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紅紅
一輪瘦小的月亮掛在窗欞間,月光照進(jìn)來,好亮,卻也好寂寞。冬天的月亮就是這樣清冷。記得去年冬天的時候還忐忑不安,但那時卻是幸福滿滿。
記憶中小時候看冬天的月亮?xí)r,就是害怕。因?yàn)槟菚r最怕冬天睡覺前要上廁所,天越冷,月亮就顯得格外的亮,星星也一閃一閃的,把天空點(diǎn)綴得深邃又高遠(yuǎn)。有時還有一兩顆流星掃過天際,更會讓人充滿無限遐想。月亮照得對面的山越發(fā)的黑幽,棗樹枝丫也黑黝黝的,像個老人的手臂。偶爾有幾聲貓頭鷹的叫聲,那就慘了,嚇得自己保準(zhǔn)得大聲叫:爸媽,快給我送點(diǎn)手紙。事實(shí)上我是拿著的,只是害怕了而已。這時最盼望能聽見夜晚到別家逛回家的鄰居,聲音悉悉索索,由遠(yuǎn)及近,一束手電筒光照著回家的路。這時自己就會抓緊時間,用最快的速度站起來跑回家,坐在炕上心還砰砰直跳呢!
冬天晚上亮燈的窯洞卻溫馨極了,燈光透過窗戶紙照出來,暖暖的,朦朦朧朧的,好像能給月亮帶出故事似的。窗戶隔音不好,窯洞里有小孩打鬧的,有大人們高談闊論的,更多的時候是有一聲無一聲的一家人日常的生活瑣事罷了!
如果能下一場大雪,那月亮就更冷了。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不知是月亮的光芒還是雪的光澤,到處一片光亮,毫無遮攔。那時的月亮就如同今天的一樣,孤孤單單的,在浩瀚無垠的天地間獨(dú)自堅(jiān)守。
如果有一個人去世,墻頭那一卷生前的貼身衣物,墻角那一簇代表年齡的白色歲歲紙,在月光的沐浴下,異常的安靜,安靜得幾乎要立即化為一堆塵土,早早歸于萬物間。靈柩也伴著月光,越發(fā)安靜,莊重,世間萬物皆可棄,唯有月亮最虔誠。如果守靈,靈前那兩盞小燈,天空的月亮和守靈人就是逝者最后的溫暖。白的孝服、白色的紙、白的月光。記得一個鄰居壯年去世,我每天早上上學(xué)都要經(jīng)過那里,有月光,就看見那簇窄小的歲歲紙?zhí)貏e孤單,特別安靜,特別委屈,和他留下的那個孩子一樣。
冬天的月亮最熱鬧的時候就怕是臘月快過年那會吧!進(jìn)入臘月,家家戶戶都忙著準(zhǔn)備過年,月亮柔柔地照著院子下方那個大瓷盆里的幾斤五花肉、坐墩肉,還有煮好的羊下水,雖然凍得瓷杠杠的,但女人還是擔(dān)心被貓啊狗的叼走,每晚都要在月光下檢查一遍才放心。孩子們放假了,興奮得遲遲不肯入睡。有時遇上做年飯,窯洞的門時不時地開,門簾也搭起來,這時一股透著米香、棗香或者肉香的熱氣就哄的一下冒出來,升騰到天空中。這保準(zhǔn)是最后一鍋米饃饃蒸熟了,或者說蒸的“八碗”。正好趕上明早去娘家,帶上一份給爸媽嘗嘗。那時天空的月亮雖細(xì)細(xì)的,但看起來倒像是一個老人笑瞇瞇的眼睛。
自從住進(jìn)樓房后,就很少看到月亮了,我想,每天晚上家家戶戶都拉上了厚厚的窗簾,月亮應(yīng)該更孤獨(dú)了吧!但城市里那些為生計而奔波的人,為愛而堅(jiān)守的人卻不一樣,他們和月亮一起,見證著今天、明天和未來……也許她今天又加班晚了,也許他最后一份夜宵要送遲了;有時有起得很早的清潔工,有時有獨(dú)坐街頭失戀的愛人。他們只顧著急匆匆趕路和傷心,都來不及抬頭看一眼那彎窄窄的月亮。沒有交流,只有陪伴。唯一的一次交流,也許就是那個流浪漢,他自言自語,對著月亮又是說又是笑……
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開始再沒有抬頭看一眼月亮,也不記得從哪一天開始再沒有月光照在身上了,但月亮從來都在照古今,不會因?yàn)槿藶槎淖?。它冷眼旁觀著世間的悲歡離合、愛恨情仇。此時的月亮照著你我,又一個新年要來了。只愿世間能多一點(diǎn)溫暖,讓月亮多一份熱鬧,從此不再孤獨(dú)!
