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輝
對于究竟是該喜歡還是該不喜歡歷史,我不知道。我只能真切地感受到屬于自己的歷史,那生命的閱歷和人生的過往。但我知道,我不喜歡教科書中的歷史,因為它的久遠、不真實性及不可觸摸。
于我,明朝的歷史卻是個例外。明朝的那些事有些荒誕,也有幾分可愛,更有幾分悲涼與刻骨的痛。我之所以對明代的歷史感興趣,是因為在近600年前的明朝,發(fā)生在我的家鄉(xiāng)岳陽的那些尚書們身上的,近于悲摧的過往。他們生前為治理國家勞心費神,立下了汗馬功勞,卻一個個被奸佞小人迫害,或死于非命,尸骨未存;或墓冢被毀,祭祀無門。他們生前的卓越功勛和高風亮節(jié)與死后的功名盡失和悲慘凄涼形成鮮明對比,這種破敗和荒涼深深地刺痛了我,讓我心里升起一種莫名的悲憤和隱痛。
歷史風塵的刀鋒割裂光陰,昏庸無道的思想傾軋人性。在隱痛的光陰深處,在這些家鄉(xiāng)古圣先賢的身上,演繹出幾多悲喜交集而又超塵出世的故事。讓我不得不站在城市的某扇窗口回望、斷想,目光穿透歲月的塵埃和陰霾,久久棲息在那一處歷史的罅隙和光陰的斷層,繼而沉溺其中,欲語還休。
靜臥在時光之外的村莊
我是一不小心走進這座名不見經(jīng)傳的村莊的。我的腳步有點突兀,甚至有點不知所措,我懷疑我們紛亂的腳步是不是會驚擾村莊的好夢。說起來,這個村莊的存在是與一個人密不可分的。也可以說,正是有了這個人,我們才看到眼前這個青山綠水、花木扶疏、鳥語花香、雞犬相聞的小世界——他便是明朝戶部尚書楊一鵬。說來慚愧,我的老家與楊一鵬故里原系同縣,與之相去也不過二三十里地。參加工作后,我也常到云溪走動,卻不知此地出了這樣一位曾經(jīng)叱咤風云、鼎鼎大名的人物。這或許就是我腳步唐突、心情忐忑不安的由頭吧。這次能與他在時隔近四百年后初次相遇,是不是冥冥中的一種注定呢?
于夏日的午后,迎著涼爽的清風,我一步一步走近村莊,走近一個沉睡經(jīng)年的夢。而村莊是卻以一種寵辱不驚、神定氣閑的姿態(tài)歡迎我們的到來。一下車,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路邊一塊書有“明朝戶部尚書楊一鵬故里”的高大石碑。簡單的十一個漢字,彰顯的是一種身份的顯赫和一段歷史的記憶,以及一個村莊的內(nèi)涵。一個人與一塊碑,指引我大步走向村莊深處。我讀出了碑中蘊含的神秘力量,也許,正是這力量凝聚成石碑,緊握成拳頭,高高豎起一個家族的信念和傳承。
路邊是一處高低起落、花葉相映的荷塘。風吹過,送來陣陣若有若無的清香。荷塘邊,一些不知名的野花,點綴其間,野草隨意生長,讓荷塘的塘堤長成一條長長的綠絨毯。走過不長的荷塘,穿過一個鐵路涵洞,一個小小的村落就跳進眼簾。放眼望去,滿目青山秀。過得鐵路路口,路邊兩只戴著紅綢子的石獅,口含寶珠,怒目圓睜,細心地打量并審視著每一位闖入村莊的人。路的兩旁栽滿了樹,隨風搖曳,遠處近處房屋三三兩兩,而路邊兩攤池水碧波蕩漾,讓人仿若進入世外桃源。繼續(xù)往前走,傳統(tǒng)文化的古色古香撲面而來,引領我們駐足。一堵約500米長、由清一色青石雕琢的文化墻上,篆刻著《楊氏宗族十訓》、謳歌楊一鵬生平風范的詩詞,及楊尚書勸勉勸誡后人做人做事的經(jīng)典遺墨等。這一長溜或俊朗飄逸、或雄渾古樸的詩詞碑刻,無一不將楊一鵬這位明朝風流人物的高風亮節(jié)、豐功偉績吟詠歌唱。而路旁,有個人卻一直默立不語,并不和我們同行。他頭戴官帽,身穿朝服,兩目朝前,臉上神情安詳,微微翹起的嘴角,似乎又流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不滿和哀怨。這人就是這個村莊的靈魂——楊一鵬。他在歷史的風塵中,站成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石刻人像,正雙手相合,如上朝獻笏狀,他這是又在為誰向四百年前的皇帝老兒冒險啟奏和據(jù)理力爭呢?
