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萍
車順山勢蜿蜒著,盤繞向上,目力在高度的遞升中由逼仄漸漸轉(zhuǎn)為開闊和明快起來。在不知經(jīng)過多少個回合之后,終于可以清晰地望見山的面目了。在山下的時候,我看到的是近于相同的一片綠,這一處與那一處之間似乎沒有太大區(qū)別?,F(xiàn)在山色的層次鮮明地攬括于眼底了。每一片山頭都在這個盛夏展示著自己當下最動情的色調(diào),青的,綠的,淡青的,淡綠的,深綠的,還有濃重得近于黑的墨綠。它們看起來是獨立的,輪廓自成一體,卻又彼此交融,無痕地綿延在一起。樸實單一的色調(diào)讓人的眼力也明亮而純凈起來。
與這片名為桃舟的山村相遇,像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意外。
從夏至這天開始直射北回歸線的陽光,在節(jié)氣中漸漸向南行走,忽有一日午后醒來,窗外綠蔭濃長,蟬聲朗朗,方知已人大暑。書曰:大者,乃炎熱之極也。此時即便如我可以合法告假的人,眼前無長物,也無法如白樂天一般端坐在一院中,聽窗下清風送拂一室清涼。還是進入古畫看看消夏圖涼快些吧。古人在這個時候大多遠離人煙,尋覓一處清涼之境。或側坐蓮塘,或倚于涼亭,或臥于槐蔭,或遁入竹林。要說最曠達瀟灑的,當屬李太白了:“懶搖白羽扇,裸袒青林中。脫巾掛石壁,露頂灑松風?!?/p>
此時,我已遠離塵囂,站在山頂。在這個海拔一千米的地方,暑氣消散無蹤。山風徐徐拂過頭頂,帶來四處甜潤的草木的芬芳。
這里的山地并不高,從地理概念上準確地說,只能稱為丘陵。和那些所謂的名山相比,它見不到高聳跌宕的巨巖,讓人仰視其險而生畏,也沒有濃密參天的古樹,令人望其深而止于前。它與我長居的城市北麓同屬閩地的山系,柔和而不突兀,卻又少了漫山的摩崖石刻,省去人為雕飾的蕪雜。一座山的本色理應如此,純粹如一,順其天性。泥土和遠處的山巒一同靜默著。這一片泥土是慈悲的,它不僅滋養(yǎng)著各色五谷,更慷慨地哺育著鐵觀音這個美好的樹種?!恫杞?jīng)》說,茶樹對于環(huán)境不會有過多的挑剔,可生于爛石、礫壤,也可生于黃土。閩地多山,山多黃土,三百多年前,鐵觀音就是在這樣的土壤中不動聲色地生長著。
本地的朋友指著一個山頭告訴我,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有幾處火山口。我望向遠方,有些驚悚的敬畏。千萬年前的地下力量的運動,滄海成為桑田,平地隆起了山陵,那些噴溢燃燒的巖漿是否也帶來了茶樹生長的某些微量元素,深入地層,作用于土壤,才有了漫山的鐵觀音?一方水土,一方草木。鐵觀音之于安溪,如龍井之于西湖,大紅袍之于武夷山,紅茶之于祁門,茶種與土地之間本就是一場自然選擇的機緣。與其說是鐵觀音選擇了這片土地,不如說,是這片土地選擇了鐵觀音。
主人帶我們進山去看茶樹。因為沒有特別開辟出的道路,徒增了行進的難度,每個人在不規(guī)則的細窄的土路上摸索,都有一種探魅的新奇。行走變得小心翼翼起來,腳邊隨時有參差交錯的枝條藤蔓阻礙著,前方有人用手擋開后又立馬彈了回去,現(xiàn)出植物堅韌的本性。野草伸展著,它們或正在結籽,或正在吐穗,在無人修葺處自成風姿,漫不經(jīng)心地搖曳著。山中的花朵也不少,三三兩兩綴于草葉之間,它們的姿態(tài)大多仰面朝天,花盤不大,落落大方中有一點天真。
走到半山處,一股清泉自碎石中噴射而出,匯成的溪流一路向下流去。低頭拂動溪水之間,我看到藏匿于綠藤之下的幾只葫瓜,自在地垂掛著,完全是世外高人的模樣。山中植被的豐富遠遠超出我的預想。說來慚愧,那么多山中植物,我只認得一種狗尾巴草,其他都是借助植物識別手機軟件知道的,牛筋草、玉葉蜈蚣草、山黃麻、椿葉花椒、九節(jié)草、大青藤、雞屎藤……其中最令我震撼的是嗅到一株野花椒的味道。它的果實還處在青澀期,已經(jīng)有了獨特的辛辣與清香氣味,送到鼻子下深深地吸一口氣,花椒的味道直入肺腑與腦海。
如果是在初到茶山的異鄉(xiāng)人眼中,鐵觀音與山野中任何一株草木是沒有多大區(qū)別的,我通過植株的品貌,還是一眼識辨出來。它們隨意地出現(xiàn)在巖石旁、溝渠邊、草叢中,就在你的身旁、腳邊或是耳畔,高高低低錯落著,幾乎沒有規(guī)則可言。這打破了我之前的認識。那些生長在茶園中的茶樹,往往被安排在一壟壟開墾的土壤中,整齊劃一的高度,左右相當?shù)拈g距,每一株茶樹都是另一株茶樹的復制品。萬千株茶樹有序地集合于山頭,自山谷上升至山頂,層層疊疊環(huán)繞而上。站在山頂俯視,內(nèi)心的震撼無以言傳,人工的雕琢迎合了大眾的審美,就如許多自由進出的茶園同時被打造成了一個個優(yōu)美的景區(qū),讓游人漫步其中,采摘觀賞,說來卻毫無個性可言。
