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海濤
一
尋找汀羅的過程,其實就是按下時間的回放鍵,退回到那個鐵門關的時空里。
我一直相信,人和人的相遇其實早就注定了。就像八百年前,那座叫鐵門關的城池,從誕生的那一天,就等待我的到來,只不過我晚生了八百年。這個“尋找最美鄉(xiāng)村”的文學采風活動,像一根紅線,拴住了我的腳踝,牽引我走向汀羅的鐵門關,來赴這場前世之約。
水是人類生存最基本的條件,人類自誕生的那一天,就學會了逐水而居。每一條流動的大河邊上,都誕生出了人類文明的曙光。可以說,文明就是一朵蓮花,而河就是那滋養(yǎng)了文明的莖、葉、生命之根源。放眼世界,誕生于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的兩河文明,誕生于尼羅河流域的古埃及,誕生于印度河流域的古印度,誕生于長江和黃河流域的中華文明,概莫能外。
《禮記·王制》中記載,古代的天子要祭祀名山大川中的五岳與四瀆。五岳就是東岳泰山、西岳華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和中岳嵩山。四瀆則是指四條獨流人海的大河——江、河、淮、濟,也就是長江、黃河、淮河、濟水。由此可見,能夠直流大海的河,才是古人崇拜的大河。后來,黃河奪淮人海,然后又廢棄之,淮河被長江接管,成為人海甬道,而黃河后又奪濟人海,將濟水變?yōu)樽约旱闹Я?,顯示出強大的霸氣與蠻力。
如此絮絮叨叨地介紹江與河的前世,只不過想說明,利津是被幸運之神垂青的地方,它的幸運就在于,它是古濟水和黃河人海的必經(jīng)之處。
兩條河流交替孕育了利津的土地和文明。
東津曉渡,是利津的古八景之一。利津渡建于何時已無從考證,但是一個“曉”字,點明了古渡口最佳的觀賞時間。我們來得偏偏不是時候,傍晚時分夕陽正在下落,長河落日此刻應該正在圓著……各種想象督促著我們抓起相機,風一樣奔向黃河岸邊。
今年的黃河出現(xiàn)了難得一見的闊大水面。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見到這樣的水面了。高度局限我的想象力,我沒法升在高空俯瞰九曲十八彎的長河,我只能站在與水同一個平面上,看水面漫漶,河水湯湯。滔滔黃浪擠開時間,一字排開,遠處,只有一艘船、一座橋、一段河堤守著一河的滄?!瓰榱藦浹a遺憾,第二天一大早,我們一行人又趕到了古渡口,終于拍到了心儀的古渡曉日和滿河的碎金。然而,真正吸引我目光的,卻是黃河岸邊那些萋萋荒草和遍地野花。由于河道的擴展,兩岸的草被大水吞沒,那些幸存的草在晨光中顯得十分無助,它們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身體不滑向河中,迎著陽光向上生長,毫無顧忌地粲然綻放。
一邊是強大的河流,一邊是柔弱的生命,這個強烈的反差刺傷了我的眼睛。
所謂的攝影,無法改變時間的進程,只不過是將流動的瞬間定格。
歷史早已經(jīng)隱身在黑色的后面,我們逆著光,無法看清楚它的來路……
二
先有鐵門關,后有利津城。而鐵門關還遠在七十里之外的汀羅鎮(zhèn),我們所看到的只是黃河故道上的一個時間的蟬蛻,又好像是河流轉彎處濺起的一朵浪花。
汀,本意是指水邊平地,小洲??傊c水有關。
歷史上的鐵門關是一個響當當?shù)牡胤?。當年,古濟水下游的大清河,正安靜地流經(jīng)此地,帶著滿河的清涼與滋潤。
說起來,濟水的歷史源遠流長?!队碡暋分杏涊d,濟水發(fā)源于河南省濟源市王屋山上的太乙池。在它流向大海的過程中,曾經(jīng)三次隱身地下,又三次浮出地面,雖然細小,卻終歸流向大海。唐太宗李世民曾經(jīng)就此事問過大臣許敬宗:“天下洪流巨谷不載祀典,濟水甚細而尊四瀆,何也?”許敬宗回答:“瀆之為言獨也,不因余水獨能赴海也,濟潛流屢絕,狀雖微細,獨而尊也?!彪m然濟水水流細微,但是卻因為綿延不絕獨流大海成了四瀆之一。在古代人的觀念里,山川河流皆有精神,是堅忍不拔的精神成就了弱小的濟水。
當古濟水的大清河流經(jīng)鐵門關的時候,也成就了它的千古英名。
相傳鐵門關得名是因為此處的土城上,整扇城門嵌滿鐵釘、鐵環(huán),時人稱為“鐵門”。因這里是海陸通關之所,故名“鐵門關”。而我寧愿相信,這個名字只是寄托了人們對自身力量的渴望。在強大的自然面前,在朝不保夕的河海神力面前,人們希望鐵門永固、佑護平安的想法是何等的真實。
