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博 和 溪
(重慶大學 人文社科高等研究院,重慶 400030;廈門大學 哲學系,廈門 361005)
楊時逝世后,胡安國曾在致陳淵的信中感嘆道 :“世人之知龜山者甚多,而疑謗之者亦不少?!?1)朱熹 :《伊洛淵源錄》卷十《答陳幾叟書》,《朱子全書》第12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057頁。然與胡氏所說的“疑謗”二字相反,楊時在后世留下的完全是程學正宗、醇儒宗師的光輝形象,今人也很難聯(lián)想到楊時當時有何被“疑謗”之事。造成如此反差的原因是其逝世后,以陳淵為首的楊氏后學進行了一系列的形象塑造活動,通過各種文獻剪裁、組織,負面信息的修飾、遮蔽,對楊時的學行、道統(tǒng)地位的表述和評價進行了新的敘事和書寫,最后在歷史的作用下完成了楊時形象的塑造和道統(tǒng)地位的建構(gòu)。這些似是而非的表述和真?zhèn)谓豢椀氖妨?,不僅對后世關(guān)于楊時的研究誤導巨大,對宋代學術(shù)史、思想史研究的負面影響也不容小覷。為此,本文就有關(guān)問題進行系統(tǒng)性的梳理和探討。
北宋末年,政事昏弊,時局倉惶,楊時年過七十而突被征召入朝任秘書郎,很快又侍講經(jīng)筵、擔任諫議大夫等職。一時間頗有元老耆宿出山力挽時弊,要回元再造之感。可惜時局急轉(zhuǎn)直下,楊時也難有作為,很快因上疏言事被罷。但實際在當時這段歷史中,還有更為復雜曲折的故事。楊時的真實形象也并不是空有抱負、難以施展的志士醇儒。在欽宗靖康元年,楊時遭到朝官和太學生的攻擊,其中重要的一點是與蔡京父子有關(guān)。而在南宋中期依然有許多學者討論此事,《朱子語類》中曾連篇累牘,大量記載了門人弟子討論楊時晚節(jié)出處的問題。只是由于兩宋之交的史料缺略與碎片化,以及楊時在后世不斷被儒士學者所推崇尊奉,很多負面的史料不斷被掩蓋遮蔽,而正面積極的史料持續(xù)得以加強和建構(gòu)。所以原本在兩宋之際部分指摘楊時道晚節(jié)有虧的文獻不斷淡出公眾視野,以至于原本極為明晰的歷史在事件、在后世也晦暗難言了。
在詳細討論此事之前,先簡單梳理下楊時晚年之出處。宋徽宗宣和六年(1124)楊時七十二歲,奉旨任秘書郎;七年,遷著作郎,除邇英殿說書。靖康元年(1126),初為著作郎兼侍經(jīng)筵,隨后即除右諫議大夫兼經(jīng)筵試講、國子祭酒。但因上疏力諫王安石禍國,請廢新學,罷其配享孔廟,而受到部分朝官彈劾,遂被罷祭酒。
楊時晚年突然出仕是受蔡京父子提拔的。雖然其門人后學多有回護或閃爍其詞,但不少宋代文獻中還保有此事記載。如《朱子語類》卷一百一記載了十余則關(guān)于楊龜山晚節(jié)的討論,譬如“問龜山晚年出得是否”、“曰渠用蔡攸薦亦未是”、“擇之曰龜山晚出一節(jié)亦不是”、“聞龜山晚歲一出,為士子詬罵果有之否”等條,皆記載詳實。原文較多,不再抄錄,概括而言即 :“蔡京晚歲漸覺事勢狼狽,亦有隱憂。其從子應之自興化來,因訪問近日有甚人才”。應之推薦福州張觷,蔡京遂用張觷為塾師。張氏以師道自尊,異于他客。后蔡京入書院,向張氏訪策?!皬埵显?:‘今日救時己是遲了,只有收拾人才,是第一義?!┮蜻灯渌?,遂以龜山為對。龜山自是始有召命?!?2)黎靖德 :《朱子語類》卷一〇一,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第2571、2568、2572、2572、2572、2569頁。
蔡京專權(quán)當政,惡名昭彰,為士人不齒。楊時受蔡氏舉薦而出,自然是一件有損醇儒形象之事。從《朱子語類》所載諸多門人蜂擁質(zhì)問楊時晚節(jié)之事看,當時士論滔滔的情景尚能想見一二。朱熹弟子林擇之即直言“龜山晚出一節(jié)亦不是”(3)黎靖德 :《朱子語類》卷一〇一,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第2571、2568、2572、2572、2572、2569頁。,朱熹自己也曾言 :“龜山做人也茍且,是時未免祿仕,故胡亂就之?!?4)黎靖德 :《朱子語類》卷一〇一,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第2571、2568、2572、2572、2572、2569頁。這里所謂“茍且”是隨意、不謹飭之意。總體朱熹對楊時晚節(jié)的評價還是褒大于貶的,其雖然直言楊時“做事都渙散無倫理”,“只是出得來,不濟事耳……當危急之時,人所屬望,而著數(shù)乃如此,所以使世上一等人,笑儒者以為不足用”,但朱熹自己也表示 :“當時事急,且要速得一好人出來救之”,“龜山此行固是有病,但只后人又何曾夢到他地位在”。(5)黎靖德 :《朱子語類》卷一〇一,第2569、2573頁。
