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選
澇壩在下莊。
麥村呈扇形,鋪排在坐北朝南的緩坡上。雨水流過瓦溝,流過院落,流過溝渠,流下去,最終匯聚在一起,流到下莊。村里人順勢而為,在溝底攔起一個壩。像伸出一只胳膊,把一坡水?dāng)埲霊牙?。這便形成了澇壩。我們也叫壩堰。意思差不多。幾乎每個看天臉色的西北村莊,都有一個澇壩。飲牲口,洗衣裳,和泥,給牲口拌草,澆菜地,和農(nóng)藥,等等。反正除了人吃,一村人的用水,就全靠澇壩了。
麥村以前沒有自來水。通自來水,還是這三兩年的事。
麥村的澇壩啥時候形成的?不清楚,可能早了。也可能村里自從有人駐扎以后,就開始修筑了。第一個提出在下莊溝底修澇壩的人,是偉大的。第一批掏坑筑壩的祖先,也是偉大的。
祖祖輩輩,麥村人可以少一頓飯,少一件衣,可以棄一畝地,丟一片林,但澇壩,不能少。澇壩,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麥村水做的心臟,離不得。
夏秋,牲口都在山野,飲牲口,在河溝里,順路一喝。冬春,牲口拴在槽頭,啃干草。牲口也跟人一樣,不能光吃干,不進水。否則,不是噎住,就是肚子脹,不瓷實,容易害病。冬春飲牲口,一般早晚兩次。早上九十點,趕著牲口,到澇壩去喝水。拴了一晚上的牲口,韁繩解開,盤在脖子上,或許是圈慌了,或許是渴急了,一吆出門,就跟瘋了一樣,撒開蹄子,彈起塵土,沖向澇壩,一嘴扎進水里,咕嘟嘟,咕嘟嘟,敞開了喝。只見鼻息吹的水泛起一層又一層波紋。只見脖子上的食道起起伏伏,水管子一樣。只見肚子慢慢脹起來,圓起來,成了一面鼓。喝足了水,牲口才從水里扯出嘴,深深出一口氣,心滿意足,慢慢悠悠地被主人吆上,回去了。兩對蹄子濕漉漉的,蘸著泥水濺了一路。隨心所欲的一泡糞,撒在了路上,驢糞成蛋,牛糞如餅,冒著青白的熱氣,很新鮮。回去后,拴在大門口的木樁上,曬暖暖,啃虱,打滾,想心事。
晚上五點左右,再飲一次。飲畢,就拉進圈了。
洗衣裳,麥村人是不敢用牲口馱來的水的,那是人吃的。有臟衣服,擔(dān)一擔(dān)澇壩的水,在家里慢慢洗。頭遍衣裳,要洗好多件,直洗得盆底所剩無幾的水跟泥糊糊一般,才倒掉。換上新水,擺一遍,就行了??刹桓依速M。小時候,家里用水,都是我跟妹妹去澇壩抬。一根锨把,一只塑料桶。到壩上,舀滿。妹妹抬前,我抬后。有時候,桶子沒擺在中間,我們就發(fā)生爭執(zhí),相互怪怨,沒幾句,就罵上了,最后,總是我動了手腳,打了妹妹。她抹著眼淚,極不情愿地又抬上。一路上,哭哭啼啼,叨叨著要回去向父親告我的狀。我又脹氣,又怕回去真被參一本,挨一頓打。
后來,長到十來歲,我就自己擔(dān)水了。兩個桶子,掛在水擔(dān)鉤子上。去壩上,空桶子左搖右擺,要跳舞一般。兩只桶子,各舀到三分之二就可以了,多了擔(dān)不起。擔(dān)了幾年水,學(xué)會了換肩。人照舊小碎步走,一只肩壓麻了,頭一低,水擔(dān)在一側(cè)的肩頭一滑,很順溜地轉(zhuǎn)到了另一邊。半路碰上村里人,他們說,選選,你還是個憨娃,擔(dān)這么兩桶水,就壓著不長了。我笑著說,莫事,過年門縫里拉一下,就又長了。話雖這么說,后來好多年,我一直懷疑我個子不高,就是因為當(dāng)時擔(dān)水壓的。
當(dāng)然,最費水的,還是村子里蓋房。有人接上抽水機,柴油機冒著灰煙啪嗒嗒吼叫著,用一根長長的長長的塑料管子,把水抽到蓋房人家的門口。真像抽血一樣。幾天下來,澇壩里的水,就少一圈,邊上的淤泥露出來了。
