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順
(山東大學 儒學高等研究院,山東 濟南 250100)
20世紀中葉以來,牟宗三等人所提出的儒家哲學“內(nèi)在超越”(immanent transcendence)(1)牟宗三:《中國哲學的特質(zhì)》,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74年,第30-31頁?;颉皟?nèi)向超越”(inward transcendence)(2)余英時:《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14年,代序“中國軸心突破及其歷史進程”,末章“結(jié)局:內(nèi)向超越”。之說廣為流行;余英時認為中國古代超越觀念的這個轉(zhuǎn)向是由孔子開啟的,稱之為“軸心突破”(Axial Breakthrough)(3)余英時:《中國軸心突破及其歷史進程》,《論天人之際——中國古代思想起源試探》,代序,第1頁。。這種說法確實是可以成立的,盡管有學者提出質(zhì)疑(4)參見安樂哲《自我的圓成:中西互鏡下的古典儒學與道家》,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3-48頁;李澤厚《由巫到禮,釋禮歸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年,第133頁;張汝倫《論“內(nèi)在超越”》,《哲學研究》2018年第3期。。
然而問題在于:孔子、儒家究竟為什么不得不擯棄外在超越之境而走上內(nèi)在超越之路?假如依照傳統(tǒng)的觀點,孔子只是“述而不作”“從周”(5)《論語》,《十三經(jīng)注疏·論語注疏》,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那么,孔子哪里還有什么“突破”?其實,在超越問題上,孔子所突破的正是周公所崇奉的那個神圣世界。周公的超越世界是純粹外在的,而孔子的超越世界盡管還是外在的,卻開始走向內(nèi)在超越,或者說邁上了內(nèi)在超越之路的第一步,此之謂“突破”,堪稱為“周孔之變”;這種突破的具體路徑,就是以內(nèi)在之“仁”去解釋外在之“禮”乃至外在之“天”(后面這一點并不是孔子本人完成的,而是通過思孟學派、至宋明理學而逐步完成的)。
那么,孔子究竟為什么要以“仁”釋“禮”?后來的儒家為什么要更進一步以內(nèi)在之“性”頂替外在之“天”?其實,形而上的超越問題本質(zhì)上是形而下的政治問題;儒家與諸子百家一樣是“務(wù)為治者”(6)司馬談:《論六家要旨》,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其所關(guān)注的正是政治問題。這種政治現(xiàn)實的背景就是在周公之“禮”的宗法秩序下,世俗權(quán)力壟斷了神圣話語權(quán),神圣超越者喪失了對于世俗權(quán)力的規(guī)訓制約作用。這在《尚書·金縢》中有最為典型的體現(xiàn),故本文將集中解讀這篇重要文獻。
談到周公,人們歷來注意其“制禮作樂”,這其實只是世俗世界的事情。實際上,周公那里有兩個同等重要的世界:一個是以“禮”為核心的血緣宗法的世俗世界;另一個則是以“天”為核心的外在超越的神圣世界。簡而言之,周公是以世俗權(quán)力來操控神圣超越者的“天意”,再反過來以神圣超越者的“天命”來論證世俗權(quán)力。
這里所說的“周禮”并非后來的儒家經(jīng)典《周禮》所建構(gòu)的那一套制度(后者只是后儒的一種理想而已)(7)參見黃玉順《“周禮”現(xiàn)代價值究竟何在——〈周禮〉社會正義觀念詮釋》,《學術(shù)界》2011年第6期。,而是西周社會實際施行的制度。關(guān)于這個制度,王國維的《殷周制度論》是最經(jīng)典的解說。他指出:“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8)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觀堂集林》卷十,“史林二”,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下同,不再注明。。 這個論斷是非常深刻的。