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書悅 張文娟
(牡丹江市第一高級中學,黑龍江 牡丹江 157000)
20世紀90年代,余華的長篇小說《活著》備受矚目,榮膺意大利最高文學獎——格林扎納佛文學獎外國文學最高獎,被人們普遍認同為作家藝術(shù)轉(zhuǎn)型的標志。這篇小說通過徐福貴在沉重命運中堅忍、持守、樂觀的藝術(shù)形象,以及他對生命的巨大悲劇中承受的力量,喚起了人們樸素、純厚、本真的現(xiàn)實感受和思想意趣,具有獨特而鮮明的形象意義與審美內(nèi)涵。
《活著》中的主人公徐福貴是一個飽受磨難、經(jīng)歷苦難的中國式底層人物。雖然面對的是生存艱難、社會制約、命運擺弄,但他并沒有去逃避,而是選擇了承擔。福貴經(jīng)歷了人間的諸多悲慘經(jīng)歷,從富貴到貧窮,氣死了父親;當懂得了要珍視家人時,卻被拉去做了壯丁;歷盡辛苦回到家中,母親已經(jīng)去世,女兒變?yōu)槊@啞之人;兒子剛剛懂事,卻因被醫(yī)生抽干了血而死去;為女兒找到了厚道重情的丈夫,她卻因難產(chǎn)身亡,留下了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積勞成疾的妻子在一次次打擊下故去,女婿也在日日悵痛失落中意外被樓板擠死;外孫因吃豆被撐死。一系列的災(zāi)難降臨到福貴身上,一場場死亡接踵而至,一個個年輕力壯的身體、善良美好的心靈,本應(yīng)幸福活著的生命都被命運之神無情地扼殺了,而最不該活著的福貴和那頭老牛卻像化石一樣奇跡般地活著。
遭受大苦大難的福貴仍然繼續(xù)平靜安然地活著,讓人不禁想要探究他的內(nèi)心應(yīng)有怎樣的痛楚和掙扎,是什么力量支撐他足以平復(fù)創(chuàng)傷和得到慰藉?使得他能夠如此釋然地活著。余華曾說:“‘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他的力量不是來自喊叫,也不是來自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無庸?!弊髡邔Α叭淌堋弊盅鄣膹娬{(diào),可以看出作者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的悄然改變,不再是劍拔弩張的沖撞拼斗,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對現(xiàn)實,對生命的感激和真愛。福貴的活著,是艱難的活著,更是堅忍的活著。當他的母親生病時,他帶上了家里最后的兩個銀元進城尋醫(yī);為了聰明的兒子上學,他狠下心送走過女兒;面對春生,他選擇了寬恕;為了殘疾的女兒能夠出嫁,他托隊長無條件給找了個女婿;他一次次埋葬了自己的親人,并一次次從苦難中堅韌地活了下來;直到獨自撫養(yǎng)的外孫也死了,他還得買一頭老牛,拼死拼活地種地,目的就是為了活著。這樣的活著狀態(tài),均是“忍耐”的品質(zhì),這種品質(zhì)時刻保衛(wèi)著內(nèi)心免遭這種生活暴力的破壞。它告訴人們要珍視生命,要包容生命出現(xiàn)的一切苦難,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忍受現(xiàn)實生活帶給我們的失望與苦痛。
對福貴而言,苦難已經(jīng)消失于無形,他以“忍受”和“愛”建筑了自己超然平靜而堅忍的心房?!拔蚁胂朐俨荒芟褚郧澳菢舆^日子了,我得養(yǎng)活我娘和鳳霞?!庇谑牵绮荒軗?,手不能提的他租了五畝地,“到天黑,只要有月光,還要下地,看的見的時候都在田里,”這是他對親人的愛的最為實在的回應(yīng)。當聽解放軍講可以回家時,“心撲撲的亂跳,哭著喊著要回家……又是哭又是笑,瘋瘋癲癲往南跑”,他在談到死去的親人的時候,“眼睛里流出了奇妙的神色,分不清楚是悲傷,還是欣慰”。這樣看來,人生的價值和生命的意義相當重要一部分甚至大部分是“愛”。