覺得累,歡聲笑語一片。
王飛云當初能讀完高中讀完大學,少不了家中來自永勝圩糧食豐收的支持。
從感情而言,固城人王飛云真不忍心永勝圩退耕還湖。人類在糧食缺乏的年代開墾了它,而一旦衣食無憂生活富足,就要拋棄它?這種想法當然愚昧可笑,尤其出現(xiàn)在―個大教授的腦袋中,更無理性可言,王飛云也嘲笑自己產(chǎn)生這種念頭實屬荒唐。
固城湖螃蟹屬于中華絨螯蟹類,肉質肥嫩鮮美,十多年前曾被國家工商總局認定為中國馳名商標,是中國第一個水產(chǎn)類馳名商標,這大概也是縣政府把螃蟹養(yǎng)殖作為本縣主打產(chǎn)業(yè)的原因之一。王飛云小時候沒少吃螃蟹,固城湖畔的村民都亦耕亦漁,不過,那時螃蟹甲魚類都算不上正經(jīng)漁獲,相比較魚蝦,它們賣不上價格,從沉甸甸的漁網(wǎng)中撿到它們,漁人臉上都呈現(xiàn)出失望,誰都想不到若干年之后,這螃蟹甲魚居然對了城里人的胃口,價格比魚蝦高出一大截,那時的螃蟹沒人稀罕,大多留在屋里給小孩做零食,飯后的小孩子,常常手持一只黃金殼大蟹,在村巷和圩堤上流竄打鬧,蟹實在太多,就干脆剁了喂豬,赤腳醫(yī)生說,豬吃了螃蟹,補鈣,長骨頭。固城鄉(xiāng)的老人感嘆人間滄桑,常用固城湖的螃蟹和甲魚打比方,這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哩。史一青的螃蟹產(chǎn)業(yè)園,最早是螃蟹產(chǎn)銷合作社,將養(yǎng)殖戶的螃蟹收購池養(yǎng),營銷各地水產(chǎn)市場。史一青想做出品牌,改名為“螃蟹文化產(chǎn)業(yè)園”,請王飛云出主意,王飛云提出了建一個“螃蟹博物館”的設想,這主意正中史一青下懷。史一青這小子做事雷厲風行,很快就網(wǎng)羅了一班人馬,平地蓋起了一幢五層樓,三個月之后開館典禮,讓王飛云大吃一驚,這博物館,有固城湖的生態(tài)地理歷史,有螃蟹的生物發(fā)展史,有歷代文人詠蟹的詩文,甚至搜羅了一批金銀銅瓷的螃蟹古玩,近幾年螃蟹節(jié)評出的蟹皇蟹后,也被他悉數(shù)采購做成標本,泡浸在玻璃缸中,那蟹皇蟹后的偉岸,恐怕連一般的海蟹也自愧。讓王飛云眼花繚亂的是多媒體的光影技術,比如王飛云向博物館推薦的一首詩,作者是賈寶玉,詩句如下:
持螯更喜桂陰涼,潑醋擂姜興欲狂。
饕餮王孫應有酒,橫行公子卻無腸。
臍間積冷饞忘忌,指上沾腥洗尚香。
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
現(xiàn)在這首詩與黛玉寶釵的同題詩在屏幕上共同呈現(xiàn),組成了一個完整情節(jié),畫面中背景精美,人物栩栩如生,配音聲正韻達,讓人不由得流連忘返。這博物館成了產(chǎn)業(yè)園的名片,也成了本縣水產(chǎn)養(yǎng)殖業(yè)的獨特風景,吸引了不少領導和游客到訪,史一青對王飛云說,其實就是多花幾個錢,上面不是一直號召要“做大做強”嗎,我只是按上面的精神走了一步。
王飛云已來過產(chǎn)業(yè)園多次,從面包車下來,他沒有隨隊伍進去參觀,而是獨自走到了大門外。
永勝圩的構架與老圩不同,它外圓內(nèi)方,河道呈“井”字形結構,在河道邊修建了可以行車的公路,當時是為了供拖拉機運輸使用,現(xiàn)在也可以供汽車行駛,公路的兩側,栽種了水杉,這些水杉已經(jīng)成材,主干筆直聳峙,枝葉郁郁蔥蔥,天空瓦藍,秋風輕拂,成了新圩中一道亮麗的風景,這公路的兩側,是連綿的蟹塘,當年的良田,現(xiàn)在都挖成了蟹塘,水面如鏡,倒映出藍天白云,蟹塘的四周,圍著藍色的塑料擋板,阻止腳癢的螃蟹逃逸。蟹塘的堤埂上,立著簡易的小屋,蟹塘的水面上,泊著一葉小舟,這些都是養(yǎng)蟹戶的標配,在小屋的前后,有散步的母雞或白鵝,白鵝偶爾一聲高亢的鳴叫,讓路人猛地一驚。這些家禽是真正散養(yǎng),吃塘邊的青草和青蟲,王飛云膽固醇偏高,不敢多食螃蟹,愛吃蟹塘邊長大的散養(yǎng)雞鵝,史一青每次上門都捎上一二只。值秋,螃蟹即將上市,蟹農(nóng)們開始忙碌,蟹塘邊有人割草有人投食,螃蟹的飼料葷素搭配,除了青草,還得喂動物內(nèi)臟或者小魚泥螺。王飛云走近一個蟹塘,有塑料圍擋,他親近不了水,但看見那閃著波光的水面,看見那水底水草的招搖,王飛云也是喜歡,看水色,他知道這水底潛伏的生物數(shù)量不小。當年放學路上經(jīng)過水邊,他甚至通過水面的氣泡或渾色,就能判斷出水下面藏著什么種類的魚。進了城,這種判斷能力退化了,公園的池塘,學校的水池,都是清淤后輸入自來水,水中放養(yǎng)的大多是觀賞金魚,佇立一旁,他連一絲真正的魚腥味也嗅不到。
正浮想聯(lián)翩,有人朝他走近,他轉過身,逆光,他看不清來者,換個站位,眼前站著一位五十多歲的農(nóng)婦,戴著草帽,穿著長靴,渾身上下被一條長圍裙包裹,看眉眼,倒長得周正,或許實際年齡還不到半百,勞作者都看上去比年齡長得老相,這是人家的地盤,王飛云主動招呼,你好。
婦人主動朝他搖搖手,說,你是來產(chǎn)業(yè)園參觀的客人嗎?
王飛云用本地話說,正是,不過,我是本地人。
婦人細看了他兩眼,說,您是王老師?
王飛云點點頭。做教師時間長了,常遇一種尷尬情景,那就是學生認出了老師,老師卻叫不出學生的名字。這學生,顯然是他當年在固城中學教的學生,過去快三十年了,他教過的學生成千上萬,如何能一一記得清楚?
學生摘下草帽,王飛云發(fā)現(xiàn)她的額頭上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印痕,她仰著臉說,王老師,我是唐景花。
王飛云嘴上說“哦”,眼睛里還是恍惚,沒能把她從記憶深處撈出來。
唐景花有些失落,說,老師還是不知道我是誰,我年前就見過您。也是,那時候,我在班上成績一般,只有孔小年這樣的好學生您才記得牢名字。
王飛云確實沒有把當前的農(nóng)婦和當年的某個女生對上號,不過,他心里清楚了,這女學生應該是史一青和孔小年同班的學生,當老師的,留在記憶中的學生只有兩種人,—種是優(yōu)生,如孔小年,成績優(yōu)秀印象深刻,另一種就是差生,調(diào)皮搗蛋,也印象深刻。至于見過他,大概是電視新聞上吧。
唐景花同學熱情好客,立即請王老師進屋坐下,遞煙泡茶,那時代的高校錄取率低,中學生大多沒機會成為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王飛云常常感嘆,學生還是老的好。有一回他回老家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肉,屠戶自稱是他的學生,幾斤豬肉死活不肯收錢,他卻連學生的名字都沒記住。
正想與唐景花聊一會兒,手機響了,是孔小年,催他歸隊。唐景花說,老師等一等,從塘邊拎出一網(wǎng)兜螃蟹,說,老師,您帶回去嘗個鮮,殼還沒硬,但可以吃出個味了。王飛云擺手說,下次下次,等螃蟹上市時我再來你這里吃。
唐景花目送著老師的背影,說,一定呵老師,您說話得算數(shù)。
四
孔小年這幾天的失眠癥越犯越嚴重了。組委會給各位小組長安排的是套間,小組長都是鄉(xiāng)鎮(zhèn)和部局的一把手,倒不是搞特權,參與者比他們權高位重的人不是少數(shù),主要用于對口接待,鎮(zhèn)政府辦公室全班人馬基本把這里當成了辦公室。等所有人撤走,孔小年一看腕表,已經(jīng)過了十二點,他洗漱上床,眼皮耷拉下了,腦子卻越來越興奮。
退耕還湖,理論層面上他完全能理解,但落實起來確實是件難事,且不說史一青這樣的大戶,四萬多畝良田,現(xiàn)在成了四萬多畝蟹塘,幾乎家家戶戶都把錢砸進了養(yǎng)殖產(chǎn)業(yè),即使自家沒有養(yǎng)蟹,資金也會被親友或借或貸投在蟹塘里,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這次幾乎是要把頭發(fā)一把扯光,動的是固城鎮(zhèn)所有百姓的利益,都說基層干部最怕的是拆遷工作,拆遷一般也就面對幾十戶幾百戶,這次的工作難度無疑遠超以前任何一次拆遷,他這個鎮(zhèn)黨委書記又面臨一場挑戰(zhàn)。
