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豐
(廣東第二師范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廣東 廣州510303)
所謂溺嬰,顧名思義,指將初生嬰兒淹死,泛指父母或其他負有扶養(yǎng)義務的近親實行的危害嬰兒生命的一切行為①見:齊麟:《對 “溺嬰”的人口社會學分析》,《西北人口》2002年第2期第22—24頁。明清以來,溺嬰的對象主要是女嬰,故就本文討論的時間范圍而言,“溺嬰”“溺女”兩詞可視為是同義的,為敘述一致起見,本文中除引用原文之處,其他地方均用 “溺嬰”一詞。。在傳統(tǒng)中國,溺嬰行為并不罕見,時至今日,此種令人發(fā)指的行為仍間有發(fā)生。
溺嬰現(xiàn)象涉及傳統(tǒng)中國宗教、法律、文化、社會、政治、經濟等多個層面。對中國歷史上的溺嬰現(xiàn)象進行研究,既有助于推進對傳統(tǒng)中國的深層理解,也有助于對當今中國之溺嬰問題加深認識,尋求解決辦法。
溺嬰現(xiàn)象本身具有相當?shù)碾[匿性,這導致了今人在搜集相關史料時會遇到較大的困難。比起其他朝代,清代留存下來的史料則相對豐富,可能是這個緣故,不少學者在研究傳統(tǒng)中國的溺嬰現(xiàn)象時,多將焦點置于此一時期。本文擬對 “清代溺嬰現(xiàn)象”的已有研究成果作一概要述評,以作為繼續(xù)深入研究傳統(tǒng)中國溺嬰問題的基礎。
1.通論式研究
改革開放以來國內學界對中國溺嬰現(xiàn)象之研究始于馮爾康教授,他對溺嬰的介紹和討論便是以清代為中心的②見:馮爾康:《清人社會生活》,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第355—359,381—382頁;馮爾康:《古人社會生活瑣談》,湖南人民出版社,1991,第144—149頁;馮爾康:《清代的婚姻制度與婦女的社會地位述論》,載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編《清史研究集(第五輯)》,光明日報出版社,1986,第305—343頁。。上世紀90年代,趙建群教授和張建民教授也專門論述過清代的溺嬰現(xiàn)象。趙建群指出清代溺嬰具有殘忍性、持久性和普遍性等特點,而當時的溺嬰現(xiàn)象之所以愈演愈烈,根本原因在于人口增長與農業(yè)生產發(fā)展的非同步性及由此造成的巨大人口壓力[1]。張建民在梳理相關史料的基礎上,主要對溺嬰的原因進行了探討,他認為溺嬰的原因有三,最基本的因素是 “社會貧困化”[2]。
在《清代溺嬰問題新探》一文中,常建華教授從溺嬰的概況、地區(qū)分布、原因、防治對策等諸多方面展開了詳細的討論。其中,作者關于清人勸禁溺嬰措施的梳理和討論頗具啟發(fā)性,他指出,童養(yǎng)媳和育嬰堂是清代減少溺嬰的兩項基本對策,勸善和禁誡溺嬰的結合也是清代值得注意的社會現(xiàn)象。當時形式多樣、廣泛流播的勸善文書中,不少均包含勸誡溺嬰之內容[3]。
2.專題式研究
進入21世紀,通論式的研究有所減少,選擇某一特定視角或地區(qū)來展開分析的論作則增多了。
柏樺和周囿彬的研究從法律與教化的視角出發(fā)。他們認為,在歷代統(tǒng)治者眼中,溺嬰是一種殘忍的行為和敗壞的風俗,但卻不是—種犯罪,如在清代,溺嬰行為并未被明確列入律例中予以規(guī)制,因此,教化成了一種重要的遏制溺嬰的方式[4]。
吳巍巍教授對溺嬰的關注,乃放在 “近代來華西方傳教士如何認識、批判中國的溺嬰現(xiàn)象”這一問題上。作者指出,通過西方傳教士們大量的集體傳遞和層累報道,溺嬰成為外國人觀照、評價中國時形成的一種負面形象,其中雖然不乏真實,但也有很多盲目推斷甚至是肆意詆毀,而傳教士就溺嬰所進行的精神、道德層面的批判,最終還是為了實現(xiàn)他們的傳教目的[5]。李秀清教授的研究旨趣與其相近,即嘗試以溺嬰為切入點,探討 “19世紀西人筆下之中國法律形象”這一問題,她認為,西人對于中國殺女嬰的描寫,實際上構建出了一個 “道德陵夷、野蠻落后”的中國形象[6]。
