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一田

古希臘悲劇家歐里庇得斯在公元前431年根據(jù)神話故事創(chuàng)作了劇本《美狄亞》，為這個女性角色涂抹上了厚重的血色，讓其在文學(xué)藝術(shù)史上成為了一個無法為人所忽視的驚悚異類。這個故事大家或多或少都聽說過：科爾喀斯公主美狄亞愛上了前來盜取金羊毛的阿耳戈英雄伊阿宋，幫助他屢次破除自己父親的陰謀，帶著金羊毛和伊阿宋坐船逃跑私奔。途中美狄亞為了擺脫父親的追捕，將自己的親弟弟阿布緒爾托斯斬成碎塊拋入大海。輾轉(zhuǎn)多處后兩人定居到科林斯城，伊阿宋卻因貪戀權(quán)勢要拋棄美狄亞，和科林斯公主格勞刻成婚。走投無路又心懷仇恨的美狄亞為了報復(fù)丈夫，設(shè)計燒死了格勞刻和國王，并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兒子，隨后她乘坐龍車逃走。

后人以美狄亞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許多藝術(shù)作品，但在這些作品里，她始終是一個被仇恨蒙蔽雙眼乃至失去人性倫理觀念的邪惡女性。直到1996年德國女作家克里斯塔·沃爾夫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美狄亞 聲音》才為其翻案。在她的小說中，美狄亞不再是歐里庇得斯筆下攜帶復(fù)仇之火的女性，而是被集體和權(quán)利陷害的“替罪羊”，一個充滿人文主義色彩和理性光芒的全新女性。這一次，在上海話劇藝術(shù)中心演出的由柏林德意志劇院帶來的話劇《美狄亞》正是以沃爾夫小說為藍本，在舞臺上重塑了另一面的美狄亞。

（一）

走進劇場，觀眾便會一下子被舞臺上的一池水吸引了眼球。四四方方的水池占據(jù)了大部分主舞臺，三面被刷成灰黑色的墻，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八笔沁@個“空的空間”的唯一存有物。為什么用“水”，“水”有什么含義？我腦海中旋即浮現(xiàn)這兩個問題。

眾所周知，在歐里庇得斯的劇本中，美狄亞送給了情敵格勞刻一件精致的袍子和一頂金冠，上面布滿了毒藥。當(dāng)格勞刻穿上它們時，毀滅的火焰將她吞噬，而后她的父親想救她卻也被粘在袍子上被一起燒死了?？梢哉f，“火”是原來“這一面”美狄亞的象征。它是復(fù)仇的、毀滅的、重生的火焰。但在沃爾夫的小說中，格勞刻的死亡形式被改成了溺亡。她穿上了美狄亞送她的白色袍子，自己走到了水井邊投井而死。不僅僅是這一處，沃爾夫的小說里到處充滿了氤氳潮濕的水汽，故事的核心正是建構(gòu)在“水”之上的：大公主伊菲諾被埋藏在地下洞穴中，美狄亞弟弟阿布緒爾托斯被拋尸在海洋，格勞刻最后又投入水井……

導(dǎo)演使用“水”這一意象填充舞臺，建構(gòu)起了多重敘事意義。第一，給舞臺空間轉(zhuǎn)換提供了必要的物質(zhì)基礎(chǔ)。在沃爾夫小說中，重要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生地點都與“水”有關(guān)。當(dāng)美狄亞佝僂著背向地穴深處行進時，我們很容易便相信了那是一個潮濕黑暗的地方。當(dāng)呂薩將人偶肢解擺放在水池中央時，我們也一下子明白了那是埋葬阿布緒爾托斯的海洋。

第二，平靜的水面是隱藏一切真相的最好載體，同時又是顯露一切秘密的最好通道。這一版《美狄亞》的主要戲劇動作就是揭開真相、還原真相，將真正的美狄亞展露于人前。戲一開場，水面不起絲毫漣漪，就像被謊言蒙騙了的平靜生活一樣。當(dāng)美狄亞出現(xiàn)時，她只行走了兩步便倒在水面上激烈翻滾。這預(yù)示著她即將要打破寧靜，揭開真相。戲中導(dǎo)演多次使用投影，將粼粼的水面投放在舞臺后方的墻面上，觀眾仿佛置身于綽綽的水面底下看向迷蒙的真相。最讓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投影是大公主伊菲諾被獻祭的場面：養(yǎng)母掌控著象征伊菲諾的人偶緩緩走向敘述者阿卡馬斯。這個帶有虛幻性和表演性的場面被投影在墻上卻顯示出強大的真實性，乃至于阿卡馬斯撕裂人偶軀體的瞬間震撼非常。

