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

一

從前有座橋，位于浙江省紹興縣一個叫夏履的鎮(zhèn)內(nèi)，叫作寨口橋。

這座橋建于何時，沒有人能說得清楚。清嘉慶年《山陰縣志》始載此橋，另有記載，它重修于清光緒十二年（1886）八月。它的初建時間呢？《山陰縣志》沒有說。

這個史書上的盲點，盡可以讓我們發(fā)揮想象：有沒有可能，它始建于唐宋？或者，先秦，春秋，乃至更早？

它的得名，有的說，是南宋時有將軍率領(lǐng)抗金大軍在此安營扎寨。

——這個說法是靠譜的。因為與金的戰(zhàn)事，南宋的軍隊頻繁調(diào)動。歷史記載，南宋曾經(jīng)組織過多次北伐，由宗澤、岳飛、韓世忠、吳玠等將領(lǐng)指揮的軍隊，就曾經(jīng)在黃河兩岸擊潰偽齊和金國的聯(lián)軍。戰(zhàn)事頻仍，南宋的首都臨安府（杭州）當(dāng)然應(yīng)該重兵拱衛(wèi)。而這里離臨安府只有幾十公里遠(yuǎn)，算得上是京郊，非常適合軍隊的駐扎。

也有的說，此橋附近的長旗崗上，有強盜占山扎寨。他們經(jīng)常在橋頭打劫行人。取名寨口橋，乃是為了提醒行人小心行事。

而它的得名還可能來源于一個發(fā)生在這里的十分重要的史實：《吳越春秋》載，公元前二十一世紀(jì)，大禹曾在這里治水，“冠掛不顧，履遺不躡”。

大禹是夏朝的第一個君主。他為了治水，有音樂而不聽，三過家門而不入，帽子被東西勾去也不顧，鞋子丟了也不尋，就光著一只腳去治水。為了紀(jì)念他的功德，人們就把這里叫作夏履，把他治水扎寨的地方建起的橋叫作寨口橋。

三個說法，各不相同，到底哪個才是真？

橋是單孔石拱橋，據(jù)資料記載，它由九十塊長條石橫向并列砌筑而成，全長三十米，寬兩米六，高十米，橋孔高七米，直徑十五點四米。

老實說，這座橋是很有范兒的，拱形的橋面，半圓形的橋洞，麻石的經(jīng)年色澤，離地面相對夸張的高度，讓它的外形充滿動感，好像它隨時準(zhǔn)備在這天地荒野間撒開腳丫奔跑。

它的四周都是青山，它就仿佛是這里的山脈手上戴著的一枚戒指。

然而，如果說河流是山脈的手指，那這個戒指未免太大了，而手指又顯得過于小。橋下面的河床根本不寬，也不深。或者說，它根本算不上是一條河，頂多算是一條小水溝。我們?nèi)タ此臅r候是在秋天，它的水瘦得像根細(xì)弦，我們完全可以從這根細(xì)弦上邁過去。我們之所以踏橋而過，乃是為了對這座橋表達(dá)尊重。

有記載信誓旦旦地說，寨口橋下，曾經(jīng)是一條大河，能供大船通航，河內(nèi)船只往來頻繁，河面上槳聲響亮。至今橋洞石上，還有纖繩勒出的深深痕跡，是這條河曾經(jīng)繁華的證據(jù)。

——滄海桑田，臨安府成了杭州城，山陰改名為紹興。大河變成了小山溪，這座原本架在大河之上的橋，就顯得有些大而無當(dāng)。

它的橋身被植被簇?fù)?，被枝條纏繞，好像有一股力量，要讓它成為荒野的一部分。而它在掙扎著，一副心愿未了、不甘心受縛的樣子。

它仿佛是在等待著什么。它會等待什么呢？

二

毫無疑問，在江南，所有的單孔石拱橋都可能是它的親戚。

在江南，單孔石拱橋家族，是一個巨大的家族。幾乎每一個江南小鎮(zhèn)，都有它的血脈。只要順著流水，就可以找到它們的蹤跡。

在這個江南最為聞名的家族中，西湖的斷橋也許稱得上是奶奶級別的長輩。那該是多么風(fēng)流、老派的一座橋呀。它的坡面舒緩，引橋悠長，仿佛古代的戲曲長調(diào)咿咿呀呀，非常適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愛情在這里上演。浩大的西湖湖面，成了它的鏡子。就是在這里，一個流傳甚廣的故事古老得就仿佛是我們的前世：一個雨天里，撐著紅色油紙傘的白娘子遇見了她心中的愛人許仙。