此外,下文述及的一些專從原因、影響、應對措施等某一方面而論的文章,也可算作專題式研究的一種。
3.區(qū)域式研究
同治年間,御史林式恭曾奏 “近來廣東、福建、浙江、山西等省仍有溺女之風,恐他省亦所不免”[7],不少研究均聚焦于這些溺嬰情況較為嚴重的地區(qū)。
肖倩的系列研究聚焦于江西。在《清代江西溺女狀況與禁誡文》中,她較詳細地對遏禁溺嬰的法律禁令和道德教化進行了討論,并指出溺嬰和婚姻失期及相關訴訟存在關聯(lián)[8]。在另一篇論文中,肖倩認為奢嫁是富家和貧家溺嬰的共同原因,前者會為了防止過多的女兒分割家產導致自家經濟、社會地位下降而溺嬰[9]。施由明則主要討論了江西農村的宗族如何應對溺女之風的問題[10],值得指出的是,作者留意到了宗譜、族譜中勸誡溺嬰的話語,并引用了一些較罕見的相關史料,這豐富了我們對溺嬰現(xiàn)象的認識。
汪毅夫對眾多反映清代福建溺嬰之風的史料進行了梳理,指出 “嚴禁溺女”“董行育嬰”和 “勸撫苗媳”是清代官方遏制溺女之風的主要措施[11]。薛剛的論文也將重點放在 “福建官府對溺嬰的整飭”上面,他認為,溺嬰陋習 “扎根于固有的文化土壤”,故官府的應對措施效果不佳[12]。
劉昶以余治所著的《得一錄》為中心文本,分析了江南地區(qū)溺嬰的情況、原因、后果、應對措施等問題。他也留意到 “貧家、富家都會溺嬰”這一點,由此認為,溺嬰行為與溺嬰家庭的文化素養(yǎng)、經濟水平并無絕對關聯(lián)[13]。
譚志云和劉曼娜的研究則探討了湖南的情況。他們認為,貧困和厚嫁之風是溺嬰盛行的直接原因,溺嬰也導致了男女比例的嚴重失調等社會矛盾的產生[14]。張超凡以湖南地區(qū)為例,重點討論了救助女嬰措施效果和失敗原因,他認為,當?shù)亟鉀Q溺女問題失敗的原因主要包括政府禁令缺乏威懾力、政府缺乏充足資金來源、士紳經濟實力有限、重男輕女觀念沒有改變這四點[15]。
此外,部分研究嘗試跨越朝代的劃分,對溺嬰現(xiàn)象進行較長時段的考察。徐曉望的論文探討了福建的溺嬰從宋代到清代的轉變,指出此間存在從男女皆溺到只溺女嬰的變化,兩朝溺嬰的原因也有所不同[16];張功遠同樣對宋、清兩代溺嬰的原因及應對措施進行了比較[17]。其他一些討論明清時期和晚清至民國時期溺嬰現(xiàn)象的論文也作出了各有側重的探討①見:王美英:《明清時期長江中游地區(qū)的溺女問題初探》,《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6年第6期,第801—805頁;徐永志:《近代溺女之風盛行探析》,《近代史研究》1992年第5期,第30—42頁;楊劍利:《近代華北地區(qū)的溺女習俗》,《北京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4期第79—81頁;陳熙:《清至民國福建溺嬰現(xiàn)象與育嬰堂研究》,《地方文化研究》2015年第2期第49—59頁;田紅湖:《近代溺女風氣中的嫁妝問題》,《唐山師范學院學報》2016年第1期第102—104頁。,豐富了人們對清代溺嬰現(xiàn)象的了解。此外,有的學者在討論清代的慈善、人口、婚俗等其他問題時,也會或多或少地述及中國的溺嬰現(xiàn)象,如梁其姿[18],李中清、王豐[19],毛立平[20],等等。
在國外學界,關于殺嬰問題的研究其實為數(shù)不少,但聚焦于中國的論作較為少見,譯介至國內則更少。
在西方學界,Mungello和King兩位學者各有一本研究傳統(tǒng)中國溺嬰現(xiàn)象的專著,這兩本書中有不少章節(jié)涉及清代的情況。和國內學界相比,兩位學者的研究有一明顯不同之處,即較多地涉及西方視域這一層面。例如,Mungello詳細描繪了17—19世紀西方傳教士基于其對中國溺嬰之認識而大辦育嬰事業(yè)的情況[21],而King則深入探討了天主教圣嬰會是如何通過中國的溺嬰現(xiàn)象來在西方兒童中進行宗教宣傳的[22]。可惜兩書均未有中譯版本。