不過除了受蔡京父子汲引之事外,更有一事引人譏議,對楊時晚節(jié)影響更大。即在欽宗靖康時國事危急,天下士論蔡氏為禍國殃民之首,朝臣累章彈劾。而時為諫議大夫的楊時卻顧念蔡氏汲引之恩,言說“毋攻居安”(蔡攸字居安)。此事史料缺略甚多,且后來楊時一派學者門庭廣大,后學儒士罕有議論,遂使真相晦暗?!吨熳诱Z類》曾載 :“欽宗即位,為諫議大夫。因爭配享事,為孫仲益所攻。孫言 :‘楊某曩常與蔡京諸子游’,今眾議攻京,而楊某曰 :‘慎毋攻居安?!?6)黎靖德 :《朱子語類》卷一〇一,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第2571、2568、2572、2572、2572、2569頁。但朱熹亦言 :“龜山當此時,雖負重名,亦無殺活手段。若謂其懷蔡氏汲引之恩,力庇其子,至有‘謹勿擊居安’之語則誣矣!”(7)黎靖德 :《朱子語類》卷一〇一,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第2571、2568、2572、2572、2572、2569頁。“孫仲益”即孫覿,其時為御史,彈劾蔡氏頗力。
楊時是否當時曾為蔡攸出言斡旋,關(guān)系其醇儒形象。經(jīng)上文論述,楊時受蔡京父子汲引出山一事已無可疑。而《朱子語類》“渠用蔡攸薦”條下小注云 :“蔡老,令攸薦之?!?8)黎靖德 :《朱子語類》卷一〇一,北京 :中華書局,2007年,第2571、2568、2572、2572、2572、2569頁。即蔡京當時年老,實際是讓長子蔡攸向朝廷舉薦楊氏。宣和六年,蔡京已年近八十,史料亦多有記載,其晚年目昏體弱,政事皆由諸子操辦。雖然蔡京或蔡攸舉薦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但蔡京是禍國殃民之首而遭抨擊,楊時是否顧念舉薦之情而避重就輕,為蔡攸出言?以情理而言,楊時這樣的儒者宗師當然不應該有此行為。朱熹亦力斥孫覿“毋攻居安之語則誣”,但朱熹畢竟非當時之人,亦未提出證據(jù)。反而,殘存的史料中透露出一些線索是楊時可能袒護過蔡攸。
首先,我們在楊時之《龜山集》確實找不到任何抨擊或批評蔡攸的文字。在其《上欽宗皇帝書》中曾言 :“臣伏見蔡京用事二十余年,蠧國害民,幾危宗社,人所切齒。而論其罪者曾莫知其所本也。蓋京以繼述神宗皇帝為名,實挾王安石以圖身利?!?9)楊時撰,林海權(quán)點校 :《楊時集》,北京 :中華書局,2018年,第29頁。此為楊時集中唯一抨擊蔡京的文字,但其文本意是攻擊王安石新學禍國,欲罷王安石配享孔廟之事,且行文中亦未及蔡攸。朱熹亦曾言及 :“龜山彈蔡京亦是只不迅速”,“來得已不是,及至又無可為者,只是說得那沒緊要底事”??梢?,在彈劾蔡京之事上,楊時確實不積極。
其次,關(guān)于楊時袒護蔡攸的文字并不是孤證,部分宋代文獻亦有所記載。上文提及朱熹稱楊時有“毋攻居安”之語是孫覿所誣。今檢孫覿撰《鴻慶居士集》卷八有《辭免再除中書舍人狀》一文,曰 :“諫議大夫楊時在延和殿下,宣言淵圣有‘蔡攸無罪’之語,以諷臺諫。臣獨以為有罪,論奏不已?!?10)孫覿 :《鴻慶居士集》卷八,《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35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7頁。南宋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一百六亦引此。與朱熹所引不同,孫氏本人是稱楊時宣言淵圣(即欽宗)有“蔡攸無罪”之語,以諷臺諫勿攻蔡攸。此狀是孫氏在建炎元年上奏高宗,且言及欽宗,當時距楊時此事不過一年,朝官知之者不少,應不至于完全出于杜撰編造。又南宋張端義《貴耳集》卷下亦載 :“淵圣嗣位,臺諫交章請誅京、攸。雖楊中立不免宣言‘蔡攸無罪’之語。”(11)張端義 :《貴耳集》卷下,北京 :中華書局,1958年,第44頁。
再次,南宋《靖康要錄》卷六“六月十五日”條載 :
右司諫徐秉哲奏 :楊時年逾七十,老無戒得之識,日造蔡攸之門,進逐其騃子弟游。從于道觀僧舍,以幸薦拔,學者無不羞之。因緣蔡氏除館職、進侍講,遂為諫議大夫,可謂峻矣!今年春臺諫官集于檢院,共論蔡氏之惡。時搖手以止同議者,曰 :“且無及居安。”居安,攸字也。身為諫官,不恤公議,容奸黨惡略無忌憚,近在太學,議論輕脫。諸生紛拏,幾致生事。無德服人,遂罷祭酒。(12)《靖康要錄》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第329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531頁。
以此可知,上文提及的朱熹等言“毋攻居安”之言,實際是自徐秉哲奏章“無及居安”。徐秉哲與楊時同時,從“今年春”云云可知,其奏言即是當時之事。徐秉哲為了彈劾楊時,措辭夸張激烈,咄咄逼人,此亦是朝官彈章常見的問題,我們尚不至于以此懷疑楊時之學行品質(zhì)。但擯除感情色彩,其所言的事件卻是重要史料。由于上書對象正是欽宗,又為當年發(fā)生之事,且徐秉哲所描述時間、地點,甚至楊時“搖手以止同議者”的動作皆巨細無遺,不免增加了此事的可信度。
楊公時一見公,大奇之,曰 :“強氏有此人?!币粫r名勝造門……居鄉(xiāng)二年,殆無岀仕意。親故更勸勉,乃再趨朝,詣吏部,視文榜有湖州司錄事者,即求以歸。時論為之扼捥,而公恬然自若也。楊公時屢為蔡攸輩言之,不效。公于蔡氏雖姻戚,然未嘗少為之屈,故不用。(13)曾協(xié) :《云莊集》卷五,《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0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300頁。