見我在楊一鵬石像前撫石像默立,良久不去,一位年長的楊氏后裔走上前,跟我聊起了他的這位先輩。據(jù)他介紹,楊一鵬字大友,號昆岑,臨湘云溪(今岳陽市云溪區(qū))人。他天性耿直,幼時聰明好學,詩書過目不忘。明神宗萬歷三十八年(1610)進士,初任成都司李。任內(nèi),播州(今貴陽遵義)一帶出現(xiàn)動亂,朝廷欲調(diào)兵圍剿。楊一鵬主張采取安撫政策,結果未動一兵而使播州平定。不久,一些在四川采辦“皇木”的差吏乘機敲詐地方百姓,致使民怨四起。他聞訊后,立即命令統(tǒng)一價格,不許亂派,毫不留情地打擊不法行為,贏得了四川百姓的信賴。由于他在四川政績顯著,被升為吏部郎中。他執(zhí)政掌權,量才授官,謝絕謀私欲圖進身之人,又升任大理寺丞。楊一鵬大義正直的行為,使貪官污吏恨之切齒。一貫陷害忠良的魏忠賢,結黨害楊,未果后被誅,朝廷更加信任楊一鵬,稱他才高德厚,授為兵部左右侍郎,署尚書事。楊一鵬不懼權勢,冒死直諫,寫《直陳朝政疏》,檢查官員中一些腐敗行為。崇禎年間,襄城長官李守锜虛報兵額,貪污軍餉,楊一鵬憤怒以對,上書彈劾。崇禎因此又升他為戶部尚書,總督漕運,兼巡撫鳳陽。只可惜,他后來遭惡人陷害,不得善終。老漢嘆息著點燃一支煙,抽了兩口后又幽幽地說,楊一鵬死后,明代的后人為紀念他,雕刻了許多石像生。現(xiàn)遺留有石人、石馬、石羊各一對,就立在我們進村道路的兩側。前一個石翁仲勉強還能看出大體形狀,后一個已經(jīng)破損嚴重,據(jù)說是日本人的子彈打的。石翁仲上,殘留著一排排不太規(guī)則的溝漕和風蝕雨涮的印記,那面目全非的石身,無聲地訴說著歲月的滄桑和命運的坎坷。翁仲身后的石馬呈站立狀,背著馬甲,頸戴石鈴,設置在中間兩側。好像隨時準備護送主人踏上征程。而石羊呈蹲狀,設置在后面兩側。這些石人石馬石羊皆為祁陽石構成,雕工精美,設計精巧,惟妙惟肖,頗具明代石雕風格,足以彰顯主人身體的尊貴與顯赫。
說完,老漢又帶領我走進村莊深處。他邊走邊講,當義務的講解員。我們一路走過古井和水塘,在古皂莢樹逗留,于古樟樹下駐足,圍繞村落停停走走。但見眼前的村莊,山青水碧、花木蔥郁、雞犬相戲,幾處民舍錯落有致地點綴其間,人們悠閑自在,和諧相處,不為雞毛蒜皮的瑣碎小事煩惱,也不因蠅頭小利的丁點私欲動粗,生活在此地宛如置身世外桃源。自然生態(tài)的美好讓村莊寧靜安詳、美麗端莊,而人居的和諧更讓村莊與世無爭、寵辱不驚。楊一鵬生前留下的《楊氏宗族十訓》讓楊氏后裔保持了良好的民風,現(xiàn)在他的后裔又自發(fā)制定了《組規(guī)民約》,用家規(guī)家訓來建設“生態(tài)文明,幸福宜居”的居家環(huán)境,用傳統(tǒng)文化力量來構建“孝為先、和為貴、善為上”的道德秩序。在這樣一個百十號人的村莊,人與自然和諧相處,人與人之間不計得失,心與心之間沒有隔膜,世事之美好,莫若如此?在老漢的講述中,置身這片充滿文化傳承和家族自信的山水,尚書的形象逐漸在我眼前豐滿起來。
