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利 平
(寶雞文理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寶雞 721001)
司馬遷對屈原的評價在傳文和贊語中都有表現(xiàn)。傳文是高度贊揚屈原的人格品質(zhì),贊語前兩句體現(xiàn)的也是太史公對屈原的欽慕,都是肯定性評價,也沒有什么爭議。因此這里主要討論產(chǎn)生理解差異的最后兩句贊語:“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p>
最早對《屈原賈生列傳》后兩句贊語論說的是宋代吳氏《林下偶談》:“曩見曹器遠侍郎稱最愛《史記》諸傳贊,如《賈誼傳贊》尤喜為人誦之。蓋語簡而意含蓄,咀嚼盡有味也?!盵1]613它沒有詳細解釋贊語,也沒有論述后兩句贊語所體現(xiàn)的司馬遷的情感態(tài)度。
最先就這兩句贊語闡釋司馬遷對屈原情感態(tài)度的是清代程馀慶。他在《歷代名家評注史記集說》中對《屈原賈生列傳》篇最后兩句贊語評注道:
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似以為不必死,想見史公透骨憐才。三折。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賦中言死生去就,具有曠觀,又不必執(zhí)當去不當去之說,為屈原惜也。想見史公立地大悟。[2]1028
司馬遷認為屈原不應(yīng)該自沉,讀了《鵩鳥賦》接受賈誼同生死的觀點后,放棄了責怪屈原不離開楚國的想法。對屈原自沉的選擇,他的態(tài)度有一個變化過程。總體還是肯定屈原,體現(xiàn)的情感是憐惜。
其后,這個問題也引起了今人的關(guān)注且多有論述。最先開始論述的是劉永濟,他在《屈賦通箋》卷首緒論中提出與程馀慶不一樣的看法:“太史公‘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也’按太史公此語故為跌宕之詞,故下文又曰:‘讀鵩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f賦多道家言,于同死生,輕去就之理,反復(fù)陳說,以自廣其沉郁之情。屈子非不知此,特以宗國之義,與同休戚,且其所學,與其所處,亦異賈生,故不為耳。子長讀鵩鳥賦,而自失以此?!盵3]11“又怪屈原”之句并不表現(xiàn)司馬遷對屈原沉江的情感態(tài)度,只是行文章法上的跌宕,且《鵩鳥賦》多道家之言,司馬遷并不認同?!白允А笔菍Α巴郎庇^點的否定。
接著湯炳正在《屈賦新探》一書中反駁了劉永濟的觀點,承接的是程馀慶的觀點:“則‘又怪’一句分明是司馬遷同意賈誼別逝他國的論點而‘怪’屈原。‘自失’一句分明是史遷也同意賈誼‘同死生,輕去就’的論點而認為前所說生死去就問題未免太絕對化了,故感到‘自失’?!盵4]21司馬遷同意賈誼兩篇賦中的觀點,態(tài)度是一個有起伏的過程,對屈原的評價態(tài)度深受賈誼觀點的影響。
隨后張大可在《史記論贊輯釋》中基本也是沿襲程馀慶和湯炳正之說,也對贊語進行釋義:
等到讀了賈誼的《吊屈原賦》,又責怪起屈原來,象(像)他那樣有才干,如果去游說諸侯,哪個國家不可以容身呢,何必讓自己走上自殺的這條路。可是讀了《鵩鳥賦》,明白了生和失本來就一樣,去和留都無所謂,突然覺得一身輕松,看來我的責怪是錯了?!八蛔允А钡目畤@是作者對不平世道的強烈控訴,表達了對屈、賈的無限崇敬。[5]282
