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瑞瑞
(北京師范大學 歷史學院,北京 100875)
叔向,名肸,因其家族食邑于羊舌,后以采邑為氏,故而又稱為羊舌肸、楊肸。羊舌氏出身晉國公室,[1]是晉國強宗之一,叔向的父親羊舌職、兄羊舌赤、弟羊舌鮒均為晉國的大夫。[2]1280-1281叔向本人是晉國的上大夫,多次參加諸侯國間的邦交活動,以“直”聞名,孔子稱贊他為“古之遺直”[3]1367。與齊國的晏嬰、鄭國的子產(chǎn)和吳國公子季札都有交往,是當時頗有影響的政治家、思想家。目前學界對叔向的討論,雖充分肯定其高尚人格,但多將之定位為保守的禮治主義者,認為他的思想主張是以禮治國,反對變革。叔向所談之“禮”內(nèi)涵究竟為何,則未見學者專論,仍可補申。本文擬結合叔向的政治實踐以及晉國時局對其所談之禮進行探討。
一
晉悼公時,叔向因習于春秋,經(jīng)司馬侯舉薦,擔任太子彪的傅。[4]445太子彪即位后,叔向便成為晉君的傅,[3]1026,1172彪就是歷史上的晉平公。晉頃公十二年(前514年),羊舌氏被滅,記述這一事件時,文獻未見叔向言行,故叔向在此前或已去世。①據(jù)《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吳國公子季札曾經(jīng)告誡叔向“吾子勉之!君侈而多良,大夫皆富,政將在家。吾子好直,必思自免于難”。并未記載叔向對此的回應,從之后來看,未見其行事風格有明顯轉變。季札在《左傳》中所作的預言后來都有所應驗,故叔向或在此事件中遇難。唯因叔向生年不詳,故無法推知此時叔向的年紀。所以,文獻所載叔向的活動集中于晉悼公、晉平公、晉昭公三位國君時期。
叔向重言辭,亦善言辭。正因如此,史書對其言辭記載甚詳,而對其活動敘述較略。據(jù)《左傳》記載,其活動主要集中于諸侯邦交領域。
學者論及叔向,多因叔向曾言“禮,王之大經(jīng)也”[3]1374,主張行事要“奉之以舊法,考之以先王”[3]1267,而將之視為傳統(tǒng)的、保守的禮治主義者。若僅就叔向對禮的重視程度而言,此言或是。叔向的思想及其言論中,禮的因素非常濃厚。然叔向所談的禮,是否完全等同傳統(tǒng)意義上的禮呢?這點還需進一步考察。
傳統(tǒng)意義上的“禮”是以維護周王權威為核心。[5]檢視史書所載叔向的言辭,直接關涉周王的并不多,可見其在周王身上投放的注意力并不多。此外,從叔向言談的字里行間,尚可窺見其對周王的態(tài)度?!蹲髠鳌氛压拍暄灾芡蹙椭芨嗜伺c晉閻嘉爭閻田,晉大夫梁丙、張趯帥陰戎伐潁二事,派人來責備晉。叔向勸告執(zhí)政的范宣子曰:
文之伯也,豈能改物?翼戴天子,而加之以共。自文以來,世有衰德,而暴滅宗周,以宣示其侈,諸侯之貳,不亦宜乎?且王辭直,子其圖之![3]1 309-1 310
學者多據(jù)此認為叔向尊王,[6]從“翼戴天子,而加之以共”來看,這有一定道理。然詳審其邏輯可知,他所強調的是若不尊王,會導致諸侯對晉國懷有貳心,進而影響晉國的盟主地位,并以此解釋文公以來,晉國霸業(yè)漸衰這一現(xiàn)象。換句話說,叔向僅是將尊王作為維持晉國霸業(yè)的手段。這段話還特別提到了王的“辭直”,也就是說,周王要保證自身利益,已不能僅憑“王”之地位本身,而要和其他向盟主訴訟的小國一樣,依靠作為盟主的晉對其“辭”的評判。周王已經(jīng)沒有作為王者的威風了。叔向之所以說要慎待此事,一方面是因為周王的言辭于情于禮都無可辯駁,更重要的是,叔向把周王作為晉國霸政體系的一個因素來考慮,擔心處理不當,影響晉國霸業(yè)。
