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
黃昏時趕到青銅峽,乘船游覽。黃河在這里并不寬闊,水波的顏色亦不甚混濁,而反射出一種幽微的灰色,在空明柔軟的灰色中水流亦不甚湍急,像是一個溫順的男孩子。
這就是黃河嗎?我一時有些懵懂。
船舷的右側是賀蘭山,左側是牛首山。賀蘭山為頁巖層積,巖石堆疊而肌理清晰。有些地方的巖石采取一種傾斜姿態(tài),有些則橫平豎直,橫長于豎,仿佛碩大的城磚。暮色逐漸低沉,開始在賀蘭山的襞褶里聚集,太陽的光跡卻依舊閃爍,勾勒出山脊的邊緣。隨著游船的推進,賀蘭山變換著不同顏色,朦朧地在黃與灰之間閃動,更多是灰色的斑塊,空虛而不凝重。不像我昨天在西夏王陵看到的賀蘭山,灰色夾雜淺銀,在淡藍的閃光里跳躍,那樣一種美麗的顏色。賀蘭山純是石山,不生一株樹木,古詩中所謂“濯濯童山”就是這個意思吧。當?shù)厝苏f,南方人看到賀蘭山時非常高興,這樣的山他們那里沒有,他們那里的山,混雜濃淡的各種綠色遮蔽了山體的形狀與肌理。要看山,或者說欣賞,還是得到這里看賀蘭山,看山巒曲線與山體襞褶,山谷的暗影慢慢滑入陽光的銀跡,如果是夏日,陽光則雄渾壯麗光芒萬丈地照徹天地,不像江南的陽光,濕漉漉、溫暾暾、羞答答的。
船舷的左側是牛首山,相對賀蘭山低矮許多,層理混沌不那么鮮明,在夕陽的照耀下泛濫出一種金屬的暗光,是那種紫銅之色,有一句話叫落日熔金,大意是說夕照的光線像黃金一樣熔化,制造那種奪目耀眼的感覺,而這里的山卻使我產(chǎn)生了另樣的感覺,仿佛山體注進了太陽的熱力,將原本冰冷的巖石變得溫暖起來。
船首推著波浪徐緩前進,慢慢地在船的左側出現(xiàn)了大禹像,也是那種紫銅色,只是相對牛首山煥發(fā)明亮的光澤。雕像背后是一組仿漢代的建筑,四坡的屋頂藍得有些發(fā)烏,這里是紀念大禹的文化園,相傳大禹曾經(jīng)在此治水,故而在此樹立了他的雕像,修建了他的紀念館。紀念館的左側是塔林,每一座塔的主體都是覆缽式樣,底部是帶有折角的方形基座,頂部是細長的塔頸、帶有華蓋的塔剎。塔不甚高大,但是數(shù)量眾多,有一百○八座,依山修建,總計十二行,依據(jù)1、3、3、5、5、7、9、11、13、15、17、19的奇數(shù),排出一個三角形狀的佛塔巨陣。佛教認為,人生有一百○八種煩惱,而為了消除煩惱,特意規(guī)定貫珠要一百○八顆、誦經(jīng)要一百○八遍,擊鐘呢?也要一百○八響,緊十八,慢十八,不緊不慢又十八。從定更到五更,要擊打兩遍,總共一百○八響,北京鐘樓的鐘聲尾音發(fā)出“邪!邪!邪!”的余音,金受申在《北京的傳說》中說:老媽媽們聽見了鐘聲,就傷心地說:“鑄鐘娘娘又要她那只繡花鞋啦。”在這里修建一百○八座佛塔也應是這個意思吧!