桃花源
朋友說帶我去一處好地方。大城市哪里沒去過,什么好地方?正納悶著,僅僅幾分鐘的車程,我們就遠(yuǎn)離了繁華鬧市,出了柏油路,下了一個坡,拐進(jìn)一條小路。是一個村莊。因?yàn)殡x城近,人們大都搬走了,只零星看見幾戶人家門前養(yǎng)著豬羊,村莊一片安寧。
下車后,只見一座拱形小橋通往村莊,小橋上簡單的木制欄桿,生生多出幾分韻味來。橋下潺潺的流水,叮咚作響,正值盛夏,流水清澈無比,水下沙子清晰可見,水草翠綠搖曳,讓人心中頓覺涼爽無比。河岸邊幾株垂柳斜斜地歪著,枝葉幾乎要垂到河水里,像是幾位梳妝打扮的姑娘,又像是為河中的魚兒遮風(fēng)擋雨的大哥哥。正望著河水發(fā)呆時,朋友說別看了,村里還有更美的風(fēng)景呢!緊隨其后,我們走進(jìn)一片平整的田地,滿目綠意,玉米、瓜果長得綠油油的。田地的盡頭,是村莊的窯洞,說是窯洞也不是,只是依山而建的八卡房子,里面是窯洞造型。幾戶人家錯落有致地分布在不高的山上,山也稱不上山,地勢較高的坡而已。看見一個女人,急忙問,這里哪里有一排十幾孔窯洞,女人稱,你們問得恐怕就是上面那一排,人都搬走了,你們找人嗎?我們沿著一條石子路向上走著,門口有幾棵大樹,圍墻坍塌,只剩隱隱約約可見的模樣,院子里半人高的草。站在大門口朝遠(yuǎn)處看,下面的田地一個方格一個方格,流水小橋盡收眼底,真是依山傍水的好地方,再朝遠(yuǎn)處看,鬧市里的高樓大廈,隱隱約約只能看見露個頭頂。
朋友說,故鄉(xiāng)回不去了,日后就租這一院窯洞,養(yǎng)花種菜度過余生。把這些大樹砍了再整理一下院落就可以住人了。我心里想,留著吧,有樹,有老樹的村莊才是活的村莊。斗轉(zhuǎn)星移,不管主人如何更迭,這些老樹都是最忠實(shí)的留守者,留著吧!
朋友還說,在山頂上種上滿山的桃樹,春天邀三五好友,賞桃花,喝桃花酒,風(fēng)一吹看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桃花雨。還能再釣幾條魚,生活多好?。?/p>
我說,這是桃花源??!四面環(huán)山的村莊儼然是現(xiàn)實(shí)中的桃花源啊。后來因?yàn)榉N種變故,朋友的桃花源夢想破滅了,我感覺很可惜。
算了吧,不如心中建一座桃花源。小時候,夢想著走出大山,能在燈火輝煌的大城市奮斗,過著鄰居大媽眼中的白領(lǐng)生活。其實(shí)大多數(shù)的我們是平凡的,過著擠著公交、交著房貸、吃著外賣的生活,正如電視劇《蝸居》中,海萍說,以為在上海生活,我們就可以看到大型博物館,觀看音樂會……其實(shí)生活在大城市的她們無錢去高檔商場消費(fèi),無暇去文化館消遣,那些地標(biāo)性的輝煌建筑,也只能遠(yuǎn)遠(yuǎn)地瞟幾眼。慢慢長大的我們何嘗不是?懷念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想念村莊那裊裊炊煙,那蜿蜒小路,還有一聲一聲喚著自己乳名的父母,心中的桃花源!
