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艷

周三夜晚，一如往常每個普通寧靜的夜晚。忽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打破了夜的寧靜——我園大班孩子甜甜的外婆在送甜甜上幼兒園的路上遭遇車禍，不幸去世，5歲小女孩目睹了整個車禍現(xiàn)場！園長擔心這飛來橫禍會在孩子幼小的心靈上留下陰影，請我進行相關(guān)的心理輔導。

掛下電話，我感覺到肩上擔負著沉甸甸的信任和責任，立刻給“陶老師心理熱線”打電話求助。一番討論后，我們最終達成以下兩點共識：

1.盡可能地和孩子建立良好的關(guān)系，多方面觀察、了解孩子的具體情況，然后確定下一步方案。

2.約見孩子父母，詳細了解事情經(jīng)過，并且爭取家庭的全力支持。

我和甜甜的班級老師約定第二天下午去班級探望甜甜。可是我該如何取得這個忽遭不幸的5歲女孩的信任，走進她的內(nèi)心，獲取真實的第一手資料呢？思前想后，我決定運用“房樹人”心理繪畫測驗嘗試探索她的內(nèi)心世界。圖畫是最有效的直達人內(nèi)心的工具之一。當幼兒無法全面、準確地描述內(nèi)心感受時，圖畫傳遞出的信息要比語言更豐富，一幅圖畫勝似千言萬語。因此，讀圖是最簡單、最直接的了解兒童內(nèi)心世界的方法。

“房樹人”測驗是一種心理投射繪畫測驗。受測者會在同一張紙上畫出房、樹、人的形象。施測者可以根據(jù)畫面中三者的關(guān)系、大小、構(gòu)圖、色彩等，嘗試分析出受測者的性格特點、情感狀態(tài)、心理健康程度等。

進入班級后，我先親切地做了自我介紹，正好當時是班級區(qū)域游戲時間，我邀請一組孩子（其中包含甜甜）和我一起到美術(shù)區(qū)畫畫，孩子們興奮極了，躍躍欲試。我請他們自由繪畫，想怎么畫就怎么畫，但繪畫中必須包括房子、樹和人這三個因素，其他完全自由發(fā)揮。

在“房樹人”心理測試中，一般來說，樹象征感情，投射人們對環(huán)境的體驗，受測者畫上樹疤（排除美術(shù)興趣班老師教授的樹疤畫法）暗示著曾受過心理創(chuàng)傷。看到甜甜的兩棵樹上布滿了樹疤，我的心一下揪得緊緊的。再者，女性畫松樹，意味著心理比較成熟，性格偏男性化。事后我向甜甜老師求證，老師驚訝地說：“甜甜確實比較像男孩子，很能干，也很強勢?！边@件事情發(fā)生后，她在班級的表現(xiàn)基本和往常一樣，并未有明顯異常，但老師隱隱能感覺孩子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

在這個測試中，房子象征人們成長的場所，投射內(nèi)心的安全感。甜甜畫了兩座大大的房子，這意味著什么呢？當我詢問她時，她告訴我一座大房子是她和爸爸媽媽住的，還有一座是外公外婆住的。我佯裝不知地問：“那外公外婆現(xiàn)在還住在里面嗎？”她故作輕松地說：“外婆死了！”說完就扭過頭去，和旁邊小朋友夸張地說笑，不再和我說話。我察覺到她在掩飾和回避這個話題。事后，老師告訴我：外婆一直和她生活在一起，她們感情極好，自從外婆出事后，她再也沒有走進過外婆的房間。

在這個測試中，人象征著受測者的自我形象和人格完整性。我問甜甜這兩個人是誰，甜甜說：“中間是我?！比缓缶筒辉傺哉Z。我繼續(xù)追問：“旁邊是誰呀？”她先低頭不語，見我一直注視著她，便莞爾一笑，開心地對我說：“這是你呀！我很喜歡你！”可我卻從她的眼神里看到了躲閃的神情。這個人是不是甜甜的外婆呢？她和甜甜隔著一棵樹，這意味著她們之間什么樣的關(guān)系和情感呢？甜甜是一個好強、聰明的女孩，在和她交流的過程中，她一直試圖用燦爛的笑容面對我的問題，她在掩飾什么？她為什么要掩飾？帶著這些疑問，我約見了甜甜的父母。