當然,這其中的“愛”不僅僅是福貴對親人的愛,支撐他生命的更多的還有親人對他的愛。福貴擁有過財富、地位、女人。他沒有珍惜,后來他失去了這一切,但他卻得到了愛。他擁有過母親的深愛;擁有過妻子的濃情;擁有過孩子、女婿對他的尊敬和孝順,正因如此,他經(jīng)受巨大打擊,忍耐而活,就已經(jīng)包含了生命的意義,那就是人性中的善和中國最底層老百姓之間特有的相濡以沫的溫情和他們樸素的生存哲學,這一切使卑微的生存變得尊嚴,使受苦受難更顯溫暖,這就是人性的光輝。徐福貴這一人物形象呈現(xiàn)著“欲哭無淚的壓抑”,現(xiàn)實中的無奈、殘酷、痛苦,遠遠出乎想象,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堅忍、頑強的生命姿態(tài)。承擔和愛,也許就是活著的樸素意義。徐福貴在動蕩苦難中的平靜堅忍,正像余華說起寫作緣由中的老黑奴一樣,經(jīng)歷了一生的苦難,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卻依然友好地對待世界,沒有一句抱怨的話。
雖然濃重的孤獨感和綿綿的回憶總會讓人難于承受,但只要能夠“忍耐”,就會顯示生命的韌性與活著的力量。余華從來對人類生存苦難都格外敏感與關(guān)切,有論者言:“余華立足叩問人性深層蘊涵的罪惡與缺損,他從不向外去尋求拯救與安慰,而是向內(nèi)擴張人自身對苦難的心靈承受力。”[1]這“內(nèi)”的深層含義就是“忍耐”和“愛”,既然命運已經(jīng)注定,那么我們只有安心的承受,頑強的生存。
《活著》中的福貴在經(jīng)歷親人們一個個死去之后,最后只與一頭同樣孤單衰老的老牛相伴,依然安適的活著,讓我們領(lǐng)悟到對苦難命運的承受和承受的頑強。在福貴心底,命運中不存在絕望,正如余華認為人和他的命運之間從某種意義上講是一種“友情”,“這是最為感人的友情,因為他們互相感激,同時也互相仇恨;他們誰也無法拋棄對方,同時誰也沒有理由抱怨對方;他們活著時一起走在塵土飛揚的路上,死去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盵2]
在作品中,我們可以時刻感覺到一只隱藏在文本之后的巨大黑手,是“消解生命的死之影,人們在死亡的邊緣掙扎,敘事者是憑借夾縫中求生存的本能才從死神的手中一次次溜走的”[3]。盡管這是一場注定要“輸”的游戲,但主人公一息尚存,就支撐著自己的感覺和皮囊。由于死神的魔影在他們周圍頻繁地忙碌,致使其他人物一個個相繼消失,這樣,他的“活著”就具有了撥動生命最敏感的琴弦的力度。這是對人生存狀態(tài)及對生命承受、執(zhí)著的最精彩的說明。活著就要面對無盡的苦難,明知苦海無邊,但回頭也無岸,出路只有一條,掙扎活著吧!徐福貴雖然活得卑微、庸常,甚至凄慘,但“活著”的過程中卻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支撐他生命的執(zhí)著。徐福貴是處于苦難底層的老百姓,是人們所謂的“小人物”,他遭受重大打擊,飽嘗失去親人的痛苦,卻依然能樂觀的活著,是令人難以想像的?!爸灰嘶钪裁炊己谩?,這就是人的本能。當這種肉體生存的本能上升到理性高度和精神層面,便是一種精神,一種高昂的生命精神,是人對于生命的責任和承擔,是人對于生命的持守與執(zhí)著。雖然生命的狀態(tài)卑微,雖然生活的質(zhì)量低劣,但是這種精神卻在最大程度上超越了現(xiàn)實的局限,產(chǎn)生了“活著”的意義,昭示了人生命的光輝,這便是徐福貴高昂的生命精神——對生命的持守與執(zhí)著。
