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偉鑫

(貴州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貴陽 550025 )

《莊子》與屈騷皆為中國浪漫主義文學(xué)之源頭，前者為散文領(lǐng)域浪漫文學(xué)之旗幟，后者為詩賦浪漫文學(xué)之開創(chuàng)，歷來皆以莊騷并稱。此二書中關(guān)于神話人物的描寫頗多，就此二書神話研究而言，學(xué)界成果頗多，主要從源流、宗教、文化、儀式、神話意象等方面進(jìn)行研究，而將《莊子》與屈騷作品中的神話人物意象進(jìn)行對比研究的成果相對不足。故而筆者以《莊子》及屈子所做的25篇騷賦為材料，以期梳理莊子及屈子在神話人物意象塑造方面之差異。

一、凄哀婉轉(zhuǎn)的悲劇之美與“道”之中平

縱觀屈平一生，其人生經(jīng)歷無疑是悲劇的，其作為楚國貴族，初得楚王賞識，“王甚任之”[1]1527，然楚王昏庸，誤信讒言，重用佞人，致使屈原放逐流放，最終“于是懷石，遂自投汨羅以死”[1]1531。屈平個人際遇使得屈原作品中具有濃厚的悲劇意識。最為典型的莫過于《九歌》為代表的諸神意象。《九歌》本為祭娛神靈之歌，其中有諸多神靈描繪，雖含眾多美好意象，然其中又吐露出凄哀婉轉(zhuǎn)的悲劇之美，以“美”抒“哀”，故而屈騷筆下雖諸多美景、美人、美物，但卻透出一股巨大而又哀傷之無奈。

屈騷《云中君》中先是寥寥數(shù)句書寫云神尊貴威嚴(yán)及排場：“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靈皇皇兮既降，猋遠(yuǎn)舉兮云中，覽冀州兮有余，橫四海兮焉窮?！盵2]59-60作者思及云中君，唉聲長嘆，日夜不止，憂心忡忡，在思慕云中君之背后，流露出的卻是屈原的悲情，是思君不得之無奈之情。再如《湘君》所言：

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無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2]61

此處王逸認(rèn)為是：“故其神常安，不肯游蕩，既設(shè)祭祀，使巫請呼之，尚復(fù)猶豫也。”[2]61即言湘夫人盡心打扮以后，乘舟盡興而來，然湘君遲遲不見，于是湘夫人便吹洞簫而抒其哀怨，吐出對湘君之思念，表現(xiàn)湘夫人內(nèi)心中淡淡的孤獨與憂傷。其后無論是：“橫流涕兮潺湲，隱思君兮陫側(cè)?！徊恢屹庠归L，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盵2]63-64或：“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將以遺兮下女。峕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盵2]64-65皆言湘夫人求見湘君不得，以抒其傷感幽怨之情。雖朱熹以為此篇為：“蓋為男主事陰神之詞，故其情意曲折尤多，皆以陰寓忠愛于君之意。”[3]36然無論此篇之主旨為朱熹所言忠君之旨抑或王逸所以為：“而謂湘夫人，乃二妃也?！盵2]66皆不可否認(rèn)此篇表達(dá)湘夫人思慕湘君而不得見的凄哀幽怨心態(tài)。再如《山鬼》所言：

采三秀兮于山間，石磊磊兮葛蔓蔓。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閑。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蔭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鳴。風(fēng)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2]82-83

屈子以“三秀”“石”“葛草”“杜若”等意象，塑造了一位多情“山鬼”卻求君不得的形象，以采美草、飲山泉、休憩于山林之間描述“山鬼”內(nèi)心之彷徨與惆悵，又隨著雷聲綿綿，陰雨霏霏，猿啼哀傷，“山鬼”輾轉(zhuǎn)反側(cè)，描繪了一幅蕭瑟凄婉的場景。屈騷筆下之神，擁有數(shù)量繁多的美好意象，如“山鬼”打扮則是：“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盵2]81山鬼的載具則是：“乘赤豹兮從文貍，辛夷車兮結(jié)桂旗。”[2]81可此種種之美，皆浸淫悲傷之情，體現(xiàn)屈子無可奈何之感。通觀《九歌》，諸神之意象，如《湘君》中：“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盵2]64《大司命》的：“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倘嗣庥挟?dāng)，孰離合兮可為?！盵2]71-72抑或《少司命》：“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心相知?！盵2]74又或《國殤》：“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yuǎn)?！盵2]84-85由此可知，整個《九歌》彌漫著一種極為艷麗而悲傷之至的復(fù)雜情志。屈子所塑之神靈，雖賦予其活潑綺麗之美，有美草、華服，又有異獸、車輿。然沾染著屈子身上濃郁的悲傷氣息，故而屈子將自身之悲情以此種愛情悲哀的方式呈現(xiàn)，因此其筆下的神靈意象具有一種凄哀婉轉(zhuǎn)之美，同時亦是屈原內(nèi)心孤獨彷徨之體現(xiàn)。

