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柳
簡介:當太子,又煩又憂,上要防父皇的挖坑磨礪,下要防下屬欺上瞞下,還要安慰一個混進東宮的小姑娘。小姑娘細聲細氣的,一惹就哭,我好想娶她當太子妃??僧斘抑浪纳矸莺?,我傻眼了。
【楔子】
“啟兒,朕問你,帝王最重要的是什么?”
“是守護天下,澤被蒼生?!?/p>
“我與你,是人,不是神,怎么才能做到神做的事?”
“父皇,啟兒不知?!?/p>
“你記住,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從此以后,你將經(jīng)受各種磨礪,朕不容許你有弱點,別怪父皇心狠,你生在皇家,享受無上尊榮,需要付出代價?!?/p>
正值壯年的皇帝拍了拍八歲太子的肩,邁步走出了壽皇殿的大門。清晨的陽光斜照進來,年幼而彷徨的太子瞇了瞇眼,還不適應這有些刺眼的光亮。片刻后,他揉了揉眼睛,任魚貫而入的內侍們?yōu)樽约焊隆?/p>
今天是他被冊封太子的日子,也是他揮別童年的日子。
1.小內侍
昨夜父皇的許貴嬪過生辰,非要矯情地搞個水月盛宴,樂器聲響了一整晚,吵得我睡不著覺。我有好幾次都想掀開被子沖出去把樂伶?zhèn)內映鰧m去,可想想我作為太子,要溫和大度,不能粗魯,只能借著這噪音看了一夜的《孟子注集》。唉,煩。
自打我三年前行加冠禮,父皇就準了我上殿議政。所以我不僅一夜沒睡,還要強裝精神百倍地上朝,免得那些老斑鳩挽袖子寫折子參我,從“哈欠過多”長篇大論到“不配為儲”。
還是一個內侍的法子好,建議我把治頭痛的藥膏抹在眼皮子上,我人是清醒了,只是眼睛暫時承受不了,眼淚汪汪的。
我一邊眨巴眼睛一邊走出東宮,突然撞上了一個人。
我在淚眼蒙眬中見著面前是個小內侍,等了良久,直到眼睛適應了外頭的陽光,這個小內侍還沒動,仰頭盯著我,眼睛水汪汪的,細聲細氣地說:“太子殿下,您是哭了嗎?”說完從腰側掏出一塊帕子,雙手呈上,低聲道,“您快擦擦,有我擋著您,不會讓別人見著您的模樣?!?/p>
我猶疑著拿了這塊帕子,上面還帶著淡淡的香味。我擦了擦臉,低聲道:“你看見我哭,還敢上來遞帕子?”
小內侍愣了一下,疑惑地望著我,眼珠子又大又有神。
我點了點后面垂首的木雕似的內侍們,微微低身,在那小內侍耳邊道:“這樣丟臉的事情,那些內侍假裝眼聾耳瞎都來不及,哪個還敢上來打擾?你如此膽大,看來我不將你滅口都對不起自己的名聲。”
那小內侍臉色大變,眼中的淚水慢慢聚集,渾身顫抖,可憐巴巴望著我的模樣,看得我心情大好,昨夜被打攪的煩躁消弭于無形。
我哈哈大笑兩聲,邁步上朝。
可我的好心情只維持了一刻鐘,早朝上,吏部尚書那個老斑鳩嘰嘰喳喳了一通,話里話外都是我東宮越界,插手官員任免,但我壓根兒就沒干過這事兒。我抬頭,見著父皇在龍椅上閉眼,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就知道他是不打算管這件事了。
想起吏部尚書是父皇的潛邸之臣,兩個人穿一條褲子都嫌肥,合作干過不少事兒,我就懷疑,這又是父皇給我的一道考驗。
我只能暫時背了這個黑鍋,滿臉不爽地束手走回東宮,見著門口的那個小內侍還在。
他拿著一把園藝剪子,在一個盆景上來來回回,左一下右一下,技法如天馬行空毫無章法,眼看那可憐的盆景就要禿頭了。他見著了我,朝我飛撲過來,抓住我的衣擺就哭:“太子殿下,求您饒我一條性命!”
我揮揮手,讓旁邊的人都退下,俯身摸了摸他的小臉蛋問:“你是內侍?”
他點點頭。
“沒有那玩意兒?”
他單純地問:“什么玩意兒?”
我笑了一下:“誰給你出的主意?你以為穿上衣服就能扮內侍了?你的眉、你的眼,還有你的唇,哪里像個男人?你混進來有什么目的,小姑娘?”