從《活著》中我們可以看出,福貴沒能像他的名字那樣給整個家庭帶來大福大貴,命運總是和他開著戲劇性的玩笑,作為個人他始終活著,數(shù)次徘徊在人生的關(guān)鍵路口,經(jīng)歷了生與死的考驗,經(jīng)歷了人世間種種災(zāi)難,他目睹了父母、妻子、兒女、女婿、外孫,這些愛他的人和他所愛的人相繼辭世,唯一能相伴的是那頭和他一樣的老牛,本已是傷痕累累的福貴反倒在一切煙消云散之后豁然了。他不像其他生活平坦的同齡老人,滿眼的空洞和衰老,他卻頗有生命活力,性情更加幽默風趣。他仍然喜歡和人打交道,因為有人聽他講述而高興和感激,他對自己的經(jīng)歷非常了然,“他是那種能看到自己過去模樣的人,他可以準確地看到自己年輕時走路的姿態(tài),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余華向我們描繪了福貴和他的老牛在田間耕作時充滿生趣的情景,他自得其樂,唱著“皇帝選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唱著“少年去游蕩,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似乎一切死亡、苦難都會消解于福貴忍隱豁然之中。他想了一個有趣的馴服老牛的法子,用自己死去的親人的名字來假想其他的耕牛,以激發(fā)老牛的活力。與其說他是為了馴服老牛,不如說是自己享受著一份興味和十分得意,或者說營造了一份與親人同在的氣氛。只想平平淡淡生活的福貴在經(jīng)歷眾多苦難之后,仍然在田間唱著感動的歌聲,快樂的活著。一個生命力如此豐沛的老人,怎么也不像經(jīng)歷過那么多至親慘痛死亡的人,也許對他而言,親人一個個走完了“活著”的路,他已經(jīng)了無牽掛,知足自慰,可以安心等待死亡。所以,他才用一種驚人的豁然來看待這個苦難的世界,也仿佛有著那頭牛一樣超然與輕松,有的只是他在生活中磨練出來的無邊無際的忍耐,有的只是樂觀與豁然。
從現(xiàn)世的角度看,苦難是一些經(jīng)歷,一些遭遇,一些在某一個時刻與它不期而遇的事物,“其實所有的人都是在痛苦中長大的,他整個生命就是一系列的痛苦,有的是加在他身上的,有的是他加給別人的。”[4]那么,作為社會最低層的農(nóng)民福貴不得不以樂觀、豁然來消解、遺忘、戰(zhàn)勝苦難。他經(jīng)歷了很多,但“一切都被消解在靜觀平寧的超越之中”,“我是有時候想傷心,有時候想想又很踏實。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親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擔心誰了……”到最后,福貴剩下的只有樂觀、只有豁然,因為面對苦難他別無其他選擇,既然選擇了承擔生命,就要對生命負責,既然選擇了對生命負責,就只有樂觀。正如余華所說:“我決定寫下這樣的小說,就是《活著》,寫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的樂觀態(tài)度,寫作過程讓我明白,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盵5]這是一種樸素的信仰,在重壓之下,人要做的首先是能夠作為生物存在下去,而人生存的樂觀、豁然便在那讓人心酸的智慧下顯現(xiàn)出來。這種極度困苦下的樂觀、豁然不離生活之根本,而真正體現(xiàn)人性中的超越性。
福貴的樂觀體現(xiàn)在對苦難的消解和“平淡至上”的生活態(tài)度。福貴說:“這輩子想起來是很快過去了,過得平平常常,我爹指望我光耀祖宗。他算是看錯人了,我啊,就是這樣的命。年輕時靠著祖上留下來的錢風光了一陣子,往后就越來越落魄,這樣反倒好,看看我身邊的人,龍二和春生,他們也只風光了一陣子,到頭來連命都丟了。做人還是平常點好,爭這爭那個,爭來爭去賠了自己的命,像我這樣說起來是越混越?jīng)]出息,可壽命長,我認識的人一個挨著一個死去,我還活著?!碑斎唬YF的這種活著本身是無聊和平庸的,但對于他也算是一筆寶貴的財富了。至少,生活讓他懂得了生命的平淡、樂觀和滿足。
《活著》是充滿溫暖的情感力作,通過徐福貴這一典型藝術(shù)形象關(guān)注人的生存本身,即支撐人的存在的支點,這些支點擁有濃郁的人文關(guān)懷,閃耀著人類引以為豪的生命力。但是在我們高揚這種生命力時,是否又能看到小說主人公的高昂的生命的尊嚴呢?從《活著》中我們不難看到,福貴渾然質(zhì)樸的活在世界當中,他沒有金錢,沒有地位,沒有權(quán)勢,甚至最終他連親人都永遠的失去,但他要做的就是活著,在濃郁的悲劇性氛圍里充分發(fā)掘了他人格的善良和光輝,在生活的低調(diào)以及人們所謂的“卑微”之中又凸顯著人格精神的閃耀,生命的尊嚴之光。