在中國歷史上,能夠與李鴻章所謂“數(shù)千年來未有之變局”(9)李鴻章:光緒元年《因臺灣事變籌畫海防折》,轉(zhuǎn)引自梁啟超:《李鴻章傳》,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六章。即中國社會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相提并論的,無疑是中國社會的第一次大轉(zhuǎn)型,即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社會形態(tài)轉(zhuǎn)變,亦即從宗法王權(quán)的列國時代轉(zhuǎn)向家族皇權(quán)的帝國時代;然而,伴隨著這個社會轉(zhuǎn)型而發(fā)生的“軸心時代”之諸子百家的爭鳴,其背景無非是西周制度及其“禮壞樂崩”的局面。這個局面迫使人們作出選擇:是回到過去的“周制”,還是走向未來的“秦制”?而這種選擇的背景恰恰是西周制度,也就是周公建立的“周禮”,亦即“殷周之變”的結(jié)果。因此,要理解中國傳統(tǒng)、儒家思想,首先就必須理解西周的制度建構(gòu)。
王國維說:“欲觀周之所以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彼赋觯?/p>
周人制度之大異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喪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諸侯之制;二曰廟數(shù)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此數(shù)者,皆周之所以綱紀天下。其旨則在納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團體。周公制作之本意,實在于此。
這個制度,一言以蔽之,即宗法制度。所謂“納上下于道德”而“以成一道德之團體”,其實就是權(quán)力一元化的“大一統(tǒng)”;這個“團體”是一個宗法性的整體,而“道德”云云則是強調(diào)宗族血緣性的倫理關(guān)系(10)參見黃玉順《孔子怎樣解構(gòu)道德——儒家道德哲學綱要》,《學術(shù)界》2015年第11期。。中國傳統(tǒng)的“大一統(tǒng)”觀念就是在此時奠定的。西周“大一統(tǒng)”與秦漢“大一統(tǒng)”的區(qū)別在于前者是宗族社會的分封制,后者是家族社會的郡縣制,但只是權(quán)力的集中程度有所不同而已。
這種制度在整個一套社會規(guī)范,包括禮儀規(guī)范上的體現(xiàn),就是所謂“周禮”,即王國維所說的“由是制度,乃生典禮”。但應(yīng)當注意的是:如今人們都知道孔子的“軸心突破”乃在于“以仁釋禮”,然而這是不夠的,似乎孔子所論之“禮”與周公所制之“禮”是一回事,故有所謂“周孔之道”的傳統(tǒng)說法。其實不然,孔子不僅“以仁釋禮”,而且將“禮”的觀念擴展為社會正義論的一個普遍概念,而不是專指“周禮”,即不專指周公的世俗權(quán)力世界(11)參見黃玉順《孔子的正義論》,《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學報》2010年第2期;《中國正義論的形成——周孔孟荀的制度倫理學傳統(tǒng)》,北京:東方出版社,2015年,第107-125頁。。
一般來說,形而下的世俗世界需要一個形而上的超越世界,這就是哲學上所講的“形上—形下”的“奠基關(guān)系”(12)參見黃玉順《形而上學的奠基問題——儒學視域中的海德格爾及其所解釋的康德哲學》,《四川大學學報》2004年第2期。。而在殷周時期,這個超越世界就是“鬼神”或“神祇”的世界。
關(guān)于“神祇”的說法,分言之,“神”指天神,“祇”指地祇(地神),如《論語》“禱爾于上下神祇”(13)《論語注疏·述而》,《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合言之,兩者都是神,即同屬于一個眾神的世界。