反觀《莊子》之中，“美”及“丑”并非是其寫作之目的，其散文之目的在于闡“道”說理。莊子尤重自然之道，如其認(rèn)為馬應(yīng)該是：“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fēng)寒，齒乞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盵4]244當(dāng)伯樂對馬進(jìn)行馴化之時：“燒之，剔之，刻之，雒之，連之以羈馽，編之以皁棧，馬之死者十二三矣?！盵4]244由此見得，此處莊子籍“馬”之意象以喻“道”，此為《莊子》一書的基本思想，而遑論其意象為“美”或“丑”。其于神話人物一道亦是如此，如《達(dá)生》之中，形象荒誕而無人形之神：

桓公田于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惫?，誒詒為病，數(shù)日不出。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去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為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dāng)心，則為病?！被腹唬骸叭粍t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灶有髻；戶內(nèi)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峷，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盵4]517

此處莊子描寫了五個形象之神，分別為罔象、峷、夔、彷徨、委蛇。罔象為水中之神，陳鼓應(yīng)引司馬彪注云：“狀如小兒，赤黑，赤爪，大耳，長臂?！盵4]519峷、委蛇則如下文所寫：“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盵4]519此處《達(dá)生》之主旨在于說養(yǎng)神，所謂“達(dá)生之情者，不務(wù)生之所無以為。達(dá)命之情者，不務(wù)知之所無奈何”[4]500，因而此處藉桓公心神不寧之事，寫諸多神怪，以證得心神釋然而病痛除之道，喻養(yǎng)神之重要性，無多余的感情色彩。再如《應(yīng)帝王》之渾沌，莊子云：

南海之帝為鯈，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鯈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鯈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4]249

“鯈”“忽”之訓(xùn)釋，諸代有異，然從其于“渾沌”并列而稱看，應(yīng)為神話人物。此處莊子筆下之渾沌，用以喻真樸之民，因統(tǒng)治者屢立苛政，不堪重負(fù)，終致命喪。故而莊子此處以寓言之法寫神話人物，其目的為伸其“無為而治”之政治主張，本質(zhì)之目的在于闡“道”之思，故而其神話人物僅為其手段，而非沾染上情緒色彩。

因此可見，屈騷塑造神話人物意象之意圖在于藉神靈形象之美好，反襯其求而不得，去國懷鄉(xiāng)之悲，《九歌》《九章》之中諸神意象即是最好之例證，此種思想感情與《離騷》《天問》等思想感情是相近的。在《離騷》之中，屈平雖上天下地之尋求，然終卻求而不成，無奈去國，此種上下天地又四方求索的壯闊意象，終究成了巨大又無奈之情感漩渦。故而，屈騷中之神話人物意象始終籠罩于此種深沉厚重又纏綿悱惻的意象之下。反觀《莊子》中的神話人物意象，其寫作目的是以闡“道”之主，非以審美為主要寫作對象。正如徐復(fù)觀先生所言：“莊子則不僅不像近代美學(xué)的建立者，一開始即以美為目的，以藝術(shù)為對象，去加以思考、體認(rèn)，并且也不像儒家一樣，把握某一特定的藝術(shù)對象，抱定某一目的去加以追求。老子乃至莊子，在他們思想起步的地方，根本沒有藝術(shù)的意欲，更不曾以某種具體藝術(shù)作為他們追求的對象?！盵5]30因此，也正如徐復(fù)觀先生所言，莊子在塑造神話人物意象之時，并無現(xiàn)代之審美觀，其神話人物意象塑造目的是以說理為主，常喜以暗喻出之，且不喜明喻。故而讀者讀之，并不會產(chǎn)生情感世界共鳴，而是對“道”的服從與認(rèn)可。由此，莊子對神話人物之描寫是以“道”為紐帶，與屈騷“美”為主之神話意象，是截然不同的。

