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字作為中華文明的載體，是中華民族智慧的結(jié)晶，極大地促進了中華民族的文化認同與傳承交流，成為維護國家統(tǒng)一、民族團結(jié)的重要紐帶。漢字本身具有豐富的文化內(nèi)涵，其意蘊、形態(tài)都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生動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哲學認知、道德審美、心理特征和風俗習慣等。雖然歷經(jīng)數(shù)千年，但古老的漢字歷久彌新，必將為中華文明傳承發(fā)展和世界文明進步作出更大的貢獻。

一、漢字的文化精神

王能憲先生在《漢字的魅力》一文中說：“作為中華文化載體的漢字，二者是合二為一不可分割的，漢字的精神就是中華文化的精神?！闭怯辛藵h字，中華文明才得以傳承。若無漢字的記載，無論大漢雄風，還是魏晉風流，抑或隋唐氣象，都將湮沒在歷史的長河里，無從得知。

（一）天人合一的哲學認知

中華文明建立在農(nóng)業(yè)文明基礎(chǔ)之上，農(nóng)業(yè)是國民經(jīng)濟的重要基礎(chǔ)，為了維護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保證春種秋收，古代人認為收成來自于上天的惠賜，所以中國自古特別重視“天人合一”的思想，《道德經(jīng)》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薄肚f子·齊物論》載：“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边@種“天人合一”的思想觀念在古人的造字中有深刻的體現(xiàn)。甲骨文的“天”寫作“”，實際上就是一個人形，突出的是最上面的頭，本來指頭頂，后來指頭頂以上的高高在上的“天”?！疤臁敝髟字耸篱g的一切，甚至管理人間的帝王也只是“天子”?！昂稀钡募坠俏膶懽鳌啊保旅媸且粋€器皿，上面是器皿的蓋子，蓋子要與容器嚴絲合縫。“天人合一”預示著人要與“天”保持一致，“物”與“我”和合為一，“人”是自然界的一員，要與自然萬物和諧共存，從而衍生出“仁”的思想。“仁”字拆開來就是“二人”，表示兩個人關(guān)系親密仁愛，也就是相處和睦、和諧，這就產(chǎn)生了“和”的思想?！昂汀北咀鳌皡簟保墩f文解字》載：“咊，相應(yīng)也。從口，禾聲。”左邊的“禾”表示谷子，谷子二月開始生長，八月成熟，“得時之中”，正好處在一年當中最好的季節(jié)，所以古人認為“禾”是“嘉谷”。右邊的“口”意味著“和”與“口”有關(guān)，因此“和”的本義是聲音相應(yīng)，和諧地跟著唱，后引申為平和、和諧、和睦等意。只有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和諧相處，才是真正的“天人合一”。而正如錢穆先生在《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一文中所言：“‘天人合一論，是中國文化對人類最大的貢獻?！?/p>

（二）安土重遷的民族特征

農(nóng)耕離不開土地，土地是農(nóng)耕的基本保障，《釋名》載：“土，吐也，吐生萬物也?！蓖恋厣系奈骞入s糧養(yǎng)育了千千萬萬的民眾，中國人對土地有著深厚的感情，熱愛這片土地，不愿輕易遷徙，而安土重遷也成為中國人獨具特色的民族心理特征?！稘h書·元帝紀》載：“安土重遷，黎民之性;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也?！边@種心理特征也通過漢字深刻地反映出來。比如“家”的甲骨文字形是“”，“”像一個房子的形狀，房子里有豬就是“家”，“家”就是由擁有親情關(guān)系的家庭成員組成的，還有已經(jīng)馴化的家畜作為家庭財產(chǎn)的居所。