關(guān)于“鬼神”的說法,則有兩種:一種是聯(lián)合詞組“鬼與神”;另一種則是偏正詞組“作為鬼的神”,即“鬼”也是一種“神”。人死而為鬼,許慎解釋道:“鬼:人所歸為鬼?!?14)許慎:《說文解字·鬼部》,大徐本,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這是以“歸”釋“鬼”,也是中國古代的一種通識,如《爾雅》“鬼之為言,歸也”(15)《爾雅注疏·釋訓》,《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左傳》“子產(chǎn)曰‘鬼有所歸,乃不為厲’”(16)《春秋左傳注疏·昭公七年》,《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禮記》“眾生必死,死必歸土,此之謂鬼”(17)《禮記正義·祭義》,《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不過,殷周時代的王者死而為“鬼”,并非“歸土”,而是“歸天”,即成為后代王者的祖先神,他們呆在上帝的“帝庭”(18)《尚書正義·金縢》,《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以下凡引《尚書正義·金縢》,不再注明出處。)。
《今文尚書》的周公書(19)所謂“周公書”,指《今文尚書·周書》中的下列篇目:《金縢》《大誥》《洛誥》《多士》《無逸》《君奭》《多方》《立政》等八篇。參見黃玉順《中國正義論的形成——周孔孟荀的制度倫理學傳統(tǒng)》,第63-64頁。中,“神”字出現(xiàn)了3次,“鬼”字出現(xiàn)兩次,但都不是單用,而是詞組:除《金滕》兩次提到“鬼神”外,《多方》1次提到“神天”:
惟我周王,靈承于旅,克堪用德,惟典神天。天惟式教我用休……
這里的“神天”就是下一句“天”的意思,是說“天”也是一種“神”。許慎解釋“神”字:“神:天神,引出萬物者也?!?20)許慎:《說文解字·示部》。對于這個解釋,有兩點要注意:一是許慎在這里所采取的是“天神”與“地祇”的區(qū)分;二是許慎所說的“天神”并不是唯一神,但《多方》里的“神天”則是指的唯一的至上神,即“天”或“上帝”(詳下)。孔穎達解釋道:“惟我周王善奉于眾,能以仁政得人心,文、武能堪用德,惟可以主神天之祀,任作天子也。天惟以我用德之故……”(至于這里的“天子”之說,下文將有辨正。)
關(guān)于“鬼神”,《金滕》記載,武王患病,周公祝告先王,請托他們轉(zhuǎn)求于天,希望自己能夠代替武王去死,說道:
惟爾元孫某,遘厲虐疾。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于天,以旦代某之身。予仁若考,能多材多藝,能事鬼神。乃元孫不若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瓎韬簦o墜天之降寶命,我先王亦永有依歸。
這里的“三王”指的是周族的三位先王,即祖先神——太王、王季、文王。顯然,這里的“鬼神”應(yīng)當是偏正詞組,即是說的“作為鬼的神”——“歸于天”的神,亦即已故的先王。當時,世俗王者所能直接訴求的,不能是至上神,只能是祖先神(詳下)。所以,孔穎達解釋道:“惟爾元孫某……遇得危暴重疾,今恐其死。若爾三王,是有太子之責于天……請以旦(周公)代發(fā)(武王)之身,令旦死而發(fā)生。又告神以代之狀:我仁能順父,又且多材力,多技藝,又能善事鬼神;汝元孫不如旦多材多藝,又不能事鬼神,言取發(fā)不如取旦也。……嗚呼!發(fā)之可惜如此,神明當救助之,無得隕墜天之所下寶命?!舨粔嬅?,則我先王亦永有依歸,為宗廟之主,神得歸之?!边@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我先王亦永有依歸,為宗廟之主,神得歸之”,其訴求對象分明是宗廟所祭的祖先神,即先王。
由此看來,周公的神圣超越世界雖然也是一個“眾神”的世界,但其中最重要的是至上神和祖先神。
在周公神圣超越世界的所有天地神祇中,最重要的兩種神,即祖先神和至上神(“上帝”或“天”)是嚴格區(qū)分開來的?!督鹂g》原文“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于天”,孔穎達解釋道:“‘責’謂負人物也?!又熡谔臁?,言負天一太子,謂必須死,疾不可救于天?!涎浴ё又熡谔臁瑒t是天欲取武王,非父祖取之?!蓖ㄋ椎卣f,這番話的意思就是:三王欠上天一條命,而且所欠的乃是太子武王的命。這就是說,并不是祖先神要武王死,而是天要武王死。由此看來,顯而易見,祖先神并非至上神——“天”或“上帝”。
整個殷商時代的眾神之中,存在著一個至上神,叫做“上帝”或“天”。西周完全繼承了這個觀念,只不過“上帝”和“天”這兩種稱謂在殷周之際發(fā)生了此消彼長的變化。
