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那人說山中有頑石,要去找它。他說自己年紀越來越大便越來越喜歡收藏比自己骨頭更硬的東西。他是個老人家。在我們想來他可能有七十歲,當然也或者不到這個歲數。那當兒我們正是少年,突然來個外鄉(xiāng)人便將對方圍起來看。
他喜歡穿敞胸的外衣,這樣就可以隨時露出一小片灰色內衫。是個講究的人。是個很瘦的人。是個走路帶風的人。是個說話語速不慢的人。
他從哪兒來就沒有人多問他了。我們的住地上早已時不時來幾個外省人,甚至外國人也來過,從前山村路上只有拖拉機,如今一不小心能看到好幾輛高檔越野車。
外面來的人多了,本地人自然也覺得自己是見多識廣的。在家里就可以見多識廣。他們也學外地人戴手鏈,有香味的木質的,無香味但好看的,大顆大顆珠子那種,以前不戴這種礙事的破玩意兒,以前只戴機械表。也學人玩佛珠,閑時在手里捏來捏去忙時掛脖子上晃來晃去,遇到煩心事就念“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往年山中有蘭草,我們中的一些人經常手里提著兩三株蘭草走在山路上,常?;ハ嘤鲆?,灰頭土臉,身上都臟,衣服都破爛。那時候外省人喜歡蘭草。他們喜歡什么我們就找什么給他們。他們喜歡杜鵑花我們就有意識地將杜鵑花保護起來。他們喜歡蘭草我們就滿山尋找。我們的草屋門口專門有一小片土地是用來栽種山中尋來的蘭草,如果它開出名貴的花那就發(fā)財了。
外省人喜歡蘭草這樣的消息當然不是外省人自己帶來,而是本地的能人不知道怎么搞來的消息。往往是從鎮(zhèn)上傳開的消息。鎮(zhèn)上只有一條單獨的主路,消息就是從這條主路傳到他們那兒再傳給我們。主路時時遭遇泥石流滑坡堵截,因此有的時候消息并不十分可靠,先來的消息說要蘭草,也許跟著來的“不要蘭草”的消息被堵在那一頭,等道路通暢再傳到我們的耳朵,手里已經準備很多蘭草了,但是賣不出去了。
好在外省人喜歡蘭草的消息是真的。連續(xù)幾個月過去,仍然有收蘭草的人從山下上來。他們希望從我們這兒能找到那幾種最值錢的??上m草真正值錢的那幾種就跟傳說一樣從未有人看見,也或者看見的人都摔斷了腿,賣的錢只夠他下半輩子養(yǎng)傷。不值錢的到處有。我們指著院子前那一小片土地跟他們說:看吧,全都在那兒了。他們就搖頭:不是這種。我們就搖頭:那就沒有辦法了。他們就說:總會撞到大運的。我們就說:哪有什么好運氣呀!
我們中那些自詡“命中注定的窮鬼”朋友提下山的總是廉價的蘭草。蘭草從不在我們眼中展開它名貴的花?!懊凶⒍ǖ?,朋友您說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們都快變成穿山甲了仍然找不來值錢的。也許這兒的山和我們一樣窮?!?/p>
蘭草炒得火熱的年頭,我們這些找蘭草的朋友仍然穿著破褲子在山中游來蕩去,每天眼看著不值錢的草,腦子里想的全是值錢的草或者“聽說哪個地方有人找到一棵幾十萬的”。多少年過去了,誰都沒有靠著蘭草發(fā)財。
我們住在山中的人,唯一的出路就是給那些喜歡這樣那樣的人弄一些他們看得上眼的東西,換一點過日子的錢。
現在來了個喜歡頑石的。要石頭還不簡單嗎?他要頑石就給他頑石,要沙石就給他沙石。
于是我們問他,您要什么樣的石頭哇?
頑石。他說。
我們知道,就是那種拿鉆子也鉆不動的。
不那樣簡單,還要漂亮。他說。
我們那些當年找蘭草的人覺得時機終于又來了,就仿佛在這片總是遭遇干旱的土地上來了一場春雨。這個喜歡頑石的老頭子肯定是沒有辦法自己去找,他必須出大價錢才能得到。
我們給他說,我們能找到他要的石頭,山中什么都缺唯獨不缺石頭。
他就笑了。他說我們找不到,世上不缺石頭山中也不缺石頭,但唯獨缺頑石,他要親自去找。
什么!
