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廣

在巴金的全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中,《寒夜》無疑是他最高成就的代表,這不是說作家圍繞著汪文宣、曾樹生以及汪母三個善良人的生活故事結(jié)構(gòu)了全篇,而是說巴金以三人間的寒夜循環(huán)將《寒夜》的悲劇藝術(shù)推向了極致,不僅人物性格及其命運由之彰顯,悲劇氛圍及主題意蘊亦因之高度完美地相互交融,使得《寒夜》不僅成為巴金長篇小說中最為成功的藝術(shù)范例,也成為中國現(xiàn)代長篇小說史上最為厚重的經(jīng)典之一。不過,巴金為什么要寫一個婆媳之間的矛盾沖突致使老實人失命、整個家庭崩散的故事呢?難道只是為了暴露黑暗時代小知識分子的出路與絕路嗎?不錯,就《寒夜》的寓意,巴金曾在多種場合多次做過類似的表述,但如果我們僅僅認(rèn)同這一點,我們該如何解釋作者的選材呢?如何解釋婆媳之“戰(zhàn)”具有其持久性和普遍性呢?又怎么解釋在時代與社會中,現(xiàn)實的普遍情形是老實人吃虧這樣一個基本事實呢?或者說,我們能不能換一個思路,從小說的人物模式與命運結(jié)局中,看看巴金試圖通過《寒夜》給我們傳遞了一個怎樣的構(gòu)想與寓意,進而探究其藝術(shù)范式的生成及緣由呢?

一、性格·身份·命運

眾所周知,《寒夜》的開篇就寫抗戰(zhàn)后期重慶的人們在寒夜中躲空襲,但汪文宣卻并不急于尋求安全,而是心事重重地尋找著曾樹生。因為他們夫妻昨晚吵了架,曾樹生一氣之下沖出了房門。不過,汪母對此卻并不在意,暗中還有一點高興。這當(dāng)然傳遞了一個信號:她們婆媳之間存在著芥蒂。然而,隨著情節(jié)的稍次展開,讀者很快就發(fā)現(xiàn),不僅是她們婆媳之間矛盾尖銳,即便是夫妻之間、母子之間,也夾雜著矛盾。這就使讀者不免疑惑:這三個善良的人之間為什么會發(fā)生矛盾沖突呢?這就不能不從他們?nèi)说男愿裾f起。

汪文宣是一個安分守己、忍辱茍安、怯懦卑謙、遇事遷就退讓但忠厚善良、普通平常的校對員,也是一個有著職員、丈夫、父親、兒子四重身份的老實人。作為職員,他本分、盡責(zé),但懦弱、多疑的性格,使他在書局中極為普通,工作待遇與地位也較為低下。他遇事從不正面抗?fàn)?即便是有強烈的不滿,也只是默默地將內(nèi)心的憤怒壓抑在心頭。小說寫到當(dāng)同事提出加薪被周主任拒絕時,汪文宣心里憤憤地說:“那么你就一個錢也不給,不是更好嗎?”他在一邊暗暗罵道:“你年終一分紅,就是十幾二十萬,你哪管我們死活!要不是你這樣刻薄,樹生怎么會同我吵架?”但實際上,“他連鼻息也極力忍住,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怕周主任會注意到他心里的不平”。①巴金:《寒夜》,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版,第32-33頁。他是一個遇事寧肯自己死扛也不愿給他人添麻煩的老實人。不幸患病后,“他不肯讓母親和妻子知道他吐血的事。第二天他居然有力量到公司去辦公。晚上睡得不好,精神相當(dāng)差。仍舊是那單調(diào)的工作,和糾纏不清的譯文,周主任和吳股長的敵視的眼光和同事們的沒有表情的面孔。他忍受著。他捱著時刻。他的心并不在紙上。他也弄不明白自己究竟校出多少錯字來。聽見開飯的鈴聲,他放下筆,輕輕嘆一口氣,他仿佛就是一個遇赦的犯人。他胃口還是不好,他吃得少,也不講話,他覺得全桌子的眼光都帶著憐憫在看他,他不安起來。好容易放下碗,他又像得救似地噓一口氣,離開飯桌。他不敢看旁人,也沒有誰理他”②巴金:《寒夜》,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版,第100頁。。懦弱的性格使他如同一個多余人一般幾乎失去存在的價值。但懦弱并不是他的錯,可那個社會又怎么能容得下這樣一個老實人呢?作為丈夫,他自卑、隱忍,嚴(yán)重傾斜的經(jīng)濟地位使他不得不以依附、乞求的角色反向出現(xiàn)在妻子曾樹生面前,這也導(dǎo)致他人格的卑微與精神的痛苦。且不說他遇見樹生與陳主任同赴咖啡店時那不知所措、垂頭喪氣的神情,只看小說寫他到大川銀行找樹生時的怯懦心理與情形,就典型地說明了這一點:

他到了××銀行。沒有到辦公時間,大門還關(guān)著。他又沒有膽量從側(cè)門進去。要是她還沒有回來?要是她拒絕見他,或者見到他不給他一個笑臉,不回答他一句溫和的話,他怎么辦呢?他的笨拙的口舌能夠表達他的感情么?他能夠使她了解他的苦衷,明白他的胸懷么?他能夠說服她,感動她,使她滿意地跟著他回家去么?……他想著,他的決心動搖了,勇氣喪失了。他遲疑著,不知道應(yīng)該把腳朝前放或者向后移好。他在側(cè)門前立了兩三分鐘,終于垂著頭轉(zhuǎn)身走開了。