二、尊崇高潔與不忌卑賤

屈騷神話人物意象之中，其神靈之形象多為高貴之軀，居于芳香之所，雨師灑道，雷師清道。如《九歌》中即有大量關(guān)于美神之描寫?！稏|君》為《九歌》中一篇目，描繪日神之形象：

暾將出兮東方，照吾檻兮扶桑。撫余馬兮安軀，夜皎皎兮既明。駕龍辀兮乘雷，載云旗兮委蛇。長太息兮將上，心地徊兮顧懷。[2]75-76

王逸注云：“《博雅》曰：‘朱明耀靈，東君，日也?！盵2]78由此可知，東君即為日神無疑，此騷鋪寫“東君”出場時的威狀，以龍為車，以云為旌旗，凸顯日神慷慨無私，從容不迫之形象，使人不由心生美好。再如《大司命》中對大司命之神之描繪：“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云。令飄風(fēng)兮先驅(qū)，使凍雨兮灑塵。”[2]70即對大司命出場作了鋪敘，凸顯其作為天神職位之高。而“靈衣兮被披，玉佩兮陸離”[2]71則是對其華美服飾進(jìn)行之描寫。通過此兩方面描寫，一位身著華服，佩華戴玉的神靈形象便出現(xiàn)于讀者眼前。如果說大司命為英俊美貌之男神形象，而少司命則為溫婉嫻靜之女神形象?！渡偎久肥紫纫鞒┥裰湮脑疲骸扒锾m兮麋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枝，芳菲菲兮襲予?！盵2]73其后描繪少司命之容顏為：“荷衣兮蕙帶，儵而來兮忽而逝?！盵2]74通過環(huán)境及神靈形象之塑造，可見得神之體態(tài)美好與清潔。

屈騷中此類例子比比皆是，又《云中君》之云神形象：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燦昭昭兮未央。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2]59

云中君身著華服，體態(tài)美好，居于壽宮，駕龍車以遨游于天地之間，故而給人一種高貴神秘的審美感受。除諸神靈外，另有“龍”“鳳”等高貴靈物之描寫，如《離騷》中便有：“駟玉虬以椉鹥兮”[2]26、“麾蛟龍使梁津兮”[2]45等描述，而“鳳”之意象，則如《遠(yuǎn)游》中：“鳳皇翼其承旂兮?！盵2]177或《懷沙》中：“鳳凰在笯兮，籍鶩翔舞?！盵2]147又《離騷》：“鳳皇既受詒兮?！盵2]34“龍”“鳳”等意象，皆是屈騷中作者驅(qū)策之對象，而此諸多神話意象，皆為美之體驗感受。而屈原意象之中象征惡之名物，如茅、椒、鵜鴂等，亦非惡俗之意象。

反觀《莊子》中，如雅正之儒家不同，《莊子》意象不忌卑賤之物，如《齊物論》中云：“民事芻養(yǎng)，麋鹿食薦，螂蛆甘帶，鴟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4]90再如《德充符》中“食于其死母者，少焉?若皆棄之者……”[4]172，此種意象，不僅不忌卑賤，甚至略微惡俗。就其神話人物而言，并未如屈騷之中神靈之美，而是不忌卑賤，鋪平敘述。筆者將《莊子》中具備神性特征之物亦納入考察范圍內(nèi)，以期全面梳理《莊子》其中神話人物意象。前文所引之《達(dá)生》諸神之意象，如罔象、峷、夔、彷徨、委蛇，皆為樣貌卑丑之物，如峷，司馬彪注云：“狀如狗，有角，文身五采?！盵4]519又如夔，成玄英注為：“大如牛，狀如鼓，一足行?！盵4]519又彷徨，司馬彪注為：“狀如蛇，兩頭，五采文?！盵4]519從以上諸意象中可看，莊子塑造之神話人物，相較屈騷之神話人物意象，則不看重文采，其根本目的還是闡“道”說“理”。《秋水》中所塑造之“河伯”及“北海若”之形象，就文學(xué)本位而言，將河伯塑造為一自大狂傲之徒，如其言：“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盵4]442

