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德勝
(北京市朝陽區(qū)人民法院,北京 100026)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為一項新的訴訟制度,包含豐富的內容,對于其中基本概念的認識一直存在分歧。理論認識上的分歧必然導致司法實踐中的混亂。只有正確理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才能正確適用。正確理解“認罪”“認罰”的概念,才能準確把握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范圍;對“從寬”正確理解,才能準確把握認罪認罰的法律效果,準確地量刑,從而做到罪刑相適應,最大限度實現(xiàn)制度的價值。
認罪是認罰的基礎,也是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前提條件。區(qū)分認罪與不認罪,影響到程序的選擇適用以及被告人訴權保護的程度,具有實際意義。
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過程中,對于何謂“認罪”,一直是個熱議且有爭議的話題。一是認事說,認為“‘認罪’實質上就是‘認事’,即承認主要的犯罪事實,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對指控的個別細節(jié)有異議或者對行為‘性質’的辯解,不影響認罪的認定”。[1]有學者基于“被告人對行為性質的辯解不影響自首的成立”的理由,認為只要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如實供述了被指控的行為事實,并在后續(xù)的協(xié)商過程中達成了承認罪行指控的協(xié)議,就應當被認定為符合“認罪”的要求。[2]據(jù)此觀點,只要被告人能夠如實供述主要犯罪事實,不論其是否承認自己的行為構成犯罪,是否認可公訴機關指控的罪名,均屬于認罪。二是概括認罪說,認為認罪應當是被追訴人自愿承認被指控的行為構成犯罪,但不包括被追訴人對自己行為性質(罪名、犯罪形態(tài)等)的認識。[3]這種觀點相比較于“認事說”,適當?shù)乜s小了認罪案件的范圍,被追訴人不僅要承認被指控的行為,而且要認可自己的行為構成犯罪,既認事又認罪,但所認的是概括的犯罪,不要求精準化,不要求承認公訴機關指控的罪名,因為法院擁有最終的定罪量刑裁判權。[4]有學者認為“這是對‘認罪’最恰切的界定”,[5]并進而指出,“此處的‘認罪’既非實體法上的‘承認’,也非證據(jù)法上的‘自白’,而應當是具有程序意義的有罪答辯。”[6]三是精準認罪說,即被告人對公訴機關指控的事實和罪名均無異議,既認事又認罪,而且是公訴機關指控的罪名。這種觀點認為,認罪與認罰是兩個性質截然不同的供認行為,其中認罪是指被告人對檢察院指控的犯罪事實和罪名給予了認可。[7]這種觀點對認罪做出了最大的限縮,也是最為典型意義上的認罪,但壓縮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空間。
正確理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認罪”的含義,需要結合法律規(guī)范以及規(guī)范演變的過程來把握。
從規(guī)范角度看,我國刑事訴訟制度中首次使用“認罪”概念并進而區(qū)分訴訟程序的規(guī)范性文件,是2003年3月4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司法部聯(lián)合發(fā)布的《關于適用普通程序審理“被告人認罪案件”的若干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普通程序簡化審意見》)?!镀胀ǔ绦蚝喕瘜徱庖姟返?條規(guī)定:“被告人對被指控的基本犯罪事實無異議,并自愿認罪的第一審公訴案件,一般適用本意見審理?!边@就明確了被告人認罪案件的內涵,包括兩個條件:其一是認事,即對基本犯罪事實無異議。其二是認罪,即認可自己的行為構成了犯罪。二者必須同時具備方屬于本意見所稱的認罪案件。與之相區(qū)別的是認事不認罪和認罪不認事。前者是指行為人認可公訴機關指控的案件事實,承認系其所為,但認為不是犯罪行為,相應地也就不接受刑罰處罰。這種情況下控辯雙方對案件的定性存在分歧,不能適用簡化程序審理。對于不認為自己行為構成犯罪的被告人,對其定罪量刑必須遵循法定程序,保障其訴權。后者是指行為人認可指控的罪名卻否認犯罪事實,屬于勉強認罪??剞q雙方在是否實施犯罪行為這一根本性問題上有所分歧,自然需要適用典型的普通程序審理。