固城鎮(zhèn)剛剛完成的一次拆遷,不是拆遷人的房子,是拆遷鬼的房子,遷墳。圩區(qū)人多地少,別處都是將墳往高處葬,圩區(qū)最高的是圩堤,先人也曾經(jīng)把某些偏僻的堤埂劃為墳場,但是洪災來臨,墓穴往往成為水涌的潰口,千里大堤毀于蟻穴,墓穴大于蚊穴,棺材朽爛后就成了一個個水箱,洪水一旦借道貫通,水患勢不可擋,1983年大水,幾個圩子堤埂沖毀,據(jù)查都與舊墳有關。從那以后,上面不允許在圩埂上建墳,祖宗沒保佑子孫,但祖宗畢竟是祖宗,老百姓把死者葬進自家田中,祭祀方便了不少,火化已實行多年,但本地習俗,仍要把骨灰盒放進棺材土葬,于是,家家戶戶的良田中都留出一個角落壘墳,做死者安息之地。縣委書記是城里人,剛到垛田視察莊稼時,風吹中稻浪之上的墳塋如礁如島,他還以為是田野中的特有的風景,等到孔小年做過解釋,書記沉吟了一下,說,這些墳墓占了多少良田?全縣加起來應該不是個小數(shù)字,新時代了,死人應該給活人讓路。書記在蘇南發(fā)達鄉(xiāng)鎮(zhèn)掛過職,那邊的殯葬改革也走在前面,不久,書記親自帶上民政局和鄉(xiāng)鎮(zhèn)局一幫人去取經(jīng)學習,并點名固城鎮(zhèn)為試點單位。
發(fā)達地區(qū)的做法是一個鎮(zhèn)建一個紀念堂,紀念堂內(nèi)建有安息樓,樓里是一排排骨灰盒存放柜,每個格子里存放一個靈位和骨灰盒,走進去,所有人都噤了聲,怕驚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靈魂。對方鎮(zhèn)長介紹說,其實家家戶戶能保存的墳墓都在三代之內(nèi),有三五幢樓,全鎮(zhèn)應該都能盛下了。
孔小年習慣性地向王老師討教,王老師說,從經(jīng)濟角度講,這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效益有目共睹。如果從文化風俗看,遲早會暴露出欠缺的一面。但是現(xiàn)在,你身在官位,職責在身,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盡量把工作做好是你唯一選擇。做好工作,首先是解決錢的問題,按遷一墳一千元算,鎮(zhèn)上得付出一個天文數(shù)字。除了縣財政補貼,他還得找本鎮(zhèn)幾家企業(yè)的老總,每有困難,他們是他的財神爺,首先躲不掉的就是史一青??仔∧觊_口總說那句話,誰叫你是我的同學呢,茍富貴勿相忘,王老師語文課堂上給我們講過的。摸著良心說話,孔小年能有今天的仕途,史一青多少是有貢獻。前幾年隔壁鄉(xiāng)有老板飯局上口吐狂言,說讓鄉(xiāng)長一個時辰到?jīng)Q不會一個半時辰到,那話還真的應驗了。這成了一個笑柄,王老師聽說了,開玩笑說,這傳說的老板和鄉(xiāng)長,不會是史一青和你孔小年吧。官員傍老板的事,不算少,孔小年對老師說,老師放心,史一青沒有那么蠢,我也沒有那么賤。史一青如果那樣輕狂,他也不可能做成如此大的事業(yè),史一青在做螃蟹合作社之前,早就是省城的開發(fā)公司董事長,江南江北開發(fā)了七八個樓盤,他的公司注冊在固城鎮(zhèn),他是本縣最大的納稅戶,當然也是固城鎮(zhèn)最大的財稅支撐,有他的公司在,固城鎮(zhèn)鎮(zhèn)政府的日子才比別的鄉(xiāng)鎮(zhèn)寬裕。一方面,史一青是省人大代表,與市縣各級領導都能說上話,另一方面,史一青是個有家鄉(xiāng)觀念的人,前幾年,有些地區(qū)搞招商引資,在稅收上優(yōu)惠折扣,有的企業(yè)禁不住誘惑,就投奔別處去了,孔小年也有過擔心,對史一青的公司而言,那折扣是大幾千萬,史一青卻沒有邁腿他投,當年做螃蟹合作社,后來做螃蟹產(chǎn)業(yè)園,開初投入是睜著眼睛賠本的買賣,史一青也響應縣鎮(zhèn)兩級政府的邀請,投入了。史一青說,都說我發(fā)財了,那我就為鄉(xiāng)親們做點事。幫鄉(xiāng)親們,其實也幫了孔小年,固城鄉(xiāng)改鎮(zhèn),財政盤子一直不達標,史一青在永勝圩的產(chǎn)業(yè)投入,幫全鎮(zhèn)人民圓了這個夢??仔∧陱泥l(xiāng)黨委書記到鎮(zhèn)黨委書記,聽上去只提了半級,但對于攀登仕途的人來說,也是一驚喜。孔小年主動找到史一青,史一青說,錢不是大問題,王老師說的那話你只聽了個囫圇。做個農(nóng)民,你搞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讓集中一起住樓,都歡天喜地。那鬼神,你搞社會主義新農(nóng)村,誰知道他們樂意不樂意呢。史一青的錢到了位,人卻不露面,后來才知道,他把祖宗三代的墳都遷走了,這家伙在省城郊區(qū)買了塊墳地,葬那里了。有錢人都迷信,講究風水,孔小年裝聾作啞,裝作不知道有這回事。
全鎮(zhèn)遷墳的事總算搞定,固城鎮(zhèn)受到了縣里領導的表揚,孔小年沒少受罪??仔∧陜纱稳ゼo念堂,兩次都挨了揍。紀念堂的選址是個頭痛問題,村村寨寨的人都不肯與鬼神為鄰,試想,進進出出的路上,一不小心就能遇上送骨灰盒的靈車,經(jīng)過的路邊總有撒落的冥幣飄舞,清明時節(jié)更是火燭彌漫煙霧升騰??仔∧瓯鞠氚烟弥贩旁谟绖氽祝變?nèi)入住的人口有限,阻力小多了,但縣里領導不同意,現(xiàn)在想來,那時他們就有了退耕還湖的考慮。最后把堂址選在灣處,在兩個圩子的交界處。古人筑圩時,把正面朝湖水的圩埂設置成多個折彎,目的是減緩洪水直沖而下的力度,這些折彎形成了灣區(qū),當初一定費工費時,今天看來卻是祖先智慧的實證?,F(xiàn)在,有新圩擋在前面,灣區(qū)水淺灘現(xiàn),與村莊又隔著高高的圩堤,在圩區(qū)應屬不二的紀念堂選址。但消息一走漏,還是遇到了附近村民的抵制,算起來紀念堂離村莊隔著一公里的距離,村民還是不答應。村干部不敢出面,由老人會牽頭,基層干部都清楚,老人會是鄉(xiāng)村一股強大的宗族勢力,他們列隊站在圩埂上,拉起一道抵制陣線,與孔小年帶著的一批鎮(zhèn)干部對壘。有人喊,那個瘦高個是書記,立即有扁擔鐵鍬朝他襲來,還好,他肩上挨的是扁擔,沒傷著骨頭,趕緊帶隊撤了。第二次去,叫上了派出所的民警,老人們?nèi)氯碌溃斜臼掳盐覀兌即?,我們反正扛著棺材板了。本地有句俗諺,扛著棺材板砸人,是指倚老賣老,不懼生死。其中有一位蓄著山羊胡的老者,指名跟孔書記叫板,說,你要真是大公無私,為什么不把這紀念堂放在你們孔家村?孔小年跟他一時說不清道理,老者冷笑著說,都說活到我們這把年紀,可以扛著棺材板砸人,現(xiàn)在你弄得我們連棺材也睡不成了,找不到棺材板,我扛著板凳照樣能砸人。說罷,猛地舉起手中的條凳砸向孔小年,孔小年彎了腰躲閃,背上還是結結實實被砸中了,他倒下,派出所的人沖上去把老者控制住了??仔∧臧さ倪@一下不輕巧,他趴在地上掙扎著想站起來,下屬紛紛過來攙扶,他低聲說,別扶,叫救護車。警車未必能嚇住人,但救護車卻能觸動人心,人心都是肉長的,孔小年的苦情戲有了效果,救護車把孔小年一人救走,留下的人順利進了灣區(qū)。
上了救護車,孔書記第一個電話打給派出所所長,讓他把老人放了。所長說,為什么?孔小年說,若是把紀念堂放你家附近,你父親也恨不得砸死我。老人氣出了,人也退了,沒必要跟老人家過不去。
孔小年想到那一幕,后背又隱隱有了疼痛感,醫(yī)生檢查過了,沒有大礙,他知道只是自己的心理感覺。這一番神游,他更加難以入睡,干脆起身,坐到會客室的沙發(fā)上,翻閱手機上的微信??仔∧暧形⑿?,但他加微信的人很有限,像他這種領導身份,不適合隨便發(fā)微信,這是一種共識,在官場上互加微信其實沒有意義,即使有人提出加微信,或者被看成禮貌,或者就被看成無禮。但微信畢竟是了解當下社會的一個窗口,你還可以躲在這個窗口后面洞察某些人的性格和心態(tài),不發(fā)微信的人往往也埋頭于翻閱微信,稱為“潛水”或者“隱身”,其實這是一種戰(zhàn)術,人做演員,我做觀眾,人在明處,我在暗中。比如史一青這家伙,每到一處,總喜歡發(fā)此地的名勝風景照片,孔小年想掌握史一青的行蹤,只需要翻翻他的微信。
史一青連續(xù)一個星期沒發(fā)微信,但這并不等于他沒有出門。他的公司總部在省城,自從老家的螃蟹產(chǎn)業(yè)園落成,他喜歡守在永勝圩內(nèi)。這幾天,發(fā)展大會他不露面,諸多頭面人物到他地盤上參觀他也不亮相,要么是鬧情緒,要么是在做什么謀劃。史一青這個人,肯定不是那類躲在暗處生悶氣的人。
他突然看見了王飛云的微信頭像,他給一位微友點了個贊,看來王老師也沒睡著。孔小年看了一下手機時間,已經(jīng)是新的一天,一點多了,他試著給王老師發(fā)了個微信。
老師,您還沒睡?
沒有,年紀大了睡不著。王老師回了一個微笑的圖標,微信玩得挺溜。
其實王老師比他們這屆學生也大不了幾歲。
孔小年說,要不,我過來陪您說會兒話?