一陣高跟皮鞋的響聲使他抬起頭來,他已經(jīng)走了十多步了。她就立在他面前,還是先前那一身裝束。她迎面走來,認(rèn)出了他,便停了步。她驚訝地看他,她動一下嘴,好像要說話,但忽然又把臉轉(zhuǎn)開,默默地走了。

“樹生,”他鼓起勇氣叫了一聲,他覺得自己心跳得厲害。他等待著她的表示。

她轉(zhuǎn)過頭來,帶著詫異的眼光看他,不作聲,他聲音顫抖地再叫一聲。她向他走來。

“什么事?”她冷冷地問了一句,連她的眼光也是冷峻的。

“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刻鐘的時間?我有話跟你談?！彼椭^說,聲音還有點顫。

“我要上辦公去,”她簡單地答道。

“我有點要緊事跟你談?wù)?”他紅著臉,像一個挨了罵后的小孩似地說。

她的表情軟化了,停了片刻,她低聲說:“那么你五點鐘到行里來找我?！?/p>

“好的,”他差不多要流淚地感激說。

她略略打量他一眼便走了。他望著她的背影在銀行側(cè)門中消失。①巴金:《寒夜》,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版,第30-31頁。

這哪里是丈夫找妻子,簡直就像奴仆求見主人。汪文宣那小心翼翼、忐忑不安、猶豫不決、畏手畏腳、擔(dān)驚受怕、局促不安、愁苦沮喪、感恩戴德的心理,令人充滿同情,從中顯現(xiàn)的卑微的汪文宣與自強的曾樹生之間嚴(yán)重失衡的夫妻關(guān)系亦讓人感嘆不已。雖然丈夫的收入即便低于妻子也并非不可理喻,但這在汪文宣看來卻極為羞愧難當(dāng)。一個丈夫竟遠沒有妻子的收入高,這在中國的夫權(quán)社會里是多么難堪的現(xiàn)實啊!他無法在家里抬頭,更無法依靠自己的薪水來提高自己的生活質(zhì)量,長期的營養(yǎng)不良與工作勞累,使他與妻子的體質(zhì)差距越來越大。長期的低質(zhì)量的生活狀態(tài)與壓抑的無休止的精神痛苦使汪文宣身心俱疲,最終在孤寂與病痛的折磨中無聲無息地倒下。作為父親,他有溺愛之心卻無助學(xué)之力,他愧疚自己完全無力承擔(dān)小宣上貴族學(xué)校的費用,他所能做的,就是不使孩子輟學(xué),別無他法。作為兒子,他忠孝、謙忍,對于母親更是唯唯諾諾,為服從母親的旨意,他常常忍氣吞聲、言不由衷地表達自己對曾樹生言行的看法。例如,他本來想寫一封信求樹生回家,但母親并不希望如此,于是他就在信里表示他并不關(guān)心她是否回來。他也常常在對母親的妥協(xié)中尋得一絲安慰,但同時又對自己的違心與軟弱悔恨不已。在婆媳之間,他主張息事寧人,試圖兩邊討好但兩邊都不落好,他更希望婆媳之間能夠和好,哪怕他吐血也值得,但實際上這完全是他一廂情愿的幻想。這就使得他不得不在妻子與母親的夾縫中備受煎熬。這種自殘自毀的行為最終非但沒有換回夫妻間的感情與家庭的溫暖,反而加劇了病魔吞噬他的速度,他的愿望與生命都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

曾樹生是位年輕美麗、充滿活力、不甘寂寞但又孤獨、多慮,行走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之間的新型職業(yè)女性,也有著職員、妻子、母親、兒媳這四重身份。作為職員,她性格活潑,富有朝氣,游刃有余地從事銀行的接待業(yè)務(wù),她的這一性格與工作性質(zhì)以及待遇,與汪文宣形成了強烈的反差。但她畢竟學(xué)教育出身,在銀行這個專業(yè)性較強的行業(yè)中不僅難以出頭,還時常被人欺負。這也是她萌生出走念頭的原因之一。作為妻子,她愛憐汪文宣,在得知丈夫患病后,她流著淚懇切地央求他早日去治療,不要耽誤,也不要顧慮經(jīng)濟問題,她希望能以自己的力量幫助丈夫戰(zhàn)勝病魔,或者出現(xiàn)奇跡。她的內(nèi)心也很矛盾,一方面她愛汪文宣,另一方面丈夫的現(xiàn)狀又讓她對未來感到絕望,她徘徊在留與去之間——彷徨在做傳統(tǒng)的賢妻良母還是做現(xiàn)代的自主女性之間。也因此,她忍受著婆婆對她的非難,承受著無望的婚姻,直到現(xiàn)實徹底擊碎她傳統(tǒng)的角色定位時,她才不再遲疑,決定離開這個家。小說的第十八章當(dāng)曾樹生與汪母剛吵過架,而汪母出去請醫(yī)生時,作家詳盡描寫了曾樹生此時的心情:

“這種生活究竟給了我什么呢?我得到什么滿足么?”

她想找出一個明確的答覆?？墒撬乃枷牒孟癖焕г谝粎睬G棘中間,掙扎許久,才找著一條出路:

“沒有,不論是精神上,物質(zhì)上我沒有得著一點滿足?！?/p>

“那么我犧牲了我的理想,換到什么代價呢?”

