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浩
螺螄,大多生長在江、河、湖泊之中,個體有大有小。生長在湖泊、池沼邊緣上的螺螄,如蝸牛般大小,老家人叫作“嚕侖兒”。方言里的“田螺”指生長在田洼、溝渠里的螺螄,像大海邊撿拾到的海螺,螺體較大,肚子也大,可以當(dāng)螺號來吹。那時,可羨慕鄰家小朋友的一只螺號了,放嘴巴里一吹,“嗚嗚嗚”直響,像古代有軍情時發(fā)出的信號,又像將士出征時沖鋒的號角。
五六歲時,一到傍晚,趁祖母干活不注意,脫下拖鞋,顧不得提起褲腳,光著腳丫子,溜到河岸邊摸螺螄。微風(fēng)吹拂,水波蕩漾,沒過膝蓋,波紋向水面四周散去,漾起的漣漪親吻著我的腿彎彎,一陣陣酥麻酥麻的發(fā)癢,涼絲絲的。雙手在青石板臺階下摸著,兩眼貪婪地看著身邊蘆葦和楊樹根上的螺螄?!鞍パ健薄鞍パ健保∈忠魂囥@心的疼痛,原來是一只大龍蝦,可能覺得侵占了它的領(lǐng)地而狠狠地咬了我一口。河水清澈,水中小魚歷歷可數(shù),調(diào)皮的小魚兒游到東,游到西,偶爾撞一下我的腿,又親吻一下我的腳丫,腳底癢癢的,心里也癢癢的。沒多會兒,口袋里就裝滿了螺螄,鼓鼓的。
河岸的臺階上布滿青苔,一不小心就會滑倒,掉進河里。一看到我們濕了的褲腳,祖母就知道我們到河邊去玩了。她常用鄰村某個孩子到河邊玩溺水死亡的事來嚇唬我們。后來,說多了,這一套不管用了,就編出河里“水猴子”的故事,河底有一只力大無窮的水猴子,小孩兒靠近河邊,就會被它拖走。
剛摸上來的螺螄,表面黏,有層青苔,看起來臟臟的。圓蓋緊貼著的膜片叫作厴,用手一碰,螺螄便把身體收縮在殼里,并用厴將殼緊緊護住。養(yǎng)在深口的盆子里,滴上幾滴油,讓螺螄把泥沙吐凈,吃的時候才不磣牙。祖母拿老虎鉗將螺螄的尾部剪下一個小小的口子,剪口后的螺螄煮熟后更容易入味,只輕輕一吸就進嘴啦。如果湯汁留得多一些,炒好浸在汁里隔一天再吃,更入味啦!咬下后邊尖的部分,螺螄肉軟軟的,螺螄頭又頗有嚼頭??粗∩剿频穆輾?,心里面別提有多滿足了。
這小小的螺螄肉,早已令詩人們回味無窮,思緒遐飛。南宋韓元吉作《食田螺》:“含漿與文蛤,未易較先后。吾生亦何為,甘此味豈厚?!泵耖g還流傳著“田螺姑娘”的故事,青年去地里勞動,回家卻見到灶上有香噴噴的米飯,廚房里有美味可口的魚肉蔬菜,茶壺里有燒開的熱水,后來得知做飯的是田螺姑娘?,F(xiàn)在,聽到朋友們夸誰是勤勞善良的“田螺姑娘”,就覺得格外親切。
常坐在祖父劃的船上,一起去撈河蚌。那專門制成的耙子,一耙子下去,隨著污泥帶上來的是河蚌,中間還夾著不少螺螄。平日里,一家人通常吃不掉,鄰里之間互相贈送著。螺螄稍少些,打魚的人放出鸕鶿,去啄食河里面的小螺螄,吸引了不少圍觀的孩子。有螺螄的夏天,里下河人別提有多開心了。離家的這幾年里,祖母用祖父留下來的道籠捕螺螄,一個一個洗刷干凈,放在冰箱里,積攢起來,給回去的我們吃。今年清明前,她也離開了我們,和祖父在天堂團聚去了。祖父會不會還像活著的時候,來一壺小酒,就著花生米,吸著祖母炒的螺螄,念叨一句“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里一青螺”?
