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實
內(nèi)容提要:張騫西使,所有使命都未達成,西漢寄以厚望的大月氏、烏孫都缺乏對漢朝的了解,這是張騫使命不達的關(guān)鍵,這便是史書所謂的“不得要領(lǐng)”。但張騫出使西域仍然是人類歷史大事件。歐亞大陸作為人類活動的主要舞臺,開始走向最初的“一體化”,各個文明區(qū)和國家之間,政治聯(lián)系由此啟動。如果說大航海時代開啟了全球化的第二期,那么張騫出使西域、絲綢之路的開通則是全球化第一期的起步。
在中國“一帶一路”倡議的激發(fā)下,絲綢之路研究越來越受重視,很多問題值得深入追究。張騫出使西域,絲綢之路貫通,因此具有了世界史意義。但是,張騫出使的直接目的,是聯(lián)絡(luò)月氏和烏孫,建立共抗匈奴的聯(lián)盟。就此而言,張騫出使并沒有達到目的,史稱“不得要領(lǐng)”。但是,“不得要領(lǐng)”究竟應(yīng)該怎樣理解?后來的研究更強調(diào)絲綢之路的主體方向,這個最初的問題,常被忽略。略加考辨,就正方家。
張騫出使西域共有兩次,一次出使月氏,一次出使烏孫,但具體出使目標(biāo),兩次皆未達成,這是人所共知的。為什么沒有達成?最初的解釋見于《史記》。《史記·大宛列傳》披露張騫事跡,內(nèi)容如下:
大宛之跡,見自張騫。張騫,漢中人,建元中為郎。是時天子問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無與共擊之。漢方欲事滅胡,聞此言,因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騫以郎應(yīng)募,使月氏,與堂邑氏胡奴甘父俱出隴西。經(jīng)匈奴,匈奴得之,傳詣單于。單于留之,曰:“月氏在吾北,漢何以往使?吾欲使越,漢肯聽我乎?”留騫十余歲,與妻,有子,然騫持漢節(jié)不失。居匈奴中,益寬,騫因與其屬亡鄉(xiāng)月氏,西走數(shù)十日,至大宛。大宛聞漢之饒財,欲通不得,見騫,喜,問曰:“若欲何之?”騫曰:“為漢使月氏,而為匈奴所閉道。今亡,唯王使人導(dǎo)送我。誠得至,反漢,漢之賂遺王財物不可勝言。”大宛以為然,遣騫,為發(fā)導(dǎo)繹,抵康居,康居傳致大月氏。大月氏王已為胡所殺,立其太子為王。既臣大夏而居,地肥饒,少寇,志安樂,又自以遠漢,殊無報胡之心。騫從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領(lǐng)。留歲余,還,并南山,欲從羌中歸,復(fù)為匈奴所得。留歲余,單于死,左谷蠡王攻其太子自立,國內(nèi)亂,騫與胡妻及堂邑父俱亡歸漢。漢拜騫為太中大夫,堂邑父為奉使君。騫為人強力,寬大信人,蠻夷愛之。堂邑父故胡人,善射,窮急射禽獸給食。初,騫行時百余人,去十三歲,唯二人得還。(1)《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中華書局標(biāo)點修訂本,2013年,第3805~3808頁。
《史記》的這段記載,是我們回顧這件重大歷史事件的原始記錄,這里引用全文,因為信息有限,無不重要。與本文關(guān)系最重要的兩個內(nèi)容需要重點提示,一是張騫出使大月氏的目的;二是大月氏對漢朝建議的反應(yīng)。正是因為大月氏的反應(yīng),《史記》稱張騫“不得要領(lǐng)”,這是史書的評述,相當(dāng)于總結(jié)張騫出使失敗之因由。
《漢書·張騫傳》這段記載,盡數(shù)來自《史記》,其文如下:“大月氏王已為胡所殺,立其夫人為王。既臣大夏而君之,地肥饒,少寇,志安樂,又自以遠遠漢,殊無報胡之心。騫從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領(lǐng)?!?2)《漢書》卷六一《張騫李廣利傳》,中華書局,1962年,第2688頁?!妒酚洝贰稘h書》文字相同,所謂“不得要領(lǐng)”,是張騫不得大月氏要領(lǐng)?!安坏靡I(lǐng)”當(dāng)如何解釋呢?《史記》的諸家解釋重點在語詞?!都狻芬稘h書音義》曰:“要領(lǐng),要契?!薄端饕防钇嬖啤耙I(lǐng),要契也”;小顏以為衣有要領(lǐng);劉氏云“不得其要害”。然頗是其意,于文字為疏者。(3)《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注釋,第3807頁。
對此,《冊府元龜》也有類似的解釋,其原文與史漢相同,括號部分是注釋:
康居傳至大月氏,大月氏王已為胡所殺,立其夫人為王。既臣大夏而君之(以大夏為臣,為之作君也),地肥饒,少寇,志安樂,又自以遠遠漢,殊無報胡之心(下遠音于萬切)。騫從月氏至大夏,竟不能得月氏要領(lǐng)(要,一遙切,衣要也。領(lǐng),衣領(lǐng)也。凡持衣者則執(zhí)要與領(lǐng)。言騫不能得月氏意趣,無以持歸于漢,故以要領(lǐng)為喻)。(4)《冊府元龜》卷六五二《奉使部·達王命》,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7517頁。《冊府》文字都來自《漢書》等舊注,證明這類說法獲得后代的認同。
有關(guān)要領(lǐng)的解釋,用衣領(lǐng)來比喻,要領(lǐng)即要害。《冊府》的解釋有所擴展,認為不得要領(lǐng)是“不能得月氏意趣”。這個解釋,也被胡三省移用在《資治通鑒》注釋中。(5)《資治通鑒》卷一八,中華書局,1956年,第611頁。以“意趣”比喻要領(lǐng),從外在的關(guān)鍵進入內(nèi)在的需求,有深入解釋的方面。而張騫雖然在大月氏滯留一年多,依然不能把握大月氏的“意趣”。所謂“意趣”即內(nèi)在需求,因為不能掌握,自然無法說服,張騫只能無功而返。
張騫出使西域,主要的戰(zhàn)略任務(wù)并沒有完成,通常研究者比較贊同或滿足于傳統(tǒng)史書的解釋,進一步討論的并不多。陶喻之先生著《張騫“不能得月氏要領(lǐng)”新解》一文認為,是大月氏信仰了佛教,從而不愿意聽從張騫的主張:“顯而易見,張賽出使大月氏時外交上失利的原因,是雙方?jīng)]有一致的政治標(biāo)準、價值觀念、以及共同的宗教信仰和主張。”(6)陶喻之:《張騫“不能得月氏要領(lǐng)”新解》,《西域研究》1994年第4期,第37~40頁。究竟如何理解張騫的“不得要領(lǐng)”,需從多個視角觀察。
張騫的歷史功績是開辟了絲綢之路,但這并不是漢武帝朝廷交辦的使命。他的使命是尋找大月氏,并與之實現(xiàn)軍事聯(lián)盟,共同抗擊匈奴。這個使命的前半部分是尋找大月氏,張騫完成了,但更重要的是雙方要達成戰(zhàn)略聯(lián)盟,卻沒有成功。張騫沒有說服大月氏,結(jié)盟的戰(zhàn)略只好放棄,而史書的解釋便是“不得要領(lǐng)”。應(yīng)該承認,《史記》所記內(nèi)容肯定來自張騫,所以“不得要領(lǐng)”,完全可以看作是張騫自己的解釋。
在今天能夠閱讀的歷史文獻中,漢朝的這個聯(lián)盟月氏戰(zhàn)略并不是表達得很完整,文獻記載又很有限,所以我們今天的研討,不得不有所推測。最早涉及張騫出使的《史記·大宛列傳》,張騫出使的使命表達得就不完整:“是時天子問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無與共擊之。漢方欲事滅胡,聞此言,因欲通使?!睆倪@段文字中,我們能夠讀出聯(lián)合月氏共擊匈奴的戰(zhàn)略,但是到底怎樣實施這個戰(zhàn)略,語焉不詳?!稘h書·張騫傳》的文字完全來自《史記》,幾乎沒有增加新的信息。(7)《漢書·張騫傳》:“時匈奴降者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遁而怨匈奴,無與共擊之。漢方欲事滅胡,聞此言,欲通使……”見《漢書》第2687頁。
有關(guān)張騫出使的記載,《資治通鑒》晚出,但比較完整。其言為:
初,匈奴降者言:“月氏故居敦煌、祁連間,為強國,匈奴冒頓攻破之。老上單于殺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余眾遁逃遠去,怨匈奴,無與共擊之?!鄙夏寄芡ㄊ乖率险?,漢中張騫以郎應(yīng)募,出隴西,徑匈奴中;單于得之,留騫十余歲?!笤率咸訛橥酰葥舸笙?,分其地而居之,地肥饒,少寇,殊無報胡之心。騫留歲馀,竟不能得月氏要領(lǐng),乃還。(8)《資治通鑒》卷一八,第610~611頁。
漢朝要聯(lián)合月氏,有兩個背景最為重要,一是月氏原來的居所,“故居敦煌、祁連間?!逼涠?,月氏與匈奴有仇,但苦于力量不足,即“無與共擊之”?!锻ㄨb》介紹月氏的“故居”是有意義的,因為這是漢朝聯(lián)合月氏的重要依據(jù)之一,那就是邀請月氏返回故地,與漢朝聯(lián)合攻打匈奴,這樣既可以解決月氏“無與共擊之”的難題,又可以解決漢朝的匈奴之患?!锻ㄨb》引入的新資料,是《史記·大宛列傳》和《漢書·張騫傳》未曾措意的,但這資料來自《漢書·西域傳》,并非《通鑒》發(fā)明?!稘h書·西域傳》有大月氏條:
大月氏本行國也,隨畜移徙,與匈奴同俗??叵沂嗳f,故強輕匈奴。本居敦煌、祁連間,至冒頓單于攻破月氏,而老上單于殺月氏,以其頭為飲器,月氏乃遠去,過大宛,西擊大夏而臣之,都媯水北為王庭。(9)《漢書》卷九六上《西域傳》大月氏國條,第3890~3891頁。
有關(guān)大月氏的原來居住地,從《史記·匈奴列傳》中也能略有感覺,但不如《漢書·西域傳》說得明確。在匈奴崛起之前,月氏很強大,匈奴的冒頓單于曾經(jīng)作為人質(zhì)居住在月氏。打敗月氏和東胡,是匈奴崛起的標(biāo)志。匈奴打擊月氏,按照西漢的理解是過于殘暴,所以大月氏才有報仇之心,可惜無報仇之力。這是西漢月氏戰(zhàn)略的出發(fā)點,認為對方有結(jié)盟的可能性?!顿Y治通鑒》在書寫張騫出使西域背景時,對于月氏的介紹更全面了,但也忘記了《史記》和《漢書》都強調(diào)的西漢背景,即“漢方欲事滅胡”。正是因為漢武帝的朝廷決定與匈奴開戰(zhàn),才有張騫出使西域,希望建立聯(lián)盟,消滅共同的敵人匈奴。(10)張騫出使西域的背景,決定了張騫出使的具體時間。傳世文獻,特別是《資治通鑒》的考證,有忽略背景的嫌疑,參見拙文:《張騫初使西域時間新論》,劉進寶主編:《絲路文明》第三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1~15頁。
張騫沒有說服大月氏,《大宛列傳》中其實已經(jīng)有交待:“既臣大夏而居,地肥饒,少寇,志安樂,又自以遠漢,殊無報胡之心?!贝笤率系默F(xiàn)狀是土地肥沃、社會安定,局勢良好且十分滿意。如果同意漢朝的建議,他們需要放棄眼前的安定生活,長途跋涉,再回東方與匈奴作戰(zhàn)。因為生活安定,距離遙遠,報仇之心已經(jīng)消失。對于大月氏而言,張騫的建議是國家重大戰(zhàn)略變化,是否能完成報仇目標(biāo),事實上也不清楚。這就意味著,接受張騫的建議,具有風(fēng)險性。對比風(fēng)險與收獲,即使能夠打敗匈奴,敦煌祁連之間河西走廊的自然條件,也不能與大夏相提并論。張騫如何能說服大月氏人放棄手中的西瓜去搶奪遙遠的芝麻?所以,“不得要領(lǐng)”是正常結(jié)局。(11)從大月氏的視角理解張騫“不得要領(lǐng)”,是《史記》以來就是主要思路,這也是今天研究者的基本觀點。參見余太山:《張騫西使新考》,《西域研究》1993年第1期,第40~46頁。
張騫兩次出使,第一次因為不得月氏要領(lǐng)而失敗。第二次,張騫出使烏孫還是沒有成功。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重點是說服烏孫返回原來居住地,情況與大月氏相似。而所有烏孫的情況,都是張騫介紹給漢武帝的。當(dāng)時,張騫因為戰(zhàn)場失期,被免為庶人,他渴望重新工作的心理很清晰。張騫說服漢武帝,在戰(zhàn)略上聯(lián)合烏孫抗擊匈奴是可行的?!稘h書·張騫傳》有如下完整的記錄:
天子數(shù)問騫大夏之屬。騫既失侯,因曰:“臣居匈奴中,聞烏孫王號昆莫。昆莫父難兜靡本與大月氏俱在祁連、焞煌間,小國也。大月氏攻殺難兜靡,奪其地,人民亡走匈奴。子昆莫新生,傅父布就翖侯抱亡置草中,為求食,還,見狼乳之,又烏銜肉翔其旁,以為神,遂持歸匈奴,單于愛養(yǎng)之。及壯,以其父民眾與昆莫,使將兵,數(shù)有功。時,月氏已為匈奴所破,西擊塞王。塞王南走遠徙,月氏居其地。昆莫既健,自請單于報父怨,遂西攻破大月氏。大月氏復(fù)西走,徙大夏地。昆莫略其眾,因留居,兵稍強,會單于死,不肯復(fù)朝事匈奴。匈奴遣兵擊之,不勝,益以為神而遠之。今單于新困于漢,而昆莫地空。蠻夷戀故地,又貪漢物,誠以此時厚賂烏孫,招以東居故地,漢遣公主為夫人,結(jié)昆弟,其勢宜聽,則是斷匈奴右臂也。既連烏孫,自其西大夏之屬皆可招來而為外臣?!碧熳右詾槿唬蒡q為中郎將,將三百人,馬各二匹,牛羊以萬數(shù),赍金幣帛直數(shù)千巨萬,多持節(jié)副使,道可便遣之旁國。騫既至烏孫,致賜諭指,未能得其決。語在《西域傳》。騫即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月氏、大夏。烏孫發(fā)譯道送騫,與烏孫使數(shù)十人,馬數(shù)十匹,報謝,因令窺漢,知其廣大。(12)《漢書》卷六一《張騫李廣利傳》,第2691~2692頁。
