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壬
拱花前需要仔細(xì)對好紋路
出租車司機在西湖邊的一個岔路口把我們放下,指著小路對我們說,行不過二十米便到目的地——桃園新村。這是一處臨西湖沿寶石山而建的老式小區(qū),但因為今天霧霾遮蔽了太陽,我無法定位這是處于西湖的東西還是南北。我給黃小健電話說,我們到了。雕版大師開始噼里啪啦給我指路,聽到電話這頭的我遲遲沒有回響。他稍稍靜音后,傳來一句話:“算了,你在原地不動,我下來接你!”
攝影師趁機端起相機對小區(qū)中的建筑狂拍,因為這小區(qū)中的建筑特色各異——絕大部分是無主題無風(fēng)格的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建筑,也有個性鮮明文藝范十足的民國小閣樓。
“大爺,麻煩您讓一讓!”攝影師向鏡頭中發(fā)型凌亂的老者嚷嚷。老者一邊笑一邊喘氣,試探著叫出我的名字。這時我們才發(fā)現(xiàn),眼前這位不修邊幅的老者就是傳說中的雕版隱世高人黃小健。
黃小健引著我們在小區(qū)內(nèi)七彎八拐,最終沿著臺階上山,路兩邊的建筑變成了清一色的“民國范兒”。攝影師雙手撫摸著民國建筑斑駁的墻面發(fā)感嘆:“這以前都是誰住的地方???小資得有點過分吧!”黃小健尷尬的笑了:“這地方,是民國初期的傳教士修建的教會醫(yī)院,老杭州俗稱‘麻風(fēng)病院!”
聽到“麻風(fēng)”兩字,攝影師的手似乎觸電一般,嗖地一下從墻上拿開了?!奥轱L(fēng)樓”有好幾棟,黃小健的家兼工作室就在其中一棟“麻風(fēng)樓”的二層。
黃小健領(lǐng)著我們穿過悠閑的過道,踩著咚咚作響的木質(zhì)樓梯上了二樓。他還沒指明他住哪兒,二樓最東邊處的房間外,公共的陽臺上堆滿了或長或短的各式木板就先暴露了主人的身份——這些木板是制作饾版雕版的原材料——黃梨木。“家比較小,而做饾版要用到的木料比較多,原料加工時家里也施展不開,所以我就把原料堆放在這兒!”
拱花前需要濕潤宣紙,防止起皺
黃小健把我們引進(jìn)房間后,就開始在八仙桌上伏案工作了。我開始觀察這十幾平方米的房間: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墻壁上僅有兩種裝飾:其一是“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項目雕版印刷代表性傳承人”的匾額,其一是一幅雕版印刷的紅牡丹花。
老房子里的所有的物件都上了些年紀(jì):老式的百葉窗是木窗,十四英寸的彩電,發(fā)著黃光的臺燈,還有在臺燈下工作的老人,以及他工作的內(nèi)容。黃小健說他是一個戀舊的人,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戀舊的性格,黃小健才能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挖掘、守住并發(fā)揚饾版和拱花這原本失傳的手藝。
所謂饾版印刷,就是按照彩色繪畫原稿的用色情況,經(jīng)過勾描和分版,將每一種顏色都分別雕刻一塊版,然后再依照“由淺到深,由淡到濃”的原則,逐色套印,最后完成一件近似于原作的彩色印刷品。由于這種分色印版類似于“饤饾”,所以明代稱這種印刷方式為“饾版”印刷,也稱為彩色雕版印刷,清代中期以后,才稱為木版水印。
一直伏案的黃小健突然抬起頭指著相機說:“開拍了沒?我已經(jīng)開始勾摹畫稿了!”這時攝影師把相機焦點向黃小健的筆尖聚焦。只見黃小健把一張半透明的白紙按在一本畫冊上,右手握著一只筆尖細(xì)如針尖的毛筆,左手拿出一把小起子。毛筆在硯臺上輕沾了墨汁后起子壓住白紙開始在畫冊上臨摹起來。