我們那里把梔子花叫作梔花,方言“梔”讀“季”,“季花,季花”,讀著,讀著,很長一段時間,錯把梔子花當(dāng)作了月季花。梔子花的花期說長也長,五六月份開花,一直到八月;說短也短,不似月季月月紅,一年通常開一次花。
宋代楊萬里寫梔子花:“孤姿妍外凈,幽馥暑中寒?!背醵竟?jié),梔子花就開始孕育細小的花苞。老人們說,梔子花里藏著一方獨特的世界,孕育越久的花苞,花朵開得越大,香味也越芬芳。梔子花的花瓣不及茉莉般婉約秀氣,大大方方地綻放著。花開時節(jié),花瓣兒仿佛是一塊久經(jīng)雕琢的翡翠,鑲嵌在翠綠色的葉柄上?;ㄐ就鲁瞿埸S色的花蕊,放眼望去,好似白色綢緞上點綴著黃色的絲線,又如黃鶯的眼睛那般閃亮。
而梔子花的香味比茉莉花更為濃烈、持久。梔子花開的季節(jié),鄉(xiāng)下的小姑娘們紛紛摘下一朵噴香的梔子花,戴在頭上,插在發(fā)間,四處炫耀著,花美,人更美!小小子們也掐了個枝頭,一會兒穿梭在田埂邊的溝渠旁,一會兒直往家里跑,哪里顧得上赤著的腳呀。摘下一兩朵,放在家里,養(yǎng)在花瓶里,空氣中到處氤氳著梔子花的香氣。村莊里滿載著歡歌笑語,就像那首熟悉的《梔子花開》:“梔子花開啊開,梔子花開啊開,像晶瑩的浪花盛開在我的心海?!?/p>
假期回鄉(xiāng),坐在長途大巴里,火熱的太陽炙烤著大地,車廂里高溫夾雜著一股子汗臭味,幾個婦人在車里說著自己的家鄉(xiāng)話,不停不休。坐在車里的人們聒噪不安,這時大巴司機的女人從中途遞上來一盆梔子花。風(fēng)吹過,空氣中有梔子花的芬芳飄過,洗滌著盛夏的煩躁不安,人們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而濃郁的梔子花香,也頓時讓車里的空氣清新了許多。
季羨林在德國待了十一年,心心念念地想著燕園里面的那一株梔子花。他寫道:“這一下子讓我回憶起十幾年前西單的梔子花和茉莉花的香氣。當(dāng)時我是一個十九歲的大孩子,現(xiàn)在成了中年人?!睏d子花香留在他的心中,印在他的腦海里。
老宅院原有一株梔子樹,搬遷時,誤以為它已經(jīng)死了,誰知第二年枝頭竟冒出了喜人的花苞。它的葉片四季常青,歷經(jīng)風(fēng)霜雨雪、蟲害、移植,依舊翠綠不改。這讓我想起一個出嫁的女人,齒白唇紅,扎著麻花辮兒,出嫁那天執(zhí)意在梳妝盒里塞上梔子花,嫁入袁氏大戶人家。誰曾料想,二十歲時,大女兒患病早夭,隨后丈夫又去世,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她和她的五個孩子只能擠在昔日的兩間茅草屋里。
但她就像這梔子花,有著平淡素雅的外表,卻蘊涵著堅韌剛強、樸實純潔的品質(zhì)。她辛苦地拉扯著五個兒女。記得她走的時候,六月梔子花開得那么絢麗,她的衣服洗得和梔子花那樣白。
很多年過去了,被移栽的那戶人家,早已人去樓空,子女都去了很遠的地方落地開花。院宅里的梔子花不知道去往何方,但梔子花和那如梔子花般的女人,我卻一直記得。年少時讀杜甫的“梔子比眾木,人間誠未多”,我以為是寫花美,原來詩人是想記住梔子花的情意?;ㄔ履昴曛幌嗨疲瑯湟矔浀米∷南?。
我小心摘下一朵,放在手心,熟悉的感覺,在心頭漫漶。
動人情意處,梔子花落。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