王老師回了一個“0K”的圖標。
王老師與他住的是一幢樓,只不過他住的是個行政單間,按他的級別委屈了,可這次發(fā)展大會,級別高的來賓太多,顧不了許多。好在王老師不講究這些,他說如果住到鄉(xiāng)下的民宿更自在。坐下,王老師重新泡了茶,孔小年習慣性地摸出煙,意識到王老師不吸煙,又悄悄塞回口袋,王老師說,別憋屈著,我打開窗戶就行了。孔小年老實不客氣地點了煙,老師就是老師,到老都能包容學生的缺點。若是在上司面前,這就是冒犯。
孔小年最后一次高考,考取一所師范大學的數(shù)學系,畢業(yè)后分配在高溧縣中教高中數(shù)學,孔小年教書很努力,上進心強,幾年后就做了年級組長,他父親是一個要害局的局長,退休前對兒子提出要求,參加公務員考試,吃政治飯??仔∧暧行┆q豫,做中學教師有兩種前景,一種是走專業(yè)發(fā)展方向,評上特級教師做名師;另一種是走行政,當主任當校長當教育局長,高溧縣幾任教育局長都是校長出身。父親說,你還年輕,選擇一條路,你要先看看這路能走多遠。選擇當一輩子教師,可以衣食無憂;選擇走教育行政,路窄,最多就是做—個教育局長或者分管文教的黨外副縣長;做公務員,從基層做起,卻可以不斷奮斗,到市區(qū)到省城,前景不受限。父親當然跟兒子不打誑語,孔小年向王老師匯報,王老師說,說支持你把教師做到底吧,我自己也是半途做了逃兵,底氣不足。你喜歡教師這個職業(yè)嗎?孔小年說,我做數(shù)學老師,從早到晚就是解題講題,揣摩高考試題,說不上有什么喜歡。王飛云說,我當初決定考研究生離開,也很矛盾,一方面覺得這個職業(yè)有好的一面,可以幫助學生跳出農(nóng)門,改變身份;另一方面,又懷疑自己從事的不是一個好職業(yè),摧殘學生的身心,硬趕著學生擠上同一條流水線,有罪惡感。但愿現(xiàn)在的中學教育有所改變??仔∧暾f,升學率越抓越緊,怎么可能有改變?王老師喝了—口水,說,從職業(yè)選擇角度講,大多數(shù)人都是干一行厭一行,微信上有這樣的說法,醫(yī)生不允許孩子報考醫(yī)學院,教師不希望孩子讀師范,你父親從政一輩子,卻建議你走他的道路,他一定有自己的計劃和打算。王老師又說,樹挪死,人挪活,如果你選擇從政,當然是離開教育系統(tǒng),空間更寬闊。
王老師跟他說話與跟史一青說話不同,他跟史一青說話,總是明明白白,直來直去,而跟孔小年說話,從不一錘定音。
孔小年就此考上了公務員,分配到了當時的固城鄉(xiāng)政府土地所。
孔小年很努力,不斷進步,做鄉(xiāng)長后的第一年,他曾經(jīng)邀請王老師回老家時來鄉(xiāng)政府指導??仔∧暾J認真真地向老師匯報自己的工作成果和思路,王老師認認真真地發(fā)問和質疑,聽完了,王老師說,不錯,從現(xiàn)在開始,不要追求GDP了,不能做加法,要做減法,要做環(huán)境和文化。
孔小年這幾年掉轉方向,除了殯葬改革,他的工作重點轉向了環(huán)境治理、鄉(xiāng)村旅游、電子商務等方面,固城鎮(zhèn)能走在別的鄉(xiāng)鎮(zhèn)前面,包括這次面臨的退耕還湖試點,換個說法,是上級對他的信任。
這些都證實了王老師的先見之明。
王老師說,我吃的就是經(jīng)濟研究這碗飯,讀到的文章多一些,見到的人多一些,只是在宏觀理論上有些感受,真正做實事的人,還是你這個書記。
王老師說,當年你們班上有沒有一個女生,叫唐景花?
孔小年說,有啊,唐景花,我們都叫她的綽號,糖精。
王老師說,糖精?
孔小年笑了,說,那年代,供銷社有賣,就是味精一類的東西,放幾粒在開水里,甜死個人。那唐景花一笑兩個酒窩,甜,男生私下里起的綽號,一傳十十傳百,大家都這樣叫她了。不過,她在我們班復習時,已經(jīng)是考過三次高考的落榜生,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不知什么原因,卻與大青同一天退學了。所以,您沒什么印象。
王飛云想起有這么個人了,唐景花,學生之間互叫綽號,還是避著老師的耳朵。年輕的男教師對班上的漂亮女生,說不關注,這是違心話,他對“糖精”應該有印象,或許是她在他班上沒讀完一個學期,給他留下的印象不深刻??墒牵滋焖吹降奶蔷?,臉頰上除了有兩道括弧一樣的皺紋,怎么也找不出酒窩的痕跡呀。
孔小年嘆口氣說,她這大半輩子混得慘,是我扶貧的對象之一。她守的那蟹塘,也是我和大青想幫她一把,從別人手里轉包的。只是,她太不爭氣。
孔小年欲說又止,停頓了一下,說,老師還是離她遠點,講實話,這么些年,我和大青都不待見她。
那些花兒。王飛云突然想起樸樹唱過的一首歌名。
五
史一青在省城汽車站下車后,直奔火車站。史一青的目標是少林寺,他倒不是想去少林寺出家做和尚,他聽說少林寺辦了一所武術學校,他想去學本領。那幾年正是男生讀武打女生迷言情的年代,港臺小說風靡大陸,史一青雖然被父母逼著上復習班,但其實讀武打小說才是他花時間最多的事,閉上眼,他就能把自己想象成拳打少林腳踢武當?shù)纳w世英雄。
史一青有一個夢想,那時代的青少年,人人有夢想。
史一青找到了火車站的售票處,他盤算過,他身上的錢差不多能買一張到鄭州的火車票和鄭州到嵩縣的汽車票,至于到了嵩縣怎么辦,他暫時還想不了那么多。他站在火車時刻表前選好車次,有人和他搭訕,兄弟,你是去哪里?史一青警惕地打量這人,他穿著呢子大衣,戴著眼鏡,看上去是個斯文人。他說,去鄭州?!把坨R”說,那正好呀,我有一張去鄭州的火車票,臨時有事走不成,你要不要?史一青說,我為什么要買你的票?前面就是售票窗口?!把坨R”說,小伙子,你是頭回出遠門吧?看來是把我當作壞人了。前面是售票窗口,我也可以去那里退票,可是,退票得扣我的手續(xù)費。這樣,手續(xù)費是五塊,我便宜三塊賣給你,咱倆各得一份便宜。史一青又看那人—眼,“眼鏡”后面的目光很誠懇。“眼鏡”說,要不這樣吧,我將五塊錢都讓給你,省得咱倆再去窗口排長隊。五塊錢不是小數(shù)字,是史一青半個月的生活費。史一青解開暗鈕,從懷中掏錢買下了那張火車票。
“眼鏡”當然是壞人,他賣的是假票,史一青在檢票口被攔下,他愣在那里,進站的人流大包小包撞得他東倒西歪,一張張面孔寫滿了對他這個擋道者的氣憤,有人甚至出口大罵。
這應該是史一青人生史上頭一回真正受騙,而且是在人生地不熟的他鄉(xiāng)。史一青看著手中的火車票,那票沿硬得硌手,打印的鉛字也沒少—個筆劃,白紙黑字,在固城湖邊長大的史一青眼里,那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當然,很多年后,史一青做了老板,連合同章都懶得相信,那是另一回事。
他必須找到“眼鏡”,把被騙的錢要回來。
史一青餓了啃饅頭,渴了喝洗手間的自來水,困了在花壇的長椅上打個盹,火車站永遠是個熱鬧的地方,他在售票處和廣場兩處守候,第三天傍晚,他發(fā)現(xiàn)了“眼鏡”。“眼鏡”出現(xiàn)在售票處時,還拎著一個旅行包,看上去鼓鼓滿滿,大概是新添的道具。史一青在心里多次想過,找到了狗日的“眼鏡”怎么辦,只要他肯掏出錢就不啰嗦,不能耽誤去少林寺,他身上剩下的錢耽誤不起??梢娏恕把坨R”,哪里忍得住,他一拳砸倒了“眼鏡”,騎在他身上,怒吼,還老子的錢,還老子的錢?!把坨R”的眼鏡飛出去老遠,好在這家伙離了眼鏡看得更清楚,他連聲說,兄弟別打了,別打了,有話咱好好說。史一青揪住他的呢大衣衣領,從水磨石地面上拎起他,“眼鏡”低聲說,兄弟,我給你,都給你,求你千萬別報警。史一青并沒想過報警,回過頭,有兩個警察已站在身后。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動手,太招眼了?!把坨R”賠著笑臉,對警察說,老兄弟多年未見,見著了忍不住玩一把,親熱。警察顯然不相信他的話,轉過臉看史一青。史一青說,終于找到了這家伙,手癢,沒忍住。警察嚴肅地盯著史一青說,這是公共場合,你們想撒歡就撒歡?“眼鏡”彎腰撿眼鏡戴上,一手拎包,一手拽住史一青胳膊,說,老弟,咱去換個地方,不麻煩警察。
倆人到了花壇的走道上,“眼鏡”松開了手,史一青反手抓住他的腕子,說,還想逃跑?“眼鏡”說,你松手,我想跑也跑不過你。史一青說,還我錢?!把坨R”說,看出來,你也不想招惹警察,莫非也犯過什么事?史一青說,老子能犯什么事?犯不犯事與你有什么關系?要不,咱回去找警察?!把坨R”說,行了,兄弟,算我胡說。我謝謝你,今天幸虧遇上的是你,否則,我至少得在看守所待半個月。
“眼鏡”把所有的口袋翻了個底朝天,只有幾張毛票,打開那個旅行袋,里面是揉成一團的舊報紙?!把坨R”說,他每天賣車票的錢,都得交給老板。他像商店的營業(yè)員一樣,商品賣掉了,錢卻不歸自己,只是拿一份工資。他拿的是計件工資,假票賣得多,老板給他發(fā)得就多,賣得少或遭遇了警察,那就只能喝西北風。史一青急了,弄了半天還是想賴賬,他揮手給那飛翻的兩張嘴皮子來了一拳,“眼鏡”伸出手扶正了眼鏡架,順手抹了一把嘴角,出了不少血?!把坨R”說,你打我吧,打我一拳抵一塊錢,打完了,咱兩清,各走各路。“眼鏡”在嘴角上又抹了一把,暗淡的燈光下那白凈的下巴上血色鮮艷?!把坨R”說,咱好好說話,你再相信我一次,我還兼著另一份工作,晚上替別人送貨,今天是接工資的日子,你跟我去送貨,送到后我用工資錢還你的票錢。史一青沒有別的辦法,只能認了。
天色已暗,“眼鏡”從廣場的角落里找出一輛人力三輪車,用鑰匙開了鎖,不像是偷盜。“眼鏡”在前面騎行,史一青坐在車后盯著他,不怕他逃脫。城市的夜晚燈光燦爛,大街上像白天一樣車水馬龍,與固城鄉(xiāng)的夜晚完全是兩個世界。史一青驚訝而又警惕,三輪車穿過幾條大街,拐進一條小巷,終于在一條鵝卵石路上停下?!把坨R”說,我去聯(lián)系貨主,你在這里等我,放心,就這三輪車,也比你那張火車票值錢。巷子很安靜,一邊是圍墻,一邊是一排平房,沒有路燈,只有平房里住的人家偶爾灑出些燈光。有人騎自行車過來,朝他按一下鈴,背影匆匆消失在暗處。沒有蟲鳴,連狗叫聲也沒有。突然,“砰”的一聲,有一捆東西從圍墻上滾落,落在他腳下,一個聲音也翻過圍墻,上貨,是“眼鏡”在跟他說話。又有幾捆東西落地,他先將其中一包放到車上,用手摸摸,像是卷餅的膠皮電線。這不像是運貨,倒像是做小偷,突然間,圍墻那邊人聲嘈雜,有手電筒的燈光直射夜空,光柱不停亂晃,“眼鏡”的慘叫聲像那光柱忽長忽短劃破夜空。這么說,“眼鏡”就是來做賊,可惡,順便讓他也成了一個賊骨頭。史一青想跑,不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他騎上三輪車,卻沒蹬車,有人追上來了,大聲嚷嚷,賊骨頭,老子看你往哪里跑!