此文是曾協(xié)為強行父寫的行狀。強行父,字幼安,錢塘人,與周紫芝、唐庚等友善,著有《杜荀鶴警句圖》一卷。此段文字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即楊時曾屢次向“蔡攸輩”推薦強行父,恰側(cè)面表示楊時與蔡氏確實有關(guān)系,否則不可能屢次推薦人做官。
綜上所述,楊時晚年出山是因蔡氏父子汲引,而他在后來眾人彈劾蔡氏時也不甚積極,亦有較大可能出言袒護過蔡攸。但必須強調(diào)的是此事之考證并非意指楊時學行有失,亦不會以此否定楊時一代名儒的地位。正如上文朱熹所言,“他性慢,看道理也如此”,“做事都渙散無倫理”。在風云激變的關(guān)口,楊時的性格和政治能力的缺點造成了其疏于應變。而本文所注重的是基于楊時晚節(jié)出處上有如此多的糾葛與議論,卻在其門人與后代理學人士的不斷修飾、掩蔽、重塑中構(gòu)建出了另一種醇正光大的形象。從《宋史》等文獻來看,后世對楊時形象甚至道統(tǒng)地位、歷史地位的評價,都是來源于這類累增重構(gòu)的敘述,其中比較重要的還有高麗國主問“龜山安在”事件。
在楊時逝世后,以陳淵為首的龜山門人不得不面對一個棘手的事件,即如何在行狀、墓志等一系列記載生平、蓋棺定論的文字中解釋楊時晚年出山的原因。陳淵是楊時的得意門生,同時又為其女婿,負責整理楊時的遺書與行狀、墓志的編訂。但當時與楊時交往的朋輩、朝官大多知道楊時出山的原委,所以陳淵等人也不太可能完全否認其與蔡氏父子的關(guān)系。于是陳淵等主要采取了選擇性模糊、回避關(guān)鍵信息和移花接木的手段組織材料。
首先,今可見的楊時行狀與墓志有兩套,即胡安國《龜山先生墓志銘》(以下簡稱《墓志》)、《楊龜山先生行狀》(以下簡稱《行狀》,詳見下文),呂本中《楊龜山先生行狀》(以下簡稱《行狀》)、《楊龜山先生行狀略》(以下簡稱《行狀略》)。呂本中是楊時弟子,行文多溢美。而陳淵對胡安國撰寫的墓志并不滿意,其中出現(xiàn)了不小的風波。(詳見下文論述)
為了清晰對比,先以表格列出胡、呂二人行狀與墓志中關(guān)于楊時出山的原因 :
①②③④ 《楊時集》,第1144、1135、1149、1153頁。
對比幾段文字,我們發(fā)現(xiàn)在胡安國《墓志》和呂本中《行狀略》中都沒有直接提及蔡京的名字,只隱晦地稱“當世貴人”;而在兩人的《行狀》中則明確提及了蔡京舉薦楊時的事情。這是由于行狀和墓志本身用途和體例有所區(qū)別而造成的敘事差異。行狀一般詳細記述作者生平,宋代朝官的行狀在其家人編訂完成后,往往還要進呈朝廷,作為國史等史志檔案的取材資料,而墓志是作為私家下葬時的生平記述,所以行狀在篇幅和事件記載上都比墓志詳細。有時家屬請名家尊者為逝者撰寫墓志,往往也會提供行狀,作為墓志的取材。而墓志代表了一種逝者的哀榮,更有蓋棺定論、傳之千古的意義。故墓志文辭本身有彰善隱過的特點,溢美文飾也是極為平常的。所以在胡安國《墓志》、呂本中《行狀略》中都選擇模糊掉蔡京的名字,來為楊時晚節(jié)出山之事遮掩。
此外,呂本中提到了高麗國王問楊時安在的事情,但胡安國的《墓志》中沒有(胡氏《行狀》中提及,但此為陳淵竄改,詳見下文)。在胡安國的表述中,楊時出仕的原因只有一個,即“因丞相京薦,召為秘書郎”。而在呂本中的敘述中,楊時出仕不僅有蔡京的推薦,還因為有高麗王問楊時安在的因素。兩者意義實有天壤之別。因為多加入高麗王之事,則表示楊時高名遠播外域,其被召為秘書郎并非僅因蔡氏。這對楊時晚節(jié)評價的影響是不言而喻的。
那么,高麗王問“龜山先生安在”之事是否真實?可惜我們現(xiàn)今無法見到關(guān)于當時的高麗史料文獻中記載此事。但依據(jù)零星的宋代文獻,卻能顯示出一些蛛絲馬跡。首先,關(guān)于事件中高麗王所問的兩位使者路允迪、傅墨卿是有據(jù)可查的。路允迪,字公弼,歷任禮部侍郎、簽書樞密院事等。傅墨卿,字國華,山陰人,歷任實錄院修撰、中書舍人、禮部尚書等職。關(guān)于兩人出使高麗之事,史傳多有提及,其中以徐兢《宣和奉使高麗圖經(jīng)》卷三十四記載最詳 :
宣和四年壬寅春三月,詔遣給事中路允迪、中書舍人傅墨卿充國信使副往高麗。秋九月,以國王俁薨,被旨兼祭奠吊慰而行,遵元豐故事也。五年癸卯春二月十八日壬寅,促裝治舟……十四日丁卯錫宴于永寧寺,是日解舟出汴。夏五月三日乙卯,舟次四明。(14)徐兢 :《宣和奉使高麗圖經(jīng)》卷三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第593冊,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892頁。
則兩人在宣和四年三月奉詔,經(jīng)過一番準備,到宣和五年出發(fā),五月才從四明出海(今寧波)。但史料中并未記載高麗王提及楊時之事,如何判斷此事真?zhèn)危科鋵?,在陳淵寫給胡安國的一封信中,恰恰透露出傅墨卿出使與楊時被舉薦的關(guān)系。
陳淵《默堂集》卷十七云 :