不拜尚書墓就白來楊一鵬故里。尚書楊一鵬墓在進村左側山頭的小山坡上,路程不遠。一口氣沿百十級石階快步蜿蜒而上,及至身上出汗,腳膝發(fā)酸時,我才好不容易見了這個村莊永遠的守護神——楊一鵬的墓地。但見茂林修竹間,空出一開闊地,尚書靜靜地躺成家鄉(xiāng)的一處小土堆。尚書墓地坐東朝西,依山傍水,前面有農(nóng)戶和山田水地。墓前設置一個由青石構成的古香爐。墓碑兩側各刻有其生平和畫像,墓上書“亮端品才”四個大字,下置一聯(lián)“天予稟賦功昭日月,官授尚書德澤后世”,應是對其人品和人生最有力的詮釋和注解。于墓前靜立,我眼前依稀就浮現(xiàn)出四百年前那一段風云變幻的歲月。
崇禎八年(1635),農(nóng)民起義軍攻克鳳陽,焚毀了皇陵,皇上震怒。時任戶部尚書、署總督漕運、兼鳳陽巡撫的楊一鵬和巡按吳振纓自是責任難逃?!拔萋┢m連夜雨”,總督京營戎政李守锜等趁機上書,告楊一鵬瀆職。崇禎皇帝下詔處斬楊一鵬,割頭懸街示眾。楊一鵬被處死,后其長子楊昌朝著《忠冤錄》為其鳴冤。崇禎十六年(1643)春,崇禎皇帝念其為四朝元老,輔國有功,詔復原職,下詔厚葬,并賜葬金頭一個。在明朝那段風云際會的崢嶸歲月,楊一鵬雖慘遭斬首,但最終落葉歸根,魂歸故里,與家鄉(xiāng)的青山綠水長相伴,時刻守望家鄉(xiāng),日夜蔭護后人,也算是一種幸運和慰藉吧。
在楊一鵬的墓地前,我叩拜默立了許久,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夏日的風一樣纏繞在心頭。從石碑到石雕再到石墓,是我短暫的朝圣之旅,然而正是這不逾千米的行程和再簡單不過的幾樣石件,卻剪輯了一位尚書的人生,構筑了一位先賢的夢想,樹立起一座精神的豐碑。
站在墓前,放眼四望,不大的村落脈絡分明。村莊四面皆山,與外界僅有一條道路相連,環(huán)形的大山就像合攏的巨大佛掌,村莊就似一個寐著美夢的處子,安詳甜美地在掌中沉睡。在這偏居一隅,近于幽閉的空間里,人們端的是自然之態(tài),修的是中和之性,行的是正大之禮,永遠銘記并遵循先賢的遺訓和人性的良知。生活在此,夫復何求?
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瞬不見,四百年的光陰,彈指一揮間。她遠遠地從那個風云變幻的時代出發(fā),一路風塵仆仆地奔來,跨越萬水千山,在此地似乎找到了一個可以深呼吸、可以長相依的風水寶地,于是,她一頭扎進時光的空隙,摒住了呼吸,隱匿了自己的身影。也于是,時間在這處小小的天地停留,不再向前。而楊一鵬故里——這隱匿于時光之外的村莊,不再有時光的召喚,忘卻了歲月的輪回,不老不少,無悲無喜,處世不亂,寵辱不驚。幾百年來,不受塵世的干擾,沒有世俗的紛爭,家族后人和諧相處,這莫不就是從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記》中走出的世外桃源?