澇壩也不總是有水。在我十來歲時,有幾年,天大旱,整個三四月,幾乎滴水未存。加上冬天一凍,水位下降,存水量就少,一旱,澇壩里的水越來越少,像撤退一般,退啊退,退到壩中間,積成炕大的一坨。壩底烏黑的淤泥,一天天變灰、變白,最后龜裂。
當(dāng)村里大量的牲口被吆到澇壩,準備喝一氣解解渴時,它們看著遠在壩中間像一只眼睛一樣的一坨水,啃咬廝打,爭搶不休,但那坨水,還沒有濡濕嘴皮,就鉆進土縫,了無蹤跡了。牲口們眼噙淚花,默默離去。
我們趕著牲口,在塵土飛揚的西秦嶺的大山里,尋覓著飲牲口的水源。我們穿著臟到能夠立起的衣裳,出沒在黃土里。而牲口們,做夢都在喊渴。喊聲飄蕩在村莊上空,久久不絕。
我已經(jīng)記不起那段干旱至極的年月,我們面對著裸露著空蕩蕩的心事的澇壩,是如何艱澀地度過那段日子的。
后來,雨還是被我們等來了。大雨落著,瓢潑一般。大雨落在瓦檐上,大雨落在院子里,大雨落在巷道里,大雨落在大雨的肩膀上,大雨落在大雨的手心里。最后,它們沿著溝渠,簇擁著,跑向了澇壩,緊緊地,緊緊地抱在一起,抱成一壩水。雨停了,壩里的水,是渾黃的、黏稠的,漂浮著一層驢糞末和幾只紅紅綠綠的破涼鞋。幾天后,澇壩里的水就沉淀清澈了。幾只水蚊子伸著瘦長的腿,在水面劃過。幾只紅斑蜻蜓,用屁股在水面上畫了一個個圈。
癩蛤蟆在壩邊,一只背著一只,眨著眼皮子,安靜地蹲著。好奇怪,我們搞不懂它們在玩什么把戲。我們只聽說它們是在背溝子。我們用棍子把它們剝開。它們抱得好緊,撥弄半天才能分離。我們照著那滿是疙瘩又臃腫的軀體,甩腿一腳,踢皮球一樣踢飛了,遠處的樹林里嘭一聲響。也有人找一根麥稈,塞進癩蛤蟆的屁股眼,往里面吹氣,吹啊吹,癩蛤蟆的肚皮就像豬尿脬一樣,鼓脹起來,最后又是嘭一聲爆了,血肉橫飛。我們?yōu)槭裁磳Π]蛤蟆有一種天生的厭惡感?為什么呢?
過不了十天半月,澇壩里突然漂滿了粉條一樣的癩蛤蟆卵。
那些細長的透明的卵,有一顆顆黑色的斑點,它們纏繞在水里的樹杈上,游蕩著,生長著。我們撈出來,帶著惡作劇的心理,把那一根根卵掛在樹上,像曬粉條一樣。但那些卵怎么能被我們撈干凈呢?它們在水里,沒幾天就變成了一粒?!昂谥ヂ椤?,游啊游著。
它們已經(jīng)成了小蝌蚪了。我們叫舀舀勺,因為它們像舀東西的勺子。舀舀勺長出了兩條腿,又長出了兩條腿。一簇又一簇,圍著朽樹枝,似乎在開班會。我們往瓶子里撈幾只,裝進去養(yǎng)著。養(yǎng)了幾天,忘了添水,再次想起時,水干了,舀舀勺也死了,干皺著粘在瓶底,像一顆麻子皮。
夏秋時節(jié),我們都在坡里,就很少去澇壩了。澇壩邊綠樹成蔭,濃濃郁郁,高蟬在枝,鳴叫不休。
澇壩的水,長滿了細碎的綠萍。它們都有細長的嫩白的根莖,扎在水里。不知名的灰昆蟲,用手指撥動了它們的小腦袋。遠遠看,澇壩像一塊綠翡翠,靜謐、深邃,鑲嵌在麥村的身上。
冬天,天寒地凍。澇壩結(jié)了厚厚一層冰,冰上覆著一層雪。我們戴著破帽子,吸溜著鼻涕,在冰面上奔跑著,打鬧著,溜著滑滑。有人坐在鐵锨上,另一個拉著鐵锨把,跑啊跑,腳底下一打滑,一個仰面朝天,腦袋磕得咚一聲。坐在后面鐵锨里的,被甩出去,連翻帶滾,差點被鐵锨刃鏟掉了襠里的小牛牛。
我們在冰面上,像一群頑劣的猴子,把棉褲弄濕,把棉襖扯破,把一只鞋掉進了砸開用來飲牲口的冰窟窿里,再也沒撈上來。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到家,等著父母的一頓好打。
幾年下來,雨水帶著泥土和雜物,流進壩里,形成淤泥,快要把壩面填平了。這時候,村里的喇叭一吆喝,就開始清淤了。那時,好像還有工分。村集體的事,也還是個事。大家放下手里的活,扛著鐵锨,拉著架子車,來到了下莊。不像現(xiàn)在,除非你給錢,要不然,公共事務(wù)大家都躲得遠遠的。集體解散后,在農(nóng)村,集體意識也逐漸土崩瓦解了。