正是由于陳淵的書信,我們可以清楚地知道,傅墨卿(字國華)之所以能推薦楊時,是因為其奉旨出使高麗(三韓),可以于其途經(jīng)之地搜羅人才推薦,且“不限以員”。而后來傅墨卿上奏推薦楊時的理由是“京西、淮、浙,人才可薦者甚多,然抱道處晦,無如楊某者,愿以所得薦三路人才薦此一人”。根本未提及有所謂高麗王問龜山安在之說。且如上文所言,傅墨卿共推薦了兩次,宣和五年第一次舉薦,楊時“以足疾,辭不赴”。并非呂本中《行狀》中表述的 :“會路君允迪使高麗,國王問 :‘龜山先生安在?’乃召為秘書郎?!?/p>
那么,因何故傅墨卿如此垂青楊時,甚至“愿以所得薦三路人才薦此一人”?當然,楊龜山年逾七十,已是學術(shù)大成,卓然宗師之際,其“抱道處晦”之風可能確實折服傅墨卿。但更為關(guān)鍵且長期被后世所忽視的一個原因是 :傅墨卿與蔡氏一黨有密切關(guān)系。
更重要者,據(jù)《宋史·蔡翛傳》載 :
翛弟兄亦知事勢日異。其客傅墨卿、孫傅等復語之曰 :“天下事必敗,蔡氏必破,當亟為計。”翛心然之。密與攸議,稍持正論。故與京異,然皆蓄縮不敢明言。遂引吳敏、李綱、李光、楊時等用之,以挽物情。(18)《宋史》卷四百七十二《蔡翛傳》,北京 :中華書局,1985年,第13732頁。
正是由此史料留存,為我們提供了兩個重要信息 :1.傅墨卿是蔡攸之弟蔡翛的門客,曾建言“蔡氏必破,當亟為計”。2.蔡攸、蔡翛聽取建言后“稍持正論”,遂引楊時等用之。
串聯(lián)傅墨卿、蔡氏兄弟、楊時之間的關(guān)系,結(jié)合上述史料,不難得出如下推論 :北宋末年蔡氏父子兄弟見時局危殆,開始汲引正人扶持,以福州張觷為首的楊時熟人極力向蔡氏推薦楊時。傅墨卿是蔡氏門客,其弟傅崧卿早前亦認識楊時。其奉旨出使高麗,可以由其所經(jīng)三路中推薦人才,而蔡氏集團當時又正欲汲引楊時。很可能即是蔡氏授意,讓傅墨卿借此機會向朝廷舉薦。所謂高麗國主問楊時安在的史料于楊時生前并未出現(xiàn),楊時的入朝完全是蔡氏的運作。其實當時蔡攸等尚把持大權(quán),很多官員取用與其態(tài)度有關(guān)。又鑒于楊時后來也屢次向蔡攸輩推薦強行父為官,楊時當時與蔡氏兄弟的關(guān)系并不差。以此回味上文所引徐秉哲奏書云 :楊時日造蔡攸之門,進逐蔡氏子弟游。雖是夸張之詞,但也道出了楊氏與蔡氏一門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楊時逝世后,分別由弟子呂本中撰寫行狀,友人胡安國撰寫墓志銘。由胡安國《墓志》中“(楊氏)既沒踰年,諸孤以右史呂本中所次行狀來請銘”(19)《楊時集》,第608、606、1134頁。之言可知,呂本中的《行狀》撰寫在前,胡安國《墓志》是楊時逝世的第二年依據(jù)呂氏《行狀》而撰寫?!兑谅鍦Y源錄》中還記載胡氏寫給陳淵的書信,云 :“龜山志銘,初不敢下筆。以情意之厚,義難固辭,故不得已勉強為之?!?20)朱熹 :《伊洛淵源錄》卷十《答陳幾叟書》,第1057頁??梢?,還是陳淵等楊時后人主動力邀胡氏撰寫墓志的。但胡安國所撰的《墓志》并不使陳淵滿意,甚至引起了不小的爭論與風波。兩人關(guān)于《墓志》的行文和楊時生平一些事跡的評價,展開了討論與爭辯。而呂本中的《行狀》也有文字引起胡安國的不滿。今人整理的《楊時集》還有題名胡安國版的《楊龜山先生行狀》(此有很大問題,詳見下文)。雖然其中不少史料已缺,但陳淵《默堂集》、《伊洛淵源錄》所載《龜山志銘辯》、朱熹等人語錄中的討論,依然提供了大量的線索和信息,可以還原當時的論辯。
雖然在《龜山先生墓志銘》中“既沒踰年,諸孤以右史呂本中所次《行狀》來請銘”一句后,胡安國直接進入了楊時生平的介紹,后人讀來沒有任何的異樣。但實際上呂本中《行狀》中有一句話,引起了胡安國的不滿,即呂本中云 :“陳公瓘、鄒公浩皆以師禮事先生,而胡公安國諸人實傳其學?!?21)《楊時集》,第1151、1135頁。這樣的表述使得胡安國成為“實傳”楊時之學的弟子,胡氏的湖湘之學一下納入了楊學的宗裔,此點不僅關(guān)系胡氏一門學問淵源,還關(guān)系到理學道統(tǒng)的譜系,胡氏自然不能含糊?!洱斏街俱戅q》中特別記載了其與兒子胡宏的討論 :
宏又問 :“《行狀》云 :‘胡公之徒,實傳其學。’此事如何?”答曰 :“吾于謝、游、楊三公,皆義兼師友,實尊信之。若論其傳授,卻自有來歷。據(jù)龜山所見在《中庸》,自明道先生所授。吾所聞在《春秋》,自伊川先生所發(fā)?!?22)朱熹 :《伊洛淵源錄》卷十《龜山墓志辯》,第1056頁。
我們可以看到,一方面,胡安國搭配上謝良佐、游酢,表示自己與“謝、游、楊三公,皆義兼師友”;另一方面,涇渭分明地表示“若論其傳授,卻自有來歷”,楊時所承是明道先生的《中庸》一路,自己所承是伊川的《春秋》。即皆是二程傳人,相當于是同學關(guān)系,且所傳不同。
而關(guān)于此事,胡安國應曾讓其子胡寧去信給陳淵澄清。雖此信沒有流傳下來,但陳淵的回信卻保存在《默堂集》中,其在《答胡寧和仲郎中》一書中急忙致歉云 :“‘鄒陳以師禮事龜山,胡公實傳其學?!司尤首餍袪睿в趯徳斨^。銘序中不及,淵知其意矣!”(23)陳淵 :《默堂集》卷十七,第219、216頁。即表示是呂本中作行狀“失于審詳之過”,自己深知胡公在撰寫《墓志》時刪去此的用意。