也許揚州瘦西湖上的二十四孔橋是它的表親。同樣單孔的二十四橋，太適合入詩了！“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杜牧），“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姜夔）。除了杜牧和姜夔，還有多少詩人為它獻(xiàn)過詩？很多年前，我曾去揚州拜訪過它。它的造型完全就是一個藝術(shù)品：半圓的橋洞，倒映在湖面，漢白玉砌成的欄桿，在陽光下光潔而美好。二十四橋就仿佛是瘦西湖脖子上掛著的一個祖?zhèn)鞯沫h(huán)形佩玉。因為它，整個瘦西湖，就顯得格外深情，充滿了中國古詩里的修辭之美。

在周莊，在南潯，在烏鎮(zhèn)，哪里不是單孔石拱橋的天下？它們形態(tài)各異，就像同樣家族里的女子性格各有不同：有的囂張跋扈，有的溫柔安詳;有的腰肢細(xì)長，有的身材嬌小;有的性感妖嬈，有的樸實無華。它們可都是城里的姑娘，是見過大世面的。它們最喜歡的是臨水照鏡，對月梳妝，把自己的倩影投射在水面上，讓那些來自異鄉(xiāng)的詩人追著它們寫詩，旅行的人們一個勁兒地對著它們拍照。江南諸多大學(xué)畫院里的學(xué)子一本正經(jīng)地在它們面前支起畫板，把它們美麗的樣子描畫在紙上。

以它們?yōu)橹黝}的詩發(fā)表在報刊上，收錄在書籍中，有它們倩影的照片呈現(xiàn)在網(wǎng)站上，畫作在展覽館展覽，在拍賣行拍賣，它們就更有名了。有一幅畫名叫《雙橋》，畫的就是周莊的單孔橋，結(jié)果在1984年被美國石油大王哈默買下來送給了中國的領(lǐng)導(dǎo)人，并且印上了1985年世界聯(lián)合國協(xié)會的首日封。如此，整個世界都知道了周莊的橋，真為江南單孔石拱橋家族長了一把臉。

而與它們相比，位于夏履鎮(zhèn)鄉(xiāng)野間的寨口橋，就顯得土氣得多，當(dāng)然也冷清寂寞得多。沒有人為它寫詩。在網(wǎng)上搜索“寨口橋”，可以看出為它拍照的人并不多。沒有畫家愿意走這么遠(yuǎn)來畫它。如果說它的世界里也有愛情發(fā)生，那肯定不是《白蛇傳》這樣驚世駭俗的愛情，頂多也就是山里野花野草與它的家長里短。

我去看它的時候，正是十月，它的旁邊生長著桂花樹，散發(fā)出與城里的桂花樹并不一樣的香氣——那是山野間才有的鎮(zhèn)定的香氣。還有一棵銀杏樹葉子的顏色正在變黃。有農(nóng)人在橋的那一邊澆菜地，菜地里種著紅薯和芥菜。因為是黃昏，又隔著幾丈遠(yuǎn)的距離，他們的臉，就顯得模糊不清——這是多么凡俗的生活場景！

可是這座橋似乎甘于這樣的人生。因為它看起來一點也沒有生氣。因為它的周身并沒有因為生氣造成的橋體的塌陷與脫落。它橋面上的石塊有些坑坑洼洼，那是很多年人們踩在上面的痕跡，也可以說是歲月的痕跡，并不是因為它的不甘和怨恨。

它是那么完整、堅固。它似乎一直在努力維護著自己的形象，維護著單孔石拱橋家族該有的風(fēng)流氣質(zhì)。

似乎有一種信念一直在支撐著它。那該是一種怎樣的信念？

三

有種種跡象表明，這座橋的身世跟一只鞋子有關(guān)。

關(guān)于這座橋的建造，流傳著一個十分美好的傳說，說的是此橋建造時，有一塊最要緊的龍筋石，怎么也放不平。造橋的石匠們束手無策。有一個狀如乞丐的老人路過，見石匠們正為放不好這塊龍筋石發(fā)愁，就說：“橋邊有一只破草鞋，你們把它墊在這條龍筋石下面，就一定能放平?！?/p>