此外,叔向就另一事件所作出的評論,更為明晰地表達其對周王的態(tài)度:周景王王后去世,晉國派遣荀躒和籍談去吊喪。喪禮完畢之后,周王宴請二人,在宴席上,周王問荀躒為什么別的諸侯都對王室有所貢獻,唯獨晉國沒有?籍談回答說是因為其他諸侯國始封時,王室對他們都有所賞賜,故他們能有器物貢獻給王,而晉國封地偏遠,且受封時未得賞賜的彝器,所以無法貢獻彝器給周王。周王當即反駁籍談,細數(shù)唐叔受封時所受賞賜,并且告訴籍談,他的祖先就是因為曾經(jīng)執(zhí)掌晉國典籍,所以才以籍為氏,籍談怎么能把這些都忘記了呢?周王的一番話讓籍談啞口無言。籍談回來之后,告知了叔向這件事。于是叔向有了下面的一番言論:
王其不終乎?吾聞之:“所樂必卒焉?!苯裢鯓窇n,若卒于憂,不可謂終。王一歲而有三年之喪二焉,于是乎以喪賓宴,又求彝器,樂憂甚矣,且非禮也。彝器之來,嘉功之由,非由喪也。三年之喪,雖貴遂服,禮也。王雖弗遂,宴樂以早,亦非禮也。禮,王之大經(jīng)也。一動而失二禮,無大經(jīng)矣。言以考典,典以志經(jīng)。忘經(jīng)而多言,舉典,將焉用之?[3]1374
叔向在言談中直指周王失禮??陀^而言,周王之言行固有不當,但與晉對王室不曾貢獻器物以及籍談對歷史的無知是兩碼事。叔向言談之間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周王身上,顯系替晉國君臣開脫。原本作為“王之大經(jīng)”的禮,核心在于維護周天子權威,而叔向卻以之指責周王??梢娛逑蛩f的“禮”,重心并不在周王,而在晉國,進一步而言,是晉國的盟主地位,而非晉君個人權威。就此來看,叔向論禮的出發(fā)點已不同于傳統(tǒng)的“禮”。
二
叔向眼中之禮所指為何?其判別“合禮”與否的標準何在?筆者以為,叔向所談的“禮”大致可分為邦國與個人兩個層面:
就邦國層面而言,叔向強調禮的場合集中于諸侯邦交活動這一情境下,這種場合他所談的禮,大部分以晉國作為盟主為前提,以諸侯是否對晉國表現(xiàn)出應有的敬意,作為“合禮”與否的標準來發(fā)表評論??梢?,在叔向的觀念中,“禮”是維護晉國霸政的一種手段。例如,晉在欒盈出奔后,為錮欒氏而召開商任之會。會上,齊侯、衛(wèi)侯不敬,叔向認為二君必不免:“會朝,禮之經(jīng)也;禮,政之輿也;政,身之守也。怠禮失政,失政不立,是以亂也?!盵3]1063有學者認為,叔向在此處將會朝作為“禮之經(jīng)”進行強調,是為了適應霸主政治的需要,[7]此說甚是。
叔向十分重視會盟,他認為“明王之制,使諸侯歲聘以志業(yè),間朝以講禮,再朝而會以示威,再會而盟以以顯昭明。志業(yè)于好,講禮于等,昭明于神。自古以來,未之或失也。存亡之道,恒由是興”[3]1355-1356。將諸侯間的朝聘會盟看作關乎國家興亡的大事。實際上,此時會盟的主要內(nèi)容是盟主協(xié)調盟國之間關系,所謂“諸侯討貳,則有尋盟,若皆用命,何盟之尋?”[3]1355在這一活動中所規(guī)定的一些禮,無非是各個盟國表達對盟主的尊崇與恭順,故而會盟的實質是盟主展示自身地位以示尊于諸侯的活動。叔向對會朝及其“禮”重要性的強調,目的在于說明各諸侯國當向作為盟主的晉表示自己謙恭順從的態(tài)度。這種場合下的“禮”,往往包含“敬”的因素,主要是指對事情的重視,一般體現(xiàn)在對人的禮節(jié)周全這一方面。①《國語·周語下》記述叔向對單子的評價時,對“敬、儉、讓、咨”進行了闡述。其中隱約可見這一思想。
就個人層面而言,叔向運用“禮”這一標準對人物進行評價,故從中可知其對“禮”之內(nèi)涵的認識。
叔弓聘于晉,報宣子也。晉侯使郊勞,辭曰:“寡君使叔弓來繼舊好,固曰‘女無敢為賓’,徹命于執(zhí)事,鄙邑弘矣,敢辱郊使?請辭?!敝吗^,辭曰:“寡君命下臣來繼舊好,好合使成,臣之祿也。敢辱大館!”叔向曰:“子叔子知禮哉!吾聞之曰:‘忠信,禮之器也;卑讓,禮之宗也?!o不忘國,忠信也;先國后己,卑讓也?!对姟吩唬骸瓷魍x,以近有德。’夫子近德矣?!盵3]1229