清淤,先掏一個坑,把壩里剩余的水引進去。水流到坑里,黝黑的淤泥,一寸寸露出頭皮,泥里,栽著誰家孩子的破鞋子、誰家的爛臉盆、誰家的紅線衣、誰家的一只大老碗等,大雨把好多雜物攜帶著,帶進了澇壩里,最后淹沒在了淤泥中。人們挽起袖子,手心里吐口唾沫,搓兩搓,熱火朝天干起來了。男人們說著葷段子,女人們羞得抬不起頭?;蛘哂腥苏境鰜?,吼一嗓子秦腔,渾厚的嗓音,在三百里秦嶺的莽莽群山里回蕩著。人們?nèi)呵榧ぐ?,手底下干著,嘴上吼著,再來一個,再來一個。人們似乎又一次回到了農(nóng)業(yè)社時期,一起出工,一起干活。那個熱火朝天、人歡馬叫的歲月啊。
一锨锨淤泥裝進架子車,拉到壩邊上,倒下去,拍打平整,加固壩體。
沒幾天,壩里的淤泥就清理完了,壩沿高了一層,壩底深了幾米。原先邋遢的澇壩,一下變得清爽整潔了。它張著刷過牙的嘴巴,等雨來。等雨來,雨就來了。
澇壩下面,是一大片樹林子,里面栽滿了白楊。瘦長的白楊,有青綠而光滑的皮膚,我們提著刀子,在樹皮上刻下名字,刻下“早”字,刻下“忍”啊“刀”啊“上”啊“大”啊一些毫無意義的字,也刻下所痛恨的人的名字。幾年后,那些字,一顆顆結(jié)疤,皴裂,最終模糊成了刀刃上的不知所云。
樹林子里,有一口泉,應(yīng)該是澇壩里的水滲下來的。人不吃,但沉淀洋芋面粉、洗貼身衣裳、淘糧食完全可以。人吃的水還在林子里邊,有鐵鍋一般大的兩眼泉。想必也是澇壩里滲下來的水。
秋天,白楊的葉子紅了,黃了,落了厚厚一層。大地上長滿了彩色的手掌。我們晃悠在林子里,撿拾著樹葉子,揪掉葉片,留一根柄。兩個人套起來,往斷扯。誰的斷了,誰就輸了。我們翻遍了每一片葉子,都在尋找著一根最結(jié)實的葉柄,贏得他人,換來一片佩服聲。我們?yōu)榱苏业揭桓鶟M意的寶貝,愁得啊,吃不香,睡不好。整個秋天的夢里,我們都在葉片里翻撿著、尋覓著,費盡了心思。我們的口袋里,火柴棍一樣,塞滿了成捆的葉柄,用橡皮筋緊緊綁著,直到被我們的皮肉烘干,成了真正的火柴棍。
我們的葉柄干了,斷了,我們的秋天也就沒有了。
多少年過去了。我們不再尋找葉柄,不再去樹林子。但瘦長的白楊樹,依然撲簌簌長著,那些超過手掌的葉子,依然撲簌簌落著。樹林寂靜,鳥雀孤獨。
當(dāng)我再一次來到澇壩的時候,已是三十歲的光景。現(xiàn)在,家里不養(yǎng)牛,加之下莊沒事,也就不去澇壩邊了。
我和這片澇壩,隔著二十年的河流。我再也無法回到對岸。在時間面前,人,終歸是要失敗的。
我在壩沿上走了一圈,一切似乎都還是當(dāng)初的模樣。圓圓的壩,被彎彎的壩體攬著。壩里的水,滿滿的,微綠透黃。在陽光下,閃耀著透亮的光斑。風(fēng)吹來,光碎了,一片凌亂。壩里,水很多,許是因為現(xiàn)在用水量很小了。曾經(jīng)飲牲口的壩口,被牲口蹄子踩踏得坑坑洼洼,還灑著滿地的糞便,現(xiàn)在呢,倒是什么也沒有了。干凈,冷清。
我在壩上站了許久,都沒有一個人。只是誰家的五六只鵝,站在壩沿上,伸著脖子叫著,滿地鵝糞。它們一定不知道一座澇壩的歷史和熱鬧,它們也一定不知道一座澇壩是一座村莊的肚臍眼。它們只有此刻,雪白的羽毛和煩躁的鳴叫。它們畢竟是一群今天的鵝,一群我們彼此陌生的鵝。
在我三十歲的慌張歲月里,我總是在給自己筑著一口壩,可我依然笨拙而懶惰,和大地上的鄉(xiāng)親們比起來,我一無是處,只是一個在紙上談兵的閑漢。時至今日,我依然筑著那口壩,我怕,沒有這壩,我對麥村洶涌而來的回憶,終將付之東流。
即便,它僅僅筑在單薄而脆弱的紙頁上。
責(zé)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