怎樣才屬于“認事”?《普通程序簡化審意見》的要求是“對指控的基本犯罪事實無異議”,沒有要求對全部犯罪事實無異議,這一具有彈性的規(guī)定為簡化程序的適用提供了更大的空間。檢察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是對已經發(fā)生的客觀事實的再現(xiàn)與描述,難以做到完全與客觀事實相符。從公訴的角度,應當盡可能地全面認定案件事實,對于適用此程序的案件,起訴書的內容不能簡化,特別是案件事實應當詳細、具體、明確……這是保證客觀、公正審理案件的前提,也是進行簡化審理的客觀基礎。[8]在基本犯罪事實沒有爭議的情況下,如果被告人對于其中的部分細節(jié)與情節(jié)有異議,不影響犯罪的成立,也不會對量刑具有重大的影響。“只要其能夠對指控的基本犯罪事實無異議,不影響追究刑事責任,即可適用本意見進行審理。”[9]如果要求對指控的全部事實完全沒有異議,將會大大縮小這種程序的適用范圍,難以發(fā)揮其價值。
關于“認罪”,《普通程序簡化審意見》在適用范圍一條中并未明確,只是表述為“自愿認罪”。這就涉及到所認之“罪”的范圍問題,是認可自己的行為構成犯罪即可,還是必須認可公訴機關指控的罪名。對此需要結合《普通程序簡化審意見》的全文做體系性的理解。該意見第七條第(四)項規(guī)定:“控辯雙方主要圍繞確定罪名、量刑及其他有爭議的問題進行辯論?!庇纱丝梢?,對被告人的行為如何確定罪名,是可以辯論的內容,那么也就可以理解為被告人無需認可公訴機關指控的罪名,可以對公訴機關指控的罪名提出異議??梢哉J為,“被告人自愿認罪,是指被告人自愿承認其行為構成犯罪,但并不要求被告人完全承認被指控的罪名。有些情況下,被告人雖然知道其行為構成犯罪,但可能并不清楚其行為究竟觸犯何種罪名,因此,被告人是否認同指控的罪名一般不影響本意見的適用。”[10]
2012年《刑事訴訟法》第208條所規(guī)定的適用簡易程序審理案件的條件之一是“被告人承認自己所犯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的”。相比較于《普通程序簡化審意見》的規(guī)定,文字表述上發(fā)生了變化:一是刪去了“對被指控的基本犯罪事實無異議”中的“基本”二字,二是刪去了“自愿認罪”的規(guī)定,增加了“承認自己所犯罪行”。雖然表述不同,但適用簡易程序是以被告人認罪為前提,“承認自己所犯罪行”,即承認自己的行為是犯罪行為,而不是僅指承認犯罪事實,因為本句話后面有“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的要求。如果承認自己所犯罪行是指認事,那么與“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就是同義反復。兩相結合,可以認為,這一條文中包括了認罪和認事兩個方面的內容。再者,結合第209條關于不適用簡易程序的情形的規(guī)定,也可以得出結論,即適用簡易程序以被告人認罪為前提。該條規(guī)定的不適用簡易程序的情形之一是“共同犯罪案件中部分被告人不認罪或者對適用簡易程序有異議的”。在多被告人案件中,有一名被告人不認罪,則全案不能適用簡易程序,那么在一名被告人的案件中,如果其不認罪,自然也不能適用簡易程序審理。所以說,這次簡易程序的修改內容之一“是將被告人認罪作為適用簡易程序的前提條件”。[11]這是考慮有些案件雖然罪行較輕、案情簡單,但只要被告人不認罪,審理程序就難以簡易。
至于認罪到何種程度,從條文表述看,應該是認可自己的行為構成犯罪即可,而不要求對具體罪名的承認,并不要求其對指控罪名照單全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解釋》①法釋〔2012〕21號。第295條規(guī)定,“控辯雙方對與定罪量刑有關的事實、證據(jù)沒有異議的,法庭審理可以直接圍繞罪名確定和量刑問題進行?!睆闹锌梢钥闯?,罪名問題是可以辯論的,不能因為適用簡易程序而要求被告人必須接受指控的罪名。
全國人大常委會授權“兩高”開展速裁程序試點工作的決定中,對于適用案件的條件規(guī)定為“事實清楚,證據(jù)充分,被告人自愿認罪”?!皟筛邇刹俊薄蛾P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速裁程序試點工作的辦法》規(guī)定的適用條件之一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承認自己所犯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與2012年《刑事訴訟法》關于簡易程序的規(guī)定做了相同的表述。全國人大常委會授權“兩高”開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決定規(guī)定,“對犯罪嫌疑人、刑事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同意人民檢察院量刑建議并簽署具結書的案件,可以依法從寬處理?!