日本學者小川快之的論文討論的主題是清代江西、福建的溺嬰習俗和法律。作者對清代兩地的禁溺告示做了詳盡的整理和分析,并據(jù)此認為,地方官員在應對溺嬰習俗時,會根據(jù)溺嬰的背景差異而靈活應對[23]。此外,據(jù)小川快之介紹,喜多三佳、五味知子等其他一些日本學者也發(fā)表過關于清代溺嬰現(xiàn)象的論作。
由上可見,一方面,當前學界關于 “清代溺嬰現(xiàn)象”的研究已取得了相當?shù)某删?其一,涉及層面較為多元,研究內容較為豐富;其二,學者們也提出了不少具啟發(fā)性的問題和觀點。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認的是,該領域的研究尚存在不少值得進一步深入之處。
1.寓目、應用的史料有待擴展
前文曾提及,溺嬰的隱匿性導致今人難以找到足夠豐富的相關史料。與此相關,學者們在展開研究時,便容易出現(xiàn)所用資料較為集中、重復的情況。
例如,在上述已有研究中,相當一部分主要利用地方志來進行。無疑,地方志具有反映地方特點的優(yōu)勢,有的地方志更載有地方官員禁溺告示的全文。但是,地方志對人們如何溺嬰、地方官員如何禁溺等“動態(tài)”行為的記載卻大多非常簡略,也只反映出地方精英、官員的視角。如只依據(jù)地方志,今人很難搞清楚清代中國溺嬰的具體情況到底如何。
再如,現(xiàn)有的區(qū)域式研究多集中于福建、江西、湖南等地,而較少關注其他地區(qū),這可能和這些地方保存下來的相關史料較多有關。但如前所及,清代溺嬰多見的地區(qū)還包括廣東、山西等等;此外,明清時期已有不少閩粵民眾移居臺灣,他們的風俗理應和福建、廣東相近,故臺灣應在一定程度上也存在溺嬰之俗,但是,學者對這些地區(qū)的相關歷史記載似乎關注較少,聚焦于這些地區(qū)的論作更是尚未出現(xiàn)。
在一定程度上,史料的局限也對研究分析視角造成了限制。
例如,專題式研究往往關注清代溺嬰的原因、影響、應對措施等方面,這實際上隱含著一種視角上的偏向,即將焦點放在官員、士人等精英身上,普通民眾關于溺嬰的思想觀念和實踐卻少有學者予以措意。雖然部分研究也留意到 “普通民眾如何看待溺嬰”等問題①如陳熙試圖從道德性、人性的角度來分析民眾對溺嬰的看法,見:陳熙:《清至民國福建溺嬰現(xiàn)象與育嬰堂研究》,《地方文化研究》2015年第2期第49—59頁。,但類似的探討遠未稱得上足夠深入和充分,如 “普通民眾如何看待地方官員的禁溺措施”這一頗為重要的問題便尚未有學者做出過討論。再如,由于外文史料較難獲得和搜集,關注 “西人如何看待中國溺嬰現(xiàn)象”等問題的國內學者仍是少數(shù)。
2.理論意識有待加強,分析層次有待深入
已有的專題式研究之所以 “扎堆”關注溺嬰的原因、影響、應對措施等方面,也許還源于理論意識尚嫌不足,這導致了研究者大多只能較為表層地根據(jù)史料來進行歸納,而較難利用史料進行 “深描”。清代的溺嬰現(xiàn)象其實尚有許多未曾受到關注的面向,如溺嬰背后的宗教信仰、西人如何通過溺嬰來觀照和評價中國文化等等。這些問題并不都能直接從史料中反映出來,這要求研究者進一步加強理論意識,以深入探究隱藏在史料背后的豐富內容。
再舉兩個國外的溺嬰研究為例。 Meyer 和Oberman在研究當代美國的殺嬰現(xiàn)象時,便結合性別研究、社會學之理論和視角,將殺嬰視為 “對母親養(yǎng)育之社會建構和限制的一個反應”[24]。Goc在分析18—19世紀英國和澳大利亞的殺嬰案件報道時,則運用了福柯關于話語、權力等理論,嘗試發(fā)掘出殺嬰女性的被遮蔽的聲音[25]。類似的研究進路,在國內關于清代溺嬰現(xiàn)象的研究中均未得見。清代被溺嬰兒多是女嬰,故常亦以 “溺女”稱之。已有研究(如前述肖倩、田紅湖的論文)雖也關注到嫁妝等和性別有關的方面,但借鑒性別研究理論的意識仍較為缺乏。
由此可見,如果我們意欲繼續(xù)推進關于清代溺嬰情況的研究,以下的一些路徑和方式值得注意。
