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淵

高中語文統(tǒng)編教材必修下冊設有《紅樓夢》整本書閱讀單元，教材提出了六項任務，供教師引導學生完成。課程標準和教材指出，閱讀《紅樓夢》并非進行紅學研究，而是借此獲得閱讀經驗，掌握長篇小說的閱讀策略。本文選擇第二項任務“體會人物性格的多樣性和復雜性”，嘗試為教師提供一個完整的教學案例。

魯迅評《紅樓夢》說：“敢于如實描寫，并無違飾，和從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比鐚氣O和襲人，既寫她們滿腦舊觀念，又寫她們身上有許多可愛之處;而稱得上是一個“奸險”人物的王熙鳳，身上也有聰明、能干、詼諧等優(yōu)點;即便對于寶玉、黛玉這樣傾注了作者理想的人物，也沒有落入“敘好人物完全是好”的窠臼。

教材要求：細讀《紅樓夢》中描寫某個人物的相關段落，分小組討論人物性格的多樣性和復雜性。[1]

教材提出完成任務的路徑是：細讀文本片段，討論人物性格的豐富性和復雜性。

一、人物性格豐富性和復雜性的學理基礎：圓形人物與扁平人物

英國作家、批評家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這本書里將作家塑造的人物分為“扁平人物”和“圓形人物”兩類：

扁平人物稱為“性格”人物……他們最單純的形式，就是按照一個簡單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創(chuàng)造出來?！馄饺宋锏囊淮箝L處是容易辨認，他一出場就被讀者那富于情感的眼睛看出來?！诙€長處是他們事后容易為讀者所記憶。

如果將扁平人物增多一個因素，我們開始畫的弧線即趨于圓形，這種人物我們稱之為圓形人物。我們很難一言以蔽之地去概括他……他就像月亮那樣盈虧互易，宛如真人那般復雜多面。[2]

為何《紅樓夢》要塑造圓形人物？

圓形人物更真實，塑造圓形人物的作品更具有審美價值。圓形人物的性格豐富復雜，深刻而全面地展示了人物的內在靈魂。

人的性格總是隨著人物與環(huán)境的交互作用而處于不斷分化與重新組合的動態(tài)之中。當生活平靜似一道清淺的水流，人物的性格很難展示出來。只有發(fā)生了變故，出現(xiàn)了阻礙，有了是與非、義與利的選擇時，我們才能看出人物行為的動機，才能看清一個人到底是怎樣的人。因此，將人物置身于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和具體的矛盾沖突中，我們才有機會發(fā)現(xiàn)組成人物性格的多個要素，才能認識人物形象是個多面體。

當然，不管多么復雜矛盾的性格，都有一個傾向性的特征，即這個人的總體的價值取向。譬如在有些小事上，我們不一定能區(qū)分出哪些是寶釵所為，哪些是黛玉所為，但是在寶玉讀書這件事上，兩個人各持什么態(tài)度，會說什么話，肯定不會弄錯。如果小說中的人物性格前后矛盾、無法自洽，我們不能以圓形人物來掩飾這種構思上的拙劣。人物性格的每一個側面都與人物的總體傾向性相對應，我們將人物性格的某個側面突出，以適合某種特定場景或情節(jié)發(fā)展的需要，但不能將性質完全相反、相悖的性格特征簡單地堆砌在一個人物身上。發(fā)生這種情況，多半是作者缺乏把控能力，讓筆下的人物性格模糊和游移不定，這樣的作品很難說反映了真實的生活。

分析《紅樓夢》中的人物，主要是在細節(jié)描寫與人物性格之間建立起聯(lián)系，理解典型的情節(jié)對塑造人物形象的作用。通過這樣的學習，使學生以后閱讀長篇小說時，不對人物進行簡單的道德評判，而學會理解不同時代不同人物在特定場景和情境中的行為，深入理解“圓形人物”復雜的心路歷程，從矛盾糾葛中感受其心靈深度，逐步形成高雅的審美趣味，提高審美能力。