1.帝
現(xiàn)今中國人一談到“上帝”,所想到的即是基督教的God。其實,“上帝”原是一個漢語詞匯,甲骨文里即已出現(xiàn),《尚書》里已經(jīng)很常見,《詩經(jīng)》里亦出現(xiàn)了24次;只是近世基督教傳入中國,人們才用“上帝”去翻譯西語的“God”。僅就《今文尚書》來看,“上帝”一詞就已經(jīng)總共出現(xiàn)了22次;此外亦稱“皇天上帝”“皇天”“皇帝”等;亦單稱“帝”(21)見《洪范》《金縢》《康誥》《多士》《多方》《立政》諸篇。。
漢字“帝”的本義,并無定論。許慎解釋:“帝:諦也,王天下之號也。”(22)許慎:《說文解字·丄部》。意思是說,“帝”乃是世俗之王的稱號。確實,殷商的王者就稱為“帝”,例如《易經(jīng)》兩次提到的“帝乙歸妹”(23)見《周易》泰卦六五爻、歸妹卦六五爻,《十三經(jīng)注疏·周易正義》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本。,“帝乙”即指商朝的第三十代君主。而同時,殷商時期的至上神亦稱為“帝”(詳下)或“上帝”?!吧系邸痹凇渡虝分谐霈F(xiàn)兩次,即《湯誓》“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盤庚下》“肆上帝將復(fù)我高祖之德”。徐中舒《甲骨文字典》認為,“帝”字“象架木或束木燔以祭天之形,為禘之初文,后由祭天引申為天帝之帝及商王稱號”;“帝為殷人觀念中之神明,亦稱上帝”(24)徐中舒:《甲骨文字典》,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1990年,“帝”字條,第7頁。。這個解釋頗有道理,即“帝”的本義是“祭天”活動;后來發(fā)生分化,而分別指祭天的主體即帝王之“帝”和祭天的對象即“上帝”。
然而,這個“上帝”,殷墟卜辭里更多的卻是簡稱“帝”,諸如:“帝令雨”“帝不令雨”,“帝其令風”“帝不令風”;“帝其降我旱”“帝不我降旱”,“帝其降禍”“帝弗其降禍”; “帝若王”“帝弗若王”;“帝受(授)又(佑)”“伐邛方,帝受我又”“勿伐邛,帝不我其受又”;等等(25)參見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十七章“宗教”。。
但這并不意味著上帝神和祖先神是同一的,因為在另外一些殷墟卜辭中,祖先神和上帝神顯然是分開的。最典型的是卜辭中的“下乙賓于帝”“下乙不賓于帝”這樣的表述,這里的“賓于帝”與《易經(jīng)》所說的“賓于王”是同樣的句法結(jié)構(gòu),王弼解釋為“居近得位”,孔穎達解釋為“親近而得其位”(26)《周易正義·觀卦》。,表明祖先神只是上帝的臣屬,猶如公卿是世俗王者的臣屬。這說明殷周時代的人們是按照世俗世界的君臣關(guān)系來想象和理解神圣世界中的上帝神和祖先神的關(guān)系。
《金縢》只有一處提到“帝”,構(gòu)成一個復(fù)合詞“帝庭”:
乃元孫不若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
孔穎達解釋道:“汝元孫(武王)不如旦(周公)多材多藝,又不能事鬼神?!蝗烁饔心埽l(fā)(武王)雖不能事鬼神,則有人君之用,乃受命于天帝之庭,能布其德教以佑助四方之民。……以此之故,不可使死?!薄暗弁ァ?,孔氏傳直接解釋為“天庭”,即上帝神的居所,同時也是祖先神之所在。這里說武王“受命于天帝之庭”,并不是說武王親自去天庭受命(即孔穎達所說的“非王實至天庭受天命也”),而顯然只能是由上帝神身邊的祖先神來傳達(這種人神溝通是通過祭祀與龜卜,詳下)。
2.天
上述“上帝”或“帝”,也叫做“天”。甲骨文及金文中的“天”字,是在“大”字(人形)上頭凸出地畫了一個“■”或“●”或“□”或“○”,表示人的頭。但許慎的解釋可能更準確:“天:顛也,至高無上”(27)許慎:《說文解字·一部》。;“顛:頂也”(28)許慎:《說文解字·頁部》。。其實,“天”就是“顛”的古字,但它所指的并不是人的整個頭,而是頭頂。不僅如此,筆者甚至認為,漢字“天”不應(yīng)被理解為象形字,而應(yīng)被理解為指事字,即它所表示的甚至并非頭頂,而是指向頭頂之上的上天。因此,許慎的解釋,重點不是“顛也”,而是“至高無上”,也就是作為至上神的“天”或“上帝”。這也正是“天”字在上古文獻中最常見的用法。