賊坯子,你莫非能逃到你娘窟窿眼里去?
那些人說話口音與他完全一樣,是高溧縣人,準確地說,就是固城鄉(xiāng)人。高溧縣的方言是古吳語,傳說當年此地曾是吳國水軍駐扎之地,由于湖多灘多,草木茂盛,也曾是東吳的軍馬場,本地的地名至今還保留著許多吳時的舊稱,比如“飲馬口”“馬甸子”之類,固城鄉(xiāng)最大的一姓是“周”姓,族譜上明確可查是周瑜的后人。前面說過,此地三面環(huán)湖,僅剩一面牽聯(lián)江南,交通歷來不便,這種閉塞,倒保留下了吳語古韻。上海人把外地一律稱為鄉(xiāng)下,以上海吳腔為驕傲,殊不知,他們上海話的老祖宗是在小小的高溧縣。聽到鄉(xiāng)音,史一青下了車,鼻腔竟有了莫名的酸澀。
這確實是一支來自固城鄉(xiāng)的民工隊伍,他們在蝙蝠電扇廠承擔廠房維修業(yè)務,廠長是當年下放在固城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帶出這支隊伍的頭目不是別人,正是史一青的二叔史扁頭。他們把“眼鏡”放了,把他的三輪車扣了,“眼鏡”用這輛三輪車已經(jīng)偷過幾次他們工地的材料,偷出癮了。史一青說,這三輪車是我的,抵我的火車票錢,我還要去少林寺學武。二叔說,兩條路,要么就回復習班老老實實讀書考大學,要么,就在我這里腳踏實地做農(nóng)民工。上少林寺做和尚的夢你趁早掐滅了。留下,我捎口信給我哥我嫂,告訴他們你在我這里。
史一青的英雄夢從此化為泡影。后來,史一青酒后曾大言不慚地說,正因為當初少了我大青,當今武壇才會如此地寂寞呀。
史扁頭是文革后期的高中畢業(yè)生,領袖指示學制要縮短的年代,他的初中高中加起來只有四年,而且學校當時執(zhí)行“開門辦學”的方針,除了領袖語錄,基本上沒有教科書,但是這并沒有耽誤他對知識的追求。知識青年下鄉(xiāng)到固城,他整天泡在知青屋里,村里人說他是看上了城里來的女知青,說他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天鵝肉當然沒他的份,但知青回城后,村里第一個得好處的就是史一青這位扁頭二叔。在沒有空調(diào)的年代,電風扇是城里家庭的高檔電器,村上的一位知青回城后當上了蝙蝠電扇廠的廠長,偌大的國營廠需要能吃苦耐勞的維修工,不是維修機械,是捉屋漏補圍墻之類的粗活,廠長就想到了史扁頭。電扇廠迅速發(fā)展,史扁頭的隊伍也跟著壯大,這些固城鄉(xiāng)來的農(nóng)民成長為泥瓦工、水電工、鋼筋工,甚至為廠區(qū)蓋了有模有樣的廁所。領導也好,工人也好,如果家里擴建廚房,改造衛(wèi)生間,到總務處招呼一聲,史扁頭的人招之即來,來之能勝??傊?,電扇廠人人喜歡史扁頭和他帶來的農(nóng)民工。史扁頭最早帶進城的當然都是本村的鄉(xiāng)親,那些年,扁頭二叔回家過年,站在巷子口叼著紅塔山香煙,比村里的支書都威風。史扁頭的出息讓鄉(xiāng)親們認識到至少兩點,一是要讓孩子讀書學文化,讀了書才能和城里人套上近乎;二是要敢做夢,癩蛤蟆吃不到天鵝肉,但是如果能撿到半空掉下的一根天鵝羽毛,那也挺美。
史一青是個勤奮的人,這勤奮,是用在做自己感興趣的事情上,被老師關在教室里做題目,他就算不上一個勤奮的學生。泥工木工水電工,史一青都想學。一個村里出來的人,都打斷骨頭連著筋,不是本家,也是近親遠親。他們都按輩分稱呼史扁頭,哥啦,叔啦,爺啦,還有姐夫啦,姨夫啦,姑夫啦,史扁頭應接不暇,有時候自己也弄不清什么緣由。史一青不,史一青不喊史扁頭二叔,喊他師傅,史扁頭第一次聽了新奇,有幾分莫名其妙,但還是高興地應了。那年頭,城里人逢人就稱師傅,尊重,親切,把陌生人一下子拉近了,這是工人階級老大哥才有的稱呼,很多年后社會上才流行這總那總的叫法。史一青把隊里所有的人都叫師傅,他這也想學那也想學,遞煙倒茶拍馬屁,像個小徒弟的做派。都知道他是史隊長的親侄子,知道這小子讀到了高四,有文化的人有野心,他哪里看得上自己吃飯的這點手藝,大可不必擔心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事發(fā)生,徒弟誠懇,師傅真摯,史一青很快成了一個多面手,十八般武藝樣樣拿得起。史扁頭說,你這小子,天生動手能力強,不是那種靠動腦子吃飯的命。
這話太小看了史一青。
史一青顯山顯水是在幾年之后,電扇廠效益好,要蓋職工宿舍。這好消息在工人們中間像風一樣傳播,也傳播到史扁頭的耳中,史扁頭說,什么時候我們也能像這廠里的工人,分一套二室一廳,哪怕是一室一廳,這輩子也沒白活了。史一青說,師傅,我們不能指望別人給我們蓋,我們得自己蓋,要不,我們把這蓋樓的活接下來?師傅說,你小子膽也太肥了,你以為這蓋樓就像你想上少林寺,說上就能上?史一青說,要不是遇上您,我早在少林寺當上大和尚了。史扁頭說,這蓋樓,一要資質,得正規(guī)建筑公司,我們這散兵游勇,是雜牌軍;二要施工技術,有工程師;三要有機械,光我們這些腳手架成不了事,至少得有腳手架攪拌機。史一青說,這些都有了,廠長肯把樓交給我們蓋嗎?那時建筑業(yè)還沒招標一說,史扁頭說,我們比別人報價便宜一點,憑我跟廠長們這么多年的交情,不是沒有拿下的可能。
史一青溜回了固城,他跟鄉(xiāng)長一通游說,鄉(xiāng)長同意籌建本鄉(xiāng)第一家建筑公司。然后他摸到了縣屬建筑公司,借到了工程師和技術員的紅本本,上下活動,拿到了建筑公司必具的基本資質,一舉注冊成功。那些建筑機械設備,也沒能難倒他,省屬市屬建筑企業(yè)有不少機械在倉庫睡大覺,對外租賃。史一青一個星期后向師傅匯報,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史扁頭盯著累得兩眼布滿血絲的侄子,說,莫非你早就有了這瘋癲的念頭?
史一青不好意思地點頭。
史扁頭說,那些吃公家飯的工程師技術員真的肯投奔我們這雜牌軍?
史一青說,他們現(xiàn)在只肯答應節(jié)假日到我們工地兼職,鳥為食亡,人為財死,如果咱的公司將來真的做大了,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正趕上建筑的黃金時代,固城鄉(xiāng)建筑公司一路風風火火,蓋完了電扇廠職工宿舍,又接了電視機廠冰箱廠的工程項目,史一青一番折騰,還弄來了市優(yōu)質工程的獎牌,如虎添翼,項目越接越多,公司隊伍也不斷壯大。公司升級成一級資質,成了省城聞名的建筑大戶,史扁頭住有別墅,出有奔馳,心滿意足,可是史一青的野心沒有止境,他說,光做建筑安裝,只能永遠低頭哈腰,靠別人賞碗飯吃。我們要做甲方,要讓別人看我們的臉色行事。此時的史一青,官方和金融界的人脈已經(jīng)經(jīng)營得左右逢源,史扁頭點了頭,史一青又注冊了一家房地產(chǎn)開發(fā)公司。名是史扁頭掛,事是史一青做,史一青有野心,場面上卻躲在史扁頭后面,史扁頭開玩笑說,你這是挾天子以令諸侯。史一青說,往外說,您是公司法人,往內(nèi)說,您是我親叔,是我?guī)煾?。史扁頭哈哈大笑,說,咱史家后繼有人,光耀門庭將來還是看你。史一青做事風格與前輩不同,史扁頭這年紀的老板,喜歡吃大餐喝大酒,洗澡泡歌廳,其實也未必是他們喜歡,說白了是討官方或者甲方那些人的喜歡。史一青跟著史扁頭混過幾年世面,但他不喜歡那種熱鬧。他行事低調(diào),喜歡約人喝茶健身之類,喝茶選僻靜茶室,健身擇私家會館,史一青早就不練拳腳功夫,他迷戀上箭道館。他請客從來是一對一,如他射箭,一弦不能同時搭數(shù)箭,一箭中的才是實效。江湖上傳說他約人其實是送卡,送茶室卡送會館卡,當然也送銀行卡。有一點是有目共睹,史扁頭多年的老板做下來,扁頭早就不扁,身子早圓成了球,而史一青人到中年卻并沒發(fā)福,說得好聽點叫做玉樹臨風,往哪里一站都扎得住臺型。
老婆又說,你看不出那人的面孔?