他找到了我們名字倒著寫!
我們需要錢……
我們說,我們一定給您找來只是比較辛苦需要不少錢,您準備用多少錢買到這塊石頭呢?
多少錢都可以,只是你們找不到我要的石頭。
他說得那么堅定。
他說得就像那塊石頭是他丟的。
不,他說得就像那塊石頭是他的骨頭。
我們仍然咬牙立誓:我們能找來,不就是一塊好看的又很硬的石頭嗎!
不單單好看啊,還要是生根石。
生根石?既是生了根的石頭那就不屬于人類了。我們說。屬于老天爺和他的兄弟。我們指一指腳下站著的土地。
老頭子大笑說,就是要找這樣的石頭。他已經在各地找了很多年,找到這把年紀仍然在找,這是他經過的又一座山,他準備要進山去找了。他遇到我們只是隨便說說話,并不是需要我們幫他去找這樣一塊石頭。這種石頭誰也找不來,誰也找不來他要的石頭,他要的石頭是這樣的:再大的壓力它都能承受住,就算泥土將它掩蓋它還能像樹一樣長出來,身上有雨水淋濕的痕跡也可以有青苔,但不邋遢和粗糙,它要輪廓分明,有的地方像蛋一樣圓,有的地方像刀一樣鋒利,有的地方有小孔子,就像雨水曾經穿透過它,有的地方則是板結的,像度過成年累月的干旱。它晚上放院子里,人坐它旁邊看它時,仿佛看到一輩子那么遠,也仿佛身在絕壁之下但不覺得一直往深淵里墜落,而人不看它時,它就像生根于人心之中,足夠堅硬也足夠漂亮,使人光明磊落坦坦蕩蕩。
神經病。我們想。
書讀多了。我們想。
(是他跟我們說的,他讀過很多書,在書中知曉大山之中有這樣的石頭。)
你找到了我們把它吃掉。我們想。
他就自己去山中了。很早以前去的。記不清是哪一年。后來誰也沒見過他,別的地方也未聽說有這么一號人還在尋找他的頑石。
隱疾
總期盼黑夜來臨,這樣她就可以照著鏡子落淚。不知道她患了什么毛病,但我們也跟著她照著鏡子落淚。
有一天我們跟她說,姐姐,你可以出去打工啊,很多人都出去了。
她說不去。
那是個雨天的晚上。
那是個十幾歲時候的晚上。
那是個我們喝了許多白酒和啤酒的晚上。
我們坐在馬路旁邊的棚子下,后來雨停了就到馬路上坐著。雨后的冷空氣被我們喝下去。旁邊的水田里秧苗剛剛栽下去,是我們這位姐姐幫助一起栽下去的,她褲腳上還沾著秧田里帶來的泥巴。
你為什么不出去呢?我們說。
出去做什么呢?她說。
就是不知道出去做什么才哭。她說。
出去就知道做什么了,躲在山中肯定不知道做什么。外面的世界很大有很多條路可以走。
不。我們的姐姐一口回絕。她說:你們不要聽那些回來的人亂講,就是因為外面有很多路才不知道要走哪一條,才不能隨隨便便跑出去。
路多不是更好嗎?啊,不對,也許路多并不是一件好事。路多正是無路可走的事。
我們就不勸她了。
我們坐在路旁,這個時候不會有人來打擾我們了。這個時候的村子里老人都睡去小孩子們都睡去,這個村子屬于我們這些自認為已經活了很久很久的少年。
我們坐在路旁,風從鼻孔里灌進去,就好像誰照著鼻子殺了我們一刀,緊接著噴嚏逼得人搖頭晃腦緊接著感到難過,想要誰遞給我們一面鏡子照著鏡子哭,看自己淚水如何從窩洞一樣的眼中涌出,看“今天我這個慘樣。”“明天要做什么呢?”——喝多了想起我們的父母,想起他們我們就把眼睛轉到對面山上去了。放在平時我們從不看那座山。那是一座風從那兒過一趟都能帶來水泥味道的山。我們的父母在那座山上謀生,白天黑夜,極少回到家中,他們在河邊或半山腰搭了窩棚累了在那兒休息,以節(jié)省更多時間掙錢。他們還不是老人也不再是孩子,他們頂著夜色在我們對面的那座山上背水泥,一袋一百斤的水泥每個人要背至少十包,從早到晚啊從早到晚,累到睡著時就跟死了一樣,從山溝里的河邊一直背到十五公里左右遠的半山腰,爬山,一直爬,沒有下坡也沒有平坦的路,一直往上,就像背著它們去上天。