“那么以后呢?以后,還能有什么希望么?”她問自己。

她不由自主地搖搖頭。她的腦中裝滿了近幾年生活中的艱辛與不和諧。她的耳邊還隱隱約約地響著他的疲乏的,悲嘆的聲音,和他母親的仇恨的冷嘲,熱罵,這樣漸漸地她的思想又走進一條極窄的巷子里去了。在那里她聽見一個聲音:“滾?！本椭挥羞@一個字。

她輕輕咳了一聲嗽。她回頭向床上看了一眼。他的臉帶一種不潔的淡黃色,兩頰陷入很深,呼吸聲重而促。在他身上她看不到一點力量和生命的痕跡?！耙粋€垂死的人!”她恐怖地想道。她連忙把臉又掉回窗外。

“為什么還要守著他?為什么還要跟那個女人搶奪他?‘滾!讓你拿去!我才不要他!’陳主任說得好,我應(yīng)該早點打定主意?！F(xiàn)在還來得及,不會太遲!”她想道。她的心跳得厲害。她的臉開始發(fā)紅。

“我怎樣辦?……‘滾!你說得好!我走我的路!你管不著!’為什么還要遲疑?我不應(yīng)該太軟弱。我不能再猶豫不決。我應(yīng)該硬起心腸,為了自己,為了幸福?！?/p>

“我還能有幸福么?為什么不能?而且我需要幸福,我應(yīng)該得著幸?！雹侔徒?《寒夜》,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版,第198-199頁。

可想而知,這樣的家庭氛圍對于她而言,是既看不見當(dāng)下又看不到未來的家庭,是她即便做出犧牲也無法換來幸福的家庭。床上是“一個垂死的人”,家里是一個“仇恨的冷嘲,熱罵”的汪母,她除了離開,別無選擇。也只有離開,才有可能找到屬于她——屬于一個現(xiàn)代女性所渴望的獨立地掌握自我命運的幸福,雖然這個幸福還有些不踏實,但總比“悶死”在家里要好得多。也正因此,她到蘭州后在信中向汪文宣正式表明了他們事實婚姻的終結(jié)。這不是曾樹生的冷酷,這是她的無奈,也是她的解放。不過,在此后的日子里,她依舊踐行她之前的承諾,按時給汪文宣寄錢,使他們的生活不至于陷入絕境。作為母親,她有心無實,似乎又淡然、冷漠。她想對小宣表現(xiàn)出母性的溫存,但小宣總是回應(yīng)得十分隔膜,她也只好在經(jīng)濟上予以支持外,就無計可施了。她把小宣對她的冷淡歸結(jié)為婆婆的教唆,所以在分手后她放棄了對小宣的撫養(yǎng)權(quán),小宣也在父親死后,由婆婆帶回了鄉(xiāng)下。作為兒媳,她信奉現(xiàn)代女性的自我平等觀,與恪守傳統(tǒng)的汪母形成了難以調(diào)和的觀念對立,形成了報復(fù)與反報復(fù)的話語沖突。婆婆譏諷她與汪文宣沒有正式結(jié)婚,她則嘲諷婆婆纏過小腳;婆婆搬出舊的長輩的氣勢試圖強勢管壓,她則以新的獨立的女性姿態(tài)強硬拒絕,使二人之間的矛盾勢不兩立,水火不容。這讓汪文宣痛苦萬分,更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她們究竟為著什么老是不停地爭吵呢?為什么這么簡單的家庭,這么單純的關(guān)系中間都不能有著和諧的合作呢?為什么這兩個他所愛而又愛他的女人必須像仇敵似地永遠互相攻擊呢……”②巴金:《寒夜》,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版,第195-196頁。這也許是中國永遠無法解決的一組矛盾,但毋庸置疑的是,婆媳之間的沖突在客觀上堅定了她離開這個家的決心。不過,曾樹生還有一個疑似的身份,那就是陳主任的“情人”,但作家將這一身份寫得極為克制,雖然樹生與陳主任關(guān)系曖昧,陳主任也向她表達了愛意,樹生也隨他去了蘭州,但她最終沒有邁出同居的那一步。雖然如此,巴金還是深刻地揭示了她煩亂、彷徨、矛盾的心境,以及在道德與人性之間的沖突,使曾樹生這樣一個充滿個性的、健康的、活潑的,但又是壓抑的、煎熬的、寂寞的、悲哀的新時代女性的多重性格及命運,清晰地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

汪母是一位傳統(tǒng)而守舊、心本善良的舊式婦女。作為母親,她有著絕大多數(shù)母親都有的母愛情懷與自私的愛意。對自己的兒子、孫子,她含辛茹苦,無私奉獻,不求回報。為了給兒子治病,她毅然賣掉丈夫送給她的紀(jì)念品,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病重而無望的兒子,在汪文宣絕望時用慈祥的母愛安慰他,給他以最后的希望。作為奶奶,她摯愛自己的孫子小宣,顯出隔代親情的疼愛。但作為婆婆,她與樹生成見很深,甚至可以說是深仇大恨,兩人的矛盾完全不可調(diào)和。小說有一處描寫非常有意思,這是汪母得知樹生因晚上跳舞要晚點回來后,指責(zé)她不守婦道時,汪文宣的反應(yīng)與母親的對話:

他搖了搖頭,過了半晌,才無力地吐出一句:“媽,她不是一個壞女人?！?/p>

母親聽著這意外的答話,起初有點不懂他的意思,但馬上就明白過來了,她略帶惱怒地說:“她不是壞人,那么我是壞人吧?！?/p>

“媽,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他著急地央求道?！拔也⒉皇窃谔蛔o她。”

“哪個說你袒護她!”母親臉上微微露出笑意來,她的怒氣漸漸地消失?！拔铱?她把你迷住了?！雹侔徒?《寒夜》,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版,第78-79頁。

這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感悟。夫妻間迷住了有什么不好?不怕迷住了,就怕迷不住。但這在汪母看來,卻恰恰是兒子的一個錯誤。這看似不可理喻的細節(jié),卻將汪母對兒子的愛與對媳婦的怨清楚地寫在了臉上。