“這種紙叫雁皮紙,因為它是半透明的,有利于我們照本宣科臨摹畫稿?!秉S小健說完后,屏氣凝神,在雁皮紙上已經(jīng)臨摹出兩人娟秀的小字——“十竹”??磥恚裉禳S小健要給我們做饾版印刷演示的,是《十竹齋箋譜》中的一幅。
只十幾分鐘的功夫,《十竹齋箋譜》中的一幅便躍然紙上?!捌鋵?,要說起饾版印刷的嫡系正宗,還得說起你們南京十竹齋啊!”在得知筆者來自南京后,黃小健就說杭州、南京兩地的饾版印刷前世今生:自明代開始,中國,特別是江南地區(qū)的市民階層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市民階層發(fā)展壯大后,他們對文化的需求越來越多。因而對文人字畫的需求就一日千里,名人字畫的價格也就水漲船高。但普通市民階層又消費不起名人字畫,于是復(fù)制品的機會就來了。這個商機最先被精明的徽商發(fā)現(xiàn)——明代末期徽州人胡正言在刻工汪楷的協(xié)作下于南京制成了饾版印刷史上的巨著《十竹齋箋譜》和《十竹齋書畫譜》;幾乎在同時,漳州人顏繼祖也與南京刻工吳發(fā)祥合作用饾版印制了《蘿軒變古箋譜》。
而所謂箋譜,就是用來寫信的信紙。那時文人墨客生活是風(fēng)雅無邊的——寫個信,信紙是不容馬虎的。給友人寫信,要在信紙上印配琴棋書畫圖案以示品味;給佳人傳書,得在信紙上附南國紅豆之流以表相思——箋譜就是為這種情愫而生的;所謂畫譜,就是用來學(xué)畫的模板:古時學(xué)畫,不像現(xiàn)在隨意涂鴉。那時學(xué)畫要照著名家的字畫臨摹——畫譜,就是為這種需求而訂做的。
在現(xiàn)代印刷術(shù)開始之前,對箋譜、畫譜有著旺盛的需求。然而隨著印刷工藝的革新,曾經(jīng)在全國遍地開花的刻印社開始萎縮。十竹齋也就有名無實,就連黃小健的單位浙江美術(shù)學(xué)院西湖藝苑水印工廠也倒閉了。自西湖藝苑水印工廠撤銷以后,曾經(jīng)讓西湖藝苑引以為傲的饾版和拱花技藝也失傳了。
“西湖藝苑撤銷時,我對雕版還沒這么癡迷,等我鉆得深了,明白西湖藝苑之于杭州,雕版印刷之于中國文化的意義時,杭州已經(jīng)找不到一個雕版?zhèn)鞒腥肆恕]辦法了,我只能一邊到揚州、南京、蘇州四處尋訪雕版藝人偷師;一邊躲在‘麻風(fēng)病院中嘗試一切復(fù)原的可能!”
黃小健說完,拎起一張臨摹好畫稿的雁皮紙往陽臺上走去——對饾版和拱花這倆老手藝的新一輪的技術(shù)創(chuàng)新開始了。
在風(fēng)干后的木板上進(jìn)行雕刻
只見黃小健把手上的畫稿用漿糊貼在一塊大木板上。他邊貼畫稿邊用刷子刷平,就如同手機貼膜一般。待畫稿在木板上貼平后,放在陰涼處風(fēng)干。把貼好畫稿的木板放在八仙桌上,從抽屜中拿出鑿子、拳刀、錘子若干,左手拿鑿右手拿錘就干起了木工活。
黃小健拿起刻好版的木板走到陽臺上,從門角處拿起一把鋸子開始在木板上鋸起來。鋸起,木落。原本一尺見方的木板,被鋸得七零八落。鋸?fù)旰?,黃小健蹲在地上,把有圖案的木板一塊塊放在桌子上,用抹布一一擦干凈。這時,小木塊上原本被木屑蒙住的圖案顯現(xiàn)出來:一行字、一朵花、一只螳螂、一座假山、一盆蘭草、一方印章……原本分布在一塊大木板上雜亂無章的圖案都自立門戶,成為一幅幅獨立的圖案。
“你看,我要拓印的《十竹齋書畫譜》上的這一幅畫。這畫面上的顏色有十幾種。顏色多,對現(xiàn)在的印刷技術(shù)來說,很簡單。但是對古代雕版印刷來說,卻是噩夢。因為雕版每次都只能單色印刷,如果要復(fù)制的有三種顏色的圖畫,就要雕三塊版。通過三次‘套印后最終定版!套印的次數(shù)過多,首先會造成雕版材料的浪費,最重要的是,每次套印,有可能會讓兩次印刷的圖片產(chǎn)生重影!”