叔弓得到叔向“知禮”的評價,是因為其言辭處處以國事為重,做到了“辭不忘國”和“先國后己”。渾言之則是將邦國利益置于個人利益之上。叔向不僅將之作為禮的原則來要求個人,對如此行事的宗族亦大加贊賞。
鄭國的罕氏在鄭國饑荒時,以家產(chǎn)出貸賑災;宋國的樂氏在宋國遭災時,不僅以家產(chǎn)出貸,而且不言己功。叔向聞后,評論曰:
鄭之罕,宋之樂,其后亡者也,二者其皆得國乎!民之歸也。施而不德,樂氏加焉,其以宋升降乎?[3]1157-1158
叔向對以邦國為重、不孜孜于私家利益的宗族如此不吝稱贊,足見其對“先國后己”的推崇。這一觀念也融匯到叔向自身的政治實踐中。晉楚弭兵之會,將舉行歃盟時,晉得知楚人“衷甲以入”,對此,叔向表示“弭兵以招諸侯,而稱兵以害我,吾庸多矣,非所患也”[3]1132,表現(xiàn)出叔向不計個人安危、唯圖求利晉國的思想。
叔向對“禮”內(nèi)涵的這種認知,在當時思想界具有鮮明的特色,在此試作一簡要分析。
春秋時代,人們普遍重視禮,誠如劉澤華先生所言:“春秋時代盡管是社會變動的時代,但這種變動沒有也不可能把禮從生活中拋棄?!盵8]65當時思想家?guī)缀醵颊劧Y,與叔向同時的如晏嬰、子產(chǎn)等人,言辭之間同樣充滿了對“禮”的關切。概括而言,晏嬰認為禮“與天地并”,將之作為加強國君權力的手段,國君通過“以禮治國”達到“君令而不違,臣恭而不貳”[3]1480這樣一種君臣上下秩序井然的局面,有學者據(jù)此認為晏嬰所說的禮表達的是實行中央集權的思想。[9]146另一位思想家子產(chǎn),雖將禮認定為“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3]1457,卻無法將禮的準則在政治實踐中加以貫徹,面對現(xiàn)實問題不得不以“救世”為標準,采取一些“不合于禮”的措施來應對,并且對此毫不諱言。[3]1277
與他們不同的是,叔向言談間很少關涉晉君平公。僅在與晏嬰論季世時有所涉及,且有指責之意。[3]1237。以情理度之,叔向身任平公大傅,負有陪伴君側、朝夕諷諫之責,但文獻記述的這類事情很少,僅有叔向諫勿殺豎襄之事。[5]461-462
另外,因為叔向的“禮”以維護晉國盟主地位為出發(fā)點和歸宿,所以表現(xiàn)出很強的實用性,換言之,叔向在政治活動中,始終可以將禮作為自己各種行為的理論支撐。經(jīng)過叔向改造之后的禮,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一種精神內(nèi)涵,而非是具體的條文,因而并不妨礙叔向根據(jù)實際的政治形勢,采取靈活而務實的對策。
三
叔向這種禮的觀念的形成,與晉國當時內(nèi)外的政治形勢是分不開的。自齊桓公開創(chuàng)霸主政治以來,作為盟主的諸侯國在享有一些特權的同時,也承擔著特定的政治責任,晉國也不例外。自文公開創(chuàng)霸業(yè)以來,晉國國勢雖幾經(jīng)起伏,卻始終保有盟主地位。晉平公時,有人曾明確表達出對晉國的期望:“晉君宣其明德于諸侯,恤其患而補其闕,正其違而治其煩,所以為盟主也。”[3]1117然而,自晉厲公加強君權的努力失敗后,晉國內(nèi)部,卿權已然尾大不掉。卿族甚至不需要借助君權來平衡和分配彼此利益。
叔向時期,此風更甚。根據(jù)《左傳》《國語》的記載,此時身為國君的晉平公的身影稀見于諸侯邦交活動,政事幾近專任于正卿。子產(chǎn)曾評價晉平公說“晉君少安,不在諸侯”[3]1248,晉平公喜婦人、筑宮室、[3]1221,1237說新聲,[5]460不再以晉國的盟主地位為念。而先后為政的范宣子、趙文子和韓宣子,更是汲汲于家族利益,無心圖霸。
