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潔
(安徽外國語學院 公共外語教學部,安徽 合肥 231201)
1915年,美國詩人埃茲拉·龐德(Ezra Pound)根據費諾羅薩(Ernest Fenollosa)的中國古詩筆記整理、翻譯出了《華夏集》(Cathay)[1]2。 全書共選譯中國古詩18首,11首為李白詩。 近年來,龐德李白譯詩的研究成果與日俱增。 吳其堯在其專著《龐德與中國文化》中使用了大量篇幅談論李白詩[2]108,陶乃侃更是在其《龐德與中國文化》一書中專門設立《李白詩歌的現代性》一節(jié)對李白譯詩進行探討[3]81。
謝天振教授提出:“中國古典詩對美國新詩運動的巨大影響已經是眾所周知的事實了。 而這種影響,在相當程度上也是通過龐德等人的誤譯產生的?!盵4]122這里所說的“誤譯”是法國社會文學家羅伯特·埃斯卡皮(Robert Escarpit)“創(chuàng)造性叛逆”(creative treason)的一部分。 很多學者曾對《華夏集》中的誤譯做過系統(tǒng)的梳理,如哈佛大學漢學家亞齊力思·方(Achilles Fang)早在1957年就在其論文《費諾羅薩與龐德》中,逐一指出了龐德譯文背離中文原意之處。[5]38客觀上說,費諾羅薩師從日本儒學大家森海南(Mori Kainam)和賀永雄(Ariga Nagao)研習中國古詩,他的筆記是否出現了書寫、表達和理解上的錯誤都是龐德后期翻譯過程中的難題,這屬于語言層面的無意識誤譯。 而對比較文學來說,更有研究價值的是文學作品中有意識的誤譯,本文試舉例探討龐德在譯介李白詩歌過程中有意識誤譯的原因。
19世紀初,休姆發(fā)起意象派詩歌運動,核心人物是龐德。 他們激烈反對當時維多利亞詩風的矯情雕琢,主張“硬朗、清晰、嚴謹”。[6]131913年3月號的《詩刊》發(fā)表了龐德的文章《一位意象派詩人的幾條戒律》,龐德提出:“不要用多余的詞,不要用不能表現事物的形容詞?!盵7]152因此,清晰、簡潔是龐德20世紀初的詩學主張。
《華夏集》最初入選的李白詩為12首,譯介過程中龐德將其中2首合譯為一首,命名為《河歌》(TheRiverSong)。 被合并的2首詩,一首為樂府詩《江上吟》,另一首為七言詩《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柳色初青聽新鶯百囀歌》。 分析兩詩的銜接部分“興酣落筆搖五岳……聽新鶯百囀歌”譯文可以發(fā)現,其誤譯是為了體現龐德清晰、簡潔的翻譯理念。 看原詩字數,兩首詩都是7字一句,而《侍從》詩題有20個字,若龐德真把兩首詩看成了一首,那么一首七言詩中出現20字的詩句顯然是不可能的。
看原詩內容,兩詩都有絢麗的景色描寫和宜人的生活場景,有相通之處。
看譯詩內容,“侍從宜春苑奉詔賦龍池柳色初青聽新鶯百囀歌”的意思完整并接在《江上吟》的詩文之后,行文流暢,主人公依然是“I”,連詞為“And”,且詩句長度也與上下文相同。
看譯詩數量,據趙毅衡先生考證,現存于耶魯大學的費諾羅薩筆記原件中,有注解完整的屈原詩(包括《漁夫》《離騷》《九歌》)、宋玉的《風賦》、白居易的《琵琶行》和蔡琰的《胡笳十八拍之七》等,龐德都沒有選用。[8]222最終他從費氏筆記的150首中國詩中僅選譯了19首,十分謹慎。