觀《莊子》及屈騷中神話人物意象之差別，探其緣由，其一乃屈平莊子二人出身及人生經(jīng)歷之不同。《列御寇》云其：“夫處窮閭阨巷，困窘織屨，槁項黃馘……。”[4]829《外物》云：“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監(jiān)河侯。”[4]751其見梁惠王之時，“莊子衣大布而補(bǔ)之，正縻系履而過魏王”[4]552，由此可見，莊子家境中落以后，其生活較為貧困，然其自得其樂，不以為苦。故而莊子對惡俗之物能夠忍受。同時，以“道”之觀點看，諸神并無高下之分，即有如藐姑射山神人之美，亦有藉黃帝與舜等帝王之神抒發(fā)“道”之樸素。除此，莊子之創(chuàng)作，喜用奇言，故其意象選取上，便選許多其他諸子不屑之選。反觀屈平，其與楚王同姓，出身高貴，“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2]3，其對普通百姓生活不甚熟稔，雖遭放逐，然從其作品看，其對祭神之儀極其熟悉。三則，屈平選擇神話意象的目的在于體現(xiàn)其自身與神靈之高潔，故而其筆下之神皆體態(tài)美好，身披華服，神明開道。作為貴族出身的屈平，對不符“美”之事物皆敬而遠(yuǎn)之，其對惡俗之物有一種本能排斥，而對高貴之物有天然的喜愛，故屈平即便需表現(xiàn)反面意象，亦不會同莊子一般選取過于卑賤之意象。

三、楚文化為根基與自我創(chuàng)造

縱觀楚國建國至其滅亡，其國信巫重祠，《漢書·地理志》云：“楚有江漢川澤山林之饒……信巫鬼，重淫祀。而漢中淫失枝柱，與巴蜀同俗。”[6]1327屈平之時之楚地亦不例外，如屈原筆下運用最多之意象之一香草，便為時楚地文化活動中重要之物，以香草為裝飾及祭祀之禮極為普遍。可見，屈原作品中之香草意象是當(dāng)時楚文化在其思維中之自然表現(xiàn)。范文瀾認(rèn)為：“屈原是在濃烈的巫風(fēng)傳統(tǒng)影響下成長起來的，其作品無論在內(nèi)容、風(fēng)格還是藝術(shù)境界上都打上了巫風(fēng)的鮮明烙印。它與楚神話、楚民族悠久的歷史和楚國數(shù)世稱雄的輝煌一起，再加上屈原天才般的詩人氣質(zhì)，共同成就了屈賦奇詭浪漫的藝術(shù)風(fēng)格，而巫風(fēng)無疑是其中最有價值的元素?！盵7]68正是由于楚文化之背景，楚人從香草中看到的并不是實質(zhì)之草，而是寄托原始宗教情感之物，將其中精神灌注于香草之中。就神話人物意象看，亦如是，如無楚地對神鬼崇拜之心理，屈平不可能以神仙形象折射其自身形象。

在《楚辭》中，如《東君》之日神，古書中多稱為“羲和”，然此稱為“東君”，即是受到楚地文化之影響。姜亮夫先生認(rèn)為：“按《周禮》云：‘大宗伯以實柴祀日月星辰’，則日月古載祀典甚明?！秲x禮·覲禮》云：‘天子乘龍，載大旆，象日月，升龍降龍，出拜日于東門之外，反祀方明，禮日于南門外?！抖Y記·玉藻》云：‘天子玉藻十有二旒，前后邃延，龍卷以祭，玄端朝日于東門之外’。則祭日必于東方行之，蓋日出于東，故迎日于東，而其神亦曰東君矣。”[8]239由姜亮夫先生之考證可知，“東君”之名稱由來，本身已有楚地神明之背景，而屈原則創(chuàng)造性地改造了這種神話人物意象。再如屈騷中云神之形象，云神在傳統(tǒng)宗教及祭祀典禮之中，地位不高，然屈原將其列為《九歌》一章，卻可以看見楚人祭云神的文化，遑論湘君、湘夫人、山鬼等典型帶有楚地文化背景意象。而河伯、東皇太一、大司命、少司命等神，通過作家的改造，呈現(xiàn)出不同以往之形象。正如《文心雕龍》云：