二、人物性格豐富性和復雜性的研究思路：以王熙鳳為例

（一）了解前人研究成果

這個不是必選項，但如有條件，可以參考前人觀點。因為像這種重要角色，前人對其性格豐富性和復雜性的研究已有豐碩成果。本文為節(jié)約篇幅，僅列出觀點，有興趣的讀者請參考相關文獻，進一步探討。

第一，個性鮮明，矛盾突出。（徐君慧王增斌）

第二，性格中的突出特點：精明、市儈、利己。（唐富齡沈天佑曾揚華）

（二）尋找文本相關細節(jié)，解讀人物性格的不同側面

我們結合回目相關內容，分析王熙鳳性格的幾個側面。

1. 從對金錢的態(tài)度看王熙鳳的性格

（1）克扣月錢放高利貸（第一例呈現(xiàn)具體文本，限于篇幅，后續(xù)只標明回目概述情節(jié)）

下面兩個細節(jié)最能看出王熙鳳對金錢的迷戀，以至于身邊的丫頭都有點瞧不上她。

[文本]（平兒）說著，又走至鳳姐身邊，悄悄的說道：“奶奶的那利錢銀子，遲不送來，早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且送這個來了。幸虧我在堂屋里撞見，不然時走了來回奶奶，二爺倘或問奶奶是什么利錢，奶奶自然不肯瞞二爺的，少不得照實告訴二爺。我們二爺那脾氣，油鍋里的錢還要找出來花呢，聽見奶奶有了這個梯己（梯己：私人的積蓄），他還不放心的花了呢?！保ǖ谑兀?/p>

平兒悄悄告訴他道：“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別處的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因為是你，我才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币u人道：“難道他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何苦還操這心?！保ǖ谌呕兀?/p>

[性格分析]這兩段文字說明了以下問題：第一，王熙鳳放高利貸，一年有高達千兩的利錢;第二，王熙鳳放高利貸主要靠挪用賈府家眷和丫鬟的月錢;第三，王熙鳳放高利貸除了平兒（大概相當于現(xiàn)在單位的出納），連賈璉都不知道。

追求利益，追求金錢，無可厚非。王熙鳳并不缺錢花，仍如此算計別人的錢，既反映了人類對金錢欲望的無止境，也反映了王熙鳳的貪得無厭，見利忘義。

王熙鳳放高利貸賺取利息，也體現(xiàn)出她精明的一面：她巧妙地運用發(fā)月錢的時間差，把暫時不發(fā)的月錢貸出去，獲取利息。

（2）不分是非包攬詞訟

[文本概述]第十五回寫到張大財主的女兒金哥被長安府府太爺的小舅子李衙內看上，打發(fā)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長安守備的公子的聘定?？衫钛脙确墙鸶绮蝗?，給張家施壓;守備家以為張家一女許兩家，要告張家。張財主是饅頭庵老尼的施主，所以求到了老尼身上，老尼因此求王熙鳳擺平此事，許以三千兩銀子酬謝。

[性格分析]王熙鳳是見過世面的，不會看到三千兩銀子就在別人面前眼睛發(fā)直。但王熙鳳還是為這銀子動心了（這個數目是她一年月錢收入的好多倍）。她看上去是謙抑的，表現(xiàn)得很灑脫，嘴里說“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心里想的是如何體面地收下這筆錢。不僅要人家的錢，還要人家低聲下氣地求她。這就是她的能耐。對這種包攬詞訟的事，她應該是輕車熟路了。等到尼姑再三求她，她就繃不住了：“憑是什么事，我說要行就行?！薄嗝纯裢嗝磭虖?。一個人在某方面的自大，肯定是過去類似的經歷給了他正向的經驗，他能從處理這些事的過程中實現(xiàn)自我價值。后來王熙鳳果然收了三千兩銀子，也替張財主擺平了這件事。但是，結局卻極具諷刺意味。長安守備無可奈何，忍氣吞聲收回前聘之物，誰知這貪財的父母，卻養(yǎng)了一個多情重義的女兒。她聽說退了守備家的聘禮，另將自己許給李家，便一條汗巾悄悄尋了自盡。那守備之子也是個情種，聞知她自縊，也投河而死。