這里需強調(diào)指出的是:上古之所謂“天”,不能說存在著若干個天,只能說唯有一個作為至上神的天;而其他的“天”,包括諸如所謂自然之天、義理之天、人倫之天等,乃至后世所謂“天道”“天理”等,都不過是唯一之“天”的種種“現(xiàn)象”“示象”而已。正如《周易》所說:“天垂象,見(現(xiàn))吉兇,圣人象之?!兑住酚兴南?,所以示也;系辭焉,所以告也;定之以吉兇,所以斷也?!兑住吩唬骸蕴斓v之,吉,無不利?!?29)《周易·系辭上傳》。龜卜、蓍筮則是“天生神物,圣人則之”,即孔穎達解釋的“天生蓍龜,圣人法則之,以為卜筮也”(30)《周易正義·系辭上傳》。。
在《今文尚書》中,表示至上神的“天”頻繁出現(xiàn)。僅就《金縢》來看,共有以下五例:
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于天,以旦代某之身。
孔穎達解釋道:“‘責’謂負人物也。‘太子之責于天’,言負天一太子,謂必須死,疾不可救于天。必須一子死,則當以旦代之?!敝芄磉_的意思是:如果你們?nèi)幌韧醮_實必須將太子(武王)之命償還給上天,我愿意自己替他償命。這就是說,要取武王的性命,乃是上天的意愿,所以孔穎達說:“上言‘丕子之責于天’,則是天欲取武王,非父祖取之?!边@個“欲”表明,“天”是有意志的。
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瓱o墜天之降寶命,我先王亦永有依歸。
孔穎達解釋道:“發(fā)(武王)雖不能事鬼神,則有人君之用,乃受命于天帝之庭,能布其德教,以佑助四方之民?!源酥剩豢墒顾??!衩鳟斁戎?,無得隕墜天之所下寶命?!舨粔嬅瑒t我先王亦永有依歸,為宗廟之主,神得歸之。”所謂“天之降寶命”,即“天命”。周公的意思是說:武王受命為王,這原本就是天命;現(xiàn)在如果取他性命,豈不是墜毀天命?這里其實暗含著周公的某種“怨天”情緒:天既然授命于武王,現(xiàn)在卻要取他的性命,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最可能引起爭議的是下面這段文字中的三個“天”字:
秋,大熟,未獲,天大雷電以風,禾盡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王與大夫盡弁,以啟金縢之書,乃得周公所自以為功、代武王之說?!鯃?zhí)書以泣,曰:“其勿穆卜。昔公勤勞王家,惟予沖人弗及知。今天動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新逆,我國家禮亦宜之?!蓖醭鼋?,天乃雨,反風,禾則盡起。
毫無疑問,這三個“天”字,所指的是同一個天。顯然,“天動威”是天的一種意志行為;既然如此,那么,“天大雷電以風”“天乃雨”也同樣是天的意志行為。因此,這里的“天”絕非所謂“自然之天”,而是人格化的天,也就是作為至上神的上帝??追f達說:“王執(zhí)書以泣,曰:‘其勿敬卜吉兇?!蕴熘庖芽芍?。”這說明他認為“天”有其“意”,即有意志。
上文提及《金滕》談到,武王獲授天命,乃是上帝“命于帝庭”,孔穎達直接翻譯為“受命天庭”,這個“天庭”猶如世間的“朝庭”。在殷周時代的“天庭”里,不僅有唯一的至上神——“天”或“上帝”,猶如朝庭的君主;還有若干祖先神,如《金縢》提到的“三王”——太王、王季、文王,猶如朝庭君主身邊的近臣??追f達說:“假令天意取之,其神必共父祖同處?!边@就是說,祖先神與至上神“同處”于“天庭”之中。
這些祖先神,除王者的祖先以外,還有其他貴族的祖先。大致來講,殷周時代,“天庭”中的神際關(guān)系與世間“朝庭”中的人際關(guān)系是同構(gòu)的。不僅世間的王者死后成為天帝的近臣,而且世間的貴族死后也會成為天上的貴族,正如盤庚對貴族說:“茲予大享于先王,爾祖其從與享之。”(31)《尚書·商書·盤庚上》。這些君臣死后都會成為上帝的臣下,只不過地上的君臣死后去往天庭,卻都是臣,即在他們之上多了一位至上神。
整篇《金滕》中,共有四處提到祖先神:
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二公曰:“我其為王穆卜?!敝芄唬骸拔纯梢云菸蚁韧??!惫俗砸詾楣?,為三壇同墠?!烁娲笸酢⑼跫?、文王。
孔氏傳說這是周公“因太王、王季、文王請命于天,故為三壇”??追f達解釋道:“‘請命’,請之于天;而告三王者,以三王精神已在天矣。故‘因大王、王季、文王以請命于天’?!边@就是說,祖先神就在至上神的天庭之中。