然而,使我不解的是行走江湖的水滸人物,也一定要集合為一百○八位,三十六位天罡星,七十二位地煞星,這樣的數(shù)字與佛也有什么關系嗎?這樣的問題一時說不清,那就不說。這么想著,突然看見一只小貓,是一只黑色帶有虎皮花紋、幼年的小貓,從一座塔的后面輕輕地轉(zhuǎn)過來。陪同我們上岸的導游蹲下?lián)崦@是一個美麗的小姑娘,小貓很享受地瞇上圓圓的黃眼睛,享受她柔膩的指尖滑過腦袋與脊背的絨毛,張開嘴向她喵喵叫。導游摸摸口袋,什么東西也沒有掏出來,小貓失望地凝視她,依舊喵喵叫,我估計這個小貓餓了,導游說,她每次上岸都要帶些食物,今天不知什么原因忘記了,很有些歉然的表情。小貓依舊不離開,偎依在她的腿部不肯走,繼續(xù)仰著臉向她喵喵叫。我突然想起挎包里有為預防饑餓而攜帶的豬肉脯,便摸出一小袋送給導游,導游把包裝袋撕開露出一截,送到小貓嘴邊,小貓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在我的印象里,貓成為中國人的寵物是唐時作為貢品從中亞引進的,而日本的貓,據(jù)說是奈良時期的遣唐使,為了防止攜帶的佛經(jīng)被混進船艙的老鼠啃嚙,而隨船帶進了日本。元稹有一首《江邊四十韻》,其中有這樣兩句:“停潦魚招獺,空倉鼠敵貓。”魚和水獺,老鼠和貓,都是天生的冤家,而他居住的地方是“土虛煩穴蟻,柱朽畏藏蛟”,叫人煩惱,并沒有對貓的描摹,不若宋人黃庭堅與陸游在吟哦里,袒露出對貓的喜愛與珍惜。黃庭堅家中的老貓故去了,沒有了喵星人,吱星人便沸反盈天而跳鬧成精,攪得詩人睡不好覺。聽說隋主簿家的貓生了幾只小貓,便攜帶禮物前去迎請:“夜來鼠輩欺貓死,窺甕翻盤攪夜眠。聞道貍奴將數(shù)子,買魚穿柳聘銜蟬?!薄柏偱迸c“銜蟬”均是貓的別稱,那時貓金貴,到人家要一只小貓,還要準備一些禮物,把小魚穿在柳條上,所謂“買魚穿柳”,魚是買來的,要貓咪不能說是要,而要說是“聘”——那時的前賢對喵星人該有多尊重!——聘請這只小貓到自己家里任職負責消滅老鼠。
陸游對貓也十分喜愛,也留下了不少詠貓之詩:
裹鹽迎得小貍奴,護盡山房萬卷書。
慚愧家貧策勛薄,寒無氈坐食無魚。
如同他的前輩黃庭堅,陸游向旁人討一只貓咪,也要送些禮物,黃庭堅是魚,陸游是食用鹽。請貓的目的,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圖書免遭鼠害。請來了小貓,陸游又覺得慚愧,慚愧薪酬低而又不能為它提供美味與溫暖的窩。所謂“策勛薄”“寒無氈坐食無魚”,這就讓今天的貓咪羨煞,貓在古人心目中曾經(jīng)擁有那么高貴的地位,不像今天,經(jīng)常可以看到被人丟棄的流浪貓。這只小貓為什么會到這里,我問導游,她搖搖頭說不知道。吃了一塊豬肉脯,那只小貓似乎依然饑餓,我于是又拿出一塊遞給導游,導游撕開豬肉脯,又送到小貓的嘴邊,而這時又來了幾個游人蹲下來撫摸那只小貓,小貓向后躲避她們,喉嚨里發(fā)出威懾性的吼聲,它以為這幾個女人是來爭搶食物的吧。
這是詩人與貓,而佛門弟子與貓又是一種什么關系呢?記得禪宗中有一宗“南泉斬貓”的公案。南泉駐錫的寺廟有兩個弟子,一個住在西廂,一個住在東廂,所謂東廂與西廂。有一只小貓經(jīng)常在東西廂房之間活動,兩個和尚都喜歡這只小貓,東廂和尚說貓是他的,西廂和尚也說貓是自己的,為此而爭執(zhí)起來,請他們的師父南泉和尚決斷,這只小貓應該歸誰所有。南泉對這兩個弟子說,你們都說貓是自己的,但是你們得說出理由,誰說出理由便判給誰,不然我就把貓斬了。兩個和尚都說不出理由,南泉于是揮刀把貓斬了。趙州和尚其時在南泉那里學習,晚上回到寺里,南泉告訴了他這件事,趙州聽后默默無語,把鞋脫下來,置于自己頭頂??吹节w州這個的動作,南泉說如果當時你在場,小貓就不會被斬了。趙州的舉動是批評南泉本末倒置。南泉認為和尚爭貓,是因為貓而起了執(zhí)念,貓是執(zhí)念的起因,斬掉貓就破掉執(zhí)念。趙州則認為,貓與和尚無關,和尚的執(zhí)念在自己內(nèi)心,斬貓不過是就事論事,并不能解決和尚的占有欲望。這當然只是我的淺顯理解,其實是各有所執(zhí),只是南泉的做法未免血腥,而趙州的做法則是對這種做法的委婉抗議,和尚修行本是自己的事情,與貓有什么關系在一起?這就如同黑貓——當然也可以是其他顏色——在寺廟里行走,在飛翹的琉璃檐角上跳躍,是貓自己的事情,在黃脆的古佛經(jīng)卷上睡覺也是它自己的事情,佛經(jīng)有什么辦法?自然是沒有辦法的,所謂“斑鳩嫌樹斑鳩起,樹嫌斑鳩也是斑鳩起”,在佛經(jīng)與貓之間,貓主動。當然,如果是夏目漱石的泥貓,那就另當別論。但是,和尚一旦介入,貓就被動了,這就是貓的不幸。然而,幸與不幸,自是禪宗千年公案,一筆糊涂賬,但不殺生總是應該的。而那只被南泉斬首的貓也實在是不幸,不像眼前這只小貓,至少可以享受小姑娘的溫柔呵護,然而如果到了凍雨紛墮、玉龍千山寂暗之時,這只貓咪又該怎么辦?小姑娘沒有回答,而此時的暮色已經(jīng)遁入暗夜,靜默的山巒隱約消隱,黃河依舊安順,波動的星光開始曲折閃爍,游輪的舷窗裝扮起淡黃的燈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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