小內侍身子顫抖了一下,跪得端端正正地朝我磕了一個頭,眼角的淚還沒干,卻要強裝不害怕的堅強模樣,讓我的心狠狠地軟了一下。
“太子殿下,我……我……我是來救我妹妹的,她洗壞了您一件衣服,被您關起來已經(jīng)快要死了,求您大發(fā)慈悲放過她吧!”
“等會兒!”我蹲下身,伸手接住她想繼續(xù)磕的頭,強行掰上來,讓她和我對視,“本宮日理萬機,哪里有空處罰一個洗衣宮女?”
2.掃堂腿
小內侍說她名阿召,眼淚汪汪地陳述了自己花光家當進宮尋妹的經(jīng)歷,聽得殿中一個宮女都紅了眼眶。
只是,我怎么覺得,有些描述怎么和某個宮外流行的話本子的唱詞有些像呢?
如果不是我偷看禁……啊不,涉獵極廣,還真的被她感動到了呢。
我決定配合她的演出,絕對不是因為她長得好看,絕對不是。嗯,是因為我想看看這小姑娘到底想做什么。
在她的描述下,我姑且相信了她有個妹妹;姑且相信她妹妹是我的洗衣宮女;姑且相信她關在了我宮里一處不見天日的地方;姑且相信了阿召的推斷,她妹妹關在了我的庫房里;姑且打開庫房;姑且……等會兒!庫房里那個形容消瘦的小宮女是怎么一回事?
眼看阿召哭著撲過去,和那個宮女哭成一團,我整個人像被雷劈了一樣。
我一直是個仁厚的太子,“暴戾”這樣的詞和我半點不搭邊,怎么會有一個被折磨得不成人樣的宮女出現(xiàn)在我的庫房里呢?
阿召已經(jīng)跪在我的面前道謝:“太子殿下寬宏大量,謝謝殿下寬恕我妹妹!”
我瞇了瞇眼,這小姑娘敢在我面前玩先聲奪人的手段……我冷哼一聲道:“行啊,本宮可以寬恕她,那你就留下來代替你妹妹吧!”
我甩袖離去,心里明白這不僅僅是阿召妹妹一個人的問題。我立即下令徹查東宮上下,親自督辦,查出了一個大內侍和一個詹事。兩個人勾搭成奸,大內侍在內欺上瞞下、假傳命令、欺壓宮人,詹事在外狐假虎威,吏部尚書那個老頭兒說我插手官員任免,其實是他們私收賄賂,假傳我的命令行事。
我把這兩個人團團捆了,讓人丟到父皇面前,也算是有個交代。
父皇肯定是早就知道東宮內有老鼠屎。我不敢插手吏部事宜他是了解的,但是他從來不和我直說,而是等著我自己摔跤,爬不起來他也不會管,甚至有時候還主動給我挖坑。
我曾隱晦地問過父皇,不小心把我整死了怎么辦?
父皇漫不經(jīng)心地答:“你以為朕養(yǎng)著皇室宗親是干嗎的?你死了,一窩蜂的人等著接你的班?!?/p>
這晚我喝了許久的酒,可能是看起來脾氣不太好,沒人敢上前服侍。只有阿召呆呆愣愣的不懂避開,大殿里就剩下她一個人。
我指著她吩咐:“上來,給我倒酒!”
阿召給我倒了一杯茶。
我摔了茶杯:“大膽!”
阿召這回沒有跪下請罪,而是先湊過來看了看我的臉,輕聲問:“殿下,您是喝醉了吧?”
她身上的香氣沒有酒香濃郁,但是鉆入我的鼻孔里,比酒香更醉人,我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
下一刻,我就感覺一陣天旋地轉。阿召一個掃堂腿,把我從椅子上踢下來,反手鉗住我的手臂,把我壓在地上,并大聲呼喊在殿外服侍的人:“你們快進來,太子殿下已經(jīng)被我制住了!你們別怕!酒醉的人醒來是不記得事的,咱們把他制住抬到床上讓他睡著,就可以休息了!快進來啊!真的!我叔父就是這么跟我說的!他跟我嬸嬸說醉酒后不記得自己去了青樓,我嬸嬸就不打他了……”
這一刻,我深刻地體會到想哭不能哭的感覺。
3.一夜行
一個太子,被一個宮女擒拿了,這是多么丟臉的事情。
所以我只能假裝不記得。
還沒法處罰她,否則就等于承認這件丟臉的事了。唉,氣。
我把對阿召的憤怒轉移到了對朝政的熱情上,父皇依舊接連給我挖坑,撤掉了我兩個得力的詹事和三個親近的外臣。我見招拆招,暗中收攏了一批人員,沒吃虧。
空閑的時候,我就對著母后的畫像發(fā)呆。記憶中母后永遠是溫柔的,父皇呵斥我,母后就安慰我,只可惜她去得太早。
阿召在背后靠近,她這個月已經(jīng)打碎了十套茶具,宮正已經(jīng)不敢讓她碰瓷器了,只敢讓她給我打扇。
微風徐來,伴著她輕柔的聲音入耳:“殿下,您想先皇后了嗎?”