其實朱熹曾談及 :“畢竟文定之學,后來得于上蔡者為多。他所以尊上蔡,而不甚滿于游、楊二公?!?24)黎靖德 :《朱子語類》卷一百一,第2587頁。《宋元學案》也將其列為謝上蔡的門人。如今學界對于胡安國與湖湘學派的淵源與流變,研究已十分豐富了,一般認為胡氏的湖湘學派和楊時的道南學派,是兩宋之際程學演化出的并駕齊驅(qū)的兩大支派,不以胡氏之學傳自龜山之學。而呂本中《行狀》中這樣的表述,無非是在學脈、理學譜系中提高其師楊時的地位。
在宣和五年楊時被蔡氏舉薦入朝前,曾得差常州市易務事,但楊時并未就任。胡安國在其《墓志》中寫道 :“成都府國寧觀,后例罷,差監(jiān)常州市易務,公年幾七十矣。”(25)《楊時集》,第1151、1135頁。緊接著下面就寫了蔡氏舉薦楊時為秘書郎之事。
這樣的行文引起了陳淵的質(zhì)疑,因為當時常州市易務的差事楊時辭去未就。陳淵曾致信論說此事 :
宣和四年,既罷祠官,貧甚,不果赴部。郭慎求在朝,以書問所欲。公年已七十矣!答以 :“老不能辦事,唯求一筦庫為貧耳。”慎求得書,詢吏部見闕監(jiān)當官、近毗陵未差者。吏部報以“常州市易務”,即為求得之,馳以告公。慎求初亦不知前一日為人所授。公聞之曰 :“非見闕,固于吾事無濟。然市易事,吾素不以為然,縱便得祿,其可就乎?蓋慎求不察吾意耳。”至五年秋末,果退闕。(26)陳淵 :《默堂集》卷十七,第219、216頁。
由此知當時楊時年已七十,罷去祠官后較為貧困,所以請郭慎求“唯求一筦庫為貧”,即無非是找一閑差可得俸祿養(yǎng)老。因其當時寓居毗陵的緣故,郭慎求就近找了常州市易務的差事。但其實這個差事并非空缺,而是“前一日為人所授”,郭氏不知,后來楊時便退闕未就。
原本胡安國亦知道楊時未就此市易官,但卻隱去未就之事,反而引起了陳淵的質(zhì)疑,對此胡氏有所解釋 :
宏又問 :“據(jù)楊氏家錄,稱先生不欲為市易官。呂居仁亦云 :‘辭不就?!瘛吨尽分泻喂氏魅ァ痪汀郑俊贝鹪?:“此是它門未曾契勘古人出處。大致若書‘不就’兩字,便不小了龜山。差監(jiān)市易務,即辭不就;除秘書省校書郎,卻受而不辭。似此行徑雖子貢之辯,也分說不出來。今但只書差監(jiān)市易務,公年將七十矣,即古人乘田委吏之比,意思渾洪,不卑小官之意,自在其中,乃是畫出一個活底楊龜山也!”(27)朱熹 :《伊洛淵源錄》卷十《龜山墓志辯》,第1055頁。
在胡安國看來,如果寫了“不就”二字,則一般讀者必感覺“差監(jiān)市易務,即辭不就;除秘書省校書郎,卻受而不辭”,自然顯得楊時嫌棄市易務之官卑小,而貪圖秘書省校書郎這樣的京官。
而陳淵后來亦辯解云 :“若謂‘監(jiān)市易務,不就;除秘書郎,即就’。即非同時事,失其實矣?!?28)陳淵 :《默堂集》卷十七,第216、216頁。即前者是宣和五年之事,后者是宣和六年,原本并不會有誤解。是胡安國《墓志》中將兩者連起來行文,且有失事實。但胡安國對自己刪去“不就”二字是相當滿意的,認為“意思渾洪,不卑小官”、“乃是畫出一個活底楊龜山”,而他批評陳淵等“未曾契勘古人出處”。
平心而論,其實胡陳二人所爭論的并非是事件的本身,因為兩人在事實的認知上并無異議,所看重的是讀者心中塑造的楊時形象。陳淵等看重“不就”二字的意思 :一者是尊重事實,二是不想小了龜山的形象。從上文陳淵信中轉(zhuǎn)述楊時之言看,楊時也表示過“市易事,吾素不以為然”的,這樣卑小的差事似乎與年已七十的宿儒元老不相稱。而胡安國想避免讀者有“監(jiān)市易務不就,除秘書郎即就”的誤解,一心要畫出一個“不卑小官”的“活龜山”。如此雖然高明,但不得不說亦有些曲筆文飾。
最后陳淵折中兩種利弊曰 :“今削去‘不就’二字為當,更恐欲見其實故具之。然如市易務方待闕未上,雖不見于《墓志》,亦可也。”(29)陳淵 :《默堂集》卷十七,第216、216頁。即其表示胡安國的考慮有理,但事實也很重要,故提出折中方案 :不將此事寫入《墓志》。畢竟市易務之事楊時未上。但今史料中恰好保留了胡安國的回信,其在《答陳幾叟書》中特別拒絕了陳淵提出的“雖不見于《墓志》亦可”的提議 :
如差監(jiān)市易務事,乃平生履歷,故不可闕。若據(jù)龜山所言,卻甚明白,雖書“不就”,無害也。但《行錄》乃言 :“不欲為市易官?!庇谡Z脈中轉(zhuǎn)了龜山之意,卻似嫌其太卑冗而不為。須當削去“不就”二字。夫年已七十,欲為筦庫,即見得“遺佚阨窮不憫怨”之意,正要此一句用,豈可不書乎!(30)朱熹 :《伊洛淵源錄》卷十《答陳幾叟書》,第1057頁。
胡氏一方面表示“差監(jiān)市易務事,乃平生履歷,故不可闕”,另一方面特別引用《孟子》“遺佚而不怨,阨窮而不憫”之言,強調(diào)此點可體現(xiàn)楊時雖不被重用,困頓在野,但不怨朝廷,尤且不卑視小官,“年已七十,欲為筦庫”,“正要此一句用,豈可不書”。
而后陳淵在另一封信中曾有言 :“‘不就’二字,已悉雅意?!赌怪尽返诙疽阉腿芬印!币布词钦f,確實《墓志》有一個所謂“第二本”的修改版。而今《楊時集》中有另一個托名胡安國《龜山先生行狀》,實際應是楊時最后的上碑刊刻的墓志,其中便完全刪去了市易務之事(詳見下文)??梢姡詈箨悳Y依然沒有接受胡安國的理念。