睂⒃俨贸绦蛟圏c辦法中的“承認自己所犯罪行”改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將被動承認改為主動供述,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皟筛呷俊薄蛾P于在部分地區(qū)開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辦法》第一條①“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同意量刑建議,簽署具結書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奔粗厣炅耸跈鄾Q定的內容,以確定認罪認罰從寬程序的適用范圍。
2018年《刑事訴訟法》基本沿襲了授權決定的表述,只是將“同意人民檢察院量刑建議”改為“愿意接受處罰”。愿意接受處罰,以認可自己的行為構成犯罪為前提,如果被告人不認罪,即使其認罰,司法機關也不能適用簡化程序直接對其處罰。所以,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認罪不能僅僅要求承認犯罪事實,而且要求承認犯罪,否則就不存在認罰的問題。如果被告人僅僅承認犯罪事實,而不認為是犯罪,可以根據(jù)刑法關于坦白等規(guī)定從輕處罰,但不能按照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從程序角度對其從寬處罰。
從上文的分析可見,被告人僅僅“認事”而不認罪,也就不存在認罰的問題,程序也無法簡化,就不能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如果被告人認事并認可自己的行為構成犯罪,不論其是否認可檢察院指控的罪名,都具有兩個方面的積極意義:一是對自己行為的犯罪性質有正確認識,從而體現(xiàn)了一種悔罪的態(tài)度;二是能夠實現(xiàn)訴訟程序的適度簡化,節(jié)約司法資源。這兩個方面都契合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立法目的,自然也就應當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被告人在認罪的基礎上,是否認可檢察院的指控罪名,即是否精確認罪,會影響到訴訟程序的適用問題。如果被告人如實供述犯罪事實,承認自己的行為構成犯罪,愿意接受刑事處罰,但不認可檢察院指控的罪名,從《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上看,符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適用范圍?!缎淌略V訟法》第173條要求檢察機關就犯罪嫌疑人“涉嫌的犯罪事實、罪名及適用的法律”聽取意見。第174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同意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的,應當在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如果被告人一方不同意檢察院認定罪名,能否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立法并未規(guī)定。在立法未做禁止規(guī)定的情況下,應當允許被告人堅持自己關于具體罪名的意見,不能因為被告人認可的罪名與公訴機關不一致,就否定其認罪認罰,并進而剝奪其獲得從寬處罰的權利。但如果控辯雙方對罪名存在分歧,則不能適用速裁程序審理。因為速裁程序沒有法庭調查和辯論的環(huán)節(jié),適用速裁程序等于剝奪了被告人關于罪名辯護的機會。對于這種情況可以適用簡易程序或者普通程序審理,審理的重點在于罪名問題及法律適用問題,而不是事實認定問題。
據(jù)此,可以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的“認罪”做兩個層面的區(qū)分:一是廣義的認罪,即概括認罪,既認事又認罪,但不要求認可確定的罪名,只要認可構成犯罪即可。二是狹義的認罪,即精細認罪,既認事又認罪,而且對控方認定的罪名沒有異議。適用速裁程序審理的,只能是狹義認罪的案件。而廣義認罪的案件,仍然可以按照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從寬處理,但只能適用簡易程序或者普通程序審理。