沒待我回答,她又自顧自地說起來:“我娘親也在我很小的時候去世了,我也想她,但不會經(jīng)常想,因為父親對我很好。我們家……遇到了一些事,鄰里經(jīng)常欺負我們。但不管父親在外面有多艱難,在我們孩子面前都不會表露出來。父親很愛我們,他說,希望我們在幸福的家里長大,在幸福家庭長大的孩子才能擁有強大的內心,不畏困難……咦?太子殿下,您是哭了嗎?”
我是饞哭的。
我掩去眼角的水光,搖頭道:“昨夜熬夜看書,眼睛不舒服而已。”
“殿下,我看您每天晚上都看書,太辛苦了,您想出宮放松一下嗎?”
“去哪兒?”
“青……樓?我聽我叔父說,男人都愛去,殿下是男人,肯定也喜歡?!?/p>
我點頭,換了一身便裝,并且善解人意地沒帶幾個人,以配合她的表演。
從這個小姑娘一進宮我就知道,她的目的絕不簡單。
是栽贓、誣陷,還是刺殺?今夜應該有分明了。
只是一想到這一點,我心里的某一處就會鈍痛一下。我忍不住為她開脫:就她那腦子,最多就是一個被利用的工具人,應該是不會有害我之心……的吧?
我知道暗衛(wèi)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一路布防,便放心地和阿召出宮。我們進了京城一家高檔雅致的青樓,我覺得都是些庸脂俗粉,阿召卻看得興致勃勃、兩眼放光。男裝的她清秀俊美,一下子夸贊這個姑娘胸脯真白,一下子夸贊那個姑娘大腿真滑,嘴甜又好看,讓姑娘們都涌向了她。
我?我只是一個喝悶酒的隨從罷了,呵呵。
也不知道是誰出來玩。
我不喜歡看阿召和別人歡喜調笑的畫面,胸口憋悶得慌,覺得酸溜溜的。我起身,一把拉住阿召纖細的手腕說:“我要去更衣,你陪我!”
阿召被我拉出來,慌亂地道:“殿……公子,咱們倆不是同一性別,我不能去你那兒更衣??!”
我停下來,冷冷地看著她:“你喜歡和那些女的在一起?”
阿召被我問得愣住了。
我看著她懵懂的樣子氣就不打一處來:這個小姑娘到底知不知道,我,是當朝太子,日理萬機、旰食宵衣,為什么要陪一個小宮女出來逛青樓?我有病嗎?
我心中的怒火越盛,就越清醒地認識到我對她有種不一樣的情感。這個可疑的小宮女,我明明可以交給別人去查探、處置,卻忍不住把她放在身邊,還答應她聽起來很離譜的提議。
是為什么?我不由得問自己。
我想起初遇時,她睜著水汪汪的眼睛遞過來的帕子、庫房里害怕之下的先聲奪人、一臉幸福地訴說父親對自己好的模樣……我閉上眼,長嘆一口氣。
罷了,如果她要做什么,就給她機會;如果她沒有包藏禍心……我一直都抱著這樣美好的期待……我就請求封她為太子妃!
我拉著她進入一間無人的廂房,她還很疑惑,但聰明地沒有發(fā)問,只是順從。我喝了一盞茶,還沒有不尋常的動靜,我?guī)缀醵家呀?jīng)要放心了??删驮诖藭r,外面?zhèn)鱽砹四信恼{笑聲。
阿召趕忙起身去聽了一下,然后慌張地回來道:“哎呀!殿下,這間廂房是被他們訂下了,我們貿然闖入,這……這……殿下快隨我藏起來!”
我還沒來得及反駁,就被她拉著躲到了床底下。
那兩個人進來了,上床,動靜挺大。我在床下,一臉絕望地看向阿召。
阿召很尷尬,一臉通紅地小聲說:“我看話本子里都這樣寫,闖入別人的房間,被發(fā)現(xiàn)之際只能躲到床下……”
我閉了閉眼,用十分有涵養(yǎng)的語氣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并沒有干壞事,還是給了銀子的貴賓,只是走錯了房間,可以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阿召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像一只小狗般低聲道:“那殿下……我們出去?”
我真是對她的智商失望了,指了指晃動的床板:“這個時候出去,你替我扛揍嗎?”
阿召又愧又悔,手撐著地下抬起手來,手肘處已經(jīng)紅了。我微嘆氣,伸手把她摟在懷里,讓她躺在了我身上。
“殿下……”
“別動!”