1.重視史料的拓展
所謂 “重視史料的拓展”,是指有必要盡量注意多種性質、不同來源的史料,甚至要關注外文的史料。史料的拓展,有助于研究者更全面、更多角度地認識清代的溺嬰現(xiàn)象。
其實除了地方志外,其他類型的史料也對清代溺嬰現(xiàn)象有所記載。
例如,道德教化是地方官員和精英勸禁溺嬰的重要方式之一,這常會在善書中體現(xiàn)出來,且善書中記載的戒溺女歌之類,往往更接近戒溺話語的原貌,更能反映出時人的勸禁溺嬰是如何進行的。如在清末的一首《戒溺女歌》中,“想起溺女最傷慘,說來令人珠淚漣”之類的語言頗為通俗易懂[26],這反映出其面向的受眾顯然是那些文化程度有限的普通民眾。
再如,19世紀的一些英文報刊登載了不少能反映出當時的西人如何認識、看待中國溺嬰現(xiàn)象的文章。如美國傳教士雅裨理便在廈門進行了一個關于當?shù)啬鐙肭闆r的調查,并把調查情況發(fā)表在《中國叢報》上。雅裨理告訴讀者,調查結果確鑿無疑地顯示出,中國的溺嬰現(xiàn)象非常嚴重而普遍[27]。根據(jù)這些史料,我們便能嘗試從中西文化交流等視角來探討清代的溺嬰現(xiàn)象。
2.重視理論意識的加強
溺嬰現(xiàn)象涉及傳統(tǒng)中國宗教、法律、文化、社會、政治、經濟等多個層面,故相關研究不應只看到溺嬰本身,而有必要借鑒多個學科的理論資源和分析視角,以在研究廣度和深度上獲得進一步拓展。
例如,不少禁溺告示、戒溺歌之類,均會使用 “報應”話語,如上引的《戒溺女歌》中,便多次出現(xiàn)了 “妻溺謹防后產難,夫溺報他絕香煙”等語[26]。這些話語為何、如何被表達,其實際作用如何等問題便非常值得探究,可惜尚未為研究者所措意。
新文化史等史學理論,強調具體、微觀的個案研究和文本分析,這一視角往往能讓我們看到一些宏觀、中觀研究難以覺察的東西。以余治的《得一錄》為例。在卷二里,余治寫道:
按律載故殺子孫徒二年。何以憲典久懸,并無一人念及乎此? 豈人皆不犯耶? 抑官長所不及耶? 或深慮夫地保戚鄰之告□,有索詐挾嫌諸弊反惹成多事耶?[28]477
不難發(fā)現(xiàn),余治其實也注意到當時禁溺法律措施之效果并不理想,并進一步分析了背后的原因。也正是由此,我們方可理解他為何在試圖禁絕溺嬰時,主要采用了 “報應”話語來勸諭民眾。
此外,書中除了有不少 “溺女得惡報”的例子外,也有一些 “救溺得善報”的故事,如:
韓念祖,凡有溺女者力勸止之。后入場,見陰人長不二尺,頗驚悚。忽聞小語曰:特謝解溺恩人。是科遂中式。[28]486
由此可以推斷,在清代,并非每位官員、士人都抱有禁溺、拯嬰的想法,否則,余治也不必以 “中科舉”這一對士人階層而言非常重要之事來 “引誘”人們力行救溺。
再如,有的女性研究者指出,身份話語是多重的,“女性”只是多重身份中的其中之一[29]。對于溺嬰現(xiàn)象而言,這是一個非常具有啟發(fā)性的理論視角:被溺 “女嬰”既是 “女”亦是 “嬰”,那么,其 “嬰兒”身份可能對溺嬰行為本身產生怎樣的影響? 女嬰的兩重身份之間又有怎樣的相互作用? 從史料可見,清人在述及溺女時,多強調 “女”之方面,卻往往忽視了“嬰”這一方面,今人的研究也多循史料的 “引誘”而為。多重身份話語理論則能提醒我們,可嘗試突破史料的囿限,用一種新眼光來審視清代的溺嬰現(xiàn)象。
張建民教授曾這樣總結研究溺嬰的意義:“溺嬰問題不是單純的侵害初生兒生命的行為,也非孤立的人口問題,而是一個相當復雜、影響深廣的社會問題,值得深入研究,慎重對待。”[2]溺嬰現(xiàn)象幾乎存在于自戰(zhàn)國起的每一個歷史時期,也普遍存在于各地,是傳統(tǒng)中國里的一個重要現(xiàn)象。更重要的是,溺嬰問題至今仍在一定程度上存在,需要社會正確面對和應對。因此,對溺嬰現(xiàn)象的分析,無論對于學術研究而言,還是對于社會現(xiàn)實而言,均具有重要的意義,也具有繼續(xù)深入研究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