家為中國人提供了一生不變的親情，一家人血脈相連、守望相助，即使只有薄田幾畝、草舍幾間，但兒女繞膝、家人團聚，就已經(jīng)很幸福、滿足。如果房子中有了一位女主人，那就是“安”，“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房子里加一“元”字，就是“完”，“元”就是“頭”的意思，要想腦袋或身體得到保全，不至于身首分離，最好的辦法就是待在自己家中，所以“完”就是全的意思。可見，“安居于家”是中國人的深層心理需求和一貫傳統(tǒng)。再如，“定”的字形就是上面的房屋與下面的“正”組合在一起，身心安定，平安快樂。由此我們可以推測，守、寧、宜（適合）、宴（安樂）都是住在自己的居室里，獲得寧靜、安居的生活享受。而一旦背井離鄉(xiāng)、羈旅客愁，也就過上了顛沛流離的日子，苦不堪言?！翱汀钡募坠俏淖中问恰啊保厦媸恰板病保ǚ孔樱?，下面的“各”表示向居住的地方行走，合在一起表示離家，所以“客居他鄉(xiāng)”就是遠離家鄉(xiāng)、居住在外?？途拥娜耍瑹o論從地緣上還是心理上，都會產(chǎn)生漂泊感，這是一種身體“寄寓”在外的流離。也許那個“家”很簡陋，也許“家”里的生活很貧困，但對于中國人來說，卻不能輕易變遷，故土難離。

正因如此，古人寫下了許多詩句表達思家離鄉(xiāng)之愁?！肮蕡@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保ㄡ瘏ⅰ斗耆刖┦埂罚肮轮畚甯胰f里，是離人幾行清淚。”（馬致遠《瀟湘夜曲》）“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xiāng)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保{蘭性德《長相思》）無論是關(guān)山萬里，還是江水迢迢，“家”永遠是中國人魂牽夢縈的地方，而對家的思念、對羈旅生活的無奈、對回歸家園的向往，構(gòu)成了中華民族精神品格中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三）中和之美的審美情趣

漢民族對“美”的認識以及獨特的審美情趣，也在漢字的構(gòu)形、構(gòu)義及詞匯中有所體現(xiàn)。何為“美”？古人認為“羊大為美”，“美”的甲骨文字形是“”，這個字下面的“大”是正面的人形，上面是一個羊，表示人戴上了羊頭作為裝飾。用漂亮的東西裝飾自己就是“美”。為了美，人的面容就需要修飾。對古代男子而言，留有一把好胡須是美的象征，所以古人非常重視胡須的修剪，隨之也就出現(xiàn)了一系列贊美胡須的詞匯?！夺屆分杏涊d：“口上曰髭。髭，姿也，為姿容之美也;頤下曰須。須，秀也，物成乃秀，人成而須生也;在頰耳旁曰髯，隨口動搖，髯髯然也?！贝送?，還要穿戴合身、美麗的服飾、帽子。打扮之后為了觀看效果需要照鏡子，“監(jiān)”的字形是“”，像一個人在水盆里觀察自己的樣子，這就是最早的照鏡子了。

在古人看來，美的極致就是“中和”之美?！跋才分窗l(fā)，謂之中;發(fā)而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保ā吨杏埂罚┒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載：“中者，別于外之辭也，別于偏之辭也，亦合宜之辭也?！薄爸小本褪遣黄灰校瑹o過無不及。“過”和“不及”都不符合“中”的要求，只有“中”才合宜、恰如其分。“和”就是相應(yīng)、和諧?！爸泻汀眲t天地萬物都能各得其所，達到和諧境界，美也由此而生，中和之美已成為中華民族的一種審美觀念，深深影響著中國人的審美取向。不僅如此，在構(gòu)形上，漢字也體現(xiàn)出“中和”的審美取向。漢字又被稱為“方塊字”，其書寫講究空間對稱，一個字無論筆畫多少，都勻稱地分布在一個方塊形的空間中，展示出一種中正對稱、穩(wěn)重和諧之美。我們初練字時也總是在一個個“田”字格中，橫平豎直地練字，直到能寫出端正和諧、中規(guī)中矩的方塊字，才算是過關(guān)。雖然歷經(jīng)了從甲骨文到楷書的變化，但不論哪個階段，漢字的書寫體式總是呈方形，這與“中和”的審美取向有直接關(guān)系。