如今最為通行的《楊時集》,是由林海權(quán)先生點校整理、中華書局出版的,其中收錄了一篇題為胡安國撰的《楊龜山先生行狀》。(31)《楊時集》,第1143頁。據(jù)其后林海權(quán)先生的??庇浛芍?,此文出自光緒十年重修的《蛟湖楊氏族譜》卷首,但原文并無標題和作者的落款,所謂“胡安國《楊龜山先生行狀》”是林先生所擬。之所以確定是胡安國為作者,是因為文中部分文字與胡安國的《楊龜山墓志》一致,尤其是有“崇寧初,代余典教渚宮”一段,這正是《墓志》中胡安國回憶其與楊時交往的敘述。而既然宋代各類史料中都記載了胡安國《墓志》,那么此篇應該不是墓志,便歸為行狀了,《蛟湖楊氏族譜》也將此文置于呂本中的《龜山先生行狀》之后。
但實際并非如此。這篇不是行狀,而應是楊時墓志。首先,這篇所謂的《行狀》不但增加了高麗國主問龜山安在之事,還刪除了上文提及的所有陳淵和胡安國交鋒的話題。尤其是“差監(jiān)市易務事”的事跡,胡安國已經(jīng)明確表示“不可闕”、“正要此一句用,豈可不書”,而這個《行狀》將之完全刪除了。其次,胡安國在給陳淵的回信中曾義正嚴辭地言明 :關(guān)于楊時《墓志》,“安國意不欲有所改更。必欲更之,但曰‘著述論辯存于今者,其傳浸廣’可也?!?32)朱熹 :《伊洛淵源錄》卷十《答陳幾叟書》,第1057頁。即是原本《墓志》中“凡著述論辯其存于今者,非見諸行事”一句最后五字可改為“其傳浸廣”。這是胡安國唯一允許陳淵改動之處。但是實際上我們看到《行狀》和原本的胡氏《墓志》差異巨大,基本改寫了大半的內(nèi)容,改寫的文字有的來自于呂本中《行狀》,有的則是重新撰寫。最后,墓志的銘文部分也完全與胡安國的版本不同。
但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違背胡安國意思的新版《行狀》,恰恰可能是最后真正刊刻使用的楊時墓志。因為此文的最后有兩行重要的文字 :“右朝靖大夫權(quán)發(fā)遣福建路提點刑獄公事賜紫金魚袋呂聰問書冊;觀文殿大學士左銀青光祿大夫提舉西京嵩山崇福宮李綱篆蓋?!?33)《楊時集》,第1146頁。其中“右朝靖大夫”應作“右朝請大夫”,是手民之誤。楊時是紹興五年去世,而呂聰問在紹興四年確實擔任過上述官職,如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七十九“紹興四年八月丙申”條載 :“右朝請大夫福建路提點刑獄公事呂聰問”(34)李心傳 :《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七十九,北京 :中華書局,2013年,第1495頁。,曾上疏請求追奪王安石謚號。而宋代鄒浩的《道鄉(xiāng)先生文集》前有李綱序言,后落款云 :“紹興五年歲次乙卯三月二十一日,觀文殿大學士左銀靑光祿大夫李綱”。可見上述兩人的結(jié)銜于史料皆有應證。而既然有李綱的篆蓋、呂聰問書冊,則此必是最后墓志的定本。且據(jù)上文可知陳淵對胡安國撰寫的《墓志》很不滿意,而此版本的大量修改都是回避了上文提及的爭端,基本體現(xiàn)了陳淵的主張??赡茏詈筮@個版本的《墓志》正是出于陳淵之手筆。
此外,楊時身前還撰寫過《三經(jīng)義辨》一書,專攻王安石《三經(jīng)新義》。在陳淵等門人看來,此是楊時一生批判王學的重要功績,值得大書特書。然而胡安國《墓志》中僅引當時朱震奏疏之言 :“所著《三經(jīng)義辨》,有益學者。”陳淵在信中云 :“今《墓志》所書,止引朱子發(fā)奏疏云 :‘所著《三經(jīng)義辨》,有益學者’。某之愚見,更欲少賜提掇之?!?35)陳淵 :《默堂集》卷十七,第218頁。即希望胡氏可以再‘提掇之”,多美言幾句。當然,由上文胡安國的回信可知,其完全拒絕了陳淵這類修改請求。至于楊時《三經(jīng)義辨》的歷史評價和在后世的傳播接受問題,筆者在《楊時〈三經(jīng)義辨〉新考》(36)朱學博 :《楊時〈三經(jīng)義辨〉新考》,《孔子研究》2017年第6期。一文中已詳細論述,此處不再贅述。簡言之,其書在南宋的影響和評價并沒楊氏后學所溢美的那樣,朱熹也曾批評過此書。而入元之后,此書便散佚不存了。胡安國之所以不過度表彰《三經(jīng)義辨》,歸根到底還是實事求是,不愿意違心夸飾。
厘清了上述各種楊時晚節(jié)的糾葛和墓志撰寫的風波,下面才可以真正探討關(guān)于楊時身后形象的塑造問題。此不僅對于楊時學術(shù)評價、歷史地位有決定性的作用,對于宋代學術(shù)史、思想史亦有不可忽視的影響。
首先,較為明確的是原本楊時的晚節(jié)出處是受到非議的,即胡安國所感慨的“世人之知龜山者甚多,而疑謗之者亦不少”。然此種所謂“疑謗”的情形,很快在后世減弱消亡,留下的是楊時醇儒學者的正面形象。一方面,對于蔡氏父子的汲引,當時士人也多能理解,所謂“天下多故,宜引耆德老成”;又如上文所述,朱熹曾反復強調(diào)的 :“當時事急,且要速得一好人出來救之?!倍硪环矫?,高麗國主問龜山安在的事件被不斷強化,插入楊時晚年出仕的敘述中,甚至讓人覺得其出仕的很大原因是因其名動四海,及于外邦,引起天子重視。但實際所謂傅國華的舉薦并非因為高麗國主,此事在楊時生前并未有人聞說,是其逝世后門人散播于世的,原本胡安國墓志亦不記此事。而基于這種移花接木的語言書寫,《行狀》、《墓志》(陳淵改版)、《宋史》等等后來文獻不斷地轉(zhuǎn)載、強化,使得高麗國主之事如同真實的史事融入了楊時生平的記載,其晚年入仕的糾葛已不再引起后來讀者負面色彩的感知了。