黃小健說完,把一堆有各種圖案的饾版擺在桌面上。攤開《十竹齋書畫譜》上的畫面,看到畫譜上有一座假山,就拿起雕有假山的饾版,從盒子里拿出一塊橡皮泥模樣的東西貼在饾版反面,然后用力把沾有泥土的饾版在印刷工作臺上壓緊。待假山饾版壓緊后,他又拿起一塊雕有螳螂的饾版,用橡皮泥貼好后壓在工作臺上……依次反復(fù)十來次后,整個畫譜中的圖案終于全部固定在工作臺上了。這時黃小健把一張有著畫面的打印稿貼在饾版之上,對照著打印稿上的圖案,通過橡皮泥的移動來調(diào)整饾版的位置。等到所有饾版都“各就各位”之后。黃小健長舒了一口氣,開始打開顏料盒開始調(diào)色:在假山上涂上淡青,在蘭花花瓣上涂上紫色,在花朵上涂粉紅……
待各種顏色都涂好后,黃小健在工作臺上把固定好的宣紙覆蓋在饾版之上。用刷子在宣紙表面逐一刷過。從用橡皮泥固定饾版到上色成功,整個過程不過十分鐘,一幅畫面就躍然紙上了。第一張印刷好后,黃小健取下畫稿,和原稿仔細(xì)對照后,稍微調(diào)整橡皮泥。上色、復(fù)印,一口氣印刷了十多張。
饾版印刷的套印工藝
饾版印刷工藝終于演示完成了。黃小健從工作臺上取出一張剛印刷好的畫譜遞給我,又指了指墻上裝裱好的那幅畫,問我兩者有什么不一樣。我瞪大了眼看了三分鐘沒看出任何端倪。倒是學(xué)美術(shù)的攝影師看出了貓膩:“裱好的這朵花,是凸起來的。而剛剛印好的這朵花,是平面的!”
黃小健點了點頭,走到裱好的畫前說:“這朵凸起的花,就是你這次要尋訪的拱花工藝!”
“所謂拱花,就是用不著墨的印刷方法,以凸出或凹下的線條來表現(xiàn)紋理,讓畫面呈現(xiàn)出浮雕效!”黃小健邊說邊開始演示。只見他首先拿出一張帶有陰刻花朵圖案的雕版,然后取出一張剛印刷好的畫譜。然后把畫譜上的花朵和雕版上的陰刻花朵疊加后。取出一個練指勁的鐵球。用毛巾包好鐵球后在畫譜上的花朵上來回滾動、碾壓。鐵球滾動十幾個來回后。黃小健把收起鐵球,拎起畫譜。一朵紅色的小花從紙上凸顯出來。
看著這幅色彩斑斕的畫譜和這朵朵躍然紙上的花,我竟然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忍不住問了一個我認(rèn)為可能會讓大師難堪的問題:“您這用橡皮泥固定饾版,用鐵球碾壓拱花的方法,正宗嗎?”
出乎意料之外,黃小健聽到我的話后啞然失笑:“我這方法當(dāng)然不正宗了。饾版和拱花技藝都已經(jīng)失傳多年了。古人固定饾版肯定用的不是橡皮泥,拱花肯定不是用鐵球碾壓。那是以前沒有橡皮泥,也沒有這么光滑的鐵球?,F(xiàn)在既然橡皮泥固定效果足夠好,鐵球足夠光滑了,饾版和拱花為什么不能用它們?龔自珍說:‘不拘一格降人材。對于手藝的傳承也是一樣,我們得‘不拘一格傳手藝嘛!”
黃小健說:“到現(xiàn)在我雕出一千來塊雕版,對于一個雕版藝人來說,足夠多了。一塊雕版就是雕版印刷術(shù)的一個基因切片。而我想要繪制的是整個雕版印刷術(shù)的基因圖!”
每一塊都是傳統(tǒng)印刷術(shù)的基因圖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