一個人克服不了對金錢的貪欲，眼里只有滾燙的利益和低級的欲望，格局不會大。無論他看上去多么風光，多么伶俐，多么精明，也不管他的借口多么華麗，因為他只能從金錢里獲得樂趣，而這種樂趣是有限的。

2. 從“笑”里看王熙鳳的性格

有人統(tǒng)計，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新校本）中，王熙鳳共出場60次，王熙鳳“笑”的字眼出現(xiàn)258處，分布在51個章回中。笑的對象，上至賈母、王夫人等當家夫人，下至家人小廝;外至太監(jiān)、尼姑、道士，內至丫鬟、媳婦、老嬤嬤。

（1）“有眼力見兒”的笑

王熙鳳愛笑，可能有一部分屬于性情活躍，但更多的不是率性的笑，而是有目的的。她不會白白浪費一次獲得利益的機會，更不會在不相干的人和事上浪費一絲表情。

[文本概述]第四十七回寫賈母因賈赦欲納鴛鴦為妾的事生了氣，要打牌解悶。鳳姐與鴛鴦暗通牌路，故意躊躇半晌，免得讓旁人一眼看出是為了討好賈母而作弊，讓賈母即使贏了牌也不開心;然后“笑”著準備發(fā)那張早就計劃好了的牌。

[性格分析]王熙鳳組牌局的目的是為了讓賈母開心，游戲要玩得開心，參與游戲的人都必須同心協(xié)力來“玩”，王熙鳳更是拼盡了心思來玩。雖然笑得開心，暗地里是要用心用力的。為了逗老人家開心，王熙鳳接著又“笑”指賈母的木匣子在向她的錢招手，使賈母“笑個不住”方罷。王熙鳳不停地“笑”，引得賈母也跟著大笑，先前郁積的“惡氣”隨著這笑聲也就慢慢疏解了。賈母能不喜歡這樣的孫媳婦嗎？

這個場景中，王熙鳳表現(xiàn)得機靈可愛，但不要忘了這場歡樂鬧劇中隱含的勢利;須知，她的一切笑聲，主要不是尊重長輩，而是尊重權力核心。當然她在人情練達上的確比其他人聰明，這是她的性格得到一部分人喜愛的主要原因。

（2）插科打諢的笑

[文本概述]第四十六回寫邢夫人替丈夫賈赦向婆婆賈母索要丫頭鴛鴦為妾的事，賈母大為震怒，還遷怒于王夫人。賈母生氣時，王夫人不敢還一言，探春不敢說話，薛姨媽作為王夫人的姊妹更不便插嘴，這時候，敢于打破僵局的是王熙鳳。她將錯誤歸咎到老太太身上，說：“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接著又貶自己是“燒糊了的卷子”，使眾人大笑，場面一下子輕松下來。

[性格分析]許多時候，權要人物生氣了，下面的人是不能講道理的，道理誰不知道？用不著位卑者來教訓。在這樣的背景下，王熙鳳顯出她的重要性來了。她插科打諢，詼諧調侃，避開鋒芒，迂回話題。——當嚴肅的話題進入死胡同的時候，講道理可能是治絲而棼，所以要有特別身份的人物來化解僵局。王熙鳳恃寵而驕是其一，她確有能力解決問題是其二。還要補充解釋一下，給賈母添堵的賈赦和邢夫人是王熙鳳的公公和婆婆，這種情況下為了避嫌，她根本就無法插嘴，既不便替公婆說情，更不能在老太太面前批評公婆?？赡呐率沁@樣的話語雷區(qū)，她也能出奇制勝，既讓賈母消氣，使整個場面活躍放松下來，又巧妙回避了公婆的錯誤?！饷?，有時除了理性的智慧，還需要基于人情的幽默。這方面，王熙鳳是高手。

（3）具有強大殺傷力的笑

常態(tài)的笑應該是溫和的、明媚的;強大殺傷力的笑，是另一類笑，可以稱為冷笑、譏笑，或者具有威懾力的皮笑肉不笑。據統(tǒng)計，《紅樓夢》全書中，王熙鳳的“冷笑”有10 次，充分體現(xiàn)了她“粉面含春威不露”的本色。