臨水人潔,近荷心香。楊一鵬的美德善言必將和這滿目青山綠水、田田荷香一樣,永遠屹立于蒼天大地間,永久浸潤在后人心田里,時時映照著村莊寂寥而虔誠的夢想。想來,楊一鵬就是隱匿于村莊之中,靜心修道的隱士。四百年來,他日夜固守村莊,熟知村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了解村里發(fā)生的一切,卻緘口不語,笑而不答。楊一鵬是村莊的隱士,也是時光的隱士。而時光是一條平靜流淌的長河,楊一鵬和這個與他一起隱居的村莊只是這條河流上鳧游的匆匆過客,隨光陰起伏,伴風流沉浮。石碑石像生和石墓讓我們感知楊一鵬的靈魂還隱匿在村莊,而村莊里許多的人和事,只在閃念之間便從時光的河流上倏忽而過,悄無聲息地飄流而去?;蛟S,還不能留下一絲痕跡。一個偉大的人物如此,一座秀麗的村莊如此,一個段風云的歲月不亦如此么?
風吹過,山青翠,水碧綠,荷塘依舊。一切沉潛于山水深處,一切又游離于時光之外。包括一個靜臥于時光之外的村莊,和一個站在光陰之外浮想聯(lián)翩的我。
一個人是一塊碑
我站在了尚書墓前,在一個斜陽正好的黃昏。
就像去尚書墓的路一樣,我的心情高低起伏而坑洼不平。尚書墓位于市郊外的一處小山島上。山是螺絲山,墓是尚書墓。山四面環(huán)水,處于一個湖的懷抱中,靜若處子;墓葬于山的一側,碑立于進山的路旁,仰觀流云,俯看湖水,臥聽松濤,夜枕潮聲。
踩著斜陽,披著秋風,我來到螺絲山拜謁方尚書墓冢。說是拜謁,其實也只不過是撫碑默立了一陣而已。但見路邊的荒草叢中,孤獨地立著一塊刻有“方鈍墓”三個隸書字的墓碑。遺憾的是,方尚書的墓冢不復存在,就連一塊土堆也難以找到一絲痕跡。在墓碑反背不到一米處,本該是墓地的地方卻變成了一片菜地,里面種著一些辣椒、茄子和蕻菜之類的蔬菜,尚書的墓冢是再也見不到一絲痕跡了。只有幾個或已破碎和或已斷裂的石人石馬被人棄置在菜地一角。一尊看似尚書的石刻人像,雙手相合,如上朝獻笏狀,頭顱卻被拋在不遠處的老樹下。撥開落葉,尚書露出了慈祥的面容,仿佛有話相談,我叩首拜了三拜,心里突然就升起一種莫名的孤獨和悲涼。
我回到了尚書的墓前。輕輕拂去墓碑反背上的塵土,幾行若隱若現(xiàn)的文字鐫刻著尚書的生平功績。方尚書,名方鈍(公元1488-1577),字仲敏,號礪庵,明代巴陵人。進士出身,累官至戶部尚書。曾在皇帝面前奏準“湖南免山糧”,并在北京建立岳陽會館。嘉靖38年告老回鄉(xiāng),筑紫荊、楓橋二堤,苦修三眼橋。萬歷五年卒,贈太子少保,謚簡肅,葬于城區(qū)東南螺絲山。
于無邊的靜思和默想中,一位荷鋤而歸的老漢正好路過,在得知我是為了拜謁方尚書時,竟然點上一根煙,和我閑聊了起來。通過交談,我進一步了解到了尚書的風雨人生。
原來,方尚書所修的三眼橋與螺絲島上的方鈍墓隔水相望,它已已在風雨中屹立千年,是岳陽家喻戶曉的古橋。因其三孔聯(lián)綴,俗稱三眼橋。據(jù)《岳陽市志》記載,三眼橋始建于宋朝慶歷年(公元1041——1048年)間。公元1562年(嘉靖四十一年),方鈍主持重修三眼橋。全橋為東西走向,長56米,由麻條石砌成,橋中有三孔,每孔跨徑十三米,高十五米。橋面用麻石板鋪墊,兩邊石欄相護。橋兩頭各有石獅一對,栩栩如生。全橋建筑精美,構造堅固。張德容在《重修三眼橋記》中說:“明嘉靖間,知府蕭晚修之,而邑人方鈍贊焉?!敝亟ê蟮娜蹣颍延兴陌俣嗄甑臍v史,任憑風吹浪打,滄海桑田,仍不裂不損。方尚書死后,鄉(xiāng)人把它安葬在面對三眼橋的螺絲山上,說是讓他白天看到漁民劃船,好像向他拱手;晚上看到萬家漁火,恰如給他點燈,以作為對方尚書苦修三眼橋的紀念。游船穿過橋孔,不到半里路便抵達他的墓冢。