王飛云想了想,說,沒有燈,慌亂中顧不上。
固城一帶民風彪悍,解放前固城湖里出土匪,解放后與鄰省漁民爭湖產(chǎn),持械爭斗是家常便飯。—言不合,就舞刀弄棒,真要去派出所報案,也沒有人把這當回事。
老婆說,到底是誰干的,你總不能白白挨這兩刀。
王飛云說,你讓我安靜地躺一會兒,讓我捋―捋。
他卻沒能安靜下來,只躺下片刻,就傳來急促的敲門聲。莫非那人還上門追殺?老婆要開門,王飛云攔住他,走到門后問,你是誰?
一個女聲帶著哭腔說,王老師,趙校長受傷了,在醫(yī)務室門口等著呢,請師娘快去救救他。
王飛云打開門,人不見了,只有滿地月光如霜。王飛云披上一件風衣,堅持陪老婆去醫(yī)務室。醫(yī)務室門口有一人倚墻側靠,看身影是趙校長,王飛云示意老婆過去,自己站住,說,別怕,我在這里盯著周圍。
趙校長說,不好意思,摔了一跤,正好撞在樹杈上,這么晚,還得打擾你。
趙校長包扎好傷口,取了消炎藥,便打著手電筒,回宿舍去了。他喜歡安靜,獨自住在校園的西北角,隔壁是總務處倉庫,后一排是女生宿舍。等趙校長走遠了,王飛云才從樹干后閃出,與老婆—起回家。
老婆說,他撒謊呢,根本不可能是樹枝戳的,傷口在腰部,兩處,傷得不深,但切口整齊,我看兩處傷口的距離,像是剪刀戳的,裁縫用的那種大剪刀。
王飛云腦子糊涂了,如果兇手是同一個人,他發(fā)覺砍錯了人,后來又潛伏到趙校長宿舍門口等候,怎么會換了—種兇器?還有,趙校長如果是被戳傷,為什么不報警,撒謊說是摔跤致傷?那個敲門的女生,可能是回宿舍的路上,遇見了負傷的校長。她是誰呢?喊王老師,不稱呼醫(yī)生而稱呼師娘,那應該是王飛云教的學生。
第二天的語文課,王飛云照常去班上上課,好在負傷的是左臂,他一直用右手在黑板上寫字,他那些日子都穿一件肥大的風衣,盡管一不小心牽扯,左臂會疼痛,學生們也看不出來。趙校長教他班上的物理,物理課上趙校長依然目光嚴厲,聲如洪鐘,學生們也發(fā)現(xiàn)不了有什么異樣。但是作為班主任,他發(fā)現(xiàn)班上缺了兩個復習生,男生和女生各一。復習生中途退出是常事,或者學生自覺高考無望,或者家長經(jīng)濟上拮據(jù)。該女生據(jù)說已落榜三年,本地鄉(xiāng)下殘留重男輕女的陋習,女生退學者更多。王飛云注意到的是男生史―青,那時通訊不像現(xiàn)在便捷,他聯(lián)系不上家長,等到一周后托該生同村的學生回去問訊,家長說,史一青已在省城打工。
從第二年的夏天開始,王飛云再沒有穿過短袖汗衫或襯衣,只有在洗澡時,王飛云才忍不住去打量這兩處傷疤。老婆的專業(yè)水平有限,拆線后留下的線眼粗大,傷口外翻,王飛云又屬于疤痕體質,看上去尤其扎眼。老婆說,你就當是臂上臥了兩條巨型蜈蚣,人家老外還專門紋身呢。二十年過去,王副校長有了新發(fā)現(xiàn),它們看上去更像兩條海參,泡過發(fā)過的海參。送走那一屆學生,王飛云跟老婆商量,我們走吧,離開固城,離開這個職業(yè)。老婆也同意走,那時她已有身孕,他們的目標是調(diào)入縣城,最好他能進高溧縣中,她能進高溧縣醫(yī)院,為了他們的前途,也為了孩子將來接受的教育,都值得。但是王飛云這次說的走,是走得更遠,他要考研究生,遠走高飛,王飛云說,我無法將中學老師當?shù)嚼狭?,哪怕我將來做了特級教師做了全國的名教師,我看到左臂上這兩條刀疤,我都會心里沮喪,我還是個失敗者。
老婆與他廝守相處,知道他心中的隱痛。
那幾年,上面有規(guī)定,教師不能報考機關公務員,報考研究生必須得到學校和教育局批準。王飛云開始攻關,第一道關口就是趙校長。入夜,王飛云拎了兩瓶酒,敲開了趙校長宿舍的門。這是他第一次進校長的宿舍,校長住的也是平房,不過,他比別的教師多了半間房。趙校長的宿舍里實在臟亂,墻角結了蛛網(wǎng),墻上掛著橫幅書法“厚德載物”,那“物”字的一角已經(jīng)耷拉下來,進門處是一堆煤球和一個煤爐,煤爐的邊上是一張舊課桌,桌肚里是碗筷,桌面上是鍋盆,鍋沒有洗,殘留著骨頭蘿卜湯。再里面,是一張辦公桌,辦公桌上沒有書,也沒有作業(yè)本,排著一列酒瓶。王飛云找不到地方坐,一抬腳,碰到一只空酒瓶,弄出不小的動靜。趙校長說到底是城里人,據(jù)說城里人出門光鮮,在家里卻不講究,所謂“雞窩里飛出金鳳凰”。王飛云顧不得多想,直接說了要求,趙校長說,不同意,我不可能同意。你一家人在固城中學,夫妻兩口子捧著鐵飯碗,小日子有吃有穿,有什么不好?這是王飛云有生以來第一次送禮,經(jīng)驗不足,酒還拎著沒放下,人就被他嗆住了,落荒而逃。
老婆說,他一個光棍漢過日子,怎么也沒本事把日子過成日子。他一校之長怎么說也是把著一道關,說過就讓你過了,對上面怎么交代?
王飛云當然不會死心,作為一個鄉(xiāng)村教師,我已經(jīng)被發(fā)配到了最底層,你校長還能把我怎么樣?第二回他直接闖了趙校長辦公室。趙校長鐵青著臉,看也不看他一眼,王飛云說,趙校長,請你正視一下。“正視”這個詞是他在課堂上剛講過的一個詞匯,來自于課文上魯迅的一篇文章,用在這里倒也恰當。趙校長抬起眼皮,王飛云卷起了左臂上的衣袖,他的左臂上鑲嵌著兩道刀疤,像是廣告牌上涂著口紅的女人嘴唇,王飛云說,這兩刀就是在這辦公室被人砍的,學生砍的,就是我老婆替你包扎傷口的同一個晚上,說白了是替你挨的。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一個教師終身帶著學生留給我的傷疤,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這就是我要走的理由。
趙校長沒有打聽事情的詳細經(jīng)過,也沒有問他那位學生的姓名,說,我知道了,你走吧。
趙校長后來收下了他的申請報告,他在上面蓋章簽字,卻沒有馬上給他。過了些日子再遞給他的時候,上面有了教育局的公章和局長的簽字。趙校長說,把那兩瓶酒送過來吧,我這些日子頭痛,沒有酒睡不著覺。
王飛云順利考上研究生,畢業(yè)后留校任教,老婆也順利調(diào)動,團聚在省城。趙校長喝了王飛云的酒,也動了調(diào)動的心思,第二年調(diào)進省城一家國企。盡管他和王飛云同在一所城市二十多年,現(xiàn)在電話短信微信這些都方便,一屆屆固城中學的畢業(yè)生搞聚會,王飛云想聯(lián)系趙校長,都聯(lián)系不上,好像他在這個城市已經(jīng)蒸發(fā)了。
七
發(fā)展大會結束,王飛云沒有打算馬上走。王飛云做個經(jīng)濟學教授,寫文章是必須的,但寫文章的過程各有講究。王飛云喜歡下筆前先做社會調(diào)查,也就是所謂“田野調(diào)查”,他的博士生導師是費孝通先生的學生,費老的代表作《江村經(jīng)濟》和《鄉(xiāng)土中國》被老師奉為師門經(jīng)典,王飛云讀了幾十遍之后最大的感悟,是做學問要沉降到一線,掌握第一手原始材料。他給門下的博士碩士都規(guī)定了“田野調(diào)查”作業(yè),那些沒做行政的年份,他常帶著學生在鄉(xiāng)下一呆就是一兩個月。高溧縣“退耕還湖”動議之初,市政府就召集了他和幾位專家征詢意見,退耕還湖當然是好事,符合上面“金山銀山不如綠水青山”的指導方向。從眼前利益看,工程完工,固城湖防洪水位將下降13米,恢復水位面積近6平方公里,蓄水容量將增加1.8萬立方米,相當于五個省城大明湖的水量。但是,付出的代價堪稱壯士斷腕,這其實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包括圩區(qū)魚塘蟹塘清淤、大湖區(qū)湖底清淤、新建堤埂、增設生態(tài)修復帶和生態(tài)島等等,而王飛云最關心的是養(yǎng)殖戶的成本損失和補償額度,他需要掌握一線數(shù)據(jù)。他下了樓,大廳里擠滿了退房的參會者。上了大街,以前這小城到處有簡易三輪車,招手即停,現(xiàn)在估計是被市容隊整治,沒了。王飛云用手機試了試網(wǎng)約車,有,去哪里呢?王飛云將前往地點設為:永勝圩螃蟹文化產(chǎn)業(yè)園。
車子還沒到產(chǎn)業(yè)園門口,王飛云就下了車。時值太陽升上竹竿高,圩區(qū)內(nèi)一望無際,天藍水藍,真稱得上是水天一色。塘埂上,散落著一只只白色的水鳥,它們在蟹農(nóng)剛投蟹苗時,是蟹農(nóng)們的死敵,一不小心它們就叼走肥嫩的蟹苗?,F(xiàn)在,蟹農(nóng)們懶得驅趕它們,它們的喉嚨已吞不下成蟹,它們成了蟹塘的清潔工,眼睛盯上了塘面上偶爾浮起的死魚死蝦。早晨的空氣漂浮著一股魚腥味,這對王飛云來說尤其親切,這才是他記憶中老家的氣味。王飛云推開小屋的簡易門,糖精正在吃早飯,土灶的灶臺上擺著—盤蘿卜干和一碗小雜魚,糖精頭抬也沒抬,說,急什么急,憋一會兒能把你憋死?見是王飛云,很是意外,她放下碗,碗里是半碗泡飯。糖精說,哎喲,是王老師您,您提前打個電話給我,我去迎您哪。王飛云說,我沒你的手機號碼。糖精說,對,對,上次孔書記催您催得急,沒來得及給您留號碼。
王飛云說,我來找你,是想了解養(yǎng)蟹的一些情況,會耽誤你一點時間。
糖精看了一眼門外,說,老師客氣了,我的時間又不值錢。
一個蟹塘大概在四十畝左右,年租金每畝一千元,一個蟹塘約四萬元。購買蟹苗蟹飼料等成本投入每畝約一千元,—個蟹塘又投入四萬。而螃蟹上市每畝收入五千至一萬,一個蟹塘的純利潤是在十二萬到三十二萬之間,這中間,蟹農(nóng)本人的工錢都沒算入成本。
王飛云說,同樣的蟹塘,收入差距為什么這么大?