再看《華夏集》中龐德選譯的李白詩,即使是篇幅最長的《憶舊游寄譙郡元參軍》(共63句)一句也最多7個字。 所以,雖然冗長的詩歌標題不符合龐德的詩學理念,但詩中和煦的春風、婉約的宮廷風格和恬淡的生活氣息使他不愿舍棄這一佳作。
綜上,兩詩合譯是龐德有意識的誤譯。 在清晰、簡潔的翻譯原則下,西方讀者有機會穿越千年,先泛舟江上飲酒作對,再享東方御花園中的嚶嚶鳥鳴。
1915年,《詩刊》刊登了龐德的一篇文章,他堅稱“中國詩是一個寶庫”,而且他認為很可能20世紀會在中國找到新的希臘。[8]164此時的龐德已經成為20世紀英美文學走向現代化進程中的偉大旗手[2],中國詩詞也儼然成為龐德汲取素材的寶貴財富。 《泰晤士報》的書評作者曾驚訝地感慨,中國詩歌是否真如龐德所描述的那樣“奇怪”。 這里所說的“奇怪”指的是龐德譯介的中國詩,如“驚沙亂海日”被譯為:“Surprised. Desert turmoil. Sea sun.”[1]25三個獨立的意向并置中國自古就有,溫庭筠曾于《商山早行》中書“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寄托情思,而西方對此聞所未聞。
事實上,20世紀以前西方世界對中國所知甚少,中國真正被西方所知始于13世紀《馬可·波羅游記》,天主教士利瑪竇在16世紀才將儒學傳向西方; 17世紀德國學者阿塔納修斯·基歇爾創(chuàng)作出插圖版的《中國圖說》向西方介紹中國的文字、建筑和風土人情等; 直到20世紀龐德發(fā)起英美文壇第一次大規(guī)模反傳統(tǒng)的詩歌運動,中國文化才迅速被西方世界所接受。
艾略特稱贊龐德“為我們的時代創(chuàng)造了中國詩”[9]5。 唐詩是唐朝文化的產物,李白詩更是盛唐文化的集大成者,它既融合了北方文化的雄渾豪放,又吸收了南方文化的細膩溫婉,并受佛教、道教和西域文化的影響。 龐德對此把握準確,他把李白詩置于西方世界的文化土壤中生長,形成了美國體的中國詩,卻又沒有失去中國古詩原有的內涵,李白詩也因此獲得新生。 近二十年來,《諾頓美國文學選集》的各個版本都收錄了龐德《華夏集》中英譯李白《長干行》的作品:TheRiver-Merchant’sWife:ALitter。 這本文集不僅成為全球各大圖書館的必備書,也成為全球高校美國文學課的常用課本。[5]39《長干行》譯詩的流傳使龐德的英譯作品成為美國文學史上的經典之作,龐德獨樹一幟的詩學理念也成為李白詩歌有意識誤譯的原因之一。
龐德在譯介李白詩的過程中處理了各種歷史、典故等中國文化概念。
如,《華夏集》中龐德選譯了三首古風詩——《古風(十八)》《古風(十四)》和《古風(六)》,均出自李白組詩《古風五十九首》。 “古風”是一種文學體裁,唐之后詩人作古體詩常在題中標“古風”二字。 因此李白的三首詩歌題目除了數字,無差別。 龐德意識到了這一詩體的特殊性,所以根據一戰(zhàn)背景和詩歌內容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翻譯:PoembytheBridgeatTen-Shin,LamentoftheFrontierGuard,South-FolkinColdCountry.