上世紀六十年代前,螺絲山四面環(huán)水,酷似一顆青螺立于碧波之中。那時方尚書的墓冢保存完好,石人石馬昂然而立,全是明代風格。墓前有一副石刻對聯(lián):“日受千人拱手,夜觀萬盞明燈?!闭驹谀骨?,放眼南望,三眼橫跨兩岸,引堤垂柳戲水,橋上人車如織,橋下漁船如梭,恰是一幅秀美的山水畫。方尚書從政數(shù)十年,官至一品,可謂一代風流人物,可奸臣嚴嵩的惡意中傷,讓他只好辭官歸隱桑梓。他本可安享晚年,卻不甘寂寞,一心只想為當?shù)匕傩赵旄!K徊活櫚耸啐g,主持鄉(xiāng)里,筑紫荊、楓橋二堤,苦修三眼橋,終壽高九十。不幸的是文革時,墓冢被毀,至今未修。近年,人們?yōu)榱藚⒂^游覽的方便,修了一條土堤通向螺絲山,乘汽車可直達墓前,可游人看到的就只是孤一塊立的石碑和幾個斷頭斷身的石人與石馬了。
1996年,岳興公路改修,政府在三眼橋不到十米的地方另外修建了一座現(xiàn)代化的橋梁“南湖大橋”。二橋并肩而立,一橋年輕,一橋古老,如兩道彩虹,橫臥于南湖水面,成為南湖上獨特的風景。每當夕陽西下時,鷗鳥低飛,輕掠而過,兩橋的倒影便在泛著金色波光的南湖中蕩漾,美麗無比。南湖大橋后,三眼橋已不再是人們的必經(jīng)之路,她靜靜地躺在南湖岸邊,只有西邊的那對石獅仍昂然挺立,像是飽覽滄海桑田,人間冷暖,世態(tài)炎涼的各種變化。偶爾有路人和游人在橋邊小憩,于橋頭閑釣,或是在橋上看夕陽、聽潮聲。古石橋與尚書碑一道走進了人們的記憶,成為城市一段引以為榮的歷史、抑或一道風景和一個地名,成為人們永不磨滅的記憶。
方尚書今天的悲慘境地不禁讓我陷入無邊的沉思之中。雖說我根本就不曾與他謀面,更不知道他的樣子,雖說他在我的頭腦中存在的只是一個簡單的名字,我對他的全部認知就停留在“方鈍”這兩個漢字上而已,但他卻帶給了我沉甸甸的思索。想當年,他曾是一位叱咤風云的大人物,而后,他甘愿化作一抔黃土,平靜地躺在他鐘愛的土地上。而今天,守護尚書墓地的石人石馬已成為殘物,唯有一塊墓碑天風中肅立。更可悲的是,尚書的墓地湮沒于時間深處,就連有幸埋葬他的黃土也蕩然無存。當生命已離去,靈魂已遠走,生命就豎起一塊荒涼的石碑,供后人憑吊。一個人和一塊碑,其背后有幾多辛酸和蒼涼。想來人的生命原本就是一抔黃土,當生命歸于沉寂,生命的高度就只剩下一堆黃土的高度,生命的意義也只剩下一個記載生命符號的石碑。但我眼前這個連黃土也不存在的無墓之碑,卻讓人讀出了它的高大和生命的偉岸。方尚書能不為名利所累,不為錢財羈絆,參悟人生、洗凈鉛華,為了內(nèi)心的那份追求和美好,毅然走出充滿兇險的官場,與他所鐘愛的事業(yè)徹底決裂,在辭官回鄉(xiāng)后,修路架橋,為民造福,其胸襟何等豁達,其品格何等高尚。