糖精說,老師,我這還是說正常情況,倒霉的蟹農(nóng)遇上蟹病蟹瘟,一年的投入打了水漂,也是常有的事。現(xiàn)在大家的心里踏實些,是大青弄了合作社后,合作社不但簽合同包銷螃蟹,還提供蟹苗蟹飼料等,缺錢可以先借,結賬等到銷完螃蟹后。怎么說呢,老師,各人各命,就像老師教了孔小年史一青和我,他倆一個做官,一個做老總,只有我在做蟹農(nóng)。
王飛云說,你現(xiàn)在也挺好,每年賺十幾萬應該沒問題。
說完王飛云就覺得說錯了,這蟹塘馬上說沒就沒了。
糖精說,這蟹塘也是孔書記和史總幫我才有的,今年才是第二個年頭,頭年的租金是合作社替我填付,蟹苗蟹飼料是大青賒欠給我,去年也沒在螃蟹銷售款中扣除,大青讓下面的人傳話,說我負擔重,不要急著還錢。
糖精說,我爸還在,七十多了,我還有三個孩子,都是女兒,都在上學,大學中學小學里各有一個,我前世欠她們的,三個討債鬼。
王飛云奇怪她怎么能有三個孩子,她沒提到老公,肯定是離婚了或者沒了。這種私事王飛云也不能詳細打聽,他看見屋子的一角,散亂地擺著竹片和金色銀色紙片,地上擱著一把篾刀和大剪刀。糖精解釋說,做點副業(yè),我爸傳下來的手藝,替死人做紙房子紙衣服,做金童玉女,還做小汽車和手機呢,現(xiàn)在的人條件好了,死了人講排場,這些東西銷路挺不錯。
糖精說,其實,我去年就見過你,在你老丈人的葬禮上。
王飛云想起來,去年年過八旬的老岳父去世,是在村里辦的喪事。按本地風俗,死者女兒要在棺材前哭喪,每來一個吊唁者,她都必須哭上一段,那哭不是簡單出聲,是要邊哭邊唱出內(nèi)容。這可難壞了老伴,她哭得稀里嘩啦,卻硬是吐不出一個詞,王飛云作為女婿跪在棺材邊干著急。幸虧主持者有辦法,他立即用電話招來—個代哭者,只要有錢掙,鄉(xiāng)下不缺人。王飛云跪在孝幛后,看見那人迅速換了孝衣孝帽,一下子就進入了角色。
手捧啊一炷香,香煙升九天,大門掛歲紙,二門掛白幡,爹爹歸天去呀啊,女兒跪在地上邊,兒給爹爹免災難啊,跪在靈前哭七關;
哭呀嗎哭七關哪啊,哭到了一七關,頭一關是望鄉(xiāng)關啊,爹爹回頭望家園啊,爹爹躺在棺槨里,女兒我跪在地上邊,為了爹爹免去災難,我給爹爹哭七關;
哭呀嗎哭七關哪啊,哭到了二七關,二七關是鬼門關,二鬼又把路來攔,二鬼來攔路啊,跟爹爹要買路的錢,兒女們多燒幾包紙,爹爹過了二七關;
哭呀嗎哭七關哪啊,哭到了三七關,第三關是金雞關,金雞兒把路來攔,爹爹拿出了五谷糧,撒在了大路旁邊,金雞它吃了個食,爹爹過了金雞關;
哭呀嗎哭七關哪啊,哭到了四七關,第四關是餓狗關,餓狗它把路來攔,爹爹拿起打狗棍,快把那惡狗來趕,趕走那惡狗,爹爹過了四七關;
……
此人哭得聲淚俱下,讓王飛云淚滿衣襟。人活著不容易,死了,黃泉路上還有這么多關卡。這女子的哭腔,怕也夾雜了她自己人生的辛酸。聽那哭詞,并不是這女子臨時創(chuàng)作,后來,王飛云在網(wǎng)上搜索過,它叫《哭七關》。只是過后聽老伴嘮叨,那人是紙糊匠的女兒,她爹給死人糊紙人紙房子,她順便接哭喪的活,父女都賺死人家的錢,她卻一點都不手軟,哭一天整兩千塊。王飛云當時還勸老伴,錢不重要,盡孝才重要,最后一個句號,怎么也要把它描圓。
這么說,那女子就是糖精了。
糖精說,王老師,我給您說個故事吧。
我還在讀書的時候,村里有個姐妹,參加高考落榜了。她母親死得早,在生她的時候難產(chǎn)死了,全靠父親把她拉扯大。落榜了的考生,家里條件好的,復習繼續(xù)考。條件差的,干脆就回家種地,如果是女孩,那就等著嫁人了。小姐妹想復習,又怕增添她爸負擔,拿不定主意時,老師托人捎口信,說學校讓她去高三插班,免學雜費,她高考離錄取線就差了三分,努力一年,這三分肯定會有,多考上一個學生,學校在全縣排名說不定就往前擠一個名次。
王飛云點頭,那時候幾所鄉(xiāng)下高中能考取大學的人都是個位數(shù)。
她自然高興,父親也支持。幾門高考科目相比,她的物理成績差一些。不知什么原因,女生到了高中,那理科成績總是拼不過男生。老師您也知道,這是當時的普遍現(xiàn)象。她對物理尤其上心,經(jīng)常追著物理老師討教。物理老師待她不錯,沒有老師不喜歡好學的學生。物理老師說,物理是你的弱項,提高空間大,別說三分,提高三十分也不是難事。他做了一個比喻,體育課上跳高,你已經(jīng)跳過了一米六,你再提高一兩公分都不容易了。假如你上次的成績是只跳過了一米,那么下次想提高十公分二十公分,你努力,會發(fā)現(xiàn)真的不是難事,基點低,增幅拉升就快。那時候不存在有償家教,不像現(xiàn)在我那兩個小的討債鬼,光家教費我一月就得掏四五千。我記得那時候您給我們補課,一分錢也沒收過。停電的夜晚,您和大青他們幾個男生在操場上用三根大木頭搭一個三腳架,吊一個汽燈,講課的場景我們至今都記得,煤油都是你和師娘自家掏錢。這話扯遠了。她經(jīng)常去物理老師辦公室做題目,星期天,偶爾還去老師宿舍做題目。事情就那樣發(fā)生了,有一天,老師抱住她,親了她,摸了她,一發(fā)不可收拾。她哭過,可他是老師,第二天的物理課上他依然談笑自如,提問她,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過了兩天,他讓她再去宿舍,她居然沒有拒絕。到后來,這事反倒成了她的期待。
第二年的高考,她當然沒有考取,反而離錄取線低了幾十分。您想,一心不能兩用,一個女孩子,有了這事,能不整天胡思亂想?再說,這事對女人,就像堤壩上的水閘,一旦打開,那洪水奔騰,誰有能耐讓它回頭?她罵自己恨自己,可身體被點燃了,就不可能一下子熄滅。物理老師鼓勵她,繼續(xù)復習,復習費用由他承擔,她明知自己已無心學習,復習也是瞎子點燈,白費蠟燭??墒牵€是答應了,她的身體需要他,而反過來也成立,物理老師也不想離開她。
糖精強調(diào)說,女人愛做夢,尤其那個年齡的女孩子。她覺得,即使她考不上大學,沒有城鎮(zhèn)戶口,他也可以娶她。學校里有幾位男教師,找不著有城鎮(zhèn)戶口的老婆,退而求其次,找小鎮(zhèn)上開店的個體戶,找個女理發(fā)師或者女裁縫,生兒育女,日子也過得紅火。當然,她只敢這樣想,卻不敢對他說。他是老師,大他十幾歲的老師,她總是害怕她。
又一年高考下來,她距錄取分數(shù)線越來越遠。上復習班于她只是個幌子,只不過,她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錯。鐵打的學校流水的學生,迎考學生沒有時間關心別人,一心只讀圣賢書,何況,她在班上也獨來獨往,不跟同學走動。她的身體安全工作也嚴格遵守老師的指示,老師讓服藥,她就服藥。老師說戴套,她就掉過頭去,老師戴套的動作讓學生尷尬。但是,等到又一次進復習班,她突然厭倦了這個幌子,厭倦了她地下工作者的身份,這樣的日子不能沒有盡頭。她悄悄地停止了服藥,很快,她就懷孕了。女人有一天要用肚子里的孩子做武器,會讓人覺得悲哀又無恥,可是,如果沒有人幫她,她往往只能做這個選擇。你看孫悟空,遇到強敵時,他也拔出身上的一撮猴毛,吹一口氣,變出許多猴子幫他打仗。她當時就是這樣想的吧。不好意思,我又扯遠了。當年老師改我的作文,就批評過我常常離題萬里。
她提出了她的要求,結婚,物理老師很鎮(zhèn)定,說,現(xiàn)在絕對不可能,結婚是她考上大學工作后的事。不急,我等了這么多年都不急,你著急什么?如果我一輩子考不上大學呢?她說。物理老師說,所以你要以此為動力,把心思用在學習上,早日考上大學。她讓步了,說,那怎么辦,您必須和我一起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才會讓我打胎。物理老師生氣了,你自己不聽話,存心惹禍,惹出的禍事就應該自己擔當。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她六神無主,在她驚慌地流淚時,他還是扯光了她的衣服,把功課又做了一遍,走出他的宿舍,她沒有回女生宿舍,踏上了回家的路。她已經(jīng)好多日子沒回家,屢考不中,父親對她沒有好臉色,村里人也在她背后指指點點,如芒在背,讓她抬不起頭。在村口,她遇到了一位同班男生,那時候男生女生間很少講話,可是這些年她沒有朋友,沒有人可以訴苦,她拉住了他,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在堤埂的一棵大樹下,她把一切都告訴了男生。男生比她低兩屆,也是復習生,在學?;ゲ焕聿?,在村里畢竟是從小一起長大。潛意識里,她還希望這位男生能幫助他,陪她一起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打胎。男生先是驚愕,接著是憤怒,他大聲咒罵物理老師,畜牲,畜牲不如,你應該去告他,他根本就不會娶你,他要想在這里扎根,早就會成家。但冷靜下來,男生又沮喪地說,你去上面告他,也告不贏。首先,他是單身,他可以說在談戀愛。其次,你不是應屆生,你已畢業(yè)幾年了,也算不上老師玩弄學生,不算是犯罪。他在心里早就設置了陷阱,想好了自己的路,殺了他,這種禽獸只有殺了他才能解恨。
她那時真的絕望透頂。
王飛云說,我聽出來了,這人就是你,她沒有女朋友,知道這么詳細的人只有一個,她自己。那個男生是誰?史一青?