第三，“水”即是美狄亞的化身。沃爾夫的意圖很明顯，要為這個在文學(xué)史上“臭名昭著”的女性角色翻案，所以她賦予了這個全新的美狄亞不同于“火”的氣質(zhì)。歐里庇得斯筆下的美狄亞是名巫女，但在沃爾夫筆下她變成了精通草藥的治療師，她解決了科林斯城的饑荒又治好了格勞刻的癲癇。而“水”因為與生命息息相關(guān)，往往具有“療愈”的象征意義。除此之外，這一面的美狄亞具有“水”一般的冷靜和理性。證據(jù)有二：在其他五人的敘述中都肯定了美狄亞的智慧，尤其是三個男性（伊阿宋、阿卡馬斯和勒孔）對她的聰明冷靜欣賞又畏懼。其次，面對丈夫背叛，這個美狄亞沒有如同之前版本的那樣恨火叢生，而是勇敢追求自己的第二次愛情。

“水”這個意象幫助導(dǎo)演在形式上成功塑造了另一面的美狄亞。

（二）

沃爾夫小說敘述方式非常特別，分為11個部分由6個主角以第一人稱獨白的形式來講述自己所看見的真相。這是一種小說獨具的行文方式，長段的心理描寫和細節(jié)展示以及無對白的文本形式使得它天然地很難被搬上舞臺。如何完成由小說到舞臺的驚險一躍？柏林德意志劇院的創(chuàng)作者們給了我們一個標(biāo)準(zhǔn)示范。

七名演員，除了美狄亞的仆人呂薩之外都輪番承擔(dān)了“敘述者”的功能。當(dāng)以一人為主對觀眾進行敘述時，其余演員或站在一旁傾聽，或在故事談到他時進入表演時空。導(dǎo)演使用多個“敘述者”，將心理空間和真實空間切分開，讓觀眾自由穿梭在不同人物不同時空之中。演員在舞臺上既是敘述者，又是表演者，同時也作為歌隊偶爾扮演其他的角色。比如扮演阿卡馬斯的演員同時也是克瑞翁;在結(jié)局時除了敘述者美狄亞，其余人都是被煽動的暴民。盡管“敘述”在演出中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但《美狄亞》并未因此變成一個朗誦劇，它依舊具備很強的劇場性。導(dǎo)演熟練運用多種劇場手段，比如現(xiàn)場音樂和人偶，賦予了舞臺演出多于小說文本的復(fù)雜意義。可以說，文學(xué)性和劇場性在這版《美狄亞》演出中巧妙融合。

正是因為“敘述者”的出場，大大擴展了舞臺所能表現(xiàn)的時空范疇，也讓每一個角色的獨白都具有可信度，才使得觀眾逐步走入真相。依靠多人反復(fù)敘述，美狄亞這一人物形象逐漸豐滿。這在內(nèi)容上全面展示了第二面的美狄亞。

當(dāng)演出進入尾聲，偽飾剝離、真相顯露時，我們卻發(fā)現(xiàn)不管是“水”一樣的美狄亞，還是依靠多人敘述而被補全人物性格側(cè)面的美狄亞都只是表面，真正的美狄亞原來只是被集體利益所迫害犧牲的“替罪羊”，惶惑之感撲面而來。就像劇末美狄亞的質(zhì)問：“能想出一個我適合去的世界、時間嗎？我無人好問。這就是答案?！睔W里庇得斯筆下美狄亞的悲劇只是個人性格造成的，但沃爾夫筆下的新一面美狄亞卻是歷史和人性的悲劇。無論在哪個世界哪個時代，歷史進程中的集體迫害現(xiàn)象都一直存在，美狄亞所代表的個人與集體始終二元對立。雙面美狄亞，一面是集體營造的謊言，一面是個人記憶中的迫害真相，你又相信哪一面呢？

（三）

兩千年前的亞里士多德認為，好的戲劇作品應(yīng)當(dāng)是悲劇，而且應(yīng)該給人“卡塔西斯”的道德凈化效果。但隨著文化商品時代的來臨，戲劇的教育功能被娛樂浪潮擊得七零八落，越來越少的觀眾愿意進入劇場接受教育。但我想這一版《美狄亞》做到了，它塑造了一個在道德上比一般人要高一點的主角，同時這一主角又因為命運而遭受了悲劇性的結(jié)局。它讓每一個走進劇場的觀眾都忍不住被全新塑造的美狄亞的善良真誠智慧所感動，又為其“替罪羊”的命運哀嘆，從而思索我們應(yīng)該要成為怎樣的人，或者我們不應(yīng)該成為怎樣的集體。? （作者為上海戲劇學(xué)院在讀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