阿召的身體軟軟的、香香的,像一塊棉花糖。我長這么大還是第一次體會這種感覺,這種從頭到腳、從里到外的愉悅,讓我疲憊頓消。
阿召躺在我的懷里,最開始還很忐忑,但很快她的呼吸就綿長起來,她居然在我身上睡著了!
我還不忍心叫醒她!
很好很好,我堂堂太子,人生中第一次逛青樓放松的經(jīng)歷,居然是在床底下,以不能動的姿勢躺了一夜。
第二天回宮,我腿都是虛的。
還來不及休息,我便召來貼身暗衛(wèi),吩咐道:“看看她去了哪里?!?/p>
4.舒昭昭
昨天證明了阿召對我沒有包藏禍心,接下來就是要摸清她的來歷了。雖然她的出身偽造得很逼真,但有一處破綻:既然那大內侍是背著人欺負阿召的妹妹,那阿召又是怎么知道她被關在庫房的?
肯定有宮里的人在幫她。
我并不擔憂,我不相信她的來歷有什么不好,我只是需要知道她的底細。所以在今天早上離開青樓時,我說放她半日的假,然后便帶了所有人回了宮。她肯定不知道身后還有暗衛(wèi)跟著,肯定會回到自己真正的家。
只是我沒想到,最后暗衛(wèi)帶來的,會是這樣一個地址。
安國公府。
作為本朝三大公爵之一,安國公府的地位實則還不如一個伯爵府。原因就在于,安國公舒家,牽扯進了十八年前謀害皇后一案。
夕陽西下,我等著阿召回宮。
她穿著鵝黃的裙子,一路小跑著來見我,還抱了一大堆紙袋,一樣一樣擺出來道:“殿下,這個糯米雞是我家廚娘的手藝,我從小吃到大的,最喜歡了,給你嘗嘗!這個藠頭是我父親親手腌的!還有這個……這個……”
“舒昭昭。”我叫出她的真名。
舒昭昭渾身僵住,手里的最后一個紙袋掉在地上。她愣怔地看了我好久,眼里聚集起淚光。那眼神柔弱又可憐,看得我于心不忍,但我面上依舊維持著冷峻的表情。
半晌之后,她才蹲下來收拾那個紙袋。紙袋里似乎裝的是黏手的糕點,她失魂落魄地去拿,結果手上弄得黏糊糊的,嘴里還喃喃地道:“不行,這是很難買到的……不能浪費了……殿下你吃不吃,不吃我就……”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惡狠狠地道:“你哭什么?委屈什么?是你們家害死了我的母后!你還敢理直氣壯地來服侍我!我對你做什么了?”
“不!”舒昭昭流著淚瘋狂地搖頭,“我們家沒有害死先皇后,只是一個門客,偷了我爹書房的印鑒,寫了一封信……”
“可秋獵的時候,賊人就是拿著這封信調走了守衛(wèi)的士兵,讓哮疾復發(fā)的母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最終喪命!”
“皇上已經(jīng)下令處死了門客……”
我大聲怒吼:“你們就沒有罪嗎?你們看管不嚴,你父親作為京城守備,嚴重失職,竟然讓這伙山賊摸進獵場,要趁著守衛(wèi)不在盜竊我母后的珠寶……”
“所以我父親被革職!國公府爵位斷絕!我們全家人被京中勛貴百般打壓,如今還有先皇后的娘家兄弟,陽昌伯的人逢年過節(jié)往我家門前扔菜葉和雞蛋!”舒昭昭小小的身體突然爆發(fā)出很大的力量,紅著眼睛大聲地反駁我,“這還不夠嗎?等到我父親百年,我兄長不能承襲爵位,我們一家成了平民,到時候就任由陽昌伯府揉圓搓扁了!這還不夠嗎?!”
舒昭昭掙脫開我的手,往殿外跑去。我大聲呵斥了一聲:“站??!”
舒昭昭停住,夕陽的余暉從殿外灑進來,映在她的裙擺上,眼淚將她的臉沖洗干凈,泛出又紅又亮的光澤。我心一緊,語氣和緩了幾分,問:“你接近我有什么目的?老實交代,我只給你這一次機會。”
她回頭看我,目光在我的臉上流連,說:“是……有人承諾,只要我俘獲了太子殿下的心,安國公府的爵位就能繼續(xù)傳承。對不起,殿下……”
舒昭昭對那個人的身份諱莫如深,其實我已經(jīng)猜到了。能做出這樣承諾的,能有這樣手筆的,滿天下就只有那一個人了。
我問:“那洗衣宮女真是你的妹妹?”