更進一步看,回顧上文所及,楊時的出山并未有什么實際作為,朱熹在私下與門人的議論中也多次直言楊氏“只是出得來,不濟事”、“無殺活手段”。但在后來胡安國給陳淵回信中曾評價楊時當時作為 :“若能聽用……須救得一半,不至如后來大段狼狽也。”(37)朱熹 :《伊洛淵源錄》卷十《答陳幾叟書》,第1057頁。其實此句胡氏并沒有寫入《墓志》,但楊時后學頗為引重。尤其是朱熹對此句特別推崇,其言 :“龜山之出,人多議之。惟胡文定之言曰 :‘當時若能聽用,決須救得一半?!苏Z最公。”(38)黎靖德 :《朱子語類》,第2573頁。后來《伊洛淵源錄》、《三朝北盟會編》等書都有引用,后代甚至成為典故。南宋后期的吳勢卿在為懷才不遇的好友蔡杭作挽詩曾寫道 :“龜山如用救得半,君實未亡猶可為?!闭菍⒑矅苏Z作為典故比擬蔡杭,可見此語之流播與接受。而由此不言而喻的是,楊時此已成為良言善策不被朝廷聽用、無力回天的孤忠悲情形象,和原本一身糾葛、“不濟事”的真實情況相去甚遠了。
其次,楊時與蔡氏家族的關(guān)系被掩蓋。雖然在當時危急之際,楊時受蔡氏父子的汲引尚可以辯解分說,但其若與蔡氏子弟有過從交誼,則將成為難以開脫的污點。上文所舉徐秉哲奏章中“日造蔡攸之門,進逐其騃子弟游”之言固然是言官夸大,但從袒護蔡攸、傅國華舉薦楊時(傅是蔡氏門客)、楊時屢次向蔡氏舉薦強行父(強本亦是蔡氏姻親)等看,楊時與蔡家子弟確實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凡此種種,在楊氏后學的記載中完全被掩去,特別是袒護蔡攸這類在當時引起過爭論的事件,在楊時逝世后采用遮蔽或選擇性忽視的處理方式比不斷開脫和解釋更好。隨著后學的諱莫如深和史料的缺失,使得此事逐漸變?yōu)椤暗瓱熓栌啊睊佒跅顣r身后,即便宋代文獻中尚殘存一些蛛絲馬跡(如上文所引孫覿、徐秉哲奏疏),隨著楊時地位和光輝形象的與日俱增,這些“淡煙疏影”的疑點也消失于光環(huán)之下,最終被后世遺忘。
再次,是關(guān)于差常州市易務事的史法書寫。該事件原本非常微小,實際楊時也未赴任。但陳淵和胡安國在“不就”二字上的爭端卻非常大,因為這恰恰關(guān)系到了楊時身后形象的塑造問題。胡安國一心想借刪去“不就”二字,畫出個“不卑小官”的“活龜山”。但陳淵一方面不愿接受違背實情的寫法;更關(guān)鍵的是差易務事確實卑冗,按胡氏的書寫,年逾七十的宿儒宗師匹配了一個如此的官職,塑造的形象亦顯不堪,也難免聯(lián)想出朝廷輕視之感。雖然胡安國回信中強調(diào)自己的寫法不再修改,但最后我們知道陳淵還是修改了墓志行文,將此事完全刪去。從今日歷史形象的塑造來看,陳淵的目的已完全達到,原本差常州市易務事楊時未上,也從來沒有學者會關(guān)注此事,甚至很多人不知道有過這樣一個楊時辭去不就的差遣。
但實際極為重要的是,從陳淵自己的敘述可知,年已七十的楊時確實向在朝的友人郭慎求致信 :“老不能辦事,唯求一筦庫為貧耳?!贝藭r楊時雖不至于如孔子困于陳蔡那樣落魄,但也難有使人感到光輝之形象,這也是陳淵意欲回避的。胡安國的原意是在承認“夫年已七十,欲為筦庫”的現(xiàn)實下,用前賢“遺佚阨窮不憫怨”的話來修飾。其實,胡安國比陳淵更看重楊時身前的事實和春秋筆法,他所進行的書寫是在面對楊時形象確實有各種不利的糾葛下,用委曲高明的筆法比擬,從古賢中尋找比附,借以塑造楊時合乎古法的醇儒形象。但陳淵的選擇往往是掩蓋、遮蔽不利信息,僅留下光輝的一面。當然,就此而言,陳淵在塑造楊時身后形象的實際效果上是非常成功的。宋代以后,幾乎無人會在對楊時的認知中,出現(xiàn)一個“年已七十,欲為筦庫”困窘形象。
最后,除了上述人事上的形象塑造,陳淵等楊時后學在其學術(shù)影響、學術(shù)地位上也進行了一系列構(gòu)建。其中比較重要的建構(gòu)活動有三 :一是將胡安國諸人拉入楊時的門人范疇,在學脈譜系中加強楊時地位。二是宣揚以《三經(jīng)義辨》為代表的楊時的反王著作,樹立楊時終結(jié)王學的歷史地位。三是以宣揚程子“吾道南矣”的評價,構(gòu)建道南學派始祖身份。
其中第一點本文已有論述,“胡公安國諸人實傳其學”之言一經(jīng)出現(xiàn),立刻遭致胡安國的不滿,而陳淵也在回信中表示歉意?;诤鎸W派在南宋的發(fā)展,實不是楊氏一門可以代表的,在此點上陳淵等人的想法自然不可能實現(xiàn)。但有趣的是,后面兩點影響更大,且與當時實情相去很大,卻在后代的不斷層累建構(gòu)中實現(xiàn)了。原本這兩個問題非常復雜,非一篇文章可以囊括。但《三經(jīng)義辨》的問題筆者已有專門的文章討論(見《楊時〈三經(jīng)義辨〉新考》(39)朱學博 :《楊時〈三經(jīng)義辨〉新考》,《孔子研究》2017年第6期。);而“吾道南矣”的問題,業(yè)師顧宏義教授亦有《“吾道南矣”說的文獻學考察》(40)此文原載《宋史研究論叢》第12輯,后又收入《宋事考論》一書(武漢 :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23~343頁),題為《“吾道南矣”說辨析》。一文討論。兩文繁復的推理茲不再贅述,而個中的結(jié)論卻可清晰地揭示楊時身后學術(shù)影響、學術(shù)地位上構(gòu)建的事實。