（四）古代禮儀習俗的載體

漢字是傳統(tǒng)文化的載體，古代禮儀習俗自然也通過漢字以及相關(guān)詞匯反映出來。古人說：“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保ā墩f文解字》）“禮”是侍奉神靈招來幸福的行為方式，中國古代有所謂的“五禮”，即吉禮、嘉禮、賓禮、軍禮、兇禮?！凹Y”主要是對天神、地祗、人鬼的祭祀典禮。“祭”的字形是“”，像手上拿著一塊肉獻給神的樣子，當然，祭品不一定要求全部是肉，也可以是糧食?！凹味Y”包括飲食、婚禮、冠禮等。就冠禮而言，古代男子成人之前的發(fā)型是頭發(fā)下垂，成人之后開始束發(fā)戴冠?！胺颉钡淖中问恰啊保按蟆笔侨诵?，“一”就像人束發(fā)以后戴上的發(fā)簪。束發(fā)以后可以戴冠?！肮凇弊中沃械摹摆ⅰ本褪敲弊拥男螤?，“元”就是頭，“寸”代表“手”，三個構(gòu)件合在一起表示用手拿著帽子戴到人的頭上，表示成年?！百e禮”是主人家按照禮節(jié)招待客人?！败姸Y”是師旅操演、征伐之禮。中國傳統(tǒng)軍事哲學認為，設(shè)立軍備、操練軍隊的目的并不是殺伐，而是停止戰(zhàn)爭、消弭兵戈?！蹲髠鳌ば辍份d：“夫文，止戈為武?！蛭?，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眾、豐財者也?！蓖鯇幵凇队栐b與訓詁學》中說：“歷史上的勞動舞蹈是先于戰(zhàn)爭征伐的。人們首先是與獸的戰(zhàn)斗，然后才是與人的戰(zhàn)斗。持兵戈武器而動其足首先是舞蹈的形象，以后才引申出軍武、征伐之義。又因舞蹈著重步伐，才引申出步跡之義。從歷史的發(fā)展看，舞蹈應(yīng)當是‘武的本義。”訓練士卒、展示實力的目的并不是耀武揚威，而是以此震懾敵方，達到“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的終極目的。“兇禮”是喪葬吊唁之禮。“死”的甲骨文字形是“”，左邊的“歹”（歺è）表示骨骼，右邊是“人”。遠古時期，人死后并不是直接下葬，而是將尸體放在郊外，等自然風化成骨骼才下葬，所以“死亡”的一種委婉說法叫“填溝壑”。但是死者的家屬為了防止野獸傷害尸身，就需要守護，一般需要三年的時間，后來就形成了守墓的制度。

二、漢字文化與中國人的形象思維

法國作家雨果在《致巴特雷上尉的信》中說：“藝術(shù)有兩個原則：理念和夢幻。理念產(chǎn)生了西方藝術(shù)，夢幻產(chǎn)生了東方藝術(shù)?！边@段話比較準確地把握住了東西方在思維和文化上的差異。理念重視邏輯，而夢幻需要想象，需要借助形象思維，思維特點的差異決定了東西方文字存在本質(zhì)的不同。

（一）形象思維是漢字形成的重要理據(jù)

漢民族通過形象思維來認識和把握世界，這種思維方式的突出特點是“立象以盡意”，借助“物”“象”來表現(xiàn)事物，直觀地表達對外界事物的認識以及內(nèi)心的感受，漢字正是漢民族形象思維的產(chǎn)物。許慎在《說文解字·序》中說：“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笨梢姡畛醯奈淖质且罁?jù)事物的形體特征直接“象”出來的“形”，也就是“文”，如“”（日）、“”（月）等?？梢哉f，物體的形狀特征是先民創(chuàng)造漢字的直接靈感，他們在造字時，極力使文字“象”那個所表達的物體。比如，“”似山形，“”似水貌。有的“象”全形，有的“象”局部，有的“象”正面，如“”（自）像正面的鼻子，有的“象”側(cè)面，如“”（人）像側(cè)面的人形。對于不好直接象形的抽象概念，則想盡辦法在象形字的基礎(chǔ)上去指示或者會意，用具象來表達抽象的概念。比如想要表達“結(jié)束”的意思，怎么辦呢？古人造出了“”（既）字，左邊像器皿中盛放食物，右邊是人形，后背朝向食物，表示用餐結(jié)束;再比如“追趕”，漢字用“逐”表示，怎么來造這個“逐”字呢？古人造出了“”，豕（豬）在前面跑，人在后面追，形象地表達出了“追趕”之意，我們不得不深深佩服古人的聰明智慧。