這次結(jié)果是“未能得其決”。而《史記》對此的描寫還是“騫不得其要領(lǐng)”(13)《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第3818頁。。對此,《漢書·西域傳》的記錄更詳細。其文為:
騫既致賜,諭指曰:“烏孫能東居故地,則漢遣公主為夫人,結(jié)為兄弟,共距匈奴,不足破也?!睘鯇O遠漢,未知其大小,又近匈奴,服屬日久,其大臣皆不欲徙。昆莫年老國分,不能專制,乃發(fā)使送騫,因獻馬數(shù)十匹報謝。其使見漢人眾富厚,歸其國,其國后乃益重漢。(14)《漢書》卷九六下《西域傳下》烏孫條,第3902頁。
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在烏孫再次遭遇失敗?!稘h書》這里所謂“未能得其決”與《史記·大宛列傳》中“不得其要領(lǐng)”含義一樣,即未能說服烏孫響應(yīng)漢朝的戰(zhàn)略建議。
張騫出使烏孫時,與第一次出使環(huán)境已經(jīng)完全不同。第一次出使對于漢武帝的朝廷而言,完全不能確定,是否能夠找到大月氏,是否能夠結(jié)盟,全然未知,試探的成分居多。事實上,張騫還在途中,漢朝與匈奴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正式開場。到張騫出使歸來,漢朝已經(jīng)取得了不俗的戰(zhàn)績。元朔五年(前124),衛(wèi)青在北方取得重大勝利。元狩二年(前121),霍去病兩次出擊隴西,大破匈奴西方渾邪、休屠二王。這導(dǎo)致匈奴內(nèi)部矛盾爆發(fā),單于要誅殺戰(zhàn)敗的二王,催發(fā)二王向漢投降。后來,雖然渾邪王殺休屠王,只有四萬人投降,但是通往西方的道路卻暢通了。對于此事,《漢書·張騫傳》說法更明確:“其秋,渾邪王率眾降漢,而金城、河西并南山至鹽澤,空無匈奴。匈奴時有候者到,而希矣?!?15)《漢書》卷六一《張騫李廣利傳》,第2691頁。轉(zhuǎn)年,匈奴在正面發(fā)動反攻,代郡、雁門和右北平都發(fā)生戰(zhàn)斗,漢朝損失幾千人,博望侯張騫等人誤軍期,贖為庶人。此時,漢朝連續(xù)大勝,匈奴雖然堅持不稱臣,但漢朝全面掌控了戰(zhàn)場局面。元狩四年(前119),衛(wèi)青、霍去病再次出擊,勝利成果擴大,迫使匈奴遠徙,漠南無王庭。
《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有一段關(guān)于張騫的文字,如同張騫簡歷,其文曰:
將軍張騫,以使通大夏,還,為校尉。從大將軍有功,封為博望侯。后三歲,為將軍,出右北平,失期,當(dāng)斬,贖為庶人。其后使通烏孫,為大行而卒,冢在漢中。(16)《史記》卷一一一《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第3539頁。
由此看張騫的經(jīng)歷,簡潔明了。第一階段是通使大夏;第二階段歸來后為校尉;第三階段從大將軍有功,封博望侯;第四階段,因罪贖為庶人;第五階段,再使烏孫,歸國不久去世。可惜具體時間未詳,需要其他資料補充論證。
張騫封侯時間是準確的?!妒酚洝そㄔ詠砗钫吣瓯淼诎恕酚涊d,元朔“六年三月甲辰,侯張騫元年。以校尉從大將軍六年擊匈奴,知水道,及前使絕域大夏功侯?!睆堯q封侯,不僅是因為立有軍功,也包括此前的出使絕域。此事,《漢書》也如此記載,三月甲辰,一字不差。(17)《漢書》卷一七《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第五》,第646頁。元朔六年,是公元前123年。至于右北平失期當(dāng)斬贖為庶人一事,時間也是清楚的,《史記》記為“后三歲”。《漢書·功臣表》明確寫作“元狩二年”,《通鑒》寫作“夏”。(18)《資治通鑒》卷一九,第630頁。元狩二年,即公元前121年,漢朝取得巨大勝利,直接導(dǎo)致秋天渾邪王率眾降漢,河西走廊無人居住。上文引《漢書·張騫傳》“今單于新困于漢,而昆莫地空”,正是指這件事。
這就成了張騫第二次出使西域的背景。張騫第二次出使時間依然模糊不清,《資治通鑒》置于元鼎二年(前115)敘述:“是歲,騫還,到,拜為大行?!?19)《資治通鑒》卷二〇,中華書局,1956年,第657頁。因為張騫要勸說烏孫回到河西走廊,出發(fā)的時間最晚也是公元前121年之后。
張騫第二次出使失敗,史書記載遠比第一次清楚,因此也有助于我們理解第一次的問題所在。首先,西漢對烏孫的要求是清楚的,烏孫回到原來住地,雙方通婚結(jié)為兄弟,共同抗拒匈奴。西漢要與烏孫建立平等的聯(lián)盟,所謂“漢遣公主為夫人,結(jié)昆弟”,就是兄弟之國。烏孫的情形與月氏相似,由此我們可以認為,張騫第一次出使,對于大月氏的建議也應(yīng)該相似,邀請大月氏東歸,雙方建立平等的聯(lián)盟,共抗匈奴。