如今,三眼橋是不常去了,如今,人們已在離三眼橋不到十米的地方另外修建了一座現(xiàn)代化的橋梁“南湖大橋”。三眼橋被現(xiàn)代飛速發(fā)展的經(jīng)濟社會所遺忘,它與尚書墓一樣孤零零地靜立,靜靜感知時光的蒼涼和世道的嬗變。想想生命其實很短暫,一晃就是一生,而歷史同樣走得很慢,南湖大橋與三眼橋相距不過十米,但歷史從一座古代石橋跨越到另一座現(xiàn)代化橋梁卻用了近五百年,這讓人不得不感慨世事的無常與時光的嬗變,如一江東流水一去而無蹤影。
晚風習習,一抹斜陽將螺絲山揉碎在南湖的碧波中,繼而消溶于四合的暮色里。離開尚書墓時,我的心情平靜而憂郁,就像這將至的夜的黑。路邊的湖水在晚風的吹拂下,泛起陣陣不滅的漣漪,將倒影的山光和樹影一齊推向比湖水更遠處。幾只蝴蝶如秋夢般從眼前滑過,消逝在無始無終的時間里。
我終于沒有回頭,我越走越遠。
走近沉睡經(jīng)年的夢
每次走近城郊的尚書山,總感覺像走近了一個沉睡經(jīng)年的夢。山邊枕南湖,與湖相畔,晨觀日出,夜聽濤聲,靜默于一處人們不曾留意的角落。這尚書山是我上下班的必經(jīng)之路,與我有著深厚的感情。我每次路過,都會有意無意走上山頭,看滿眼翠綠搖曳,聽松濤風中私語,緊張忙碌的心情就隨著這山邊一湖碧水和一脈松濤泊遠,變得平靜而散淡,自在而愜意。
尚書山原名虎形山,為紀念明朝的三位尚書而改為現(xiàn)名。前些年,政府考慮到城市建設和人們生活的需要,高價從開發(fā)商手中贖回土地,廣種花草樹林,修建亭臺樓榭,建成尚書山公園。公園建成后,環(huán)境清幽,綠樹成蔭,花團錦簇;鳥聲清脆悅耳,石徑縱橫交錯,亭閣錯落有致,成為人們休閑養(yǎng)性、親近和享受大自然的好地方。
尚書山抱山臨水、古木參天,秀美自然的風光和歷史的文化遺存讓她充滿了無比的靈氣和魅力。特別是謝尚書和顏尚書的墓葬,更為不大的尚書山涂抹了神秘而滄桑的一筆??上У氖牵嵊诖松降膬晌簧袝哪沟赜钟捎诜N種原因被損毀,至今痕跡全無。
在公園一位朋友的引領下,我來到了二位尚書的墓葬遺址前。在他的講解下,謝尚書的形象逐漸在我心中明晰起來。
謝尚書名謝登之,字汝學,曾與明朝首輔張居正同赴鄉(xiāng)試,舉第一。他們二人同游當時名勝洪山寺時,張居正見謝登之“幾年聞說洪山寺,今日來等第一峰”詩后,夸耀說:“此人名當出我上”,自此與謝登之結為很好的朋友。據(jù)考,謝登之于嘉靖丁未(1547年)成進士,累官至工部尚書。后來張居正任宰相,他也不依附,獨行其志。謝登之死于任上,張居正親往靈堂吊唁,在他家“視其笥,朝裳之外,無他物”,便對其清廉自律十分敬佩,即贈其子以銀,并請準圣旨使謝尚書歸葬故鄉(xiāng)。
尋著一路明媚春陽,賞著一片大好的湖光山色,我們在公園里停停走走,隨意逗留駐足。朋友興致似乎不錯,說到了公園許多美麗的景致和風光,但一說到尚書墓如今的狀況,朋友的口氣就淡了許多。他嘆息著說,原謝尚書墓前有高達兩米的石翁仲和重約數(shù)噸的石香爐,可惜后來均被填于南湖游路路基之下。所存墓冢和厚薄參差的青磚壘砌的謝尚書墓被批準發(fā)掘后遷葬他處。文物工作人員揭開封土,卻只見三具已經(jīng)腐朽的紅漆棺木和兩枚銅錢,什么陪葬物也沒有發(fā)現(xiàn),完全印證了謝登之兩袖清風、清廉為官的記載。他的墓葬原本可作為公園的一處景點,供人祭拜,但現(xiàn)在,想祭拜他老人家連一處墓穴都沒有了,真正是“蘋藻滿盤無處奠,空聞漁父扣舷歌”,祭拜無門羅!