惟爾元孫某,遘厲虐疾。若爾三王,是有丕子之責于天,以旦代某之身?!嗽獙O不若旦多材多藝,不能事鬼神。乃命于帝庭,敷佑四方。用能定爾子孫于下地,四方之民,罔不祗畏。嗚呼!無墜天之降寶命,我先王亦永有依歸。今我即命于元龜,爾之許我,我其以璧與珪歸俟爾命。爾不許我,我乃屏璧與珪。
這里的“爾”“乃”“先王”均指“三王”,即太王、王季和文王,也就是西周王族的祖先神。
予小子新命于三王,惟永終是圖。
孔氏傳說:“周公言:我小子新受三王之命,武王惟長終是謀周之道?!边@就是說,世俗的王者接受天命,不是直接受自至上神,而是通過祖先神的傳達。
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弗辟,我無以告我先王?!?/p>
孔穎達解釋道:“周公乃告二公曰:‘我之不以法法此三叔,則我無以成就周道,告我先王?!妊源?,遂東征之?!边@就是說,周公直接報告的不是至上神,而是祖先神。
總之,祖先神與至上神之間的關(guān)系是:祖先神作為近臣而隨侍于至上神的身邊。這種關(guān)系與世俗世界的君臣關(guān)系是同構(gòu)的,正如《詩經(jīng)·大雅·文王》所說:“文王陟降,在帝左右?!泵珎鳌把晕耐跎犹?,下接人也”;孔穎達疏“文王升則以道接事于天,下則以德接治于人,常觀察天帝之意,隨其左右之宜,順其所為,從而行之”(32)《毛詩正義·大雅·文王》,《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
“天子”這個稱謂帶來的一個問題是:祖先神和至上神究竟是同一的還是分離的?從字面上來看,“天子”之名意味著“天”既是至上神,也是祖先神。但筆者傾向于認為,“天子”是殷商時代遺留下來的一個觀念。《尚書·商書·西伯戡黎》記載了殷紂王與祖伊的一番對話:
西伯既戡黎,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子,天既訖我殷命,格人元龜,罔敢知吉。非先王不相我后人,惟王淫戲用自絕。故天棄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今我民罔弗欲喪,曰:‘天曷不降威?大命不摯?’今王其如臺?!蓖踉唬骸皢韬簦∥疑挥忻谔??”祖伊反曰:“嗚呼!乃罪多參在上,乃能責命于天?殷之即喪,指乃功,不無戮于爾邦?!?/p>
祖伊稱紂王為“天子”,即“天”之子,又談到已故的“先王”即祖先神,尤其“先王不相我后人”和“天棄我”是一個意思,看起來“天”與“先王”是一回事。紂王回答:“我生不有命在天?”祖伊斥之為“責命于天”,似乎也都表明紂王與天之間存在著某種特殊的親近關(guān)系,所以紂王才會那么有恃無恐。
但是,根據(jù)上文已有的討論,在殷周時代,祖先神和至上神是嚴格區(qū)分開來的。這就表明殷周時代的天神觀念之中存在著一種矛盾:時而是祖先神與至上神同一,時而又是兩者分離。人們認為是周公割斷了天人之間的血緣關(guān)系,即周人興起了一種新的觀念——“皇天無親”(33)《古文尚書·蔡仲之命》。;然而此語乃是出自偽《古文尚書》,未必可靠。其實,周人仍然繼承了殷人的“天子”這個說法,所以在整部《今文尚書》中,“天子”共出現(xiàn)5次,其中4次都在《周書》中。這是《尚書》在超越觀念上的一個深刻矛盾,造成了至上神與祖先神之間關(guān)系的混亂。
殷周之變的一個重要方面,體現(xiàn)在超越問題上。陳夢家指出,殷商時代“由巫而史,而為王者的行政官吏;王者自己雖為政治領(lǐng)袖,同時仍為群巫之長”(34)陳夢家:《商代的神話與巫術(shù)》,《陳夢家學術(shù)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第91頁。。但到了西周,王者已不再是“群巫之長”,巫史及其長官都是王者的“行政官吏”,接受世俗權(quán)力的管制。這就是說,神圣界的世俗代言人其實并沒有真正的神圣話語權(quán),因為他們的組織機構(gòu)并沒有自己的獨立生命存在形式,而只是世俗“禮”世界的權(quán)力系統(tǒng)之下的臣屬,必須執(zhí)行權(quán)力的意志。換句話說,神圣界的代言人的神圣話語,其實只是傳達了世俗權(quán)力的權(quán)力話語,或者說只是批著神圣外衣的權(quán)力話語。
既然唯有至上神才擁有對于一切事務(wù)的最終決定權(quán),那么,世俗權(quán)力最關(guān)心的自然莫過于這個問題:怎樣才能夠影響這個至上神的意志?