臨分別前，甜甜問我什么時候再去看她，并把她的姓名印章蓋在了我的手背上，讓我一定要記得她的名字。那一刻，我知道，我已經(jīng)走進這個小女孩的內(nèi)心了。

在和甜甜見面后的第二天下午，我見到了甜甜的父母，看得出來，這場橫禍幾乎壓垮了這兩個年輕人，他們臉色蒼白、毫無血色，正處于極度無助和傷痛之際。

在溝通中，我了解到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甜甜的外婆在騎電瓶車送她上學的路上，被一輛疾駛而過的汽車撞倒，頭部著地，流血不止，肇事司機立即逃離現(xiàn)場。甜甜守著外婆驚恐地哭泣，直到好心人將她扶起，并打電話報警。事后，因為那個路口沒有監(jiān)控，為了取證早日抓到兇手，甜甜的父親一直鼓勵甜甜要勇敢面對，希望她能詳細描述當時事情的經(jīng)過，但甜甜一直在回避。聽到這，我的心再次緊緊揪起來，一個5歲的小女孩親眼看見至親以這種方式忽然倒下，已經(jīng)非常殘忍，本能的心理自我保護讓她試圖回避和忘卻那個場景，可是成人卻一次次希望她能再次直面那個血淋淋的畫面……

同時，出于對女兒的保護，甜甜母親沒有告訴甜甜外婆搶救無效離世的事情，并且家里所有人都不再提及外婆。好像外婆一夜之間就忽然蒸發(fā)了，所有人都不說、不問、不提及，而甜甜似乎也很懂事，同樣不問、不說?？墒?，每當夜晚降臨，在夢境里，甜甜卻一次次蜷縮著身體，不斷痙攣、尖叫，哭喊著外婆。

聽完父母的描述，我梳理出以下四點：

1.孩子經(jīng)歷的事情，遠比我們預(yù)計的要嚴重。

2.父親一直以勇敢為理由，不顧甜甜的抵抗，試圖引導她再次回憶車禍經(jīng)過，顯然這是錯誤的處理方法。

3.母親出于對女兒的保護，屏蔽了整件事情，讓甜甜對于外婆的突然離開陷入茫然無助中，這顯然也是錯誤的處理方法。

4.甜甜父母以愛之名保護女兒，卻用錯了方法。

針對這種情況，我給甜甜父母以下建議：

1.坦誠相對

不再回避外婆的離世。成年人往往覺得讓孩子直面死亡是一件殘酷的事情，避而不談或許能讓孩子更容易面對一些。但事實上，孩子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知道這個人再也沒有回來過。于是他幼小的心靈可能會猜想：爸爸媽媽不愿意說出這個事情，可能是因為這個事情真的太可怕了，這是一個禁忌，那么是不是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會這樣消失掉呢？這會讓孩子陷入巨大的被拋棄的恐慌中。

聽到我這樣說，甜甜媽媽一下哭了出來，她不停點頭，說：“是的！自從外婆出事后，只要媽媽回家晚一點，甜甜就會驚恐萬分，不停地問外公，媽媽去哪里了，她會不會和外婆一樣不見了?！蔽医又f：“所以，要用孩子能接受的方式，盡可能地告訴她真相，委婉但清晰地指出死亡的普遍存在和不可逆性。只有這樣才有可能讓孩子知道，死亡雖然可怕又難以接受，但這是生命必然的過程，并不是一場浩劫。”