舒昭昭答:“不是,她本來是我的侍女,宗人府選宮女的時候入選了。后來那個人遞信,說她被關在了東宮里。我和她一起長大的,情同姐妹?!?/p>
我松了一口氣,為她沒有騙我到底而感到慶幸。我疲累地坐下,擺了擺手道:“你走吧?!?/p>
舒昭昭卻上前一步,輕聲問:“殿下,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待在你身邊了?”
我看到,她的眼中有著濃濃的眷念。直到此刻我才確定,她對我,有和我對她一樣的情意。只是太晚了,又或者說,是太早了。
我深知父皇把她送到我身邊是什么用意。
趕她走,這樣的話在我的喉頭滾過幾次。我用盡畢生學識換了十來種委婉的說法,卻還是無法說出口。我知道,這個小姑娘心里很委屈,我不想傷害她,只想好好護著她。
我想裝暈,真的。
5.亮爪子
以我父皇喜歡“磨礪”我的路數(shù),他把這個和我有間接殺母之仇的舒昭昭放在我身邊,還要舒昭昭俘獲我的心,在確定我已經(jīng)愛上她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她的身份。
嗯,你斷不斷?不斷,你要和殺母仇人的女兒在一起?這儲君之位你別要了,朕換個蘿卜來蹲。沒關系,只要你親手斬斷情緣,朕還是會認你這個太子的。對自己狠的人才是狠人,只要你跨過了這一關,就是真正能“苦其心志”,朕便放心將大位傳給你了。
這就是我的好父皇,我不否認他是一個英雄。
我實在不忍心把舒昭昭趕走,只是不再允許她近身伺候,打發(fā)她去照顧花木。她以為我討厭她了,很是心情低落了一陣子。但過幾天她就收拾心情,在東宮安頓下來,還仗著漂亮無害的外形和精致的宮外點心,和許多宮人都交好,還探聽到各宮很多軼事。
我在難過的同時又有些欣慰,這個小姑娘,總是能活得很好。
她也曾小心翼翼地靠近我,找各種借口和我說話。
“殿下,您看這種花,叫碧火花,漂亮吧?但花粉有劇毒,常人一吸入就會呼吸急促、血流加劇,嚴重者可能會爆體而亡?!?/p>
我淡淡地道:“那你還拿給我?”
“不不不!”她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其實也不是所有人都會中招,如果有人重病至身體衰竭、呼吸不暢,這花粉反而是一味藥?!?/p>
“那你是說我得了重???”
“不是!”舒昭昭像一只偃旗息鼓的小雀,耷拉著眉眼,神色懨懨地立在我身邊。
我壓下嘴角的笑意,心軟成了一攤水。
其實我從來沒有因為母后之死責怪過她,畢竟她在當年只是一個嬰孩。我甚至都沒有責怪安國公府,正如她所說,安國公府這些年承受的,已經(jīng)夠贖罪的了。
我開始動用這些年暗中布置的力量,向父皇亮出鋒利的爪子。我從未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權力,渴望自己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東宮瞬間被目光聚焦,我挺直腰桿,我知道,是想和舒昭昭在一起的信念給了我無限的勇氣。
伴隨而來的,是外人對東宮的查探,舒昭昭與我的事也走漏了風聲。第一個找上門來的,是我的舅舅陽昌伯,他憤怒地指責我和殺母仇人的女兒攪在了一起,還說已經(jīng)物色好了一個本家的侄女要給我做太子妃。
陽昌伯說這話的時候,我的余光瞟見屏風后飛速掠過一抹熟悉的衣角,我知道那是舒昭昭。一瞬間,我對陽昌伯的耐心完全潰散。從前是看在他是母后唯一兄弟的份上多有關照,可現(xiàn)在他的手伸得太長了,我第一次對他發(fā)了怒,斥責了他一頓。在他面色蒼白地離去之后,我往屏風后拔足就追。
東宮后院種了很多高大的花木,她像一頭小鹿般鉆進去,不見了身影。我著急地大叫:“舒昭昭,你出來!”
可這一回她沒有聽令,我前前后后轉了兩圈,等到落日黃昏還沒找到她,心里火燒火燎地,我扯開嗓子喊:“你是不是生氣了?生氣了你就說出來!別扭扭捏捏的。你不是挺大膽嗎?你不是挺能的嗎?你不是都能趁我喝醉酒把我掀翻在地嗎?怎么這個時候躲起來了?”
過了一會兒,舒昭昭的身影在一棵花木后慢慢地移出來。她低頭,手指不安地攪動著,低聲說:“原來你……醉酒了也記得,那你怎么不說?”