又如,《長干行》中“十五始展眉,愿為塵與灰。 常存抱柱信,豈上望夫臺。 ”[10]308龐德英文詩歌翻譯成中文意為:
研究組患者的治療有效率顯著高于對照組,兩組患者的并發(fā)癥出現率比較,差異無統(tǒng)計學意義(P>0.05),見表1。
十五歲那年我不再郁郁寡歡,
只愿我死后能葬在你的身邊
永遠、永遠、永遠……
不必繼續(xù)苦苦思戀。
原詩李白用了兩處典故,“抱柱信”和“望夫臺”。 前者引自《莊子·盜跖》,講了春秋時魯國曲阜一名叫“尾聲”的男子信守承諾抱柱而死的故事。 后者講述了三國時期劉備的妻子孫尚香日日盼望丈夫歸來,在東岳山墊石為臺翹首以待的故事。 但譯文中,龐德只翻譯了“望夫臺”而回避了“抱柱信”。 對照原詩可以發(fā)現,譯詩將相思之情表達得極其直白。
眾所周知,中國五千多年的文明史創(chuàng)造了燦爛的傳統(tǒng)文化,形成了有別于世界其他國家完整的道德準則和禮儀規(guī)范,一直有“禮儀之邦”的美稱。 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提倡“君子”為理想人格的典型,要求世人舉止合乎禮儀、內外兼修,言語辭令謹慎矜持。 中國詩人更是推崇寫作要“言有盡而意無窮”,詩歌語言含蓄雋永。 而自古歐洲民族威猛好斗、性格張揚,使言語風格大膽直率,詩歌語言亦不拐彎抹角。 東西方話語習慣差異明顯,這是龐德的李白譯詩有意誤譯的原因之一。
《華夏集》中選譯的李白《古風(十八)》分三部分描寫了宦官奢侈的生活。 第一部分,寫花開花落,人生如夢; 第二部分,寫公侯朝堂上畢恭畢敬,朝堂下飛揚跋扈,宴飲時縱情聲色; 第三部分,原詩自“功成身不退”至“散發(fā)棹扁舟”[10]125。
李白一生渴望建功立業(yè),但他蔑視權貴、向往自由。 這種矛盾的思想讓他寫出了很多諷刺現實的詩歌,其中不乏求仙問道、隱逸山林的作品。 如這首詩就蘊含著道家功成身退的哲學思想,而龐德的譯詩直譯為中文后,內容過于簡單:
對他們來說,黃狗的嚎叫完全是徒然,
而且與綠珠夫人相比,
是仇恨造成的!
他們中誰能像范蠡一樣,
獨自帶著自己的情婦離開,
他駕一葉扁舟,她長發(fā)飄飄!
龐德譯文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龐德刪去了“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的譯介; 二是譯詩表達的漢語內涵只停留于表面,已完全失去了李白原詩的意境,可見龐德并不理解詩中典故的含義,詩中蘊含的道家思想更是無法領會。
正如基督教對西方的影響,道家哲學自古以來就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其中老莊主張淡泊名利、與世無爭,這也正是《古風(十八)》中李白想要世人參透的禪機。 以基督教為代表的西方文化和以道家為代表的中國文化截然不同,前者建立在有神論的宗教信仰上,后者建立在無神論的哲學觀念上。 再者,中國數千年來一直以自給自足的農業(yè)作為生產的根本,而《華夏集》出版的時代西方工業(yè)革命如火如荼。 農業(yè)文明和工業(yè)文明本身就是兩種全然異質的體系,龐德身處20世紀的西方,想要真正讀懂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還需要時間的錘煉。 因此,中西方思想體系的差異是龐德李白譯詩有意誤譯的又一原因。
1909年,龐德在倫敦結識了引領他步入中國文化殿堂的使者——比尼翁(Laurence Binyon,1869—1943),比尼翁除在詩歌領域造詣不凡外,還是一位東方藝術鑒賞家。 當時的比尼翁在大英博物館主持東方部工作,時年3月,他做了主題為“東方與歐洲藝術之比較”的講座,激起了龐德對東方的強烈興趣。 此后龐德經常去大英博物館跟隨比尼翁認識中國,了解東方文化。 之后,龐德潛心鉆研英國作家翟里斯(Herbert Allen Giles)的《中國文學史》。 通過閱讀,龐德知道了李白“過著浪跡天涯的波西米亞式生活,入宮后的日子快樂而頹廢,然后遭貶,晚年生活凄慘,這些經歷為李白的生花妙筆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靈感”[11]6,龐德初次認識了這位來自東方的唐朝詩人。