糖精不好意思地說,老師聰明人,一猜就中。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了,我也不怕老師笑話,當事人就是我,老師當作八卦聽,一笑罷了。
糖精說,我重新回學校的時候,帶走了我爸的大剪刀。第二天晚上,我等候在物理老師的門口,他終于讓我等到了,滿口酒氣,兇惡地責罵我,居然不讓我再進他的宿舍。我瘋了,掏出剪刀扎了過去。他從門前的臺階上摔了下去,不斷呻吟,我愣在那里,心里害怕,渾身顫抖。
王飛云說,你那時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所以你把他扶到醫(yī)務室門口,然后去敲了我家的門。那個物理老師就是趙校長,對不對?
糖精說,就是他,那時我腦子簡單,他一個中學校長,怎么肯承認我肚子里孩子是他的,讓他帶我去打胎,他在固城鄉(xiāng)就混不下去了。
王飛云說,那孩子呢?
糖精說,沒辦法,我厚著臉皮去了鄉(xiāng)衛(wèi)生院,在醫(yī)生和護士的羞辱聲中完成了手術。從那時開始,我的名聲就臭了,我爸把我趕出村,我先是去了省城,后來又去了廣州深圳。結婚離婚四次,有了三個女兒,我全都帶在身邊。一直到前幾年,心累了,人也老了,才回到村里。有時候想,真應該那次殺了他,他毀了我一生,在我最好的年紀,還剝奪了我的自尊,讓我埋下了對這個世界仇恨的種子。
王飛云能說什么呢。糖精說,事情都過去那么多年了,我不應該再提起。我恨那段復習班的日子,但是,現(xiàn)在肯幫我的人孔書記和史總,都是當年班上的同學,沒有同學的情分,他們現(xiàn)在也不會伸手攙我一把。
王飛云走出小屋,腳下“當啷”一聲響,他碰到了草叢中—個空空的易拉罐。一條土狗看了他一眼,不吠叫,居然還沖他這個陌生人搖尾巴。蟹農(nóng)養(yǎng)狗,都是看家護塘,對外人兇相畢露,這狗一臉媚相,王飛云恨不得踢他一腳。但是,他這個身份,與一只狗生氣還是犯不著。何況,不遠處還蹲著一個人,年紀與他相仿,一邊吸煙,一邊朝他微笑。王副校長走過他身邊,他站起來,朝王副校長豎起了大拇指。王副校長莫名其妙,那人卻扔了煙蒂,直奔糖精的小屋了。
八
糖精在蟹農(nóng)中應該是小戶,有的大戶擁有十幾個蟹塘,王飛云想再跑幾家,多踩幾個點,這樣的“田野調(diào)查”才有代表性。這時手機響了,是史一青。發(fā)展大會結束,這小子像蟄伏的蟲子聽到了春天的腳步,發(fā)聲了。史一青說,老師,您還在賓館吧,我讓司機來接您。王飛云說,用不著,我就在你的大本營門口,剛從糖精的屋子出來。史一青說,您怎么跑到她那里去了?瓜田李下,您也不避個嫌。好,不說了,我就在產(chǎn)業(yè)園,我到門口迎您。
這是什么意思,哪怕只教過她一天,她唐景花也是我的學生呀。
在史總的辦公室坐定,有人立即遞煙遞茶。王飛云的煙早戒了,有那樣一個天天在耳邊敲小鼓的夫人,他想不戒也不成。他習慣性地將煙放在鼻下嗅了嗅,那煙香還是很讓他貪戀。史一青按響打火機,說,老師,別為難自己,想吸,就點上一根吧。多大事呢?有時候想做什么,做什么就是對的。
王老師看學生史一青,他擠眉弄眼,說的這番話是話里有話,王老師丟下香煙,說,什么鬼,那糖精招惹你們什么了?怎么孔小年和你都攔著我,而且,你倆說話都一種腔調(diào),不陰不陽。
史一青哈哈大笑,說,老師,看來,您不是第一次去見糖精同學,孔小年,咱們的孔書記,革命警惕性從沒有松懈呀。
史一青說,糖精同學一邊養(yǎng)螃蟹,一邊還經(jīng)營著副業(yè),您不知道吧。
王飛云說,我怎么不知道,她跟我說了,制作紙人紙屋子,賺點死人的喪葬費。
史一青說,她只說了其一其二,沒說其三。
王飛云說,還有其三?
史一青說,她在外面漂了這么多年,染上了惡習,有過幾次蹲看守所的記錄?;貋砹?,狗改不了吃屎的習性,還惦記著做那買賣。在她蟹塘的小屋子里,經(jīng)常有不三不四的家伙出入。有的蟹戶,腰包里賺了點錢,常年守在蟹塘邊,燒包,耐不住了,就去鉆她的小屋子。糖精幾百不嫌多,幾十不嫌少,早被革命群眾盯上了。要不是孔小年捺住,她早蹲進去了。
王飛云確實沒想到,說,孔小年為什么幫她?
史一青說,除了同學之情,還有一件事,孔小年當初搞殯葬改革,建紀念堂,糖精父女的生意最受影響,葬禮從簡,別說紙人紙屋,連燒紙錢都集中在一水泥池里。糖精去鎮(zhèn)政府鬧事,鬧了幾回鬧成了孔小年的扶貧對象,她要真蹲了獄子,她那一家子還得由孔小年兜著。
史一青說,從本地的風俗講,這也不算個什么事,從明清到民國,固城湖通長江連胥河,一直是船運碼頭,船娘這職業(yè)有不短的歷史。做生意,本來就是買者賣者兩者愿意就成的事,老師您說對不?