長期以來的認罪案件審判程序中,沒有關于“認罰”的要求,只要被告人認罪即可。2016年,全國人大常委會授權“兩高”開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時,在被告人認罪的基礎上,提出了“同意人民檢察院量刑建議”的要求。2018年修訂的《刑事訴訟法》基本沿襲了授權決定的表述,但將“同意人民檢察院量刑建議”改為“愿意接受處罰”。何謂“認罰”,涉及到該項制度的適用范圍,也涉及到被告人能否獲得更多的從寬處罰條件,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但分歧較大。
第一種觀點為抽象認罰說,即接受可能的刑罰,有愿意接受處罰的表示?!啊J罰’是被追訴人對于可能刑罰的概括意思表示。具體而言,被追訴人‘認罰’的判斷標準應當為接受公安司法機關提出的抽象刑罰?!保?2]這種觀點認為,認罰并不要求被告人接受具體的刑罰,而是有概括的意思表示即可。
第二種觀點為具體認罰說,同意量刑建議的才屬于認罰。該觀點認為,“根據(jù)相關規(guī)定的語境,‘認罰’是指犯罪嫌疑人認可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保?3]“同意量刑建議是‘認罰’的實質要件,簽署具結書是‘認罰’的形式要件?!保?4]這種觀點符合了量刑協(xié)商的要求,把量刑協(xié)商作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第三種觀點為全面認罰說,認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首先要自愿接受所認之罪在實體法上帶來的刑罰后果,同意檢察院的量刑建議;其次,認可訴訟程序的簡化,即同意通過適用克減部分,如法庭調查與辯論等訴訟環(huán)節(jié)的訴訟權利來對自己定罪量刑;最后,犯罪后嫌疑人要積極主動地退贓退賠、彌補已經造成的損失,這是悔罪性的體現(xiàn)。只有與檢察機關達成了有效的認罪協(xié)議,并滿足了上述三項條件才能被認定為“認罰”。[15]
上述三種觀點對認罪認罰被告人提出了不同層次的要求。抽象認罰說符合“認罰”一詞的文義,也符合一般人的理解,但缺乏對被告人的約束性,實踐中可操作性不強。具體認罰說,契合了認罪認罰制度的規(guī)定,但要求被告人接受量刑建議,容易侵犯被告人的程序選擇權。全面認罰說對被告人的要求過高,而且將退賠退贓這些需要客觀經濟條件的要件納入認罰的考慮,容易使得被告人僅有主觀認罰愿望還不能實現(xiàn)認罰的效果。
理解認罰的含義,必須關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設立的初衷,了解條文變化的歷程。全國人大常委會授權“兩高”開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試點工作的決定,要求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同意人民檢察院量刑建議并簽署具結書”,在這一規(guī)定之下,認罰只能是具體的,即同意量刑建議,否則算不上認罰。針對認罪與認罰捆綁式立法規(guī)定,有學者提出了質疑:“只要被告人對檢察機關指控的犯罪事實和罪名予以認可,那么,即便被告人對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提出了質疑和挑戰(zhàn),法院也應當做出寬大的刑事處罰。”[16]“改革決策者非要將‘認罪’與‘認罰’強行聯(lián)系在一起,在兩者保持同步存在的情況下,才給予從寬處理,這將大大限制了這種制度適用的范圍?!保?7]誠然,如果認為被告人同意檢察院的量刑建議才是認罰,那么將會進一步突出檢察院在量刑協(xié)商過程中的主導權,使本來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唯唯諾諾的被告人進一步失去了與檢察機關進行協(xié)商的底氣。檢察官一句:“我提出的量刑意見你不同意?。磕蔷褪遣徽J罰,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了?!弊阋宰尡桓嫒讼萑胍催`心接受量刑建議,要么失去認罪認罰從寬機會的兩難境地。這種擔憂不是空穴來風,“相當一部分試點地區(qū),檢察機關提出量刑建議后,只要犯罪嫌疑人提出意見、沒有同意量刑建議,即認為其不認罰,要么同意,要么不再按認罪認罰案件辦理,從而在一定程度上迫使犯罪嫌疑人勉強同意量刑建議,這也是被告人日后對量刑建議提出異議或者提出上訴的動因之一?!保?8]而且,一律要求被告人同意檢察院的量刑建議才認定為認罪,還存在邏輯上的問題,檢察院根據(jù)被告人認罪認罰提出較輕的量刑建議,還是被告人同意量刑建議然后檢察院再降低量刑建議,二者誰是因誰是果?