司馬遷對屈原態(tài)度兩次轉(zhuǎn)變都受到賈誼賦的影響。見到《吊屈原賦》由“想見其為人”而到責怪,讀了《鵩鳥賦》又否定之前的責怪,是一個變化的過程。從“爽然自失”的感慨看出司馬遷對屈原的態(tài)度是崇敬肯定,對現(xiàn)實的不公持強烈不滿態(tài)度。
之后李增林《屈原列傳通解(續(xù))》也有討論,基本也是承前三人所說:
爽然自失:很自然地丟掉了責怪屈原的看法。作者先是責怪屈原不去他國效力而守國自殺,但是用《鵩鳥賦》輕去就、同生死的觀點考慮,很自然地否定了原來的膚淺見解,消釋了遺憾悲憤之幽情……按,此贊論“怪屈原……爽然自失”,乃太史公憤激悲痛之詞,既表現(xiàn)了對屈原的無限敬仰和深切同情,又暗暗揭露了歷代君主“不知人”,不重視人才的昏庸愚蠢和奸佞小人之嫉賢誤國。[6]11
司馬遷先是同意賈誼責怪屈原自沉,之后認可《鵩鳥賦》觀點,拋棄責怪屈原的態(tài)度。贊語最后兩句是激憤之詞,蘊含的態(tài)度是對屈原的敬仰和同情以及對昏君和小人的批判。
其后尚永亮在《忠奸之爭與感士不遇——論屈原賈誼的意識傾向及其在貶謫文化史上的模式意義》中又提出了不同看法:“司馬遷在此表現(xiàn)的態(tài)度是復(fù)雜的,既敬慕屈原的人格,又不否定賈誼的思想,所以才會‘爽然自失’。如果從實質(zhì)上追溯,賈誼的人生態(tài)度似也同司馬遷相類,即對執(zhí)著和超越表現(xiàn)出一種矛盾……”[7]96司馬遷對屈原既有人格上的敬慕褒揚,同時也有對其自沉的否定,總體上是矛盾復(fù)雜的。
繼而戴志鈞在《千古第一知音——屈原之與司馬遷論略之一》中也進行了論述,與前面幾人又稍有不同:“他在‘太史公曰’那段話里,由認同賈誼的看法,到茫然不知所從,實際上是否定了自己的看法,也就婉轉(zhuǎn)地否定了賈誼的認識。這一波三折的寫法,表達了司馬遷對屈原同情、惋惜、肯定的曲折豐富的情感內(nèi)涵和理性認識,是司馬遷的妙筆!”[8]4司馬遷對屈原的態(tài)度是有一個變化過程的,由同意賈誼觀點到否定賈誼觀點而肯定屈原,展現(xiàn)出曲折起伏的情感態(tài)度變化。司馬遷對屈原的評價受到賈誼的一定影響,但司馬遷也不是完全認同賈誼,他有自己的思考。
王叔岷《史記斠證》也作了探討:“岷謂史公序屈、賈,宛轉(zhuǎn)沉痛,悲而且傷。為屈、賈傷,亦寓自傷之意也?!盵9]2975司馬遷對屈原的態(tài)度是悲和傷,同時也寄寓著對自己人生的傷感。
張慶利在《〈史記·屈賈列傳〉“太史公曰”發(fā)微》中針對湯炳正和劉永濟的觀點又提出了一些不一樣的看法:“傳贊還反映出,司馬遷對屈原的認識也受到賈誼的影響,但最終經(jīng)過反思,仍然肯定了屈原殉國的崇高精神?!薄胺从沉怂抉R遷評屈思想中的一些變化,也展示了史遷反思的過程,但其基本思想并不矛盾。”[10]434司馬遷對屈原的態(tài)度有一個轉(zhuǎn)變過程,轉(zhuǎn)變的原因在于司馬遷的自我反思。
上述的觀點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以程馀慶、湯炳正、張大可、李增林、戴志鈞、張慶利為代表,認為司馬遷對屈原的態(tài)度有一個變化的過程,從否定屈原自沉到不否定。第一類再細分一下,又可以分認為司馬遷同意賈誼二賦觀點的一類。他們認為司馬遷是同意《吊屈原賦》和《鵩鳥賦》中的觀點,司馬遷對屈原的評價,否定到不否定都是深深受到賈誼思想的影響。不同意賈誼《鵩鳥賦》觀點的是戴志鈞、張慶利。戴志鈞認為司馬遷茫然自失,即是因為并沒有完全同意賈誼二賦。