2.鼓勵對悲痛的表達

不要阻止孩子哭泣，也不要阻止孩子流露、表達他們的情感。相反，要告訴孩子覺得可怕是正常的，他們可以表達出對死者的想念、傷心和不舍等。

我們經(jīng)常會看到父母在安慰孩子的時候反復說：“別哭了，別哭了！”孩子卻哭得更大聲。這是因為情緒是需要被看見的，情緒也需要合理地釋放。我們可以鼓勵孩子通過畫一幅畫、寫一封信，或者講一個故事等方式表達他們的感受。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可以通過表達，重構(gòu)自己對于事件和生命的理解，這是一種自我療愈的過程。

3.幫孩子確信親人的去世不是他們的錯

孩子有時會弄錯親人死亡的原因，把親人的死亡歸咎到自己身上，認為如果他們沒有犯錯，親人就不會死去。這是因為兒童的思維具有自我中心的特點，并且他們習慣使用直覺思維。他們會認為這個世界很美好，一定是因為我太可愛了;而如果這個世界很糟糕，則一定是因為我太糟糕了。

聽到這里，甜甜媽媽再次淚眼婆娑地告訴我：“前天晚上甜甜忽然哭著說，如果不是送我上幼兒園，外婆就不會去世，都怪我！”

4.理解孩子的悲痛，允許他們用自己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

孩子在親人死亡的初期，可能并沒有表現(xiàn)出悲痛，但隨后他們可能會莫名其妙地變得心煩意亂，或是表現(xiàn)出吸吮手指、想和父母同睡等退行行為（人們在受到挫折或面臨焦慮、應(yīng)激等狀態(tài)時，放棄已經(jīng)掌握的較成熟的技巧和方式，退行到幼兒時期的某種行為方式，以原始、幼稚的方法來應(yīng)付當前情景，以此來降低自己的焦慮）。

當孩子出現(xiàn)這樣一些行為時，我們不要忙著去糾正。因為這種行為的背后，可能是巨大的心理沖突和壓力。在這些沖突和壓力無法緩解的時候，成人需要營造一個允許他們退行的環(huán)境，讓他們通過自己的方式去自我調(diào)適，保護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釋放壓力的途徑。

甜甜媽媽一邊聽我說、一邊不停地點頭，她說這些行為甜甜都出現(xiàn)了。本來上大班的甜甜已經(jīng)一個人睡覺了，但外婆出事后，甜甜像小寶寶一樣，要媽媽摟著、抱著才敢入睡。

最后，我給甜甜媽媽推薦了幾本關(guān)于死亡的繪本：《一片葉子落下來》《我永遠愛你》《獾的禮物》《爺爺變成了幽靈》《祝你生日快樂》。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收到了甜甜媽媽的微信。甜甜媽媽告訴我：他們聽取了我的建議，和甜甜談?wù)摿送馄湃ナ赖氖虑?。他們聊了什么是ICU，死去的人會去哪里。他們還談到如果想念外婆了，可以給外婆寫信、畫畫，可以在家里放一些外婆的照片。早上剛醒來，甜甜就想給外婆寫一封信，但因為不會寫字，就畫了一幅外婆的畫像。

后來，甜甜班上的老師又向我反饋了一個細節(jié)：一天，班上一個男孩對旁邊的小朋友說：“我太奶奶去世了，她去天堂了?！?/p>

甜甜聽完，不停地追問這個男孩：“人死了，會去哪里？”

“天堂啊，我媽媽告訴我的?！蹦莻€男孩說。

“我外婆也去世了（之前甜甜一直說‘死，這次她模仿這個男孩，用了‘去世），她會不會也去天堂了？”甜甜接著問。

“嗯。”男孩用力點點頭，接著說，“我媽媽說，人去世后都去天堂了?！?/p>

“那天堂是什么樣子的？”甜甜又問。

“我媽媽說天堂很好?！蹦莻€男孩說。

“怎么好？”甜甜繼續(xù)問道。

男孩似乎也解釋不清，就跑開了。

那一整天，甜甜見人就問：“天堂是什么樣子的？”

對于外婆的突然離開，甜甜心里一直有太多疑問：“外婆去哪里了？”今天甜甜似乎看到了答案和希望，卻又模糊不清。于是，我?guī)еL本《天堂的問候》來到甜甜班上，給孩子們講起了故事，希望甜甜在故事里找到答案。