在這個問題上,傳統(tǒng)的觀點以為,周公的一大貢獻是提出了“德”的觀念,即至上神會將世俗權(quán)力授予有德者,此即君權(quán)神授的“天命”觀念。但實際上,“德”的概念并不是周公才提出來的,而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傳統(tǒng)觀念,例如《虞書·堯典》的“克明俊德,以親九族”“否德忝帝位”,《虞書·舜典》的“玄德升聞,乃命以位”“舜讓于德”,《虞書·皋陶謨》的“允迪厥德”“亦行有九德,亦言其人有德”“日宣三德”“日嚴祗敬六德”“天命有德”,《虞書·益稷》的“迪朕德”“群后德讓”,《夏書·禹貢》的“祗臺德先,不距朕行”,《商書·湯誓》的“夏德若茲,今朕必往”,《商書·盤庚上》的“非予自荒茲德,惟汝含德,不惕予一人”“施實德于民”,《商書·盤庚中》的“故有爽德,自上其罰汝,汝罔能迪”,《商書·盤庚下》的“用降我兇德”“肆上帝將復(fù)我高祖之德”,《商書·微子》的“用亂敗厥德于下”,等等。由此可見,說周公提出“德”的觀念,這其實是后世儒家的一種觀念構(gòu)造,如孔子講“為政以德”(35)《論語·為政》。。
其實,殷周王權(quán)賴以影響天意的并不是什么“德”,而是另有手段。世俗權(quán)力的獲得,其所憑借的往往并非什么“德”,而是“力”,即韓非講的“爭于氣力”(36)《韓非子·五蠹》,《韓非子校注》修訂本,南京:鳳凰出版社,2009年。;獲得權(quán)力以后,則主要以祭祀和龜卜的手段來影響甚至操控“天意”。
在殷周觀念中,地上的人,包括王,都不能直接與至上神對話。所以,周公祈天請命,是通過自己的祖先神作為中介,而轉(zhuǎn)請于天,即孔穎達所說的“欲令請之于天也”“欲使為之請命也”,并解釋道:“‘請命’,請之于天;而告三王者,以三王精神已在天矣。故‘因大王、王季、文王以請命于天’?!边@表明周公并不能直接與天對話,而是必須通過自己的祖先神的轉(zhuǎn)達。
那么,如何與祖先神對話呢?通過兩種媒介:祭祀、龜卜。
祭祀是古代社會普遍存在的人神溝通方式,大體分為三類——天神之祀、地祇之祭、宗廟之享,通稱“祭祀”之“禮”。如《禮記·禮運》載:“夫禮,必本于天,肴于地,列于鬼神?!薄吨芏Y》亦載:“掌建邦之天神、人鬼、地示之禮。”(37)《周禮注疏·春官·大宗伯》,《十三經(jīng)注疏》本,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影印版。所以,天、地、祖先乃是禮之“三本”,如《史記》說:“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38)司馬遷:《史記·禮書》,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這“三本”之中,“天”無疑是首要的、最重要的至上神。
關(guān)于祀天,《金滕》記載:
公乃自以為功,為三壇同墠。為壇于南方,北面周公立焉,植璧秉珪,乃告大王、王季、文王。史乃冊,祝曰:……
這里可注意的是:周公祀天,但并非直接訴諸天,而是訴諸三王,即祖先神,孔穎達解釋道:“‘乃告大王、王季、文王’,告此三王之神也。”這就是上文談到過的:世俗的王者不能直接向至上神請求,而需要通過祖先神的轉(zhuǎn)請。這里一方面體現(xiàn)了至上神的無私,但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祖先神的偏私。
經(jīng)文“史乃冊,祝曰:……”,孔穎達解釋道:“史乃為策書,執(zhí)以祝之曰:……”然而這篇策書完全是周公的口吻,如自稱“旦”(周公之名)、“予”、“我”等,表明它并非史官所作,而是體現(xiàn)的周公的權(quán)力,表達的周公的意志,史官只是在祭祀儀式上“祝之”(誦禱),即不過是世俗權(quán)力的工具而已。
西周時期所謂“史”,是掌管文書典冊的官吏。許慎解釋:“史:記事者也?!?39)許慎:《說文解字·史部》。如《周禮·天官冢宰》“史十有二人”,鄭玄注“史,掌書者”;賈公彥疏“史,主造文書也”。又《周禮·天官·宰夫》載:“六曰史,掌官書以贊治?!编嵭ⅲ骸百澲?,若今起文書草也?!弊匀欢?,他們也就兼管祭祀文書、卜筮、歷史記錄之類事務(wù)。《周易·巽卦》“用史巫紛若”,孔穎達疏:“史謂祝史,巫謂巫覡,并是接事鬼神之人也?!?/p>