張慶利在《〈史記·屈賈列傳〉“太史公曰”發(fā)微》中認為:“所以司馬遷說《鵩鳥賦》是‘同死生,輕去就’。既然生死不過如此,何時得生何時赴死,自不必強求。死生既可齊同,去就何足爭辯!所以沒有必要非要求屈原‘以彼之材,游諸侯’不可。在史遷看來,賈誼的思想是矛盾的?!盵10]437他認為司馬遷是通過對《鵩鳥賦》的反思,放棄了責怪屈原的看法,主要體現(xiàn)為不同意《鵩鳥賦》的觀點。第二類認為司馬遷對屈原態(tài)度是矛盾復(fù)雜的,以尚永亮為代表。他認為司馬遷是同意賈誼二賦觀點的,同時他不認為司馬遷對屈原自沉之事釋然了。第三類認為司馬遷從始至終都是肯定屈原的,以劉永濟、王叔岷為代表。司馬遷沒有表達對責怪屈原內(nèi)容的認同,也不認同賈誼《鵩鳥賦》的觀點。這三大類爭議的核心問題就是司馬遷是否同意賈誼《吊屈原賦》和《鵩鳥賦》中的觀點。
為什么會出現(xiàn)這個爭議,原因主要就在于對“又怪屈原以彼其材”中“怪”的主語是司馬遷還是賈誼?“又爽然自失矣”的意思是丟掉責怪屈原的看法還是茫然無措?先說“怪”的主語問題,王叔岷《史記斠證》繼承的是清代何焯的看法。何焯《義門讀書記》曰:“贊。又怪屈原以彼其材云云。即賦內(nèi)歷九州二句。謂賈生之怪也。爽然自失。亦謂賈生?!盵11]219在此之上,“案其猶之也。漁父謂屈原曰‘何故懷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亦即此意”[12]2564。
李增林在《屈賈列傳通解(續(xù))》中則不然,“按,因為前文有‘及見賈生吊之’的話,而《吊屈原賦》中有‘璃九州而相君兮,何必懷此都也’二句, 故有人解此‘又怪屈原’是指賈誼怪屈原。然而,根據(jù)上下文意看,本句主語仍然是作者司馬遷自己?!盵6]11張慶利《〈史記·屈賈列傳〉“太史公曰”發(fā)微》:“從文意來看,‘怪’的主體仍是史遷?!x《離騷》……適長沙……觀屈原……及見……又怪……讀《鵩鳥賦》……又爽然自失矣’的主體均為‘余’,是司馬遷,這樣才文氣通貫?!盵10]436其他人的觀點,從上述引文也可看出他們認為“怪”的主語是司馬遷。
如果將“怪”的主語解釋為賈誼,不涉及司馬遷的觀點,那么司馬遷對賈誼的《吊屈原賦》就談不上認同。屈原的評價就不涉及“怪”的成分,肯定和贊賞就是貫穿始終的,也就彌合傳贊評價不一致的問題。將“怪”的主體解釋為司馬遷,就承認了司馬遷認同過其中的觀點,就需要對傳贊評價不一致進行其他的解釋。這里稍微特殊一點是劉永濟。雖然他認為“怪”的主語是司馬遷,但他從行文手法上進行解讀,認為不表達司馬遷的情感,結(jié)果也就和王叔岷是一樣的。
“爽然自失”是失常、失神、茫然無措的意思。
戴志鈞《千古第一知音》:“‘又爽然自失矣?!凑胀ǔ5挠?xùn)釋,把‘爽然’釋為‘茫然’?!蛔允А?即‘茫然不知所從’……‘爽然自失’也還可另作訓(xùn)解?!?意謂明,《說文·效部》‘昧爽’‘爽愷’皆此意?!А?意謂錯誤?!盵8]4按照前一種訓(xùn)釋更能表現(xiàn)出司馬遷對屈原悲劇命運的深切同情和惋惜。按照后一種訓(xùn)釋則表現(xiàn)司馬遷對自己曾同意賈誼的看法否定得更決斷。“爽然自失”可以是茫然無措,也可以是認為之前的責怪是一種錯誤,兩種都是對之前責怪屈原的否定。
張慶利《〈史記·屈賈列傳〉“太史公曰”發(fā)微》:“筆者認為,‘自失’的原因就在于讀了《鵩鳥賦》,‘自失’所指是自己責怪屈原的態(tài)度?!盵10]437