王飛云明白了,這小子是在挖坑等他跳下去。王飛云教了幾十年的書,也就史一青這小子敢在他面前沒大沒小。王飛云說,敢在我這里使壞?那你為什么要幫她,我可聽說她那蟹塘的經(jīng)濟全是你援手,該說說清楚的是你。
史一青說,可恨之人也有可憐之處,她跟我同村,也算是我同學。我能幫別人,卻不肯幫她,說不過去。更何況,孔小年也給我壓力,他的扶貧對象,他有責任幫她脫貧。不過,這些年我與她從沒見面,她來找我,都是由我下面的人應付。不信?孔小年可以作證。
王飛云站起身,走到窗戶前。是誰誤了唐景花這一生?追根問底,是高考那條獨木橋,是可惡的老趙。窗戶的外面,是連綿的分類池,等螃蟹上市,大批的螃蟹運送到這里,分揀到各個池子,精品蟹正品蟹次蟹,各有不同的銷路。而分類池的兩側,一邊是巨大的冰庫,一邊是專家樓和食品加工樓。當初招商引資,史一青向政府要三百畝地,很多人都認為他是獅子大開口,目的是占地,現(xiàn)在證明,沒有一塊地閑置。史一青從農(nóng)大聘請了一批專家教授,防治養(yǎng)殖過程中的病害,研發(fā)藥品。建立冰庫,是為了儲存海邊的小海魚和屠宰廠的動物內(nèi)臟,給蟹農(nóng)提供飼料。而食品加工廠,是為了將賣不完的螃蟹加工成香辣、麻辣、冰清等多種熟制品,網(wǎng)上銷售。史一青是個認真做事業(yè)并且能做成事業(yè)的人,可惜,不久的將來,這—切都將沉入湖底。
王飛云不由得嘆息一聲,滄海桑田,原來也就是眨眼之間的事。
史一青說,本來,固城人從來就是做犧牲者的命運。
這話不假,固城湖是長江的主要蓄水池之一,每年夏季山洪暴發(fā),固城湖的水位急劇上升,沿湖的圩堤往往會潰壩,圩內(nèi)良田變成澤國,民不聊生。解決的唯一辦法就是開閘泄洪。閘壩位于胥河口,俗稱“東壩”,但是高水位期間,東壩閘一旦打開就無法關合,長江水會沿胥河直奔江南,民間有句諺語,東壩埂上挖幾鍬,天寧寺頂漂稻草。意思是說,東壩一旦潰壩,江南富庶之地將徹底淹沒。明清年間直到解放前,都有守軍駐扎在東壩,以防災民挖開壩口自救。而圩區(qū)百姓除了連年筑高圩堤,沒有別的辦法。固城湖的水底,至今還沉默著一條老街,有人去潛水,還能看到街巷門面,據(jù)說就是當年破圩留下的遺跡。
王飛云第一次遇見史一青是在他離開固城十年以后,王飛云已經(jīng)留校做了副教授,金陵大學的校園算得上省城一景點,暑假,學生離校后校園安靜而空曠,王飛云住的是校內(nèi)教師公寓,晚飯后他下樓散步,史一青背著書包與他迎面相遇。倆人都認出了對方,王飛云說,怎么,你也在金大上學?那年月很多學生都是復習幾年后才考取。史一青說,王老師見笑,我沒考上大學,我只是在金大上培訓班。史一青讀的是建筑學院的預決算培訓班。做建筑這一行,預算是為了中標,決算可以與審計部門斗智斗勇,賺多賺少看決算。史一青學預決算,當然不是腦子發(fā)熱。王飛云說,那這個培訓班有文憑嗎?史一青搖搖頭,只有結業(yè)證書。王飛云說,那你換個地方去讀,自學考試,函授大學,都有學歷,至少弄個大專證書。史一青說,我不要文憑,我只要學到預決算的本事就夠用。那是人人追求文憑的時期,老師的好心人家并不買賬,王飛云心里自嘲了一句,說,你是史一青,我忘了,史一青應該獨立特行。
倆人留了BB機號碼,那時流行這種通訊方式,從此彼此來往越來越多。
那年頭空調(diào)不像現(xiàn)在這么普及,江南的黃梅季節(jié)來臨,滿大街的人都是短打扮,豪放的壯漢甚至會打了赤膊顯擺渾身的肥膘。史一青發(fā)現(xiàn)王老師再熱的天也穿著長袖長褲,教授就是教授,王老師是個要體面不要性命的迂夫子。史一青有一次嘲諷老師,我看您這長褲長袖的,師娘就不怕您捂出痱子?王老師說,也是。下次見面長褲換成了西裝短褲,長袖襯衫換成了長袖T恤。史一青捂嘴大笑,說,您要換就整個行頭都換,這混搭也太不倫不類。王老師說,這不是來不及買短袖嗎?史一青立即喊來辦公室主任,吩咐道,我老師,你去買兩件短袖,一件T恤,一件襯衣,以后替我記著,每年夏季都買兩件送他,除非你換了崗位。姑娘領命而去,一會兒就拎了兩個品牌紙袋進來。史一青說,老師,換上瞧瞧,如果與這西裝短褲不搭,干脆再去買短褲。王老師卻不肯在辦公室換衣,史一青說,您怕啥,大姑娘的身子我也看了不在少數(shù)。王老師說,不是,你師娘有規(guī)定,所有新衣服必須洗了才穿,尤其貼身內(nèi)衣。師娘是醫(yī)生,講衛(wèi)生,有潔癖也正常,老師唯命是從也能理解。
接下來,王飛云每年都收到兩件短袖,從蒙特嬌、花花公子到漢尼、阿瑪尼,品牌應有盡有,款式有方領立領無領,顏色從白黑藍到花里胡哨,把王飛云的夏衣柜快塞滿,年復一年,王老師還是穿著長袖,王老師的解釋是,年紀大了,“五十肩”來了,坐車車上有空調(diào),開會會場有空調(diào),穿長袖抵擋風寒。直到有一回在箭道館,史一青手把手教他射箭,他那執(zhí)弓的手臂袖口散了,史一青順勢替他擼了一把袖子,那兩條疤痕展現(xiàn)在他眼前。王老師將胳膊一甩,說,老了也得趕潮流,紋了兩個圖案。史一青說,我早就猜到了,這是我當年的作品。王老師說,這下我虧大了,我就怕這秘密一旦曝光,我每年的兩件短袖沒人送了。
言歸正傳。王老師說,你這幾天躲著縣長書記,電視鏡頭錯過了不可惜?史一青說,我是想把鏡頭讓給老師。王飛云說,這一次損失再大,恐怕你也躲不過。史一青說,老師,您也相信我在跟縣太爺賭氣?我是真的帶隊去杭州考察了。王飛云說,你說去開發(fā)公司現(xiàn)場可能還有人相信,說去杭州游山玩水恐怕不是一個好借口。
史一青說,老師放心,這些年打拼,有一點我是拎得清的。任何時候都要和政府保持一致,順應時勢,賺了幾個錢就無法無天的人,注定沒有好下場。王飛云點頭。史一青說,當老師的面我也不撒謊,我拖著不與縣長書記見面,也有我的小算盤。一是我想拖延點時間,等這季螃蟹上市后再實施,減少一點我和蟹農(nóng)的損失。二呢,我得讓他們著急,他們急了我去談賠償,我就占了上風口。
王飛云早聽到消息,縣政府出方案,是有市政府財政撐腰,這次退耕還湖,市政府預算是三十個億撥款,數(shù)字不小。但具體到家家戶戶,未必能達到每個人的心理期望。這些年拆遷賠款,把人們的胃口吊大了。
史一青說,您讓孔小年做減法,他做減法,能加分。我這里不行,我是企業(yè),得做加法,最好做乘法。我要做減法,最后的得分是零蛋。賠償款,我當然會據(jù)理力爭。但是,我更想爭取的東西在后期。塘底清淤、湖底清淤,還有修建堤防、生態(tài)修復帶和生態(tài)島建設,這些都是有賺頭的工程,我在為這些工程的招標做準備。去杭州,就是想學習人家濕地公園的建設。
王老師不得不佩服這小子的眼光,走著一步棋,心里卻算計著全盤。明明是死棋,到他手里卻總能柳暗花明。記得有一次,建筑公司給某新建大學蓋一棟三十多層的科研樓,打樁時發(fā)現(xiàn)地基原來是池塘,如果繼續(xù)蓋樓,大樓有整體下沉的危險,如果填石澆灌,預算中沒有這筆費用,而且工期延誤,按合同必須付一筆不小賠償。有人提出按計劃施工,史一青卻認為這是個賺錢的機會。他找到校長書記,打開天窗說亮話,這樓真要出了事,校長書記也沒有好果子吃。最后,甲方同意填石澆灌,工程結束,決算增加了百分之三十,利潤當然同比增長。這次退耕還湖,別人的眼光盯著賠償,他卻發(fā)現(xiàn)了商機。
王飛云說,以后這些蟹農(nóng)怎么辦?像糖精這樣的人游手好閑,錢花完了還得重走回頭路。
這幾年拆遷,一部分農(nóng)民拿到了錢卻失去了地,坐吃山空,后面的生活就沒了著落。
史一青說,產(chǎn)業(yè)園還在,只會搬遷而已。一部分蟹農(nóng)可以承包圩內(nèi)的水面,除了固城圩,高溧縣還有二十幾個圩子,水面加起來也不少。還有一部分可以轉向發(fā)展,產(chǎn)業(yè)園的食品加工打算擴建。
王飛云說,糖精看樣子會去你廠里做工了。
史一青又不正經(jīng)說話了,說,老師啊,我提個意見,您關心女學生總比關心男學生多。
史一青說,您放心,這事有孔小年惦記著。他在微信上看到一個新聞,在巴黎的藝術展上居然有一個中國紙扎工藝品展臺,中國人扎的紙人紙馬活靈活現(xiàn),很受老外喜歡,不愁銷路??讜浤玫搅艘患夜久髂甑挠唵危蛩愫竺孀屘蔷概畬I此業(yè),孔小年說,能成功的話,他還打算替她父親申請一個物質文化遺產(chǎn)繼承人,收徒傳藝,做大做強。
史一青還說,至于您擔心糖精的那個問題,她有錢以后都不算問題。跟男人睡覺,收了錢是賣身。不收錢,那就是談情說愛,反正她還是單著呀。
這家伙話糙理不糙。
史一青說,老師,您還記得當年教我們語文時,有篇課文叫《高祖還鄉(xiāng)》,那人回老家時做了一件有趣的事?
王飛云說,給百姓免稅賦。
史一青說,不是,我覺得最有意思的事是召集了一百二十個小孩,教他們唱《大風歌》。
王飛云說,這么說,你野心不小,是不是也認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史一青說,老師說笑了,我只不過有一個心愿,能在老家辦一所學校,不是追求升學率的那種,退一步,哪怕只是個書院也行。等您退休了,請您回來做校長。
王飛云笑了,說,史老板,我懂,你是想讓我有一天肯穿上短袖,讓你買的那些短袖衫見到天日。
王飛云突然覺得,他回去后真沒必要再去謀求什么仕途。退休,才是一件值得王副校長期待的事。
王飛云下午回了省城,小車經(jīng)過湖堤,金色的陽光灑滿了湖面,白色的蘆花銀光閃閃。據(jù)說從古至今,消失了無數(shù)的湖泊,僅剩的這些湖泊,水域也都無不縮減,而固城人正在逆行,把他們欠這固城湖的陸續(xù)還給固城湖。有些東西欠下了,有歸還的一天,但有些東西怕是還不回去了。比如,留在人身心上的傷口,即使皮膚早就結了疤,心中的痛也難以抹去。只有史一青這樣的人,保留著愣頭青的勇敢,相信能改變世界,能拯救人的心靈。成功放大了這家伙的自信,不過,有這樣的夢想,或者說理想,讓他這個當老師的倍覺珍貴和溫暖。
車內(nèi)放著一支他耳熟的曲子,他問司機這曲子叫什么。司機說,那些花兒。
責任編輯 梅 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