2018年《刑事訴訟法》對全國人大常委會授權決定中的表述做了相應的調整,將“同意人民檢察院量刑建議并簽署具結書”改為“愿意接受處罰”,從而使認罰的含義為“愿意接受處罰”。愿意接受處罰更多的是一種主觀態(tài)度,是一種定性判斷,并非一種定量判斷,不是必須接受多重的處罰,也不限于必須同意檢察院的量刑建議。這一規(guī)定更接近于前述抽象認罰說。
《刑事訴訟法》第174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同意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的,應當在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边@一規(guī)定,也是具體認罰說的法律依據(jù)。誠然,按照本條規(guī)定,簽署具結書的前提是控辯雙方針對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達成了一致意見,形成了量刑協(xié)商,這是一種典型形態(tài)的認罪認罰。據(jù)此可以對被告人從輕處罰,符合條件的可以適用速裁程序。
但不能因此而得出結論:不同意量刑建議的,就不是認罪認罰。理由有二:第一,同樣是《刑事訴訟法》第174條第2款規(guī)定了“不需要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的情形①《刑事訴訟法》第174條:犯罪嫌疑人自愿認罪,同意量刑建議和程序適用的,應當在辯護人或者值班律師在場的情況下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不需要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一)犯罪嫌疑人是盲、聾、啞人,或者是尚未完全喪失辨認或者控制自己行為能力的精神病人的;(二)未成年犯罪嫌疑人的法定代理人、辯護人對未成年人認罪認罰有異議的;(三)其他不需要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的情形。,這些情形中,沒有簽署具結書,刑事訴訟法“將上述情形規(guī)定為不需要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而不是不適用認罪認罰從寬模式處理”。[19]如果被告人不同意量刑建議不簽署具結書,也不能就完全排除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第二,《刑事訴訟法總則》的規(guī)定為這種情形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提供了依據(jù),第15條規(guī)定,被告人自愿認罪,愿意接受處罰的,即可以從寬處理。沒有理由因被告人不同意量刑建議而排除其適用該制度的機會。
愿意接受處罰而不同意檢察院量刑建議的,仍然屬于認罪認罰,這種認罪認罰屬于非典型的認罪認罰,可以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對其從寬處罰。在法院審理期間,可以組織控辯雙方進一步進行量刑協(xié)商,達成一致意見的,可以再行簽署認罪認罰具結書,并根據(jù)案情分別適用速裁程序、簡易程序或者普通程序審理。如果無法達成量刑協(xié)商的,應按照簡易程序或者普通程序審理,不能適用速裁程序審理。
綜合上述“認罪”與“認罰”的內涵,認罪認罰具有多種樣態(tài),案件適用范圍總體應當是較寬的。被告人符合“狹義認罪+典型認罰”的,屬于認罪認罰,如果符合刑期條件的可以適用速裁程序審理。而對于其他樣態(tài)的認罪認罰,如“狹義認罪+非典型認罰”“廣義認罪+非典型認罰”“廣義認罪+典型認罰”的,同樣屬于認罪認罰,可以依照《刑事訴訟法》第15條的規(guī)定從寬處罰,只是在審理程序上不能適用速裁程序,只能區(qū)分情況適用簡易程序或者普通程序。