石匠們半信半疑，但因別無良策，還是照他說的做了。說也奇怪，這只破草鞋一墊進去，這條龍筋石立即安放得平平實實。

師傅們正要謝謝這位老人，老人轉(zhuǎn)眼之間就不見了。

——是一只破草鞋成全了它，賦予了它生命。

那是一只怎樣的鞋子？傳說它是破的，說明它走了很長的路，閱盡了人間疾苦，了解了大地的山川走勢、季節(jié)的冷暖枯榮。

它是一只草鞋，說明它來自民間。它能瞬間讓放不平的龍筋石立馬放平，說明它富有神力。

它是怎么來到橋邊的？它在橋邊待了多久？這個故事并沒有說。

那狀如乞丐的老人是誰？他在橋建造最關(guān)鍵的時刻出現(xiàn)，說明他是肩負(fù)著使命而來。他能轉(zhuǎn)眼之間就不見，除了神仙，沒有誰有這個本事。

這個故事留下了巨大的空白。它沒有交代具體的時間，只說是“此橋建造時”。而前面說了，此橋真正建造于何時，并沒有相關(guān)的史料來證明。它也沒有交代任務(wù)的來龍去脈，及那只破草鞋的古往今來。它似乎是一個沒有完成的故事，等待著每一個人來添加補充。

站在寨口橋邊，聽著這個似是而非的傳說，我的疑惑是，為何這個傳說里，讓龍筋石放平到妥帖狀態(tài)的是一只破草鞋，而不是其他的什么？

在夏履鎮(zhèn)，鞋子并不是一個偶然的物象。夏履鎮(zhèn)的得名，就來源于一只失落的鞋子。當(dāng)年大禹在這里治水，“冠掛不顧，履遺不躡”。

有理由追問大禹遺失的那只鞋子。它哪里去了？

有沒有可能，這個傳說里的破草鞋，就是大禹遺失的那一只？因為跟隨大禹治水多年，它當(dāng)然可能擁有了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的神力。

那個狀如乞丐的老人，有沒有可能是因治水成功成為夏朝開國君主的大禹？他功勛昭著，當(dāng)然有理由列入仙班。他曾在這里治水，當(dāng)然對這里懷著深情。他有責(zé)任護佑著這塊土地的一草一木，遇上建橋的事兒，他當(dāng)然愿意搭一把手。他狀如乞丐，有可能是神仙的變化之術(shù)，也可能是他的本貌。治水是一件無比艱辛的工作，他連鞋子掉了也不找，帽子被高處的樹枝什么的勾了也不管，估計胡子很長了也顧不得剪，身上的衣服臟得起味兒了也顧不得換，樣子跟乞丐也差不了多少。

因為靈魂里植入了一只具有非凡經(jīng)歷和神力的精靈，因為守護著如此重要的一段史實，這座橋也就有了與尋常的單孔石拱橋完全不一樣的使命，臥于如此山野之間草木之中也就能夠安之若素——我如此解釋這座橋，是否有一些道理？

四

有沒有可能，這座橋就是這只鞋子本身？

跟著大禹治水的那只草鞋，因為走過了千山和萬水，肯定不會跟繡花鞋一樣好看。就像這座單孔石拱橋，比起城里那些被詩歌或戲文吟誦的橋，完全就是一副鄉(xiāng)下人的木訥模樣。

但這是一只有信念的鞋子。長期跟著大禹治水，跟水打了很多年交道，它當(dāng)然了解這塊地方的稟賦，了解這塊地方水的本性。

史書記載說，大禹在這里治水，“冠掛不顧，履遺不躡”，表面是大禹因為忙碌走丟了鞋子，但其實，是大禹以遺失為幌子讓這只草鞋潛伏下來，成為消一方災(zāi)禍、保一方太平的神靈。

這只鞋子有一天看到這里水患不斷，就讓自己化作了一座橋。它依然是治水的英雄。它的鞋底成了供人踩過的橋面，而鞋面就成了橋身。

看看它的樣子，還真像是一只鞋面向上的舊草鞋。

五

與其說我寫下了一座叫寨口橋的橋，不如說，我寫下的是一座橋的影子。

其實我想寫下的是整個江南，但很可能，我寫下的不過是一個外省人對江南的胡思亂想。

且吟《山居秋暝》作為本文的結(jié)束雖然王維寫的是陜西的輞川別墅，可我認(rèn)為同樣適合秋天夏履的江南風(fēng)光：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