“共同逼視的是人在自我拯救的漫長過程中的心靈際遇方式方法,是人類超越萬物以后所獨具有的本性,它不能只用道義、良知、真理等概念來解釋,而需用心靈用生命本身來注解?!盵6]徐福貴這一人物形象正是這樣展示了一份中國人在動蕩的災(zāi)難歲月中活著的執(zhí)著與精神重量。當身處逆境時他不向厄運屈服、不向希望氣餒,而是堅強而有尊嚴的活了下去。他讓我們從一個對立的角度,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代中國底層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即以一種平和樂觀的心態(tài)和不肯低頭、不肯屈服的生命的尊嚴來承受人類無須逃避也無法逃避的苦難。也許這種尊嚴我們在小說的表層很難看到,但是它一旦被人們發(fā)掘,就會顯示出強大的精神力量。徐福貴正是用他的故事和生活,嚴肅而平淡的向我們闡釋了這種“力量”的意義,在其巨大沉重的苦難命運中昭示出寧靜、忍耐、溫情的受難,昭示出執(zhí)著、堅強、硬漢的尊嚴,昭示出執(zhí)著于此生此世的一種光輝??v有太多的苦難也不能失去尊嚴,即使莫大的痛楚也不能低下“高昂”的頭顱,徐福貴經(jīng)歷了一生的磨難仍然沒有忘記枕頭底下要珍藏上十元錢,為了是讓別人給自己收尸。不得不承認這正是中國底層老百姓在殘酷的環(huán)境中尊嚴的表現(xiàn),這更是一種精神,一種人類所獨具的閃耀人性光輝的精神,人面對著不可擺脫的客觀現(xiàn)實,并不是完全軟弱無力的,每一個人都通過自己面對現(xiàn)實的態(tài)度與作為,努力走向一個維護自己尊嚴的超脫境域。
徐福貴所持的面對苦難而活著的生存態(tài)度,不僅是一個農(nóng)民的生存體驗,更是具有人類普遍性的面對苦難的生存態(tài)度或生命哲學。它告訴我們盡管命運注定是悲劇,然而生存的意義就在于活著。只有這樣,人類的高貴才能在毫無意義的世界里重新獲得地位,只有這樣才能達到人格精神的閃耀,人格尊嚴的頂峰,甚至要比普通意義上的人的尊嚴更加讓人敬佩,是一種超乎尋常的生命尊嚴。就像福貴那樣在為活著而活著的奮斗的無盡流程中,尊嚴從未消失過。即使生活方式、生活狀態(tài)在大眾眼中并不高尚,但只要活著就要承擔生命的尊嚴,這實際就是一種反抗,就是在賦予人生以價值和意義,就是生命的尊嚴之光。
正如余華對于創(chuàng)作徐福貴這一人物形象時說:“我開始意識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尋找的真理,是一種排斥道德判斷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發(fā)泄,不是控訴或揭露,他應(yīng)該向人們展示高尚,這里的高尚不是那種單純的美好,而是對一切事物理解后的超然,對善與惡一視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盵7]徐福貴的藝術(shù)形象完全闡釋了作家的話語,達到了精神境界的高度,這種高尚不僅是對生命的超然和堅持,也應(yīng)該包括人在困頓中仍然維持的尊嚴,他給所有活著的人一劑心靈慰籍,送來一抹人間溫暖,讓人看到了生命的高尚。他使我們明白:面對生命之路,不動是不行的,躺倒是不行的,中途退出是不行的。唯有在生命尊嚴的支撐下默默負重前行,走完自己生命的全部旅程。
徐福貴人物形象的審美內(nèi)涵,是對人的生命過程的一種藝術(shù)闡釋,也是一種幫助人們對付生存困境的努力,它讓我們對美有了更深層次的探究,即便面對再大的困難也要像福貴一樣努力而頑強地活著,樂觀而豁然地活著。用“忍耐”和“愛”支撐生命,活出生命的尊嚴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