在半山腰準備修一條水溝,將那一面山的水引到另一座山。他們在那兒干著那條水溝的前期工作。我們的山太高了,時不時就會遇到干旱,只有水溝里的水才能給我們帶來活路。他們每背一袋水泥到半山腰可以獲得一塊錢。一塊錢可以買兩斤酒喝。我們的父母之中有人是喝醉的,酒能讓人忘記疲勞,讓人模糊前路還有多遠、山有多陡險、夜有多黑。他們燃著火把趕路。我們很少時間看見他們回家。他們還是別回來吧,沒干完活之前就別再回來,省得偶爾回來一趟差點認不出,整個人從頭到腳都是水泥灰,整個人渾身上下沒有一點好脾氣,他們被生存折磨的痕跡太重,讓我們以為他們在那兒不是掙錢而是被水泥重塑了一遍。
真可憐呢。我們說。
可憐誰呢。我們想。
我們就望著天。這時候的天空已經有了幾顆星子,這兒的天空就是這樣,落雨時就像篩子把雨水漏下,雨停之后也像篩子把星子漏下。在這樣的天空下的黑夜中,我們抬起眼睛,就像無數個牛蛙準備開聲齊唱但誰也沒有唱。
我們抬著眼睛,早將視線從對面的山上挪開——那座有我們父母的山。我們轉望天上的星子。
你還是出去找活吧,外面的路你選一條就對了。我們對這位姐姐說。她是我們之中最年長的,她要開好這個頭。
她一口拒絕。
路太多了不好選擇。她說。
你們就這么想出去嗎?她喝了一口酒又說。
想。我們脫口而出。
她輕蔑一笑。她竟然是這樣回應我們——輕蔑一笑。似乎我們這句話給她的感覺是:如果我們有一天都涌到外面去,別無他獲只會失望。
你們等著瞧吧,她說,她果然和我們想的一樣說:你們要是忙忙慌慌地出去了只會感覺自己像這兒逃出去的私生子,孤寂,悲傷,落魄,除了失望什么都沒有,你們會長大的,長大了就回來了,會像哈巴狗一樣仍然留戀它的舊窩。等著瞧吧,你們會像我的那只小狗,只喜歡轉圈圈追自己尾巴。
她就是這么一言斷定,好像她現在好幾十歲早已看透外面那些路,每一條路她都走過。
這兒好歹是我們的家。她說。
不會的。我們想。我們會在外面重生,對,就是這么個決心和結果,雖然會受很多苦,也會在外間流失掉我們最好的青春,也仍然會重生,那只會比現在更好,即使像只哈巴狗留戀自己的舊窩,那也和現在這寡淡的、令人可疑的憂傷心情不一樣,我們會在那時候更比任何時候愛這個地方。我們回來是因為我們終于可以愛這個地方了。
我們不聽這位姐姐的勸告。她是個患有隱疾的人,平日里不愛說話,不愛笑,或者有時候太愛說話太愛笑,性情不穩(wěn),心緒時好時壞,并且一個總是在夜幕降臨后偷偷端著鏡子哭的人,她的心里肯定住著一個軟弱的灰暗的靈魂。
我們輕蔑一笑,對著夜空的星子。
我們扭開視線,不去看對面父母勞作的山。只是風從對面過來,不停捎來水泥味道,讓我們整顆心都是灰的。
這位姐姐第二天就去背水泥,在那條一直往上爬的、我們看不見的路上討生活。那兒山林茂密,山石成群,山風穿梭,將那條唯一好走的山路掩蓋其中。
我們只有在夜晚才能看見那條上山的路一通過許多支亮著的火把。只是屬于比我們年長的姐姐的那支火把,在這邊山上無論如何也分辨不出。
誰也沒有提議去那邊山上看她。她也很少回家,偶爾回來一趟我們也錯過與其相見,那山偶爾傳來山歌卻不是出自她的喉嚨,她仿佛要在隱秘的山路上故意躲著我們,將我們遺忘將我們拋開將我們推到遠方。我們屏住呼吸,到了夜幕降臨的時候就總是這樣屏住呼吸坐在路旁,像需要無數雨水和月光來澆透我們。
天知道她能不能背起水泥,在那天晚上我們的醉眼中,她瘦得像天上漏下來的一顆星子。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