首先,《三經(jīng)義辨》類似于篇幅較小的條辨札記,陳淵為此書增加了三經(jīng)原文和王安石《三經(jīng)新義》的對應文字后才僅有三卷,其內(nèi)容還在于討論王學之失,解經(jīng)內(nèi)容并不詳實,對原本三經(jīng)的研究意義不大,其亡佚的速度比王安石《新義》還快。雖然以陳淵為首的楊時門人積極宣揚,但當時學者多不太重視楊時此書,如朱熹曾批評說 :“龜山長于攻王氏,然《三經(jīng)義辨》中亦有不必辨者,卻有當辨而不曾辨者。”(41)黎靖德 :《朱子語類》,第3099頁。胡安國在撰寫《墓志》時也不愿多作溢美,才有了上文所及陳淵去信請求胡氏再多美言數(shù)句之事。
但隨著陳淵將此書進呈及后來楊時名望的不斷提高,此書卻被宣傳成了終結(jié)王學的重要著作,如《宋史·王居正傳》所載 :
(楊時)出所著《三經(jīng)義辨》示居正曰 :“吾舉其端,子成吾志?!本诱袇?,首尾十載為《書辨學》十三卷,《詩辨學》二十卷,《周禮辨學》五卷,《辨學外集》一卷。居正既進其書七卷,而楊時《三經(jīng)義辨》亦列秘府。二書既行,天下遂不復言王氏學。(42)《宋史·王居正傳》,第11737頁。
而如筆者所考證 :楊時之書影響有限,而王居正的《三經(jīng)辨學》被進呈朝廷后一直束之高閣,從來沒有在社會中流行過。所謂“二書既行,天下遂不復言王氏學”云云乃是虛言,南宋大量學者解經(jīng)反而好援引王安石《新義》。(43)朱學博 :《楊時〈三經(jīng)義辨〉新考》,《孔子研究》2017年第6期。
但《宋史》中相類似的記載,還見《宋名臣言行錄》、《建炎以來系年要錄》、《玉?!贰叭?jīng)義辨”條等。逐漸后世皆宣說楊時此書對王學產(chǎn)生極大沖擊,楊時以此書示王居正,居正作《三經(jīng)辨學》,從此天下無再言王學者。甚至今人論文亦據(jù)此感嘆 :此書對王學起到了“釜底抽薪的作用”。(44)彭國翔 :《楊時〈三經(jīng)義辨〉考論》,《近世儒學史的辨正與鉤沉》,臺北 :臺灣允晨文化有限公司,2013年,第41頁。而回顧這種與歷史實際情況截然相反的塑造,固然楊時門人后學,甚至后代理學家們不斷宣傳、建構(gòu)起了推動作用;但更為重要是楊書的過早亡佚,反而因禍得福地使后世難以知曉此書實際內(nèi)容。雖然胡安國、朱熹等南宋學者尚曾閱讀此書并有過負面的評價,但宋代以后這些零星的信息很快被主流論調(diào)遮蔽,而少量碎片化的史料也難以引起注意。
其次,關(guān)于“吾道南矣”的問題,業(yè)師顧宏義先生在《“吾道南矣”說辨析》一文已詳細論證 :“吾道南矣”之語在楊時生前并無,史源大體“當出自朱熹所編次的《二程遺書》,隨后又被收入朱熹所編之《伊洛淵源錄》,此外未見時人有所引錄或述及”,“道南”之說乃是后人宣傳。(45)顧宏義 :《“吾道南矣”說辨析》,《宋事考論》,武漢 :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24、337頁。楊時逝世后,其門人后學為了推崇楊氏,宣說楊時為載道而南、獨傳程學的一代宗師。而顧師文章亦指出 :“兩宋之際人們對于楊時獨傳二程伊洛之學的說法并不認同”,“所謂宋廷‘既渡江,東南學者推(楊)時為‘程氏正宗’之說,當屬此后道學盛行時的追譽之詞而已?!?46)顧宏義 :《“吾道南矣”說辨析》,《宋事考論》,武漢 :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324、337頁。
但從歷史發(fā)展看,有關(guān)“吾道南矣”的宣揚和塑造非常成功。作為官方史籍的《宋史·道學傳》中亦記載此說,而后世更直接將楊時一派命名為“道南學派”,明清學者更撰寫如《道南源委錄》《道南淵源錄》等書尊崇道南之學。道南學派在宋明理學中的道統(tǒng)地位已經(jīng)無可否認,且對南宋以后的儒學產(chǎn)生了實際性的重要影響。
經(jīng)過上文的論述不免使人驚訝地發(fā)現(xiàn),扣除了高麗國主之事、“吾道南矣”、《三經(jīng)義辨》終結(jié)王學等各種光環(huán),真實的兩宋之交之際那位一身糾葛、疑謗的楊時形象,竟然和后世觀念中的相差如此巨大。楊時晚節(jié)出處的各種問題、墓志撰寫中所表現(xiàn)出的胡安國與楊氏門人弟子之間有關(guān)楊時評價和認同的差異、所謂終結(jié)王學的代表著作《三經(jīng)義辨》的虛美、“吾道南矣”說的杜撰等,在在顯示了楊時逝世之后其歷史形象經(jīng)過了一系列的建構(gòu)和塑造,其中有的部分是在南宋前期、中期完成的;而如《三經(jīng)義辨》終結(jié)王學、“吾道南矣”等觀念則是在南宋至明清漫長的歷史時期內(nèi),層累地建構(gòu)完成的。只有真正厘清和認知這些問題,才能客觀、準確地評價和研討原本歷史中真實楊時的其人其學。最后仍須強調(diào)的是,本文無意對楊時的學術(shù)成就、道德地位有任何負面評價或質(zhì)疑,上述探討的各種問題也不可能影響楊時以及道南學派在道統(tǒng)中的地位和歷史意義。實是因楊時身后形象的塑造和其生前各種史事的遮蔽,導致在宋代理學史、思想史中長期存在各種意義重大而又一直被忽視或混淆的觀念。而本文所作的也恰可借用胡安國所言 :想要“畫出一個活底楊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