我再也忍不住,抱住了這個小姑娘,把她摟進懷里,低聲在她耳邊道:“說出來,嚇到你怎么辦?我可舍不得?!?/p>
舒昭昭先是驚愕地愣了一下,像是確定我的心意一般,小手攀上我的肩。見我抱得她更緊了,才放心地在我懷里低低地抽泣出聲。她道:“殿下,你不必這樣……你這些天來都不怎么理我了,現(xiàn)在陽昌伯還推了個侄女出來,你終究是要娶太子妃的……陽昌伯有多恨我們家的人,你是知道的……”
“我不會娶她的?!蔽液V定道,“你去幫我辦件事。你不是和宮里很多人交好嗎?幫我打聽打聽,幾日前,父皇為何處置了許貴嬪?”
舒昭昭淚光閃閃地看著我,眼中有疑惑,但很快就點了點小腦袋。
她什么也沒有問,全然地信任我。
這樣的感覺,讓我暖到心里。
6.先皇后
舒昭昭很快帶來消息:“是許貴嬪娘娘收受宮外賄賂,皇上已經(jīng)廢了她的位份,交給慎刑司了?!?/p>
我心中一驚,這樣的處罰實在是太重了。更何況是對于過個生辰能吵整個皇宮一夜,近幾年最得寵的許貴嬪而言。
想到這里,我忽然覺得哪里不對。
在我的印象中,父皇和母后是十分恩愛的,那種相濡以沫的眼神,在母后死后,我再未見過。但父皇也變成了一個沒有弱點的人,誰都不能影響他的情緒半分。他說一不二的鐵腕手段從后宮運用到前朝,沒一個人敢不買賬的。
母后死的時候,父皇還是太子……據(jù)宮里的老人說,當年的太子和太子妃感情甚篤,做事猶疑,先皇對此有不滿。而當太子妃死后,太子便開始了鐵腕統(tǒng)治,先皇于是放心地將大位傳給了他。
當年的先皇,是不是和現(xiàn)在的父皇一樣,不希望太子是個有弱點的人?
母后的死到底有沒有貓膩?一伙山賊真的能騙過京城守備?他們只是為了盜竊珠寶?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手好涼。”
舒昭昭把我從沉思中喚醒,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握住了我的手。這雙小手溫暖柔滑,和手的主人一樣,都能安撫我驚心動魄的情緒。我問:“當年你家的那個門客,他還有別的親人嗎?”
舒昭昭以為我要追究當年之案,如受驚的兔子般想縮回手。我及時反握住她的手,安慰道:“別怕,我只是想證實一些事罷了。我不便出面,你拿著我的印鑒去找人幫忙,務必查出當年那個門客背后的人是誰?!?/p>
我把印鑒放到她的手里,同時叮囑道:“這是我朝歷代太子的印鑒,十分重要,不可遺失?!?/p>
舒昭昭收在懷里:“我會小心的?!?/p>
我斥責陽昌伯,并且沒收了賞賜給他田莊的消息已經(jīng)傳遍京城。陽昌伯天天在東宮門口號喪似的,一會兒說我母后死得不值,一會兒號我不念親恩。我被吵煩了,直接把他叫來質問:“你還有臉說我母后死得不值?她在世的時候,為你善過多少次后?你受過多少賄賂?干過多少不法的勾當?害過多少百姓?我近些年已經(jīng)一一查清楚了!我母后得哮疾也是被你氣的!”
陽昌伯貪得無厭,還梗著脖子不肯認錯。我懶得再理,揮手讓人把他拖出去。許是消息又傳了一遍,這日散朝之后,父皇竟然難得和藹地把我留了下來。
“你能大義滅親,朕很欣慰?!备富试掍h一轉,向來是糖里帶刀,不出我的所料,“不過啟兒你可不聽話,居然要去查當年安國公府的門客。為什么你要去查呢?是父皇對不起你,還是你皇祖父對不起你?”
此時,內侍押著一個熟悉的人出現(xiàn),我大驚失色。
是舒昭昭,她被父皇抓住了。
7.前塵事
一瞬間,我的腦中閃過很多想法。
我雖然智商不及父皇這只老狐貍,但武力值應該比得上?那內侍看起來也不甚健壯,我強行搶人不知有幾分勝算?