烏孫對張騫的回答,內(nèi)容清晰。烏孫是匈奴的手下敗將,長期折服于匈奴,深知匈奴強大。但是,烏孫與漢朝的關(guān)系卻是“烏孫遠漢,未知其大小”。烏孫親眼見到了張騫龐大的使者團:“將三百人,馬各二匹,牛羊以萬數(shù),赍金幣帛直數(shù)千巨萬,多持節(jié)副使,道可便遣之旁國?!钡牵瑸鯇O事實上對于漢朝的大小、強弱卻并不了解。即是說,雖然張騫率領(lǐng)一個龐大、富有的使團,依然不能證明漢朝的強大與否。在這種前提下,烏孫如果投身與漢朝的聯(lián)盟,如果漢朝沒有使者說的那么強大,還要公然與匈奴為敵,后果恐怕是災(zāi)難性的。這是根本性的戰(zhàn)略,烏孫不敢貿(mào)然行事,找了一系列借口,如烏孫王沒有實權(quán),不能獨立做主等等。最后,烏孫很禮貌地贈送漢朝幾十匹駿馬,還派使者親自來漢朝致謝,而真正的意圖是偵察漢朝的實際情況。
烏孫所在地是今伊犁河、楚河流域,比較大月氏所在,距離漢朝要近得多。由烏孫的情況來分析大月氏,張騫不得月氏要領(lǐng),理由變得更容易理解。大月氏對漢朝的了解一定少于烏孫,烏孫尚且需要對漢朝摸底偵察,距離漢朝更遙遠的大月氏具有類似想法,當(dāng)然不奇怪。張騫率領(lǐng)一個龐大的使團到達烏孫,而張騫到達大月氏的時候,除了手中的使節(jié)有一定的證明力以外,匈奴夫人和孩子,另外就是堂邑氏奴甘父。原本,張騫出使大月氏的時候,也有一個一百多人的使團,但最后到達大月氏的只有兩人。從烏孫三百人使團都不足以證明漢朝之強大的事實看,即使一百多人的全部使團成員都能到達大月氏,也未見得能夠取信大月氏,何況事實上只有兩人!僅憑張騫兩人,要說服大月氏改變國家戰(zhàn)略,放棄現(xiàn)有的和平富足生活投入與匈奴的全面戰(zhàn)爭,說服力過于弱小是顯而易見的。
張騫西使路上,主要是通過言辭說服沿途各國。從匈奴逃出,張騫首先到達大宛,然后是康居,最后是大月氏?!妒酚洝ご笸鹆袀鳌返挠涗浫缦拢?/p>
大宛聞漢之饒財,欲通不得,見騫,喜,問曰:“若欲何之?”騫曰:“為漢使月氏,而為匈奴所閉道。今亡,唯王使人導(dǎo)送我。誠得至,反漢,漢之賂遺王財物不可勝言?!贝笸鹨詾槿唬豺q,為發(fā)導(dǎo)繹,抵康居,康居傳致大月氏。(20)《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第3806~3807頁。
大宛對于漢朝的富裕是有所耳聞的,因為沒有交通,只能是半信半疑?,F(xiàn)在見到張騫,認為是獲得了良好機會。于是幫助張騫,把他送達康居,康居再把張騫送達大月氏。此后,所有漢朝的情況,都出自張騫之口。憑此,就讓大月氏舉國東遷與匈奴開戰(zhàn),無論誰作為大月氏的領(lǐng)袖,都是難以同意的。后來,漢朝與西北各國有了外交往來,漢朝的情況也被各國了解,證明張騫所言不虛,“(張)騫鑿空,諸后使往者皆稱博望侯,以為質(zhì)于外國,外國由是信之。”(21)《漢書》卷六一《張騫李廣利傳》,第2693頁。但這是后話,就張騫出使之初而言,張騫不得月氏要領(lǐng),具有必然性。
大宛對于漢朝的情況應(yīng)該有所了解,最主要的就是“饒財”,即富饒。大宛在烏孫之西,對于漢朝的了解不該比烏孫更多,為什么看上去大宛更加積極主動呢?這需要給予區(qū)別對待。漢朝對于大月氏和烏孫的需要是頂級戰(zhàn)略,舉國合作抗擊匈奴,同時伴隨大遷徙。而大宛對于漢朝的需要很有限,僅僅是通商而已?;ネㄓ袩o,在商品上獲得交換價值,通商就值得,所以這對于大宛而言,需求是比較單一,風(fēng)險較小。但是,大月氏和烏孫,漢朝希望與他們進行戰(zhàn)略合作,對手是強大的匈奴,所以風(fēng)險很大,表現(xiàn)出謹慎很正常。