王叔岷認為是茫然無措,表達一種悲傷,加上“怪”的主語不是司馬遷,司馬遷對賈誼二賦思想并不是一個認同的態(tài)度。所以司馬遷是“為屈、賈傷,亦寓自傷之意也”是一個沒有變化過程的肯定。劉永濟沒有明確解釋“自失”一詞的含義。從引文中可以看出,解釋為茫然無措也是可行的,表達的是對屈原的同情。加之他對第一句的理解,是肯定態(tài)度貫穿始終。退一步將“自失”解釋為錯誤,也是在表達《鵩鳥賦》思想的錯誤,不影響結(jié)論。程馀慶、張大可、李增林、張慶利認為“爽然自失”是丟掉責怪屈原的錯誤,于是就有了一個由否定到肯定的變化過程。尚永亮也沒有明確解釋“爽然自失”,但從引文可以看出,他采用的是茫然無措的意思。但他和王淑岷的不同就在于他認為“怪”的主語是司馬遷。所以得出的結(jié)論是司馬遷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不同于王淑岷。戴志鈞稍特殊一些,認為兩者皆可,但他走向了程馀慶代表的一派,是在于對司馬遷思想的分析。
司馬遷是否同意賈誼二賦中的觀點,這必然要涉及上文提到過的對“怪”的主語和“爽然自失”的理解。對于“怪”的主語,從文意和結(jié)構(gòu)的連貫性考慮,筆者傾向于是司馬遷,“爽然自失”傾向于是茫然無措之意。
字詞意思明確以后,仔細玩味這兩句話的意思很容易生出一些疑問,而且這些疑問的解決還都有助于回答司馬遷是否同意賈誼二賦中的觀點這個爭議的核心問題。第一個疑問,為什么司馬遷在贊語最后兩句之前對屈原都全是贊美欽慕,及見賈文就開始責怪屈原,而且責怪的內(nèi)容司馬遷自己設(shè)想不到嗎?
司馬遷作為一個史學家豈會不知戰(zhàn)國士人朝秦暮楚、游說諸侯成風,以屈原的才干離開楚國,擇一明主將雄志高張?由此,他根本不必等到及見吊屈文才設(shè)想到責怪屈原的內(nèi)容。一種可能的解釋是司馬遷能設(shè)想到責怪屈原的內(nèi)容,但責怪的情感是在見到賈文才產(chǎn)生的。這種解釋的不足在于隱含著司馬遷不知道屈原死守楚國的原因,但司馬遷很有可能借助兩條線索知道屈原死守楚國的原因。第一條線索,屈原的作品。其實,屈原不離楚國的原因,《離騷》和《哀郢》已經(jīng)反復(fù)唱嘆了。《離騷》中詩人本來有意遠走,但因為“忽臨睨夫舊鄉(xiāng),仆夫悲余馬懷兮,蜷局顧而不行”而留下,明確表示了是因為不舍楚國才留下的。屈原雖是忠于楚王,但他更忠于楚國,他的自沉也不是為懷王,而是為楚國。屈原親見祖國山河破碎、百姓流離,卻手無實權(quán),欲扶大廈之將傾而不得,所以一直渴望人主復(fù)明,任用賢人振興楚國。直至國運衰頹而頃襄王也不明,聽信讒言將其流遷之時,感到絕望的屈原,最終才選擇了從彭咸。屈原真正絕望的是“國無人莫我知兮”,而不是楚懷王不知他??梢?,屈原的志向不僅是美政,而是要在楚國推行美政。第二條線索,屈原的身份,他是楚國的貴族。李晚芳在《讀史管見》中言:“雖然,惟楚有材,他國多用之以成霸,三諫不聽則去,原豈不知,何必怨,然不可以是律原者,原宗臣也,宗臣死社稷,職也?!盵1]615司馬遷了解屈原的一生,讀過屈原的這些作品,還悲其志,豈會不明屈原不離開的緣由。
進一步說,屈原的自沉意味什么?李澤厚在《華夏美學·美學四講》中認為:“死亡構(gòu)成屈原作品和思想中最為‘驚采絕艷’的頭號主題?!盵13]127“但是,這恰恰是孔、莊都有,而為屈原所拒絕的人生態(tài)度和生活道路。屈原寧肯選擇死,而不選擇生……它是自我意識的充分呈露,是一種理性的情感抉擇,而絕非一時的沖動或迷信的盲從?!盵13]128屈原的自沉既是自我意識的顯現(xiàn),也是獨立人格的彰顯,更是對其志的執(zhí)著追求。在朝秦暮楚的戰(zhàn)國風氣中尤其耀眼。司馬遷對士人的自我意識和獨立人格是非常向往的,因而司馬遷更不可能在知道屈原不離楚國的原因的情況下,還去責怪屈原。