問題是,汪文宣一家這幕令人痛惜的悲劇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如果是偶然的,那是否是因為婆婆以“姘頭”之詞惡毒地羞辱了與兒子有事實婚姻的兒媳就導(dǎo)致了家庭解體呢?或者刻薄成性、漠視職員的周主任辭退了汪文宣,精明活泛、風(fēng)度不凡的陳主任帶走了曾樹生,致使汪文宣失去了最后的生活希望嗎?顯然不是。因為曾樹生雖然痛恨汪母這一毒刺般的存在,但她并未因之立刻離開汪文宣;汪文宣被辭與曾樹生去蘭州時,他的病已進入晚期,與他生命的終結(jié)沒有必然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他們都是悲劇的推助者,他們的言行間接地加速了汪文宣的死亡。如果是必然的,那么,汪文宣之死與家庭解體的根本原因是什么呢?我認(rèn)為,汪文宣的家庭境遇與他的個人悲劇是必然的,汪文宣家庭的成員組構(gòu)模式以及他們各自固守的強烈的自尊心是導(dǎo)致家庭必然解體的重要原因,也是客觀上造成汪文宣死亡的主要因素。也就是說,這一家構(gòu)模式與人物各自的自尊心,決定了家庭成員之間矛盾叢生且具有持久性與尖銳性,婚姻也極不穩(wěn)定,必然會在大概率上導(dǎo)向人們最不愿意看到的結(jié)局。為什么這樣說呢?

二、女強妻·男弱夫·自尊心

我們知道,就世界的家構(gòu)模式而言,男強女弱是最為普遍的夫妻組合模式,中國也不例外。這是穩(wěn)定度與幸福指數(shù)都最高的家構(gòu)模式。因為男人天生就有一種大男子主義,喜歡俯望,自然希望在自己的女人面前表現(xiàn)出男子氣概。而女人需要有一種安全感,喜歡仰望,當(dāng)然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夠成為自己的終身依靠。所以,男強女弱的組合也就成為情感度與穩(wěn)定度及家庭幸福指數(shù)最高的一種夫妻模式。如果女強男弱,即女人的仰望與男人的俯望發(fā)生翻轉(zhuǎn)時,女人的內(nèi)心必然會產(chǎn)生失落感,久而久之必會輕看男人,男人的自尊心亦會因之受到打擊,而且反差越大,對男人的自尊心打擊越大,其婚姻的穩(wěn)定度與幸福指數(shù)也就越低。當(dāng)然,如果男方自尊心較弱,甘心擺出一副吃軟飯的樣子,女強妻也愿成為家里的主宰,夫妻之間或可相安生活,但這種概率極低。若男方自尊心較強,不甘心于此,再伴有一個自尊心也強的婆婆與之共同生活,那家庭的崩潰與弱男人的悲慘結(jié)局,則無法避免。

汪文宣家庭成員的構(gòu)成恰恰就是女強妻+男弱夫+個性婆婆+自尊心都強的組構(gòu)模式(雖然有個孩子,但這個孩子完全不能左右家庭的走向)。這樣的家構(gòu)模式,自然是矛盾性最大、穩(wěn)定性最差、幸福指數(shù)最低的家庭,而三人各自強烈的自尊心,更決定了這類家庭的崩潰與弱男人的悲慘結(jié)局。小說中所寫的一切,就印證了這一點。當(dāng)然,如果曾樹生只在某一方面稍強于汪文宣,汪文宣亦有所長頂撐一面的話,那這個家庭或許還可以維持,但當(dāng)曾樹生全面強于汪文宣時,即成為名副其實的女強妻時,汪文宣的大男子氣概則無以附存,走向崩潰甚或死亡只是時間問題。

那么,曾樹生成為女強妻的資本是什么呢?我認(rèn)為有三點:首先是經(jīng)濟之強。曾樹生的經(jīng)濟收入不僅穩(wěn)定,而且遠高于汪文宣,這就使她擁有家庭的自主權(quán)與平等權(quán)。如她堅持讓小宣繼續(xù)上貴族學(xué)校而不擔(dān)心高昂的學(xué)費,即便丈夫與婆婆都不贊成她也不為所動。相應(yīng)地,對丈夫的依附性也大為降低。如她可以獨自出去參加舞會甚至晚歸,或者去咖啡廳、飯店等進行消費而無須征得丈夫的同意。這是曾樹生成為女強妻的最重要的資本。當(dāng)然,我們稱曾樹生為女強妻并不是指她在丈夫汪文宣面前性格之強,而是指她的生存能力以及隨之提升的自信心之強。其次是面容與身材之美。女人的美麗與身材當(dāng)然是塑造自信的重要資本,以之作為一種獲取經(jīng)濟資源的輔助手段也不足為奇。曾樹生即是如此。她在大川銀行能有較高的薪水,與她的麗質(zhì)及因之受到領(lǐng)導(dǎo)的賞識是分不開的。以至于汪文宣看到經(jīng)濟條件優(yōu)越的妻子可以保持自己美麗的面龐與豐滿的身材,而自己卻面黃肌瘦,如同枯枝敗葉時自慚形穢地發(fā)出這樣的嘆息:“她,她是天使啊,我不配她!”這已不是夫妻間的比較,簡直就是美與丑的對比(至于曾母蔑稱其為“花瓶”當(dāng)然是一種酸葡萄心理)。再次是性格之活泛。曾樹生性格外向,活潑開朗,散發(fā)著年輕人的朝氣與活力,處事也較為活泛,所以在銀行工作較為順手。而汪文宣則與之完全相反。這些強烈的反差隨著時間的推移,必然使曾樹生對汪文宣感到失望并最終選擇離開。