然才有庸俊，氣有剛?cè)?，學(xué)有淺深，習(xí)有雅鄭，并情性所鑠，陶染所凝，是以筆區(qū)云譎，文苑波詭者矣。故辭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風(fēng)趣剛?cè)幔瑢幓蚋钠錃?；事義淺深，未聞乖其學(xué)；體式雅鄭，鮮有反其習(xí)；各師成心，其異如面。[9]505

此言文學(xué)之創(chuàng)作，實則與“才”“氣”“學(xué)”“習(xí)”有關(guān)，而屈原出身貴族，自身神圣性不必多言，其個人之忠信清廉、剛正不阿之性格，更為后世文人所傾慕。其自身之“博聞強(qiáng)志”便是對其自身修養(yǎng)而言。故屈騷之神話人物形象塑造，可以說既帶有楚文化之根基，同時加入屈原自身創(chuàng)造性之改造及使用，形成了極具特色之意象群。

反觀《莊子》一書，學(xué)界一些觀點認(rèn)為莊子之文化背景為楚文化抑或南方文化，其代表人物如朱熹[10]383、王國維[11]1等，然據(jù)劉生良先生考證，莊子之文化淵源實則出自商宋文化[12]27，其認(rèn)為莊子生于宋國，身上攜帶著“被推翻的殷商民族整個集團(tuán)的‘無意識’和祖祖輩輩苦悶壓抑而又無可奈何的心理感受”[12]29，因而形成了莊子奇特的個性。由此，《莊子》諸多意象皆以“奇”聞名，其神話人物之塑造亦不例外，如《逍遙游》之具神性特征之“鯤鵬”“藐姑射山神人”，《秋水》中長壽之龜、《天地》中黃帝形象、《讓王》中舜之形象等皆為莊子以奇情怪想所改造之意象。莊子以獨特的視角及手法對事物進(jìn)行再加工創(chuàng)造，究其緣由，因《莊子》本為說理之文，其離奇怪誕之意象是以“道”之視角讓其相連，并使得它們變得光怪陸離又奇詭怪異。

總而言之，屈原筆下之意象更多是楚地文化之改造物，有著楚地的文化意蘊(yùn)，而《莊子》之意象主要是基于殷商文化背景之下之自我創(chuàng)作，其以理性之思維，抒發(fā)浪漫之時，不重情感之表達(dá)，相較屈騷而言，感情色彩不甚濃烈。

余 論

通過上文分析梳理可知，《莊子》中神話人物意象與屈騷神話人物之意象塑造實有不同，其區(qū)別之處在于：

其一，屈騷之神話人物意象塑造，浸透著凄哀婉轉(zhuǎn)的思想感情色彩，而《莊子》的神話人物意象則為“道”之中平，其緣由在于屈原望通過神話人物之悲，宣泄自身去國懷鄉(xiāng)之感，而莊子則為闡“道”而創(chuàng)作，其審美感情中并無哀樂之差別，故其神話人物之意象主要是為其思想服務(wù)。

其二，屈騷神話人物意象塑造，崇尚高潔，所塑造之神話人物皆居宮室，著華服，美草美花數(shù)不勝數(shù)?！肚f子》之神話人物意象則不避卑賤，甚至有些丑惡。究其緣由，實于莊子、屈平二人出身境遇與創(chuàng)作語言風(fēng)格有密切之關(guān)聯(lián)。

其三，根源于楚地文化與自我創(chuàng)造。屈原與楚王同姓，其出身高貴，遠(yuǎn)避邪污，其筆下之神話人物意象，具有楚地之深厚文化基因，同時在楚地神話人物的基礎(chǔ)上加以創(chuàng)造性改造，構(gòu)成其獨特風(fēng)格之神話人物意象。而反觀莊子之神話人物，其言亦以奇言出之，然其文化之背景為殷宋文化，更多為自己獨創(chuàng)，顯示出不同諸子的意象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