湯炳正認為司馬遷同意賈誼責怪屈原的理由是:“史遷之所以同意不應(yīng)該輕于一死而當別有建樹的論點,并不是偶然的,這跟他的個人遭遇是分不開的?!虼耍妒酚洝吩谏廊チ魡栴}上,對不輕于一死而能別有建樹的人總是予以肯定的。馀如他在《魏豹彭越列傳》《季布欒布列傳》贊中也都有同樣的論點。這就無怪乎他同意賈誼對屈原的批評,也就無怪乎他跟劉安的評語是相互矛盾的?!盵4]18-19
在司馬遷看來,人固有一死,死有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者,這也都體現(xiàn)出他的這種傾向。但是這種傾向所針對的前提是輕于一死之人,可屈原自沉不符合這個前提。屈原的自沉并不是草率的行為,他沒有在政途失意之初就選擇了自沉。雖然他在作品當中言說死志,但他仍在盡心為國事操勞,出使齊國,向上進諫。如果說他是輕于一死的人,他在遭受打擊之初就自殺了。正如上文李澤厚先生所言,屈原的自沉是經(jīng)過反復(fù)思考以及現(xiàn)實的黑暗讓他已至絕望才選擇的一條路,里面包含著一種理性的選擇??梢韵胍?,如果司馬遷在宮刑之后,并沒有一個客觀的條件讓他可以完成《史記》的創(chuàng)作,史公選擇隱忍而活的可能性是多少,比之屈原在楚國實行美政理想亦是此理。而且此處還需考慮一個因素就是屈原的年齡問題,雖然學界對屈原的卒年還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定論,但一般看來,屈原死時,也是六七旬了,對于這樣一個垂垂老矣的老者面對楚國黑暗的政治環(huán)境,理想無望,放棄再博自沉殉志,說他是輕于一死,恐有欠妥之處。
司馬遷既能設(shè)想到責怪的內(nèi)容,也沒有理由去責怪屈原,若要回答第一個題還需涉及第二個問題。
第二個疑問,《鵩鳥賦》的思想是一種曠觀,而且司馬遷也沒有責怪屈原需要反思,為什么司馬遷讀了之后還會“爽然自失”呢?原因在于,同為漢朝人,司馬遷深知賈誼的無奈,在屈賈命運的對比中,越發(fā)感到在皇權(quán)下士人失去獨立人格的無奈。賈誼在長沙王太傅的任上寫下的《階級》對豫讓為智氏復(fù)仇之事發(fā)議論:“故此一豫讓也,反君事讎,行若狗彘,已而折節(jié)致忠,行出乎列士,人主使然也。故人主遇其大臣,如遇犬馬,彼將犬馬自為也;如遇官徒,彼將官徒自為也?!盵14]22這話既有賈誼出于統(tǒng)治利益出發(fā)的規(guī)勸,也體現(xiàn)出他對尊嚴和人格的追求。對于這點司馬遷與賈誼有同樣的追求,認為士人需要保有獨立的人格。他在《報任安書》中說:“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jié)不可不勉勵也?!比欢F(xiàn)實中的司馬遷不僅沒有得到,還被處以了腐刑。對比屈原戰(zhàn)國時期,百家爭鳴學術(shù)自由,士人游說諸侯兜售學說,憑才干贏得尊重和聲譽,是自然而然之事。在漢朝的皇權(quán)統(tǒng)治下,想要贏得尊重須是統(tǒng)治者出于利益考慮,同意后才能獲得,如何能不令人唏噓感慨?!痘袀鳌罚骸笆枪谭亲铀軅湟?。彼一時也,此一時也,豈可同哉!夫張儀、蘇秦之時,周室大壞,諸侯不朝,力政爭權(quán),相禽以兵,并為十二國,未有雌雄,得士者強,失士者亡,故說聽行通,身處尊位,澤及后世,子孫長榮。今非然也。”[15]3206東方朔看到士人皇權(quán)下實現(xiàn)政治理想的艱難。