我曾經(jīng)在一個夏日跋山涉水,去拜見一株傳說中的母樹,據(jù)傳是1723年觀音托夢所賜。此后每一年都有四處的人們前往折枝,帶回自己的土地扦插,讓它一次次地復活,實現(xiàn)重生。這株生長于巖縫之中的瘦小母樹也具有了神話般的色彩。現(xiàn)在我們進入這片土地境內(nèi)見到的鐵觀音,無一例外是她的子民。這里的鐵觀音也是如此,保留著母樹身上獨有的形貌,樹冠不盛大,枝葉也不繁茂,紫芽斜尾,緣齒疏鈍。所謂的一脈相承,往往體現(xiàn)在后世身上,越過千載萬年,仍然與它的先祖存在驚人的相似之處。只是—一如果繼續(xù)迎合天道,會不會更好一些呢?良禽擇木而棲,獸伏于穴,鹿見于深林,草木又何嘗不是呢?一開始可能緣于一個偶然,也許是被一群飛鳥銜著種子飛過山頭無意間掉落,也許是被一陣風的力量或一只奔跑的動物從遠方帶來,種子落地生根、長芽,與土地融合在一起,郁郁蔥蔥長成山林,最終與這片土地建立了必然的關聯(lián),以至現(xiàn)在我們進入深山,視線里的每一個角度都能見到它的身影。
幾乎每株茶樹的身旁都依偎著一種低矮的野草,主人說,這種草叫小蓬草,是自然伴隨茶樹的護生神,只要有它在,蟲子不敢侵蝕茶樹,保證了茶樹不噴藥不施肥,茶葉依舊完整干凈,找不到蟲子啃噬的痕跡。沒有人為的干預,生態(tài)平衡完全憑借生物鏈之間的互相制約,這又讓我對這片山林多生出幾分好感來。
當我們從山另一頭的小徑下來時,幾只藏于叢林的山雞突然叫了幾聲,循聲望去,卻尋不見蹤影,只聽見撲棱翅膀的聲音。我想象它們的樣貌一定有別于俗常圈養(yǎng)的品種,冠羽怒張而神采奕奕,色澤華麗宛如絲綢,朝飲木蘭之露,夕啖秋菊之落英,神仙一般安詳?shù)厣钪?。它們與這片山早已須臾不可分了。山靜幾近無塵,茂林修竹之下,一定還藏匿著無數(shù)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生命,或龐大或渺小,譬如一株樹、一棵草,抑或一粒蟲,都緩緩地按照自己的意愿生長著,不爭朝夕,不論悲喜。
女主人著一身素色旗袍,坐在對面為我們泡茶。在茶葉的原鄉(xiāng),從耄耋老人到垂髫孩童,每個人都是這方面的好手,他們諳熟水的質(zhì)地、溫度,沒有誰會特別去留意一泡茶浸潤水中的時間的精確度,卻能張弛有度地把握著火候。主人汲了山泉水來。山泉就在不遠處,澄澈潔凈,了無塵埃。古人對煮茶之水頗有研究,認為山水為上,江水中,井水下。至于后人效仿五代陶谷煮雪烹茶的典故,不過是附庸風雅的代名詞,畢竟雪水居末,從科學角度講也不利于養(yǎng)生。
每一泡茶都在等待適合它的水,那個時候茶才能洽當?shù)卮蜷_與釋放。我們飲用一份茶,為的也是體會茶水交融之后的滋味。落茶,沖水,刮沫……女主人的動作起伏不大,指腕嫻熟利落,不多時,每個人的面前都有了一盅晶瑩的波光,清香裊裊散開。一盅茶入喉,話題就多了。一開始評論的是茶,漸漸地就豐富起來了。俗常的日子總是要由這些無關緊要的小趣味來支撐,才顯得更生機靈動些。野生茶很自然地成為今天集中言說的話題。沖泡多次的茶湯,仍然保持著清亮的色澤。明代解縉曾形容世人品蜜:“人但知味之甘,而不知何花之所為也?!泵鄯浒倩o不采焉,是融合的高手,世人卻難以察覺究竟來自何花。眼前杯中的這一盅茶,在歷經(jīng)了曬青、晾青、搖青、殺青和揉烘,在無數(shù)次光與火的歷練之后,又在一份水中還原出山野最樸素的芬芳——泥土的氣息,山花的清香,漿果的甜潤……與一株茶樹的生命歷程中親近過的草木,都在此刻神奇地以味蕾的方式,一一復現(xiàn)于我們眼前。在一盅茶面前,一個人如此輕易地拋卻這世間的紛繁牽絆,悠悠然行于草木之間,謙卑地俯瞰大地,重新抵達人類生命的原鄉(xiāng)?!恢巡枧c一個人,一個世界,本是如此簡單。
我再次望向窗外的時候,剛灑過一陣細雨的青山顯得無比華滋嫵媚,山中隱隱有禽聲上下,想必此時的山徑已是落花滿地。
這時,身著淺白色對襟漢服的主人牽著同樣著裝的孫子走了過來,布鞋的邊緣沾了些許山中的青草和泥土,似從久遠的魏晉穿越而來。我憶起了《桃花源記》里的時光:“芳草鮮美,落英繽紛……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髫,并怡然自樂……”在這個夏天里,與這個名為桃舟的山村相遇,更像是久別重逢。
是的,久別重逢。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