于是懷揣著心中這一方桃花源,感嘆還好心中有桃花源,才能為艱辛而平凡的生活注入力量,不至于走著走著就散了、淡了、累了……
蒸出的日月
走進(jìn)陜北的窯洞,家家都有一口或大或小的鐵鍋。精致的方方灶臺上鑲嵌著一口黑黝黝的鐵鍋,鍋上蓋著擦得锃亮的鍋蓋,灶臺一頭連著炕。這是陜北每戶溫情人家最平凡的布置。
家家戶戶,祖祖輩輩,陜北人在這口大鍋里,蒸煮著全家人的口糧,蒸煮著全家人的日月。陜北人愛吃蒸食,陜北女人最擅長的也是蒸食。
不管是蒸糕、蒸黃米饃饃,還是從巧婦手里團(tuán)轉(zhuǎn)出的白花花的饅頭。大家一切都喜歡用蒸,不管是紅白喜事上的蒸八碗,還是年關(guān)臘月里的蒸棗山山、蒸蛇盤兔兔。就是每個平凡的早晨,普通老百姓最愛吃的也是蒸擦擦,或是蒸黑楞楞,用土豆和面粉的完美結(jié)合,來喂養(yǎng)陜北人的胃。小時候,最期待的是揭開鍋,在逐漸散開的蒸汽下,可以看見“開了花”的白饅頭、洋芋擦擦,最驚喜的是旁邊的白瓷碗里放著半碗冒著油花的豬肉片。豬肉是蒸前切成片,撒上蔥花、鹽、花椒面,澆上少許醬油一塊蒸,這樣的早飯就是最完美的。肉香伴著軟糯的洋芋,吃起來就是踏實(shí)。
蒸伴隨著陜北人的春夏秋冬,伴隨在陜北人的日日月月當(dāng)中。
第一場春雨后,光禿禿的黃土高坡上幾乎看不到一點(diǎn)綠意,但窯洞的大鍋里卻有了由地軟、豆芽、土豆泥做成餡的地軟包子,人們把第一縷春光精心蒸熟,喚醒了沉睡一冬的身體。清明節(jié),一群群栩栩如生的面燕燕在大鍋里活蹦亂跳,這一定是春風(fēng)的呼喚。面燕燕通過大鍋的“孵化”,成為春天的使者,為陜北人帶來了希望。
當(dāng)院子里大槐樹上的槐花,顫悠悠晃人眼的時候,大鍋里飄出的必定是蒸槐花的香氣,遠(yuǎn)遠(yuǎn)地飄在村莊的上空,與槐花的香氣縈繞纏結(jié),惹得放學(xué)回家的孩兒遠(yuǎn)遠(yuǎn)就開始吞口水了。當(dāng)院子里大棗樹上喜鵲嘰嘰喳喳歡叫的時候,大鍋里一定忙活著黃蘿卜肉餡的大包子,迎接遠(yuǎn)道而來的貴客。
夏天,菜園里的西紅柿像一個個小紅燈籠,成熟了一時吃不完。人們就把西紅柿蒸熟,剝皮、搗碎,裝在玻璃瓶里,密封放在大鍋里蒸,把夏天儲存起來,在以后的日子里慢慢回味。秋天,當(dāng)山坡上的紅棗、梨子一嘟嚕一嘟嚕擠滿枝頭的時候,老人和小兒也嘴饞了,可生吃又害怕消化不了。不當(dāng)緊,在蒸饅頭的時候抓一把通紅紅棗,丟一兩顆梨果,老人和小兒就可以坐在炕頭剝?nèi)ナ旒t棗的外衣,把綿綿軟軟的果肉填進(jìn)嘴里,再把甜得冒蜜的梨子送給味蕾。
蒸,最當(dāng)緊的是火候。人們把需要蒸的食材細(xì)心準(zhǔn)備好,放進(jìn)鍋后,一定要緊火燒,鍋底的硬柴燒得噼里啪啦響,旺旺的火舌舔著鍋底,映亮了女人的臉。當(dāng)鍋里的水咕嚕咕嚕開始翻騰時,蒸汽便迫不及待地鉆出了鍋蓋向上升騰,不一會功夫,每家每戶的窯洞就籠罩在一片氤氳之中。這時,老人已經(jīng)坐在上上桌,孩子已經(jīng)拿著碗筷等不及了,“受苦人”也已經(jīng)洗凈塵土,就等女人揭開鍋蓋,揭開這蒸蒸日上的好日月!
其實(shí),做事和蒸食不是一樣的道理嗎?每件事情做之前,我們總會細(xì)心地準(zhǔn)備好前提工作,然后一定是一鼓作氣“緊火燒”,最后才用慢火一氣一氣“蒸熟”,這緊火候的心勁、慢火候的韌勁,只因老人說過的一句老話,“一直用緊火做出的飯容易夾生啊”,況且那慢火候不也是“慢工出細(xì)活”的道理嗎?
蒸著食,做著事,斗轉(zhuǎn)星移……
鍋里蒸著,院落里牙牙學(xué)語的小孩走出了大山!
鍋里蒸著,炕桌旁盤腿坐上了新媳婦!
鍋里蒸著,老人的靈柩在戚戚然中扶上了山!
鍋里蒸著,遠(yuǎn)歸的游子就有了回家的方向!
鍋里蒸著,大火燒小火燒的薪火就不會斷!
鍋里蒸著,陜北人做事的勁頭就不會減!
鍋里蒸著,好日子還會遠(yuǎn)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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