張騫兩次出使,對于西域的總體情況有了基本了解,各國的空間位置也清楚起來?;厩闆r是烏孫最近,然后是大宛等國。《史記》所記第二次出使烏孫,派遣副使前往各國:“騫因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罙及諸旁國。”(22)《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第3819頁。對此,《漢書》卷六一《張騫李廣利傳》所記為“騫即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月氏、大夏”(第2692頁)比《史記》記載要少。至于空間位置,史書也有記載,大宛“其北則康居,西則大月氏,西南則大夏,東北則烏孫”(23)《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第3808頁。。而大月氏的位置是:“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媯水北。其南則大夏,西則安息,北則康居?!?24)《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第3810頁。在這些西域各國中,張騫的時代,只有大宛對漢朝有所耳聞。但是,從后來貳師城發(fā)生的沖突看,大宛對于與漢朝通商積極性有限,了解也有限,至少把遙遠距離當(dāng)作難以克服的障礙。(25)余太山先生的《張騫西使新考》一文中,曾經(jīng)引用董仲舒和司馬相如說法中有“康居”等西域諸國信息,認為張騫出使之前這些信息西漢已經(jīng)了解,本文寧愿相信這是后來文字修飾的結(jié)果。判斷當(dāng)時的交通狀況與彼此的了解程度,基本公式是距離越遠越缺乏了解。
張騫主要的使命無一達成,究其原因,從大月氏到烏孫,對于漢朝戰(zhàn)略結(jié)盟的拒絕,都因為一個很關(guān)鍵的因素,那就是對漢朝的不了解。此事史書表達為張騫對大月氏、烏孫的“不得要領(lǐng)”,事實上,大月氏、烏孫對漢朝同樣是“不得要領(lǐng)”。戰(zhàn)略盟友的大小強弱都無從得知是無法合作的,古今中外,此題都無解。以往的研究,過于重視大月氏的自身狀況,忽略了因為交通不暢,彼此缺乏了解這個基本命題。連基本情況都不了解,如何進行國家之間的戰(zhàn)略合作?不僅如此,所謂合作是聯(lián)合起來與強敵作戰(zhàn),而這種合作背景下的戰(zhàn)爭,其風(fēng)險是可想而知的。正因為如此,張騫才不得要領(lǐng),沒能達成使命。
秦漢中國,一個巨大的歷史運動正在展開。重新統(tǒng)一的中國,發(fā)展動力強勁,對周邊世界的影響也如期而至。隨著張騫出使西域的影響日益深化,西向發(fā)展已然成為當(dāng)時中國日益穩(wěn)定的方向。但是,當(dāng)這一系列事件剛剛發(fā)生的時候,各地的準備都不足,到處顯現(xiàn)出茫然不定的狀態(tài)。烏孫、大月氏這些地區(qū)對于漢朝茫然無知,充分證明此前的聯(lián)絡(luò)缺乏,更突顯張騫出使的歷史意義。周邊世界對漢朝的無知,不是偶然表現(xiàn),同樣的故事在當(dāng)時中國的西南方也在上演。
云南、貴州地區(qū),西漢時稱作“西南夷”。關(guān)于西南夷的經(jīng)營,以張騫出使歸來為界,可分作前后兩個階段。根據(jù)《史記·西南夷列傳》的系統(tǒng)記載,所謂西南夷,“皆巴蜀西南外蠻夷也”,地形復(fù)雜,居民散漫存在,或有君長,大約有上百個區(qū)域,其中夜郎和滇兩個小王國勢力最大。漢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大行王恢攻打東越,乘機派番陽令唐蒙前往南越,施加政治影響。唐蒙在南越發(fā)現(xiàn)了一款食物,就是南越王吃的“枸醬”,而這種醬只有蜀地生產(chǎn)。這證明南越與蜀地是有交通的。唐蒙是有心人,回長安后專門找蜀地商人征詢,商人的回答是蜀地的枸醬通過夜郎進入南越,夜郎雖然不是南越的臣屬,但南越對夜郎影響巨大。于是唐蒙向朝廷建議,通過巴蜀經(jīng)營夜郎,進而影響南越。朝廷接受了這個建議,拜唐蒙為中郎將,率領(lǐng)軍隊從巴蜀進入夜郎,在南夷之地建立了犍為郡。(26)《史記》卷一一六《西南夷列傳》,第3604頁。唐蒙的成功激勵了蜀人司馬相如,他的建議也獲得支持,他受命前往西夷,說服當(dāng)?shù)鼐用?,為蜀郡增添了“一都尉,十余縣”(27)《史記》卷一一六《西南夷列傳》,第3604頁;卷一一七《司馬相如傳》,第3668頁。。此后,西南夷幾次叛亂,朝廷又要經(jīng)營北方,在公孫弘的建議下,漢朝停止了經(jīng)營西南夷。根據(jù)《資治通鑒》的說法,這是元朔三年(前126)年初的事。(28)《資治通鑒》卷一八,第610頁。
經(jīng)營西南夷第二階段,是張騫出使歸來之后?!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酚休d:
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張騫使大夏來,言居大夏時見蜀布、邛竹杖,使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可數(shù)千里,得蜀賈人市”?;蚵勞鑫骺啥Ю镉猩矶緡rq因盛言大夏在漢西南,慕中國,患匈奴隔其道,誠通蜀,身毒國道便近,有利無害。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呂越人等,使間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國。至滇,滇王嘗羌乃留,為求道西十余輩。歲余,皆閉昆明,莫能通身毒國。(29)《史記》卷一一六《西南夷列傳》,第3604頁。此處所記元狩元年博望侯歸來,《通鑒考異》已經(jīng)辨其非是,見“按《年表》,騫以元朔六年二月甲辰封博望侯,必非元狩元年始歸也?;蛘咴髟辏熳邮剂铗q通身毒國”,《資治通鑒》卷一八,第611頁。
這也是由一件商品引發(fā)的道路探索活動,因為搜索范圍太大,可惜最后沒有成功。此事史書記載時間不詳,《通鑒》敘述于元狩元年(前122)。張騫在大夏見到的蜀布、邛竹杖,明確是蜀地產(chǎn)物,是從身毒(印度)轉(zhuǎn)手貿(mào)易而來,那么蜀地與身毒有道路相通的推論自然是成立的。從方位上推導(dǎo),繼續(xù)向滇(云南)方向探索也是正確的。但跟唐蒙的順利相比,這次探索沒有成功。對于漢朝的這個探索,西南夷方面支持不力,這也是半途而廢的部分原因,而最終西南夷問題的徹底解決,是在南越亡國之后,即元鼎六年(前111)。
西南夷不配合西漢的道路探索,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們也不了解漢朝。《史記·西南夷列傳》留下一個著名故事,充分反映問題的本質(zhì):
滇王與漢使者言曰:“漢孰與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為一州主,不知漢廣大。(30)《史記》卷一一六《西南夷列傳》,第3606頁。
在當(dāng)時,這種情況很普遍,不能簡單地看作無知?!妒酚洝芬呀?jīng)進行了自然而然的解釋,因為道路不通,所以才會發(fā)生這樣的故事。十年之后,西南夷之地都成為漢朝的郡縣。夜郎,位于貴州六盤水市東南、安順市西南。滇即昆明湖,今云南大理。西南夷的故事,發(fā)生在中國內(nèi)部,對比張騫在絲綢之路上的故事,應(yīng)該理解那個時代的基本情形:缺乏交通,缺乏了解。面對中國的崛起和積極探索,周遭的反映是茫然無知。張騫的遭遇很正常,也正因為如此,才彰顯出張騫出使的重要性。
如今我們研究絲綢之路,傳世文獻與考古資料并重??脊刨Y料能夠補充很多新的信息,如甘肅出土的漢簡等。(31)參見張德芳:《西北漢簡中的絲綢之路》,《中原文化研究》2014年第5期,第26~35頁。考古資料證實,張騫出使西域之前,中原與西域的聯(lián)系是廣泛存在的。(32)林梅村:《張騫通西域以前的絲綢之路》,《探索西域文明——王炳華先生八十華誕祝壽論文集》,中西書局,2017年,第166~176頁。王炳華先生指出:“可以肯定,在公元前1000年的周秦時期或其以前,自陜西通向西方的絲綢之路,已經(jīng)實際存在。只不過主要還是處于一種自發(fā)的、民間的、無組織的狀態(tài),因此在官府文檔中少見反映?!?33)王炳華:《“絲綢之路”新疆段考古新收獲》,《新疆社會科學(xué)》1982年第3期,收入作者《西域考古歷史論集》,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第1~32頁。因為聯(lián)系的主體不是政府,所以沒有納入國家的記錄體系,不能廣為人知。既然有聯(lián)系,就應(yīng)該有交通道路,有學(xué)者指出:“越來越多的考古材料雄辯地證明,遠在鑿空前的若干世紀,西域就同內(nèi)地存在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34)參見朱振杰:《“鑿空”前西域與內(nèi)地的聯(lián)系》,《新疆社會科學(xué)》1986年第2期,第71~79頁。但就當(dāng)時的基本情況而言,隔絕性畢竟是主要的,張騫出使之后,中原與西域的交通才進入新的時代。