同樣,汪文宣淪為男弱夫的原因是什么呢?也有三點:首先也是經(jīng)濟之弱。汪文宣與曾樹生的收入完全不對等,使他無法肩負起本應(yīng)作為一家之主的家庭重擔(dān)。小說開頭寫汪文宣為了勸樹生回家,只好答應(yīng)妻子的約定五點下班后再來找她。他被妻子帶進咖啡店后作家這樣寫道:

國際對他是很陌生的。他覺得廳子布置得十分好看,尤其是天青色的窗帷使他眼睛里充滿了柔和的光。家具全是新的,狹長的廳子里坐滿了客人,可是談話聲并不嘈雜。只有靠里一張臨街的桌子還空著,他跟著她走去坐下了。

“這個地方我還是頭一回來,”他說不出別的話,就這樣說了。

她臉上現(xiàn)出憐惜的哂笑,她低聲說:“拿你那一點薪水,哪里能常到咖啡店啊!”

他覺得一根針往心上刺,他低下頭來,自語似地說:“從前我也常坐咖啡店的。”①巴金:《寒夜》,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版,第34頁。

從妻子進店后輕車熟路的樣子他就知道這是她常來消費的地方,而作為丈夫的他卻只能如小跟班似地跟在妻子后面,全然沒有男主人的氣派,沒話找話地冒出一句“頭一回來”更暴露了他這些年來經(jīng)濟拮據(jù)與生活落魄的現(xiàn)實。果然,他的這句話遭到了妻子“憐惜的哂笑”并做了回應(yīng)。樹生的表情是無意的,語態(tài)也是低聲的,說的也是真實的,但這在丈夫汪文宣聽來,卻如同“一根針往心上刺”,他的自尊心受到了嚴(yán)重的打擊,他不由地低下頭,以從前的“闊”來抵擋眼下的貧。夫妻間巨大的經(jīng)濟反差將汪文宣本應(yīng)作為丈夫的俯望完全翻轉(zhuǎn)成仰望,他無奈但又不得不接受淪為男弱夫的現(xiàn)實。然而,傷害他的還不只是夫妻間的女強男弱,更殘酷的現(xiàn)實是,他那點微薄的薪水不僅不能讓他過上他所向往的體面的生活,而且年過半百的母親也如同老媽子一般與他一起吃苦受累,這讓他這個孝子近年來愧疚不已,寢食難安。這樣窘迫的處境讓他的大丈夫氣概從何而來?他只能無聲無息地將從前的平等與幸福埋藏在他不忍回想的記憶里。其次是親情心之失控。按理說,親情心應(yīng)該是家庭幸福的粘合劑而不是家庭崩潰的分離器,但那常常是建立在男強女弱的家庭中。在女強男弱的家庭里,男弱夫的親情心如何平衡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因為,在夫—妻—婆三者關(guān)系中,相互的循環(huán)鏈?zhǔn)禽^為脆弱的,僅以血親或情感相聯(lián)而非一以貫通。但由于血親關(guān)系是先天的,往往能克服眾多排它因素得以維系;而情感關(guān)系是后天的,在克服其他排它因素上就存在變數(shù)。這也是兒媳與婆婆之間在既無血緣又無情感中存在巨大變數(shù)的重要原因。沒有婆婆,夫妻因感情可以依存;沒有兒媳,母子因血緣可以依存;沒有丈夫,婆媳則難以依存,家庭亦將解體。特別是男弱夫在親與情之間的選擇稍有失衡,就會觸發(fā)女強妻的強烈抵觸,引發(fā)更激烈的矛盾沖突。汪文宣即是如此。在妻子與母親的矛盾沖突中,他起始想努力平衡親情心,如婆媳爭吵時,他先是對母親說“媽,不要說了,樹生的意思其實跟你的并沒有不同”,盡力釋解;然后又對樹生說“樹生,你不要多說。都是我不好,連累大家受苦,也怪不得媽”。①巴金:《寒夜》,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版,第111頁。主動攬責(zé),但無濟于事。之后他又傾向于親但又寄愛于情,同樣收效甚微,母親與樹生照樣針尖對麥芒。面對母親,他一片孝心;面對妻子,他一片愛意;但面對婆媳之戰(zhàn),他無能為力。他不能斬親,亦不忍斷情,除了敷衍和拖外,別無他法。他哀求她們不要再吵,最后換來的依然是分離與失控。這幾乎也是男弱夫家庭的必然命運。再次是汪文宣性格之懦弱。汪文宣性格內(nèi)向,且自閉猜疑,老氣橫秋,近乎木訥,在書局工作備受輕視。這樣的性格,要想取得更好的發(fā)展前景,絕無可能。正是由于汪文宣經(jīng)濟地位低,性格又軟弱,喪失一家之主的地位與掌控力,導(dǎo)致他親情心失控,結(jié)果自然是兩頭不落好,自己也深陷自責(zé)與痛苦中。