1913年,費諾羅薩的夫人瑪麗找到龐德,希望龐德可以替先夫整理他在日本研習的筆記并出版。 費諾羅薩是西班牙裔美國人,1896年到1900年,他曾前往日本東京大學研習東方藝術。 費氏癡迷東方,他在筆記中指出了歐洲學者對東方文明的歧視態(tài)度,他認為每種文明都有其獨特之處,東方各國文明的前途不可限量。 龐德熟悉西方多國語言和文化,可以同時進行多國語言的混合使用,擁有世界文學的視野和精神。 費諾羅薩對中國文明的真誠逐漸打動了龐德,加上20世紀的西方文壇中國風盛行,龐德被中國詩詞深深吸引,因此,毅然答應了瑪麗的請求。
1914年,龐德與多蘿西·莎士比亞(Dorothy Shakespeare)結婚,多蘿西的母親奧利維亞(Olivia Shakespeare)送給他們一張新婚支票作為賀禮,多蘿西拿這筆錢買了一塊中國玉,足以表明她對中國文化的珍視。[8]731趙毅衡先生曾說,多蘿西婚前擁有幾幅名貴的中國畫。 可見夫人的一言一行都影響了龐德對中國的興趣,使龐德對中國產生了不解情緣。
1914年,龐德也從自己創(chuàng)辦的意象派離開,投身漩渦派,與法國雕塑家戈迪?!げ紵釢伤箍ǖ热斯餐接懼袊鴿h字、書法、繪畫、雕塑和青銅器。 即使他們身處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戰(zhàn)場,書信都沒有中斷。 可惜的是,布熱澤斯卡在一戰(zhàn)中陣亡,龐德極其悲痛,厭惡戰(zhàn)爭。 此時的龐德,已收到瑪麗托付的筆記和手稿。 他從筆記的64首詩中挑選了多篇李白詩歌進行譯介,有征戰(zhàn)詩、離別詩和宮怨詩。 如,李白的古詩《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是一首離別詩,龐德將其翻譯后收錄在《華夏集》中。 詩題被龐德譯為SeparationontheRiverKiang,中文意為“在長江邊分別”,只字未提人名“孟浩然”及地名“黃鶴樓”和“廣陵”,著重凸顯“離別”,非常直觀。 對比較詩學和譯介學來說,這屬于譯者有意識的誤譯。 究其原因:一是譯者龐德的個人興趣使然; 二是譯者考慮到歐美國家的風俗習慣,以迎合讀者的趣味,也為使作品在一戰(zhàn)的時代背景下便于傳播,同時引發(fā)更多的讀者共鳴。
龐德為達到他作為譯者的主觀愿望,將詩學理念和中西差異結合起來,加上特殊的人生經歷和時代背景,對李白詩進行了有意識的誤譯,造成了李白譯詩對原作的客觀背離,這種背離,正體現了翻譯理論中的“創(chuàng)造性叛逆”。 說翻譯是叛逆,因為龐德把李白詩置于了中國古詩詞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歐美語言體系里; 說翻譯是創(chuàng)造性的,因為龐德賦予了李白詩一個嶄新的面貌,使之與更廣泛的讀者,即西方國家的讀者群進行嶄新的文學交流,不僅延長了李白詩的生命,而且賦予它第二次生命。
同時,20世紀初,作為西方詩壇領軍人物的龐德也從翻譯李白詩中受益良多,憑借一個漩渦主義詩人超強的感受和領悟能力以及對費諾羅薩手稿最大限度的運用,他找到了闡釋自己詩學理念和充實漩渦主義的良方,使他開創(chuàng)的現代主義新詩運動得以深入。 可以說,龐德對李白詩有意的誤譯和翻譯中創(chuàng)造性叛逆不可避免地存在,使李白詩跨越地理,超越時空的傳播和接受,也為西方文壇注入了新鮮的血液和強大的生命力。
《華夏集》是龐德的第一部中國古詩翻譯集,為他之后創(chuàng)作《詩章》(TheCantos)及翻譯《詩經》《論語》等多部儒家典籍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龐德李白譯詩有意識誤譯的原因,一方面來自他的主觀因素,如文學理念和個人閱歷等; 另一方面來自他所處的客觀環(huán)境,如歷史環(huán)境等。 李白詩經過龐德的再創(chuàng)造,披上了西方文化的外衣,發(fā)生了不可避免的碰撞、扭曲和變形,達到了作品創(chuàng)造性的叛逆,最終被介紹給了意想之外的閱讀對象,因此獲得新生。 同時,西方也從中國詩中獲益匪淺。 此外,剖析李白詩誤譯的原因有利于從譯介學視角認識龐德和李白詩歌,打破西方文藝理論中心地位的偏見壁壘,強調和突出中國傳統(tǒng)詩學在世界文學和文化中的平等地位,為中國文化“走出去”貢獻綿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