張騫出使之前,中原與西域的貿(mào)易聯(lián)系廣泛存在,但這絲毫不能降低張騫出使的意義。貿(mào)易關(guān)系以商品為主軸,絲綢之路上主要是轉(zhuǎn)手貿(mào)易。一件具體商品只要有價值就會不停地進行轉(zhuǎn)手交易,商品所攜帶的文化信息,在不停地轉(zhuǎn)手之后只能不斷地消耗甚至消失。以來自中原絲綢的貿(mào)易而言,西方有關(guān)絲綢的信息長期處于混沌狀態(tài)。有關(guān)中國的知識,同樣長期模糊不清,這與轉(zhuǎn)手貿(mào)易的方式關(guān)系重大。當(dāng)然,進步是存在的,有關(guān)中國的知識,羅馬時代就比古希臘時代進步很多。(35)參見郭小紅:《古羅馬向東方的探索與絲綢之路》,《首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2011年增刊(世界歷史研究),第74~79頁。
更重要的是,商人與使者所注意的問題焦點不同。商人更關(guān)心的是商品和貿(mào)易問題,而使者卻關(guān)心國家層面的問題。中原獲知的西域各國信息,幾乎都來自張騫的報告,從中不難看出張騫關(guān)注的焦點問題。以安息為例,了解張騫的觀察。其文曰:
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數(shù)千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麥,蒲陶酒。城邑如大宛。其屬小大數(shù)百城,地方數(shù)千里,最為大國。臨媯水,有市,民商賈用車及船,行旁國或數(shù)千里。以銀為錢,錢如其王面,王死輒更錢,效王面焉。畫革旁行以為書記。其西則條枝,北有奄蔡、黎軒。(36)《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第3811頁。
先是國家的方位,然后是各國的空間關(guān)系,再次是物產(chǎn)、生產(chǎn)方式和生活方式。城市情況,商業(yè)、貨幣和文字,都在張騫的視野之內(nèi)。這些,通常都不是商賈之人所注意的。不僅是各個國家的具體情況,張騫還有超越國家的抽象總結(jié),最著名的就是“土著”與“行國”國家類型說。日知先生高度評價張騫的這個類型說,認為是兩千年前提出的重要政治學(xué)概念。(37)日知:《張騫鑿空前的絲綢之路——論中西古典文明的早期關(guān)系》,《傳統(tǒng)文化與現(xiàn)代化》1994年第6期,第25~32頁。
根據(jù)《大宛列傳》的記載,土著之國有大宛、安息、條枝、大夏,行國有烏孫、大月氏、康居、奄蔡。這個觀察和結(jié)論很重要,改變了中國對西域的基本認識。漢文帝即位的第二年(前178),匈奴單于來信相吿,匈奴打敗月氏,控制西域,其文為:
今以小吏之?dāng)〖s故,罰右賢王,使之西求月氏擊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強力,以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之。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以為匈奴。諸引弓之民,并為一家。(38)《史記》卷一一〇《匈奴列傳》,第3479頁。
這是西漢獲得西域信息很重要的一封信,其中也不乏誤導(dǎo),即西域各國都是“引弓之民”。文化類型異同,自然影響國家政策。按照過去的印象,西域都是引弓之國,西漢政府自然興趣索然?,F(xiàn)在張騫報告,西域不僅有引弓之國即“行國”,也有冠帶之邦即“土著”或城郭之國。張騫于是建議“連烏孫,自其西大夏之屬皆可招來而為外臣”(39)《史記》卷一二三《大宛列傳》,第3818頁。。這激發(fā)起漢武帝的帝王雄心是一個方面,當(dāng)時中國對城郭之國的文化親近感才是西漢經(jīng)營西域的政策得以持續(xù)不斷地堅持下去深層原因。
張騫出使西域,戰(zhàn)略目標(biāo)是匈奴,即使是匈奴人,也對絲綢之路多有貢獻。(40)參見王子今:《前張騫的絲綢之路與西域史的匈奴時代》,《甘肅社會科學(xué)》2015年第2期,第10~16頁。然而,這些事實都無損于張騫出使西域的偉大意義,因為張騫之前畢竟以封閉阻塞為主,所以張騫出使才被稱作“鑿空”。張騫出使西域,是世界歷史的重大事件,作為中國的正式代表,張騫出使西域是中國與西域(西方)世界正式接觸、相互往來的開端。歐亞大陸作為當(dāng)時人類活動的主要舞臺,正式互通消息,開啟了交通、貿(mào)易和文化交流的大門。彼此隔絕的時代結(jié)束,世界一體化由此進入一個新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