和一般意義上的認罪案件審理程序不同,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適用于被告人認事認罪認罰的案件,對被告人提出了較高的要求。相應地,也就應該給予被告人更多的量刑優(yōu)惠,即“可以依法從寬處理”。《刑事訴訟法》第15條的規(guī)定,賦予了認罪認罰以獨立量刑情節(jié)的地位,可以據(jù)此對被告人從寬處罰,所謂的“依法”就是依據(jù)《刑事訴訟法》。
對認罪認罰的被告人,程序上可以從簡從快,在實體上可以從寬處罰是個不爭的事實。“實體從寬是被追訴人權衡得失之后以認罪認罰換取的對價,主要是指審判階段的從輕、減輕、免除處罰判決。程序從寬則是指對被追訴人更為有利的程序性處理……”[20]對于程序從簡的認識基本一致,但在實體上如何從寬處罰會有不同的理解,也是本文需要討論的問題。
研究“從寬”的含義,首先需要明確認罪認罰的量刑情節(jié)價值能不能獨立適用。一種意見認為,認罪認罰是一個量刑情節(jié),但不能單獨依據(jù)認罪認罰對被告人從寬處罰,“對認罪認罰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要分別適用自首、坦白、當庭自愿認罪、真誠悔罪認罰、取得諒解和解等法定、酌定從寬情節(jié),根據(jù)刑法、刑事訴訟法及量刑指導意見等相關規(guī)定,依法決定是否從寬、從寬多少,特別是減輕、免除處罰,必須于法有據(jù)。”[21]這種意見把認罪認罰作為其他從寬量刑情節(jié)的綜合體現(xiàn),而不是一個可以獨立適用的量刑情節(jié)。另一種意見認為,“從修改后《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來看,此處的‘從寬處罰’應當是獨立的量刑情節(jié),即可以依據(jù)認罪認罰的情節(jié)直接予以從輕、減輕或者免除處罰。”[22]自首、坦白從寬處罰具有刑法的依據(jù),如果認罪認罰不能作為獨立的量刑情節(jié),則失去了其存在的價值。
在《刑事訴訟法》總則已經有所規(guī)定的情況下,筆者認為可以單獨據(jù)此情節(jié)對被告人從寬處罰,如果有自首、坦白等情節(jié)的,可以雙重適用。理由有二:其一是基于制度價值實現(xiàn)的需要。賦予認罪認罰獨立量刑情節(jié)的地位,才能激發(fā)辯方認罪認罰的積極性,從而實現(xiàn)程序簡化的目的。其二是基于認罪認罰性質的考量。自首、坦白等情節(jié)具有法定的條件,不具有自首、坦白等情節(jié)的被告人,在訴訟過程中可以認罪認罰,也就可以據(jù)此對其從輕處罰。而有自首、坦白等情節(jié)的被告人,也可以在此基礎上再認罪認罰,其主觀悔過態(tài)度也就更進一步,量刑上自然應有所體現(xiàn)。
在確定認罪認罰后的從寬是一個獨立的量刑情節(jié)之后,就需要考慮從寬的限度,即在多大幅度內從寬處罰。有學者提出:“無論如何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予以從寬處理,我們認為,均應當遵循‘罪刑法定原則’”,以刑法的既有量刑條款為限度,控辯雙方不得突破法律而任意協(xié)商。[23]擔憂“過大的量刑折扣還可能刺激無辜者答辯有罪,同時造成選擇正式審判的被告人與答辯有罪的被告人在量刑上的失衡,導致被告人在選擇正式審判時面臨很大的壓力?!雹僭撘庖娬J為,應當將從寬的幅度控制在合理的范圍之內。從量刑理論和刑法基本理論來看,刑罰必須受到責任主義的約束,在量刑上差別對待的主要依據(jù)是犯罪人個人的有罪性和犯罪的嚴重性,過多地考慮認罪認罰在降低案件復雜程度和節(jié)約司法資源方面的價值,給予認罪認罰過大的量刑折扣刺激,將使裁判結果背離罪刑相適應的基本原則。熊秋紅:《認罪認罰從寬的理論審視與制度完善》,載《法學》2016年第10期,第102頁。這種理解和擔憂使得從寬僅僅體現(xiàn)為從輕。在沒有其他法定減輕處罰情節(jié)的情況下,即便被告人認罪認罰,也不得減輕處罰或者免除處罰。