賈誼為何會在《吊屈原賦》中責怪屈原不另謀出路,因為這其中包含了賈誼對自由選擇的深深向往。張慶利在《〈史記屈賈列傳〉“太史公曰”發(fā)微》中的這段話是很有見地的,即“但他生當漢世,政治上已然一統(tǒng),思想上亦漸趨一致,戰(zhàn)國時代的自由與解放使他心向往之。因而他對屈原離尤殞身的勸阻,既是對自己無咎被貶、懷才不遇的激憤之詞,也有對政治多元、思想自由時代的向往之意”[10]436。而司馬遷也同為漢臣,有同樣的追求,所受的摧殘打擊更甚于賈誼,讀此吊文必對賈誼的羨慕有共鳴之感。而知賈誼是羨慕而寫責怪,司馬遷更是唏噓無奈。這就是為何司馬遷明知屈原不離楚之緣由,同時及見賈文才生“怪”的原因,所以司馬遷并沒有怪屈原,“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中的“怪”不是針對屈原而發(fā)的,“怪”的情感指向是賈誼,是表達對賈誼的情感共鳴,并不是在表達對賈誼《吊屈原賦》觀點的認同而責怪屈原。賈誼被召回朝廷時,文帝和他徹夜長談竟然是鬼神之事,欲像孟子一樣,梁惠王問利,卻推行己說宣講仁義,賈誼豈可得。只是帝王手中任意擺布的工具罷了,更遑說獨立人格、自由選擇,像屈原一樣追求己志。在梁懷王墜馬后,賈誼郁郁而終,與《鵩鳥賦》中的超然對照簡直是一種反諷,何來超脫。清代何焯已有論述反駁司馬遷認同《鵩鳥賦》的觀點“此賦一死生,齊得喪,正是打不破生死得喪關(guān)頭,依托老莊強為排解耳。厥后因懷王墜馬,自傷夭殂,何能舋舋言之于前,不能坦坦由之于后耶?”[2]1026司馬遷看過賈誼的自慰之詞,對比和他經(jīng)歷相似的屈原,更襯托出王朝士人失去獨立人格,身不由己的悲哀。反觀自身經(jīng)歷和時代,司馬遷自然生出一種悲哀茫然無措之感。
清人李景星在《史記評議》中說道:“通篇多用虛筆,以抑郁難遏之氣,寫懷才不遇之感,豈屈賈二人合傳,直作屈、賈、司馬三人合傳讀可也?!盵1]618這話很有見地?!肚Z生列傳》乃為屈、賈、司馬三個人合傳,司馬遷作為一個寫史的后來者,傳記中融入了自我感情色彩,所以在理解時,不能僅就屈賈二人來談,忽視了司馬遷的個人主體意識和人生寄寓。
司馬遷對屈原評價從始至終都是高度肯定的,“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的“怪”并不是指向屈原而發(fā)的,也并沒有責怪屈原。而是在屈原的參照下,從賈誼的人生和文章的矛盾中,體會到皇權(quán)下士人欲求獨立人格,實現(xiàn)政治理想而不得志的悲哀,并與之產(chǎn)生情感共鳴,反觀自身處境更是悲涼茫然無措。因此,司馬遷對屈原的評價并沒有一個由否定到肯定的變化過程,也并不矛盾復(fù)雜。這反映出司馬遷創(chuàng)作《屈原賈生列傳》的動機之一就是表達對統(tǒng)一王朝士人失去理想人格的悲嘆,以及對戰(zhàn)國時期自由政治風氣的向往。而且這種情緒并不是司馬遷一個人獨有的。它在漢代知識分子的作品中相當普遍,譬如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班固《答賓戲》,都反映了戰(zhàn)國之風盡矣,在專制皇權(quán)下實現(xiàn)自身政治理想的艱難。漢朝離戰(zhàn)國時期尚不算太遠,皇權(quán)統(tǒng)一的時間尚未太久,皇權(quán)思想還未完全扎根于士人的思想,所以漢代知識分子這種對比戰(zhàn)國以自傷的情緒還時有存在。越往后這種情緒也就越發(fā)淡薄了,這也可以算得上是漢代知識分子的一個時代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