從“文”“字”產(chǎn)生的起源與過程來看，無論是“近取諸身”，還是“遠取諸物”，這種取法自然的造字方法顯然蘊涵著先民原始的樸素的形象思維方式?？梢哉f，中華民族的形象思維正是漢字產(chǎn)生、形成的重要理據(jù)，漢字是漢民族獨特思維方式的反映，這也使得漢字的形象特征極為突出，人們看到字形的第一感觀印象就是突出的形象感，從字形可以大概推導出含義。

而西方國家的大多數(shù)文字都是形與音直接聯(lián)系，音再和義發(fā)生聯(lián)系，而形與義沒有直接聯(lián)系。以英語為例，一個英語單詞由若干字母組成，我們可以根據(jù)字母組合讀出單詞的讀音，但卻不能推導出含義。例如，“communication”，我們可以比較容易地讀出它的讀音[k?mju?n?'ke??n]，但是它表示的“通訊”的含義卻需要記憶。對很多中國人來講，學習英語最大的難處就是背單詞，實際上背單詞背的是單詞的形與義的聯(lián)系，因為英語的形沒有示義的功能，所以只能靠背誦。

（二）漢字對中華民族形象思維有重要影響

中華民族的思維特征深深影響著漢字的演變和發(fā)展，并通過漢字的類型、構(gòu)造方式、形義關(guān)系等方面得到體現(xiàn)和印證;與此同時，漢字的書寫和使用也對中華民族的思維方式產(chǎn)生重要影響，進一步促進了人們豐富的想象力和形象思維的發(fā)展。

漢字注重整體表意功能，字與字、詞與詞巧妙組合，便能構(gòu)筑出一幅美麗的圖景，引發(fā)人們美妙而大膽的聯(lián)想，給人美的享受，進一步發(fā)展了中國人重聯(lián)想、重意合、重體悟的形象思維方式。如王維的《藍田煙雨圖》：“藍溪白石出，玉山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碧K軾評論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痹姰嫷母杏X從哪里來？主要還是從字與字、詞與詞的組合中加以東方式的聯(lián)想，將符號化的語言上升為形象可感的畫面，同時利用畫面的直觀視覺加強詩的表現(xiàn)力，實現(xiàn)強烈的藝術(shù)效果。當我們一讀到“藍溪”“白石”“玉山“紅葉”時，瞬間就能激發(fā)聯(lián)想，一幅筆墨清新、色彩鮮明、富有神韻的畫卷展現(xiàn)在面前，不只光色俱佳，而且動靜相兼，聲、光、色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一種優(yōu)美靜謐的意境，令人神往。

即便是白描手法，純粹利用名詞的組合，不加任何修飾，也能達到詩畫相生的意境。比如馬致遠的《天凈沙·秋思》：“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鼻叭湟豢跉獍凑枕樞虿⒘谐鼍艂€名詞性短語，沒有一個動詞予以連接，沒有一個形容詞加以修飾，僅僅用這些要素去繪圖，一幅凄涼動人的秋郊夕照圖就映入眼簾，并以此傳達旅人凄苦的心境。這首曲作的白描手法運用得相當成功，被譽為“秋思之祖”。類似的還有溫庭筠《商山早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彼未穲虺颊J為，最好的詩應(yīng)該“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他舉出的例子就有這兩句。

結(jié)語

漢字是最富有聯(lián)想的文字，為人們插上想象和智慧的翅膀，識字越多，聯(lián)想和想象就越豐富，正是這種豐富的想象力，推動著中華文明不斷向前。我們民族的創(chuàng)造力基于此，我們進步的源泉也基于此。我們有理由相信古老而美麗的漢字必將芳華永駐，使中華文明綿延發(fā)展，傳承不絕！

[責任編輯：劉? 霞]

[作者簡介] 高玉敏，中共河北省委黨校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傳統(tǒng)文化與文化管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