舒昭昭的嘴被堵住,但似乎與我心靈相通,目光中是滿滿的勸阻。
我握緊了拳頭,梳理了自己的推斷,盡量用平和的語氣道:“父皇,我知道母后的死可能是皇祖父的意思,因為她縱容陽昌伯為非作歹,您又不忍阻止,皇祖父認為是母后擾亂了朝政?!蔽铱戳艘谎凼嬲颜?,“但我不是您,昭昭也不是母后,她會安分守己的……”
我說到這里的時候,舒昭昭已經(jīng)開始劇烈地搖頭,掙脫不開內侍的她留下了眼淚。
父皇讓那個內侍下去,殿內就剩下我們三個人。我馬上過去扶住舒昭昭,把堵住她嘴的布條給拿掉。
她迫不及待地對我說:“殿下,我找到了那個門客的遺孀,翻出了當年給他下令的密函,那上面的印鑒我一看就眼熟,結果發(fā)現(xiàn)和你給我的印鑒一模一樣!你說過,那是歷代太子用的印鑒……”舒昭昭說到最后一句,語氣已經(jīng)是一半悵然,一半心疼。
母后死的時候……父皇還是太子……
我如遭雷擊,緩緩轉頭看向父皇,只見父皇的目光已經(jīng)變得悠遠而幽深。
“秋獵那晚并不是所有人都走了,朕在那里。朕當時知道,先帝已經(jīng)有了廢她之心。但朕也清楚,只要她在世,朕總會不忍心。朕只要一面對你的母后,就無法拒絕她提出的要求。啟兒啊,你母后什么都好,就是太護短,明明知道陽昌伯為非作歹,卻還是要護著??蛇@個江山不是她們家的!受陽昌伯欺凌的百姓也是朕的子民啊!
那晚,朕給她用了些藥,令她哮疾復發(fā)。朕就坐在她的身邊,沒有施救。她最后的請求,是用自己的命換陽昌伯府的安穩(wěn)。朕答應了,朕看著她死去。那夜以后,朕才成為一個真正的儲君?!?/p>
寒意浸透脊梁,我渾身顫抖,額頭上反而有汗?jié)L滾而下。舒昭昭抱緊了我,她的手臂很纖細,但我能感覺得出,她已經(jīng)用了最大的力氣,她在盡量用自己的體溫溫暖我。她大大的眼睛里盛滿了淚水,強忍著不落下來,怕惹我更傷懷。
“殿下,不要怕,昭昭陪著你,昭昭永遠不會這樣對你。你還有我,你還有昭昭可以信任?!彼蜕碓谖叶呎f,聲音里也有止不住的顫抖,還有決絕。
父皇已經(jīng)神色冰冷地看過來,道:“啟兒,這就是成為一個帝王的必經(jīng)之路。現(xiàn)在,你來選。這個舒家的女兒知道了這樁舊事,已經(jīng)留不得了。你是親手終結她,成為合格的儲君,還是要和朕為敵,你們雙雙共赴黃泉?”
我看向舒昭昭,她也在同一時間和我對視,并率先開口——
“殿下,其實在青樓的那一晚,我沒有真正睡著。我想在殿下的懷中多躺一會兒,我不忍心睜眼,怕一睜眼,殿下就會把我放開了。有一句話,我想對殿下說:在我的心里,殿下的利益重于我的生命,只求殿下不要親自動手,給予我最后一點溫暖……”
“住嘴!胡說什么!”我憤怒地截斷她的話,“就算這個太子當不成,就算父皇要將我們雙雙滅口,我也不會舍棄你!”
舒昭昭臉上綻放出一個絕美的笑容,淚水沖洗后的臉瑩潤發(fā)亮。我還來不及反應,她已經(jīng)起身,揚手朝著父皇揮袖,然后捂住鼻子拉著我疾速后退。
父皇突然面色漲紅,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我愣在當場。
一旁的小姑娘的聲音由后怕轉為堅定。
“幸好我出宮前帶了一包碧火花粉防身……殿下,我會阻止任何人對你的傷害,即使那個人是皇上?!?/p>
8.太子妃
弒君,是大罪。
太醫(yī)進來后,我隱瞞了父皇倒下的真正原因。我探望了正在被診治的父皇片刻,然后拿著一道圣旨出來。
我把圣旨塞到舒昭昭懷里,低聲道:“這是父皇的一道赦旨,不管是你們家當年的失察之罪,還是現(xiàn)在的罪過,都一筆勾銷了。你拿著快走!”
舒昭昭卻不肯走,她拉著我的手腕,一雙大眼睛盯著我:“殿下,皇上為什么肯赦免我?”
“因為我答應做一個合格的太子,我會按照他的意愿娶皇后,治理天下,我不會再反抗。我唯一的條件就是讓他放你走,可以了嗎?”
舒昭昭的眼睛霎時間蒙上一層水霧,聲音也哽咽起來:“不,我就待在這里,哪兒也不去?!?/p>
我瞪她:“你不怕父皇問罪你?”
舒昭昭指了指圣旨:“不是說皇上已經(jīng)給我下了赦旨嗎?”