繪本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黛西是亞瑟的狗，她已經(jīng)很老了。一天晚上，她像平時一樣入睡，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在天堂了。天堂很美，黛西在那里遇到很多新、老朋友，從那兒還可以看到人間發(fā)生的一切。她看到亞瑟因為思念她而傷心，決定幫助亞瑟找回快樂。她托夢給亞瑟，第一個夢，讓亞瑟知道她現(xiàn)在在天堂;第二個夢，讓亞瑟知道她過得很快樂;第三個夢，她送了一只新的小狗給亞瑟，讓亞瑟知道，她不介意與別的小狗分享友情。于是亞瑟養(yǎng)了只新的小狗，給她起名叫麥西，是黛西的延續(xù)。故事的最后，亞瑟和麥西很快樂，黛西在天堂也很快樂，她永遠關(guān)心著亞瑟。

繪本用生動形象的圖片和淺顯易懂的文字，直觀地展現(xiàn)了天堂的美好，解決了甜甜心中的疑問。繪本這樣描述道：天堂有美麗的花園，還有可以游泳的湖泊，太陽一直照耀著。天堂真是太好了！同時，繪本告訴大家，每個去天堂的親人，都會快樂、幸福地在天堂生活，但如果我們心情一直很悲痛、生活得不快樂，他們就會因為對我們的牽掛，而無法在天堂快樂地生活。

在后來的幾天，甜甜的臉上時常流露出淡淡的微笑，逢人就說：“我外婆去天堂了，天堂有美麗的花園，還有可以游泳的湖泊，太陽一直照耀著。天堂真是太好了！”她還會說：“我要高高興興的，這樣外婆在天堂也能高高興興的！”說完，她如釋重負，壓在她心中的疑問和焦慮，終于得到解決。

再后來，我根據(jù)甜甜的情況陸續(xù)給她和小組內(nèi)其他孩子開展了《害怕，你好》《我不要悲傷》《一片葉子落下來》《我永遠愛你》《活了100萬次的貓》《彩虹色的花》等繪本共讀活動，借助故事完成對她的心理輔導，幫助她學會和自己的情緒相處，掌握簡單的自我疏導方法，慢慢理解生命的故事。

親人的逝去，對我們來說真正難以割舍的，是那份早已習慣的愛與依戀。而孩子之所以害怕親人逝去這件事，或許是因為害怕他們需要的愛不復存在。

通過這些繪本和活動，我試圖告訴孩子：只要對方來過，即便是去了，也已經(jīng)在你的生命中、你的心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這些都是愛的印記。死亡，結(jié)束的是生命，而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愛。當孩子越來越了解死亡，才會真正熱愛僅有一次的生命。死亡教育猶如一支小小的疫苗，能極大地增強生命的抵抗力。

我園的生態(tài)式美育課程一直強調(diào)堅守兒童立場，關(guān)注幼兒身心和諧生長，關(guān)照幼兒的個體需要。我們認為：幼兒園里所有的課程活動，不僅要面向全體，考慮大多數(shù)幼兒的需要，也要對“特殊”幼兒予以關(guān)照。通過區(qū)域活動、小組項目、個體互動等不同形式，增加“特殊”和“少數(shù)”幼兒與環(huán)境、材料及他人的互動機會，在各自的基礎(chǔ)上得到發(fā)展。對于一些遭遇突發(fā)事件的孩子，更需要我們及時予以關(guān)注，給予必要的心理干預(yù)和支持，幫助他們重新回到常態(tài)之中。

總之，在課程實踐中，我們重視每一位幼兒的個體需要，尊重他們的成長軌跡和表達方式，以適宜的方式引導、支持他們在集體中獲得成長。

作為教育者，我們時刻提醒自己，耐心一些，再耐心一些，保持陪伴和傾聽的姿態(tài)，相信孩子自身的力量和時間的奇跡。

以愛之名，呵護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