這是不是說只要是女強妻+男弱夫+個性婆婆就一定導(dǎo)致家庭的分崩離析呢?那倒不一定,雖然這是一個大概率事件。但如果是女強妻+男弱夫+個性婆婆+自尊心強的家構(gòu)模式,則一定會導(dǎo)致家庭分崩離析甚或男弱夫的死亡。我們知道,婆媳關(guān)系在中國被稱為“天敵”,雖然有些夸張,但婆媳難處卻是不爭的事實。這其中,除心胸狹小、相互猜忌外,橫亙在婆媳中間最核心的性格因素就是自尊心。如果一方自尊心強,另一方自尊心弱,還罷了,無非就是弱方受制于強方。但如果雙方自尊心都強,都有自己的理由,都認(rèn)為自己是正確的,誰都不服誰,婆媳之間就一定會矛盾叢生。再如果是女強妻,男弱夫,那婆媳之間的矛盾以及家庭前景的暗淡是完全可以想見的。《寒夜》所表現(xiàn)的就是這樣一個家庭。由于汪文宣自尊心雖強但完全處于弱勢,只能在夾縫中茍活。而汪母與曾樹生則都有極強的自尊心,都認(rèn)為自己占理,都不愿意向?qū)Ψ酵讌f(xié),加之兩人年齡相當(dāng)(一方不太小另一方也不太老),就使得這個家庭幾無寧日,以至于汪文宣在失望中忍不住怨憤地叫道:“我這是一個怎樣的家呵!沒有誰真正關(guān)心到我!各人只顧自己。誰也不肯讓步!”從作品中我們也看到,無論衣食住行,無論家事國事,汪母與曾樹生從來都是針鋒相對,互不相讓,都認(rèn)為自己是正確且在理的一方,只有在汪文宣的治病與休養(yǎng)上,以夫妻關(guān)系作為緩沖素,血緣關(guān)系作為解壓閥,雙方才有暫時的妥協(xié),其他則是永無休止的爭斗,致使鴻溝越來越大,終不可彌合。這樣長期的對立沖突與壓抑氛圍讓年輕而向往自由痛快地生活的曾樹生如何能繼續(xù)忍受?所以她在給汪文宣的信中這樣寫道:

……我說的全是真話。請你相信我。像我們這樣地過日子,我覺得并沒有幸福,以后也不會有幸福。我不能說這全是你錯,也不能說我自己就沒有錯。我們使彼此痛苦,也使你母親痛苦,她也使你我痛苦。我想不出這是為了什么。并且我們也沒有方法免除或減輕這痛苦。這不是一個人的錯。我們誰也怨不得誰。不過我不相信這是命。至少這過錯應(yīng)該由環(huán)境負責(zé)。我跟你和你母親都不同。你母親年紀(jì)大了,你又體弱多病。我還年青,我的生命力還很旺盛。我不能跟著你們過刻板似的單調(diào)日子,我不能在那種單調(diào)的吵架,寂寞的忍受中消磨我的生命。我愛動,愛熱鬧,我需要過熱情的生活。我不能在你那古廟似的家中枯死。我不會對你說假話:我的確想過,試過做一個好妻子,做一個賢妻良母。我對你始終沒有惡感,我的確愿意竭力使你快樂。但是我沒有能夠做到,我做不到。我自己其實也費了不少的心血,我拒絕了種種的誘惑。我曾經(jīng)發(fā)愿終身不離開你,體貼你,安慰你,跟你一起度過這些貧苦日子。但是我試一次,失敗一次。你不了解我這番苦心,不管你怎樣對我好。(你并沒有對不起我的地方。)你母親愈來愈恨我。她似乎把我恨入骨髓。其實我只有可憐她,人到老年,反而嘗到貧苦滋味。她雖然自夸學(xué)問如何,德行如何,可是到了五十高齡,卻還來做一個二等老媽,做飯,洗衣服,打掃房屋,哪一樣她做得出色!她好像把我看作在奴使她的主人,所以她那樣恨我。我至今還記著她罵我為你的“姘頭”時那種得意而殘忍的表情。①巴金:《寒夜》,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版,第296—297頁。

這不是她一時的沖動,而是她長久的思考。這其中固然有婆媳間代溝導(dǎo)致的矛盾,但更多的是因雙方強烈的自尊心導(dǎo)致矛盾激化的結(jié)果,只不過汪文宣成為這一模式最壞結(jié)局的不幸承受者。

由此我們認(rèn)為,巴金的《寒夜》旨在告誡人們,汪文宣的家庭境遇與他個人的悲劇命運是必然的。由于他們的家構(gòu)模式恰恰是女強妻+男弱夫+個性婆婆+自尊心強這種極危險的組構(gòu)模式,就使得家庭成員之間矛盾叢生且具有持久性和尖銳性,婚姻也極不穩(wěn)定,也就會在大概率上使男弱夫汪文宣成為這一模式最壞結(jié)局的不幸承受者。那么,巴金為什么要這樣寫呢?換言之,《寒夜》的藝術(shù)范式及其生成緣由是什么呢?

三、趙家璧·契訶夫·曹禺

1947年1月,《寒夜》付梓,巴金在其《后記》中這樣寫道:

1944年冬天桂林淪陷的時候,我住在重慶民國路文化生活社樓下一間小得不可再小的屋子里,晚上常常得預(yù)備蠟燭來照亮?xí)?午夜還得拿熱水瓶向叫賣“炒米糖開水”的老人買一點白開水解渴?！幸惶熠w家璧兄突然來到文化生活社找我,他是空手來的。他在桂林創(chuàng)辦的事業(yè)已經(jīng)被敵人的砲火打光了。他搶救出來的一小部分東西也已在金城江的大火中化為灰燼。那損失使他痛苦,但他并不灰心。他決意要在重慶建立一個新的據(jù)點,我答應(yīng)給他幫忙。我了解他,因為我在桂林也有著同樣的損失。

于是在一個寒冷的冬夜里我開始寫了長篇小說《寒夜》。②巴金:《寒夜》,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版,第367—368頁。

幫助好友趙家璧渡過難關(guān)。這就是巴金創(chuàng)作《寒夜》的最初動機。但具體寫什么與怎樣寫呢?