我一口氣堵在胸口,上不來也下不去。
舒昭昭握住我的手,這個一向膽小順從的小姑娘,在此刻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勇氣和毅力:“殿下,你是要我?guī)е庵歼h走,聽見你娶后納妃,和別人生兒育女的消息嗎?不,我不會,我寧愿死在這里!”
我低頭,看見了她指甲里的紅色粉末。她察覺到我的目光,立馬縮回了手。我及時抓住她的手,笑道:“你看你,都這么大的人了,指甲蓋里還有不知道從哪兒撓的朱漆,我?guī)闳ハ聪??!?/p>
我細心地為她洗干凈手,假裝沒有看到她低頭時落下的淚。
我答應了讓舒昭昭留下來,全身如緊繃的弦一樣應對接下來的事情,好在走向并不壞。太醫(yī)診治過后,父皇把我叫進去密談許久。之后他以年老體衰為由,退居深宮養(yǎng)病,正式讓我監(jiān)國。他同時下旨賜婚,封了舒昭昭為太子妃。
安國公府恢復了從前的車水馬龍,那道赦旨,我讓舒昭昭自己藏起來。
她沒有懷疑過這道赦旨的真假,在新婚之夜,我提醒她,以后如果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就拿出那道赦旨瞧瞧。
沉浸在幸福之中的她,智商又回到了一般水平。她甜甜地笑著問我:“殿下是想說,不管我打了你還是踢了你,都可以被赦免嗎?”
我笑笑,并沒有點破。
我不希望我們落得和父皇母后一樣的結局,我希望,就算真的有你死我活的那一天,舒昭昭也有能為自己爭取保命的東西——她只要拿出那道偽造的赦旨,我一個假造圣旨的罪名就逃脫不過。
我相信我們不會走到那一步,但至少,我會時時警醒自己要對太子妃好。否則人家哪天翻小話本的時候翻出了這道假的圣旨,而我又正好作死地喝醉酒折騰了她一夜,那豈不是完蛋了?
想到這里,我嘴角止不住地上揚,只覺得面前穿大紅喜服的小姑娘無限美好,把她撲倒在了紅鸞鴛帳中。
【后記】
我監(jiān)國的第二年,父皇的身子越發(fā)不好了。舒昭昭熬了滋補的湯藥,我親自提著進了父皇的內殿。
他臉色蠟黃,如果不是眉眼神采不變,很難相信這是兩年前還威震朝堂的帝王。
我們父子倆說話,又聊到了去年的那一場變故。父皇贊揚:“那小姑娘朝朕撲過來的時候,朕當真沒反應過來。真不錯,只有這樣有膽色的太子妃才配得上啟兒?!敝笏淠氐?,“你母后要是能有她這一半的心性,能阻止陽昌伯胡鬧,結局就會不一樣?!?/p>
我知道,母后是有罪的,她縱容陽昌伯害了很多人,但父皇給了她體面的死法,給了她尊榮的謚號。而對陽昌伯,他是恨的,只是礙于臨終時對母后的承諾而不能動。
所以我動了,我數(shù)罪齊罰,判了陽昌伯秋后問斬。我做了父皇不能做的事,此時的我們才像一對父子。
如果變故當日我就知道,父皇很早就已經(jīng)身體衰敗,那碧火花粉不僅沒傷到父皇,反而為父皇延長了性命的話,我也不會寫那一道假赦旨了。不過錯有錯招,這反而讓我和舒昭昭的感情更加親密了。
離去之前,我問父皇:“如果沒有昭昭的花粉,你會處死我嗎?”
“不會,不過朕會廢了你太子之位,讓你帶著她就藩,做一個富貴閑人?!?/p>
我信,因為他不僅是帝王,也是我的父親。
我走出殿外,看見陽光灑在舒昭昭的金釵上,她多了一份雍容華貴,然而純真之氣不減。她見周圍沒有其他人,朝我綻放出明亮的笑容,撲上來挽住我的胳膊,細聲細氣地問我:“父皇都和你說了些什么呀?”
我逗她:“說要怎么處置你這個太子妃呢。”
舒昭昭小臉一白,看著我調笑的表情才反應過來,伸手捶了我一下:“你什么時候可以不騙我?”
我哈哈大笑,牽著她的手,走下了恢弘的階梯。她還是有些擔心,不停地問我是不是真的不會治她的罪了。我一遍又一遍地肯定,然而答案有多篤定,只有我心里明白。
宮內的奴才在受審訊時有一種自盡的方法,便是在指甲里藏鶴頂紅,在不想連累他人時服下。
那天,在我看見舒昭昭指甲里的一抹紅時,就已經(jīng)下定決心,拼盡所有力量也要護她安穩(wě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