謝尚書墓葬的命運已經(jīng)夠凄涼了,想不到顏尚書墓葬的命運更悲慘,蹤影全無。
據(jù)史書記載,顏頤壽字天和,號梅田,生卒年不詳,明朝嘉慶年間曾任禮部尚書、戶部尚書和刑部尚書?;实圪n葬故鄉(xiāng)南湖紫荊堤西側鵝公嘴山頭(現(xiàn)南湖公園姜家嘴前端)。顏頤壽于明弘治三年(1490年)考取進士,在任寶豐(今河北寶坻)、淇縣(今屬河南)知縣時,深受百姓愛戴,在世時就被百姓建生祠供奉。后官至刑部尚書,忠于職守,秉公辦案,從未發(fā)生冤假錯案。李福達之獄,他“受詔鞫問”,因為沒有按皇帝旨意判處,被革職下獄,不久后病逝。隆慶三年(1569年)才予平反,按尚書禮遇賜葬于故鄉(xiāng)岳陽。顏尚書因居官在外,很少回鄉(xiāng),但見過他的鄉(xiāng)鄰都稱他“為人雅重,未嘗以勢位凌人”。顏尚書墓前石牌坊、石翁仲等被毀于抗日戰(zhàn)爭時期??扇缃?,原殘存于公園綠樹叢中的墓道、墓門青石也不見蹤影。
站在空無一物的墓葬遺址前,我和朋友感慨萬端,久久無語。謝尚書等兩位尚書不為錢財羈絆,參悟人生、洗凈鉛華,為追求高尚和美好,或毅然走出充滿兇險的官場,與他所鐘愛的事業(yè)徹底決裂,或默守心志,為江山社稷盡忠,為天下蒼生造福,其胸襟何等豁達,其品格何等高尚,他們的功德岳陽人們必將永遠銘記!尚書墓葬在今天卻遭此厄運,實在是令人扼腕長嘆!
可此時默立山林的我,在走進明朝尚書們曾經(jīng)的風云歲月時,心中卻空茫一片。我仿佛看見,兩位衣袂翩翩的尚書,正說笑著大步流星地向我走來。我一驚,恍如隔世,四周闃寂無聲。山林中,有如絲如縷的清風拂過,陽光漏過枝葉,在地面閃現(xiàn)時光的密碼。
真正的人生寫遍滄桑;真正的歷史充滿隱痛。其實,歷史并未走遠,要么口口相傳,在我們茶余飯后、海闊天空的談資中;要么成為文字,在我們品頭論足、旁征博引的故事里。尚書山如此,尚書們亦如此。他們的墓葬雖毀,但風范永存!只是他們的故事,留給歷史的是一個王朝蹣跚失落的背影和傷痕累累的時光斷層,留給我們更多的則是關于歷史的隱痛和生死抉擇的思考。
一路往回走,靜看松濤疊翠,傾聽湖水絮語。我突然感到歷史離我們好近,似乎就在眼前,卻又如此遙遠,看不真切。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