1942年10月25日,巴金在《現(xiàn)代文藝》第6卷第1期上發(fā)表了短篇小說《兄與弟——小人小事之二》,這篇寫兄弟間經(jīng)濟糾紛的小故事并沒有引起人們特別的關(guān)注。直到巴金又將兩個短篇小說《豬與雞——小人小事之一》《夫與妻》與他的幾篇旅途通訊合集為《小人小事》由文化生活出版社于1943年4月初版后,細心的讀者發(fā)現(xiàn),巴金的創(chuàng)作風(fēng)貌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之后,巴金又將《生與死——小人小事之四》和《女孩與貓》與上述三篇小說仍以《小人小事》為名于1945年12月結(jié)集初版,這時,人們才確認(rèn):巴金真正開始將他的筆轉(zhuǎn)向底層那些被侮辱被損害的小人物了。的確如此,這是巴金再次閱讀契訶夫的小說后深刻的感悟。

1954年7月7日,巴金在《人民文學(xué)》七月號發(fā)表《紀(jì)念契訶夫的話》一文,紀(jì)念契訶夫逝世50周年。在文中,他寫下了這樣一段文字:

在三十年前,我還不到二十歲的時候,我第一次接觸到契訶夫的作品,我讀過的不只一篇(那個時候他的短篇譯成中文的為數(shù)也不少),我讀來讀去,始終弄不清楚作者講些什么。我不能怪譯者,本來要從譯本了解契訶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轉(zhuǎn)述他的故事并不困難,難的是要把作者那顆真正仁愛的心(高爾基稱契訶夫的心為“真正仁愛的心”)適度地傳達出來。要是譯者沒有那樣的心,要是讀者不能體會到那樣的心,我從譯文里能得到什么呢?我在那個時侯不能接受契訶夫的作品,唯一的原因是我不了解它們?！?/p>

以后我仍然常有機會接觸到契訶夫的作品。于是又來了一個時期:我自以為我有點了解契訶夫了?？墒亲x著他的小說,我感到非常難過。我讀得越多,我越害怕讀下去。我常常想:為什么那些人就順從地聽?wèi){命運擺布,至多也不過唉聲嘆氣,連一點反抗的舉動也沒有?我好像看見一些害小病的人整天躺在床上、閑談訴苦、一事不做、等待死亡,我恨不得一下子把他們?nèi)饋?。盡是些那樣的人!盡是些那樣的事!……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寫小說了,……我的年輕主人公需要的是熱情和行動。而這些東西我以為和契訶夫小說里的那種調(diào)子是不一樣的。

……

現(xiàn)在我是一個契訶夫的熱愛者。這是我讀契訶夫作品的第三個時期了。我走過了長遠的路才來到這里。……我到處都發(fā)見契訶夫所謂的“霉臭”,到處都看見契訶夫筆下的人物,他們哭著,嘆息著,苦笑著,奴隸似地向人乞憐,僥幸地過著茍安的日子,慢慢地跟著他們四周的一切崩潰下去,不想救出自己,更不想救人?！?/p>

契訶夫?qū)懩欠N人物,寫那種生活,寫那種心情,寫那種氣氛,不是出于愛好,而是出于憎厭;不是為了欣賞,而是為了揭露;不是在原諒,而且在鞭撻。他寫出丑惡的生活只是為了要人知道必須改變生活方式。

……

他憐憫地然而嚴(yán)肅地警告人們:你們要不改變生活方式,就得滅亡。

……今天重讀契訶夫留給我們的東西,我還感覺到他那顆仁愛的心在紙上跳動,我感覺到他的愛與憎。他的愛與憎引起了我的共鳴。這個偉大的小說家并沒有死,好像他就坐在我面前,用他那溫和的眼光望著我,帶著憂郁的微笑說:“告訴他們,這樣不行啊!”

這是巴金三讀契訶夫后的真誠感受,也是他深受其影響并由衷敬佩契訶夫的肺腑之言。這種由不了解到理解到熱愛的過程,正是巴金對契訶夫的創(chuàng)作藝術(shù)由含混到明了到共鳴的過程。從契訶夫的創(chuàng)作中,巴金深切地體會到,通過文學(xué)創(chuàng)作宣傳自己對革命道路的認(rèn)識并以此改造社會是不切實際的幻想,表達自己對黑暗社會的抨擊與對光明前途的向往,并非就是著力塑造高聲吶喊或投身社會的革命者,像契訶夫那樣表現(xiàn)底層被侮辱被損害的小人物形象反而更有力,更令人震撼。洞徹了這一理念后,他很少再描寫革命者的形象,而是將自己的筆轉(zhuǎn)觸到底層的百姓中,轉(zhuǎn)觸到那些不引人注目的悲苦者的心靈里,傾聽他們的喜怒哀樂,感受他們的悲歡離合,在深切的同情與辛辣的批判中,寄托自己對現(xiàn)實的思考與對光明的憧憬。他開始自覺地師法契訶夫那樣書寫渺小的人和渺小的事,如寫兄弟之間的失和與失悔(《兄與弟》),寫丈夫的兇橫與妻子的委屈與不平(《夫與妻》),以及寫夫妻的恩愛與庸醫(yī)害命(《生與死》)等,并將這些作品結(jié)集為《小人小事》即是如此。這是巴金創(chuàng)作的轉(zhuǎn)向,也是巴金對契訶夫創(chuàng)作的師法。

1941年1月,巴金重返離別18年的成都。此時,一切已物是人非,昔日的老宅早已易主,五叔也淪為小偷后死于獄中。雖然這是他早已料到的結(jié)局,但畢竟是令人悲嘆的挽歌。他由之想到了契訶夫的戲劇《櫻桃園》。于是,二個寄生蟲——朗涅夫斯卡雅、加耶夫與三個敗家子——楊老三、姚國棟、小虎的人物模式,長宜子孫卻人財兩空的人物命運,以及懷舊、惋惜、痛快、滿足同時又帶有挽歌基調(diào)的創(chuàng)作情態(tài),便自然而然地訴諸筆端?！俄瑘@》也成為契訶夫激活巴金小說創(chuàng)作的又一個藍本——雖然這種借鑒稍顯表象的印跡。

