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菲
(作者單位:黑龍江大學文學院)
災害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主題,側重于描寫災難給人造成的巨大傷痛。大多數(shù)的災難文學通過描寫災難發(fā)生時人們所受到的身體損傷以及災難過后人們所承受的精神折磨,表現(xiàn)出作家強烈的人文關懷。然而,《溫故一九四二》與一般的災難文學的創(chuàng)傷敘事不同,①它運用了反諷的敘事手法,以一種輕松幽默的敘述方式在作家的情感真實與文本真實之間形成悖逆,于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中表現(xiàn)出作品深刻的思想內蘊。
反諷的形式多種多樣,而且大致可以分為兩類:由情景而生的和由語言而生的反諷。②除以上兩種反諷類型,《溫故一九四二》還在結構上運用了反諷手法。結構反諷首先就體現(xiàn)在小說的題目上:“溫故”,出自“溫故而知新”,本義是指復習學過的知識。既然它表達的是對歷史的回顧,那就說明這段歷史應該是被載入史冊的。然而,《溫故一九四二》作為一部調查體小說,意在還原被遮蔽的災荒歷史,在此種語境下使用“溫故”這個詞,就使小說在題目與內容之間形成了一種藝術張力,在結構上達到反諷的藝術效果。另外,劉震云在構建小說情節(jié)的過程中穿插了大量的新聞報道,使文章的結構在真實與虛假之中形成反諷。大量報道的穿插實際上是一種無奈之舉,它迫于敘述者在回到1942年探尋真相時遇到的一些阻礙——在活人中打撈歷史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饑荒的親歷者對這場災難幾乎是沒有記憶的,受訪時他們滔滔不絕的只是記憶中的感性部分。③作家用真實的新聞報道反襯災民集體性的歷史“失憶”,通過對歷史的重塑展露出被遺忘的民族傷痛。與記憶的主觀感性相反,真實性是新聞報道最應該遵循的原則。然而在當時政治語境的規(guī)約下,報道是真是假難以分辨。劉震云將外國的真實報道與國內的虛假報道混雜在一起,于混亂的敘事結構中凸顯歷史的真實。
言語反諷是指在小說的某一局部,敘述者表面上說了一種意思,而實際上卻是指另外一種意思。④語言作為小說的外殼,可以通過反諷的形式將作家的真實意圖與情感隱匿在文本的淺層表意之下。《溫故一九四二》的敘述語言延續(xù)了劉震云小說創(chuàng)作慣有的幽默與詼諧的風格。在被政治權力話語塑造的歷史中丘吉爾感冒是大事、甘地絕食是大事、宋美齡訪美是大事,死了三百萬災民的河南旱災反而是小事。小說運用了大量的筆墨對蔣介石當時的決策進行辯護,通過對當時國際政治環(huán)境的例證分析反復強調政治權力話語的合理性。劉震云在文本展開的過程中將“大”說成“小”,將“反”說成“正”,詞義的顛覆構成了小說敘述語言的反諷。言語反諷是作家對文本表層意義的否定,意欲引發(fā)讀者思考進而體會小說的言外之意,挖掘出作家潛藏在文本深處的真正意圖。實際上,劉震云在對歷史貌似理解支持的表述方式中暗含著戲謔與嘲弄的態(tài)度,在作家與文本的矛盾沖突之中對歷史話語本身提出質疑。語言的反諷撕開了小說的喜劇性外衣,還原出最真實的歷史,將災難的悲劇性實質暴露出來:大旱之年,收成欠佳,災民賣妻賣女、易子而食,官員卻山珍海味、窮奢極侈。吃的問題,一直以來只困擾著那些被遺忘在歷史長河中的普通百姓,他們才是災難的最終承受者。
與言語反諷不同,情境反諷是作家針對小說整體進行的一種反諷,它表現(xiàn)為小說在主旨、情節(jié)等方面形成的內在張力。情境反諷注重讀者的觀察體驗,敘述者只是以旁觀者的立場將戲劇性的情節(jié)展現(xiàn)給讀者,隱含在作品整體與局部之間的裂隙需要讀者自己去發(fā)掘。⑤在《溫故一九四二》中,情境反諷首先體現(xiàn)為人物形象的語言與行為的不一致性。小說中塑造的蔣介石屬于被反諷的人物形象,作家在情節(jié)展開的過程中通過人物言行上的矛盾揭示出蔣介石虛偽冷酷的真實面目。表面上看來,蔣介石在當時緊張激烈的國際政治環(huán)境下忙于處理上層政治的重大問題,無暇顧及河南災民。實際上,他只是想維持自己至上的權力,不讓歷史向著不利于他的方向發(fā)展,殊不知他的無為已經(jīng)使歷史掙脫了原本的軌跡。其次,情境反諷體現(xiàn)為小說中人物的期望與事態(tài)發(fā)展的悖反。它表現(xiàn)為人物原本依據(jù)自己的利益與計劃盤算著未來,然而事情并沒有按照人物設想的方向發(fā)展,最終事與愿違?!稖毓室痪潘亩分械木葹男袆泳腕w現(xiàn)了這種反諷。蔣介石對河南災情的嚴峻形勢一清二楚,卻坐視不理,對如實報道災情的記者與雜志施壓,強迫全國人民裝聾作啞。然而,白修德的出現(xiàn)改變了事情的走向,蔣介石被迫對河南進行救災。白修德的洋洋自得與蔣介石的有口難言互為映襯,加深了小說的反諷力度。
耀斯在《審美經(jīng)驗與文學闡釋》中寫道:“小說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其最高成就都是反諷性作品?!薄稖毓室痪潘亩烦晒Φ剡\用了反諷的敘事技巧,把作家的情感巧妙地隱藏起來,不動聲色地將正統(tǒng)歷史“袪魅”,揭露出1942年政治的黑暗,在還原被遮蔽的民間歷史的同時進行追問:到底是三百萬人的性命重要還是所謂的國際政治重要?
①張?zhí)脮缎撵`廢墟上的審美救贖——當代災害文學創(chuàng)傷敘事考察》[J],《社會科學》,2018年第 12期,第167-175頁。
②[英]羅吉·福勒《現(xiàn)代西方文學批評術語詞典》[M],袁德成譯,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44頁。
③周文寧《〈溫故一九四二〉的歷史書寫與記憶重塑》[J],《大眾文藝》,2019年第 12期,第 14-15頁。
④楊鈞《試論小說中反諷的四種類型》[J],《學術交流》,1994年第6期,第64-68頁。
⑤金慧敏《“嚴肅的游戲”》[D],鄭州大學2006年碩士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