《金滕》另一處提到“史”的地方:
二公及王乃問諸史與百執(zhí)事,對曰:“信。噫!公命我勿敢言?!?/p>
這就是說,周公命令他們保守秘密。尤其是這里的“勿敢”二字,表現(xiàn)出“諸史與百執(zhí)事”對周公之權(quán)勢的畏懼。
龜卜是殷商時代人神溝通的基本方式之一;隨著殷周之變,殷人的龜卜逐漸為周人的蓍筮所取代。西周時期,正是龜卜與蓍筮開始發(fā)生交替的時期,但最基本的方式仍然還是龜卜,《今文尚書·周書》極少蓍筮的記錄(僅見于《洪范》和《君奭》)。至于當時龜卜的具體方法,則如司馬遷所說:“三王不同龜,四夷各異卜?!?40)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但有一點則無疑是共同的:巫史作為王者的臣仆,必須執(zhí)行王者的意志。
其實,不論殷人還是周人,王者未必真正相信龜卜,而不過以之為表達權(quán)力意志的一種權(quán)力話語工具而已。例如《商書·盤庚下》記載:“非敢違卜,用宏茲賁?!庇秩纭渡虝の鞑琛酚涊d:“祖伊恐,奔告于王,曰:‘天子,天既訖我殷命,格人元龜,罔敢知吉?!踉唬骸畣韬?!我生不有命在天!’”孔安國傳:“大龜以神靈考之,皆無知吉?!笨追f達疏:“(人事、靈龜)二者皆無知殷有吉者,言必兇也?!庇秩纭妒酚洝R太公世家》記載:“武王將伐紂,卜龜兆,不吉。風雨驟至,群公懼,唯太公強之。勸武王,武王于是遂行?!庇纱丝梢?,如果龜卜的結(jié)果違背他們的意愿,他們未必信從。
關(guān)于龜卜,《金滕》記載:
二公曰:“我其為王穆卜?!敝芄唬骸拔纯梢云菸蚁韧??!薄瞬啡?,一習吉。啟籥見書,乃并是吉。公曰:“體,王其罔害。予小子新命于三王,惟永終是圖……”
龜卜的結(jié)果,其“體”為“吉”。據(jù)《周禮》載:“凡卜筮,君占體,大夫占色,史占墨,卜人占坼?!编嵭ⅲ骸绑w,兆象也。色,兆氣也。墨,兆廣也。圻,兆亹也。……周公卜武王,占之曰:‘體,王其無害?!膊废蠹?,墨大,坼明,則逢吉。”(41)《周禮注疏·春官·占人》。
經(jīng)文提到的是“先王”或“三王”,也就是說,龜卜作為問神的一種媒介,所問之神,是祖先神,而不是至上神。所以,孔穎達解釋說:“我與三王,人神道隔,許我與否不可知。今我就受三王之命于彼大龜,卜其吉兇,吉則許我,兇則為不許我?!碑斎唬敳繁磉_的神意,最終還是天神之意,但是,這必須經(jīng)過祖先神作為中介。
綜上所述,周公的兩個世界,即神圣超越世界與世俗權(quán)力世界之間的關(guān)系,可以總結(jié)如圖1所示。
這就是說,世俗權(quán)力憑借祭祀與龜卜的手段,請托自己的祖先神,而最終影響乃至操控至上神的意志。對于理解中國歷史來說,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上帝崇拜從來沒有成為一個獨立的宗教,而始終是依附于世俗權(quán)力體系的:西周是依附于王權(quán),而帝國時代則是依附于皇權(quán)。
圖1
最后,回到本文開頭提出的問題:孔子究竟為什么要以內(nèi)在之“仁”去解釋外在之“禮”?后來的儒家為什么要以內(nèi)在之“性”替代外在之“天”?那是因為外在超越的神圣界已經(jīng)為世俗界的權(quán)力所操控而喪失了對后者的規(guī)訓制約作用,所以儒家必須另辟蹊徑,即以孔子為分界而從“圣王合一”轉(zhuǎn)變?yōu)椤笆ネ醴蛛x”(儒家建構(gòu)“道統(tǒng)”譜系的深意乃在于此)(42)參見劉溪《西方科技與康熙帝“道治合一”圣王形象的塑造》,山東大學2017屆博士論文,第二章《“道治合一”:康熙帝的圣王理想》。,并讓外在的超越者內(nèi)在化,成為圣人的德性(此即所謂“內(nèi)在超越”的實質(zhì)),從而使得關(guān)于神圣界的話語權(quán)不再屬于王者,而是屬于圣人,以此突破權(quán)力的壟斷,此即儒家“軸心突破”的政治本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