1941年2月,巴金的摯友陳范予在武夷山病逝。1944年8月,作家王魯彥患肺病在桂林逝世。1945年1月,友人繆崇群也因肺病在北碚去世。接二連三發(fā)生的友人的悲劇和臨死前的凄慘悲境,觸發(fā)了巴金為他們書寫與吶喊的沖動。契訶夫的藝術(shù)法則自然成為巴金師法與融創(chuàng)的不二選擇。的確,《寒夜》這部表現(xiàn)一個小知識分子家庭凄慘命運的長篇杰作,不僅創(chuàng)作旨向趨同——“通過他那些‘小人物’寫出了他那個時代和當(dāng)時社會的病史”①巴金:《談契訶夫——紀(jì)念契訶夫誕生九十五周年》,《解放日報》1955年1月29日。;人物視點與情感的師法與融創(chuàng)度趨同——以平視的視角寫出了普通人令人同情亦令人心酸的生活與遭遇,他們的善良與溫順,他們的掙扎與反抗,他們的無奈與悲哀,而作者由之透出的情態(tài)與立場,與契訶夫表達俄羅斯人間地獄的情態(tài)圖式,全然相同;甚至在細節(jié)設(shè)置的師法與融創(chuàng)度上也極為趨同——只要我們比較一下契訶夫的《一個官員的死》中小職員切爾維亞科夫因打噴嚏的不慎而自尋煩惱并因之死亡的悲劇,當(dāng)我們看到《苦惱》中姚納兒子去世無人訴說只得向馬傾訴時的凄涼,我們再回看《寒夜》中汪文宣的膽小、懦弱,凄然離世的情形,以及汪母孤獨寂寞無處安妥的心靈,官員之死的師法與悲境的借鑒就顯得一目了然。尤為重要的是,在現(xiàn)實主義神髓的繼承與發(fā)揚上,《寒夜》的思想傾向完全從情節(jié)與場面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如生活一樣真實、形象而又樸素、自然,真正繼承與發(fā)揚了現(xiàn)實主義的神髓,也將契訶夫小說創(chuàng)作的神髓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也因此,它不僅是巴金創(chuàng)作道路走向成熟的標(biāo)志,也是巴金師法與融創(chuàng)契訶夫創(chuàng)作藝術(shù)的巔峰之作。

那么,具體到《寒夜》這一家構(gòu)模式的人物生成緣自于何處呢?我認(rèn)為,這是巴金受曹禺《原野》的影響所致。在《寒夜》第二十章末,當(dāng)曾樹生無意間拿起兒子小宣剛才看的那本書時,巴金這樣寫道:

她把眼光放到拿在手里的書上去。她首先看到兩個紅字:《原野》。是曹禺寫的那個劇本。她看過它的上演?？墒怯致犝f后來被禁止了,不知道為什么。偏偏是這個戲,多么巧!戲里也有一個母親毒恨著自己的兒媳婦。那個丈夫永遠被夾在中間,兩種愛的中間受苦。結(jié)果呢?那結(jié)果太可怕了!她不會弄出那樣的結(jié)果,她不是那樣的女人!②巴金:《寒夜》,上海晨光出版公司1947年版,第227頁。

請讀者注意這幾句:“戲里也有一個母親毒恨著自己的兒媳婦。那個丈夫永遠被夾在中間,兩種愛的中間受苦?！备堊x者特別留意作品名“《原野》”與“也”“毒恨”這三個字和三個人物及其關(guān)系:母親、兒媳、兒子。表面看來,這似乎是曾樹生的無意一瞥,仿佛帶有很大的偶然性,但無需細究就可斷定,這絕非偶然,而是必然。這一細節(jié)確鑿無疑地表明,《寒夜》中女強妻+男弱夫+個性婆婆+自尊心強的家庭模式受啟于曹禺的《原野》,也將巴金化用的心跡清晰無比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只不過,巴金在這里沒有套用復(fù)仇的模式,而是將契訶夫的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了。當(dāng)然,婆媳之戰(zhàn)在中國千年未絕,巴金自然耳濡目染,他在《寒夜》中進行必要的藝術(shù)加工也極為正常。正如他說:“我最初在曾樹生的身上看見一位朋友太太的影子,后來我寫下去就看到了更多的人,其中也有蕭珊。”③巴金:《關(guān)于〈寒夜〉》,《巴金全集》第二十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694頁。但“關(guān)于他們,我還想聲明一次:生活是真實的,人物卻是拼湊攏來的”④巴金:《談〈寒夜〉》,《巴金全集》第二十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505-506頁。。只是這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通則,也太籠統(tǒng),我們就不細究其源了。

至此,《寒夜》藝術(shù)范式的生成及其緣由可做如下表述:1944年冬,趙家璧來到重慶民國路文化生活出版社樓下找巴金,決意重建出版社,希望巴金能在創(chuàng)作上提供幫助,巴金答應(yīng)他并于這年冬天開始寫作《寒夜》;友人繆崇群、王魯彥、陳范予等人患肺病而死的悲慘境遇,以及另一位朋友的太太及蕭珊等新型女性的影子,使巴金以之為原型塑造出汪文宣與曾樹生這兩個典型人物;師法契訶夫及《小人小事》《憩園》等小說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寒夜》的基調(diào)與氛圍;而曹禺《原野》的人物模式最終塑形了《寒夜》藝術(shù)范式的人物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