筆者認為,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推進過程中,要想更好地發(fā)揮制度的功能,需要充分做好“從寬”的文章。
一是讓從寬看得見,使認罪認罰成為一種顯性的量刑情節(jié),從規(guī)范層面“建立認罪認罰與從寬處罰之間的強制性對應量刑法則”。[24]從而讓從寬變得清晰可視,讓被告人能夠感受到認罪認罰帶來的量刑優(yōu)惠。
二是可以將從寬處罰解釋為從輕、減輕和免除處罰。理由有三:其一,于法有依據(jù),從寬本身就是一個概括性的概念,可以解釋為包括減輕、免除等內容,而不僅是從輕。最高人民法院司法解釋關于刑事和解法律后果的規(guī)定為此提供了借鑒。②《刑事訴訟法》第290條規(guī)定,“對于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案件,公安機關可以向人民檢察院提出從寬處理的建議。人民檢察院可以向人民法院提出從寬處罰的建議;對于犯罪情節(jié)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作出不起訴的決定。人民法院可以依法對被告人從寬處罰。”《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執(zhí)行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505條規(guī)定:“對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案件,人民法院應當對被告人從輕處罰;符合非監(jiān)禁刑適用條件的,應當適用非監(jiān)禁刑;判處法定最低刑仍然過重的,可以減輕處罰;綜合全案認為犯罪情節(jié)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免除刑事處罰。共同犯罪案件,部分被告人與被害人達成和解協(xié)議的,可以依法對該部分被告人從寬處罰,但應當注意全案的量刑平衡?!碑斎唬瑢τ跍p輕、免除處罰的,可以附加必要的條件。其二,實踐有需求。從輕處罰只能在法定刑幅度以內量刑,對于已經達到某一法定刑幅度的案件,即便被告人認罪認罰,但沒有其他法定減輕處罰情節(jié)的,仍然不能減輕處罰,會導致一些案件量刑不當。司法實踐中,一些案件通過呈請最高人民法院在法定刑以下減輕處罰,有的案件擴大其他法定情節(jié)的適用范圍③比如《刑法》第67條第3款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雖不具有前兩款規(guī)定的自首情節(jié),但是如實供述自己罪行的,可以從輕處罰;因其如實供述自己罪行,避免特別嚴重后果發(fā)生的,可以減輕處罰。”據(jù)此,一般坦白不是減輕處罰情節(jié),但一些案件就擴大了特殊坦白的適用,從而減輕處罰。,從而爭取減輕處罰,這樣既造成程序上的繁瑣,還造成法律適用上的不統(tǒng)一,而如果賦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減輕處罰的功能,將能夠解決實踐中的難題。其三,適用有保障。在司法責任制日益深入人心的背景下,賦予從寬處罰減輕功能并不會被濫用,或者說很少被濫用。可以通過案例指導、量刑規(guī)范等方式,設定減輕處罰、免除處罰的適用條件,從而避免司法裁量權的濫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