范宣子為政,專注于打擊政治對手,發(fā)展家族勢力,在逼迫欒盈出奔后,甚至動用晉國盟主的地位,先后兩次①襄公二十一年商任之會和襄公二十二年沙隨之會。通過會盟禁止諸侯接納欒氏,挾邦國之勢,謀一族私利。在國內(nèi)與和大夫爭田,鬧得輿論沸沸揚揚。[5]455趙武繼士匄為執(zhí)政后,面對楚國的積極求霸,步步退讓。同時,在處理衛(wèi)國內(nèi)亂時,以晉國盟主之尊為臣執(zhí)君,對孫氏庇護有加。而韓起執(zhí)政時,面對楚國伐吳滅陳的擴張行為卻袖手旁觀、毫無作為,反而憂慮自己財產(chǎn)不足。[5]480這些消極的態(tài)度和行為引起了諸侯對晉的不滿,從根本上導致晉國盟主地位的動搖。
國內(nèi)情勢如此混亂,必然導致對外軟弱。面對楚國勢力的增長,晉國霸權已然衰落。長期活躍在諸侯邦交領域的叔向,對這一形勢有著十分清醒的認識,嘆曰:“晉少懦矣,諸侯將往。”[3]1208在此背景下,叔向不得不以非常務實的態(tài)度來處理晉楚關系。襄公二十七年的弭兵之會,在“晉楚爭盟”時,叔向根據(jù)當時的形勢,勸說趙文子不要爭先,而是讓楚人先歃;[3]1133陪同韓宣子送女如楚時,明確表示要按照禮的要求恭敬行事,以避免落人口實;[3]1267勸說晉君不要意氣用事,要對楚國公子以禮相待等。[3]1279可見,相比某種高高在上的道義,現(xiàn)實利害已然成為叔向處理對外關系時需要考慮的首要因素。一切從政治現(xiàn)實出發(fā),盡力維護晉國的盟主地位才是叔向所奉行的準則。當這一準則貫徹到叔向“禮”的思想時,則體現(xiàn)為對“禮”作為一種個人修養(yǎng)的淡化,而突出了禮在邦交秩序層面的意義。
實際上,面對這一形勢,作為政治家的叔向,仍力圖有所作為。對晉國內(nèi)部,叔向一方面對晉公室“無度”感到憂心忡忡,[3]1237另一方面將“禮”的內(nèi)容強調為“辭不忘國”“先國后己”,主張以國事為重,反對一心謀求一家一族的私利,在當時的晉國,無疑有著很強的現(xiàn)實關懷。對外,叔向努力維持晉國的盟主地位,擴大并鞏固晉國的影響,頗有“知其不可而為之”的精神。如虒祁之宮之事所引發(fā)的平丘之會前夕,對不愿參會的齊國,叔向義正辭嚴地陳述了盟會之禮的重要意義,譴責齊國違禮。而對不被允許參會的魯國,叔向則不顧晉與魯為“兄弟之國”,按照周禮應當相親相近這一要求,赤裸裸地以武力相威脅。[3]1357透過這些具體行為,更足見叔向所言之“禮”的實質,是以晉國的利益為核心。這也正是叔向被稱為“社稷之固”[3]1060的原因。
四
叔向作為霸主政治的積極參與者,一直致力于維護晉國的霸主地位。晉國的政治形勢,決定了他不再奢求通過加強君權來鞏固晉國的盟主地位,同時他又不滿于卿族之間爭權奪利,不以國事為念。于是在邦國層面上,將禮規(guī)定為對盟主國,亦即晉的恭順尊敬;在個人層面上,主張“禮”的內(nèi)涵是“辭不忘國”“先國后己”,這些都是為適應現(xiàn)實政治的需要,對傳統(tǒng)“禮”命題的改造。從這個意義上說,叔向所強調的禮,已經(jīng)不是嚴格意義上傳統(tǒng)的禮了。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叔向論禮的核心是晉國,不是天子和國君,這固然與晉國的政治形勢有關,但同時這一思想觀念的變化也表明,此時的邦國,逐漸開始超越天子、國君個人而開始成為政治和外交的主體。由此可見,叔向“禮”的思想是對傳統(tǒng)禮進行適應霸政改造的結果。也唯有如此,才能解釋為何在有些場合,叔向大談禮,而在另一些場合,叔向卻對禮的要求刻意的輕忽。從這一意義上而言,不能將叔向禮的思想簡單定義為傳統(tǒng)的、保守的、反對變革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