[文本概述]王熙鳳第一次“冷笑”出現(xiàn)在第十四回，秦可卿去世，她協(xié)理寧國府。王熙鳳對那個遲到的人“冷笑”一聲，就說明后果很嚴重。她第一次理事，觀望者、等著看笑話者，什么人都有;治亂當嚴，賞罰當清，王熙鳳深諳此理，所以將那人拖出去打了二十大板。從挨打的人的角度看，他天天按時到達，就今天一次睡迷糊了遲到，并不是有意怠慢主子，尚有原諒之處，但是誰叫他撞槍眼上了呢，雖然罪不當罰，也只能自認倒霉。

[性格分析]王熙鳳可能不會替他考慮太多，對這等小人小事，她是不太可能記掛在心的，唯一讓她掛懷的是，打得狠不狠，有沒有效果，后面還有沒有不聽調遣的?？傊?，這冷笑的背后，心也是硬的、冷的。

王熙鳳具有強大殺傷力，并且真的弄出人命的笑，還真有一次。這件事發(fā)生在第十一回和第十二回，就是王熙鳳毒設相思局整死賈瑞那件事。王熙鳳前后“假笑”6次，賈代儒唯一的孫子賈瑞就死在她手里了，只是死了也未必知道她的手段。賈瑞雖然極其可惡，畢竟罪不至死，懲罰、責罵都可以，沒有必要故意挑逗人家，最后害了人家性命。

與張華、賈瑞這些渾渾噩噩的生命相比，王熙鳳是清醒、精明、善于算計的;但也是暴戾恣睢的，正是這種毫無節(jié)制的殘忍，導致了她“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的終局。

三、完成本項任務的建議

本文只是提供案例，不是窮盡一切細節(jié)做“王熙鳳論”。王熙鳳性格還有許多其他的側面，如“嘴甜心苦，兩面三刀;上頭一臉笑，腳下使絆子;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第六十五回），如“脂粉隊里的英雄”（第十三回）等。本項任務是體會人物性格的豐富性和復雜性，以王熙鳳為例的探討分析，只是管中窺豹;《紅樓夢》中豐富復雜的人物形象，是文學鑒賞乃至社會生活中永恒的話題。完成本項任務的方法很多，也不限于上述案例，但都要結合文本，要在閱讀中去發(fā)現(xiàn)問題。

對人物性格的研習，本文提出以下建議。

關注人物的出場描寫。有的人物出場反復鋪墊，上場了還要烘云托月;有的匆忙上陣，順勢稍帶介紹一下。每個人物的出場，作者都會細心安排，我們要從這些安排里發(fā)現(xiàn)人物上場時展現(xiàn)的性格特點，然后再關注這些特點在情節(jié)的發(fā)展中怎樣發(fā)生變化，變得豐厚立體起來。

抓住人物的經典動作和行為。經典行為如王熙鳳的“笑”，林黛玉的“哭”。還有人物突發(fā)的動作和瞬間的反應，最能看出人物性格。如抄檢大觀園時，王善保家的掀了一下探春的衣服，“一語未了，只聽‘拍的一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第七十四回）。探春這種強烈的反應，一定與她的性格、心理緊密相關。這就是我們應仔細揣摩分析的。

抓住人物個性化的語言。如探春是賈府里最清醒的姑娘，但是無法改變自己的命運，也無法改變賈府的命運，她曾長嘆“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第五十五回）

注意研習的方法和路徑。先了解前人的研究觀點。如對賈政這個人，有人全面否定，認為他“性本愚暗，乏治繁理劇之才”[3]，也有肯定其品格的評價，如“賈政為人忠厚，不驕不奢，崇尚詩禮，有著一般社會賢達和文人儒士之風”[4]。

閱讀方式和閱讀成果的多樣性。分析長篇小說塑造的圓形人物的性格時，上面說到要關注凸顯人物性格的細節(jié)，從語言、動作、心理描寫等角度，解讀人物性格的各個側面。可以針對片段進行批注，也可以撰寫小論文，完整地分析人物性格的某個側面，將某一側面講清楚、講明白;還可以為人物撰寫詞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