經(jīng)利津人海的大清河是連接中國北方地區(qū)和海上運輸?shù)闹饕ǖ?。金代建在大清河口的鐵門關控制著河海運輸,成為重要的軍事海港?!独蚩h志·古跡》中記載:“鐵門關在縣治北七十里豐國鎮(zhèn),金置,明設千戶所,以資防御,有土城遺址。”能夠成為一個重要關津,除了軍事戰(zhàn)略地位的重要之外,這里還是魯北地區(qū)最重要的海鹽生產基地,在方圓幾十里的地盤上,分布著富國、利國、豐國、永阜、寧海等多家大型鹽場,生產人們生活中須臾不可離開的必備品——食鹽。
古代中國,糧、鹽、布、鐵、畜是貿易中的五種大宗商品。因此,凡是有鹽的地方,必然商賈云集。政府控制了鹽產地,控制了鹽的價格,就等于非常簡單地向所有人征收了稅款。鹽稅在歷史上被稱為“鹽課”。
鹽稅的雛形在夏朝就產生了,周代九賦之中的“山澤之賦”規(guī)定了對煮鹽征收賦稅。齊國宰相管仲首次提出鹽鐵專賣的思想——從此以后,歷史上的鹽都是由國家專營的。
有人分析,三國時的魏吳蜀之所以能夠三分天下,其實也是由于掌管了三個產鹽區(qū):魏國食淮鹽,吳國食海鹽,蜀國食井鹽。這樣的傳說足以說明那時的食鹽不亞于當今的石油,都是重要的國家戰(zhàn)略物資。
在這條清秀古渡口上,熙熙攘攘的商船一字排開,顯示出繁忙的景象。食鹽通過海路運往魯西、豫東、皖北、蘇北等六十六個州縣,同時將南方的物資運往魯北。鹽,這種白色的晶體,從水中凝結而成,又進入人體,被占據(jù)人體百分之七十的水所融化,變成生命的一部分。水是鹽的搬運工,從船身到肉體一直如此。
從金初開始,直到明清,鐵門關繁華了數(shù)百年。龍王廟、戲臺,各種雕梁畫棟的建筑,各色人生的百味,在這個魯北小城上演。所謂“泰極生否”,世間的一切繁華都在高潮的瞬間,戛然而止。
1855年,黃河像巨龍一樣擺動了一下尾巴,大清河便被奪去了清澈……
三
人在自然面前,永遠是渺小的。水成就了文明,也可以隨時抹去文明,就像在沙灘上抹去一行淺淺的沙字。
繁華了幾百年的鐵門關,遭遇了滅頂之災。
歷史上黃河曾經(jīng)兩度經(jīng)利津人海。公元11年,黃河在魏郡(今濮陽境內)決口,河行千乘(利津古地名)達八百余年,形成了以利津為頂點的古代黃河三角洲。公元893年,黃河改道北流,大清河接替黃河在利津人海。公元1855年,河決銅瓦廂,黃河改道東北穿運河,奪大清河道再次由利津入渤海。
這一次,黃河放棄了與山川河流達成的和平協(xié)議,釋放出千萬年形成的狂野。黃河水一次次沖將過來,將隨身攜帶的泥沙卸下,再轉身,尋找更低洼處涌去。一次,兩次,三次……八次,從1855年到1886年,三十多年的時間,黃河水八次沖擊到這里,逼退了海水,就像傳說中那只填海的精衛(wèi),終于逆襲成功了一次。
清代進士、利津四大賢之一張銓既悲愴又欣然地寫道:“年來海若欲東遷,東去潮聲向日邊,葭浦蘆灣三萬頃,果然滄海變桑田?!?/p>
河道淤塞,鹽場凋敝,黃河岸邊這座繁華的城池鐵門關,終于被時間的塵埃覆蓋。一路走過,黃河脫掉了黃色的披風,蓋在了汀羅的身上,只留下一個水字旁的名字,記錄下曾經(jīng)的存在。
2018年夏天,我們站立在鐵門關紀念館的時候,腳下正是這座古城遺址,不過,它早已被掩埋在地下五米的深處……
黃河的泥沙無法掩埋人的創(chuàng)造力和適應能力。在汀羅,我發(fā)現(xiàn)大片的沖積平原上,有著密密麻麻的魚塘和高高大大的土臺,一打聽才知道,這是他們發(fā)明的一種“上農下漁”的生產方式:人們在鹽堿地里挖出一個個深深的荷塘,在里面養(yǎng)殖羅非魚、淡水花鱸、南美白對蝦和羅氏沼蝦;挖出來的沙泥則用來筑臺,在上面種植西瓜、黃金桃、耐鹽花生等特色林果蔬菜。抬高的地基比一般的地面要高,含鹽量高的地下水無法上泛,這就保證了農作物不受鹽堿的侵害。
依水而居的人們,跟隨著大自然的變化而不斷調整自己,不論是在滄海還是桑田上,總能創(chuàng)造出適合人類生存的方式。
我們原本是為了尋找鐵門關而來到汀羅,不料在這里看到了彰顯智慧的一幕,或許八百年后,當我們的后人在黃河岸邊尋找先人足跡的時候,會驚嘆這種現(xiàn)代農業(yè)文明的遺跡。
每一天都是新的,每一天都在創(chuàng)造奇跡。
所有的歷史,都是我們手中的當下。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