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玲
(深圳廣播電視大學(xué)人文外語學(xué)院,廣東 深圳 518001)
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美學(xué)是生命美學(xué)。在現(xiàn)代詩人的作品中,主要從四個方面表現(xiàn)生命的審美特征。在色彩方面,表現(xiàn)生命的鮮妍,鮮妍的色彩是美的,暗淡的色彩則不美;在狀態(tài)方面,表現(xiàn)生命的靈動,靈動的狀態(tài)是美的,凝固的狀態(tài)則不美;在境界方面,表現(xiàn)生命的幽深,幽深的境界是美的,淺露則顯示思維力的衰弱,談不上美;氣韻方面,表現(xiàn)生命的充沛,精神充沛則美,萎弱的生命談不上美。鮮妍、靈動、幽深和充沛,都是生命力旺盛的表現(xiàn)。
人們常說生命之光,沒有光就沒有生命。植物的光合作用是植物生命存在的重要機能,而植物又是動物生命和人類生命的食物之源。動物和人類本身也不能總是生活在黑暗之中??傊?,光明是生命的源泉,也是生命之美的源泉。詩人不是生物學(xué)家,他們從審美的角度觀照光明,體驗到生命之美只有在光明中才能呈現(xiàn)出來。在光明中呈現(xiàn)生命的存在,并且在光明中呈現(xiàn)生命的創(chuàng)造,呈現(xiàn)生命趨向光明的傾向。在隱喻的意義上,生命自身也會發(fā)光。人們常說,讓生命放射光輝,就是這個意思,這一切都體現(xiàn)著生命的光明之美。
生命之美在光明中呈現(xiàn),在鮮妍中達到美麗的極致。如此則有光明照耀下的生命和暗影中的生命之光,則有生命色彩的單純之美和絢麗之美。光明照耀下的生命色彩,有日光中的生命色彩、月光中的生命色彩和火光中的生命色彩?!疤枂眩阏埌盐胰康纳粘甚r紅的血流!”(郭沫若《太陽禮贊》)[1]?!般y光下這春水晶澈得如一面明鏡”(劉夢葦《北河沿底夜》)[2]。“我只要開一朵璀璨的火焰”(汪靜之《我若是一片火石》)[3]。鮮紅、晶澈和璀璨,是光明創(chuàng)造的旺盛和美麗。暗夜中的生命色彩,有星光、燈光和爐火之光。“星星呀”“從黑夜給我們帶來微光”(彭燕郊《夜歌》)[4]?!安蛔兊氖巧钜挂恍菬艄狻保ㄔ杉巍堵玫辍罚5]?!霸铋T里嫣紅的火光”(劉半農(nóng)《一個小農(nóng)家的暮》)[6]。即使是微小的光明,也能驅(qū)趕黑暗,黑暗遮蔽不了生命之光。
生命意象的色彩,按照復(fù)雜程度,可以分為單色和復(fù)色。單色是只有一種主色,復(fù)色是有兩種以上的主色。于是詩歌意象就有單色的單純之美和復(fù)色的絢麗之美。現(xiàn)代詩歌的生命意象,單色的美側(cè)重在紅、白、綠三種顏色。紅色是血液的顏色,是生命力旺盛的象征,如“灶門里嫣紅的火光”(前引)。白色在所有顏色中是光感最強的,最能體現(xiàn)生命的趨光傾向,如月亮的“銀光”(前引)。綠色是春天的顏色,如“‘春’何曾是人間的呢?/看她創(chuàng)造的生命罷!/新綠的草色,”(冰心《迎“春”》)[7],詩人用綠色之美代表生命的青春,象征著人的青春活力之美。應(yīng)修人的《溫靜的綠情》[8]從側(cè)面專門寫綠色的美,“也是染著溫靜的綠情的/那是綠樹濃蔭里流出來的鳥歌聲?!备杪暲锇舜禾斓臏嘏挽o謐,那是綠色的樹浸潤在歌聲里的,由此看出自然的綠色情懷怎樣感動著生命。三種顏色之美都是生命之美。
單色的美給人的感受是單純和色彩主題的鮮明,復(fù)色的美給人的感受是絢麗和內(nèi)涵的豐富。其中,自然意象的絢麗,還只是間接表現(xiàn)人的生命的絢麗。而生活意象的絢麗,則是直接表現(xiàn)人的生命的絢麗。詩人常常將它們交織在一起??蛋浊榈摹督稀穂9],將自然景物的色彩作為遠景,以人和家畜的色彩作為近景,描摹出一幅多重色彩的畫面?!爸皇茄┎淮罅?,/顏色還染得鮮艷。/赭白的山,/油碧的水?!薄俺嗟氖菞魅~,/黃的是茨葉,/白成一片是落葉。”自然景物有白的雪和山,碧綠的水,紅的、黃的、白的樹葉,算得上是多彩多姿。人和家禽的活動也是色彩各異?!伴賰簱?dān)著;/驢兒趕著;/藍襖兒穿著?!秉S的或紅的橘子,黑的或灰的驢,還有藍色的衣服,顏色有對比,但很協(xié)調(diào)。此外,有“撐著一把綠傘”的“綠衣綠帽的郵差”;有“圍著一塊兒藍圍腰”的老婆子,“蒙著一張花帕子”的老姑娘,“都張著些紅嘴”的小鵝。其中的紅和綠,以及花帕子,色彩更鮮妍一些。紛呈的色彩,與生動活潑的生命展現(xiàn),與平和愉悅的生命情趣,倒是蠻相配的。詩人善于根據(jù)意境來調(diào)色。當(dāng)然不是刻意的造作,而是自然的描寫,巧奪天工。
活動能力的強弱體現(xiàn)著生命力的強弱,思維能力和行為能力強,說明他的生命力是旺盛的。因此,體現(xiàn)著思維能力和行為能力的人的活動狀態(tài),由于它蘊含著旺盛的生命力,而被人們認為是美的。這就是動態(tài)美。藝術(shù)家們總是追求動態(tài)美。動態(tài)意象也如此,即使在凝固的雕塑意象中,雕塑家們也要極力表現(xiàn)凝固中的靈動之美。
中國現(xiàn)代詩人在表現(xiàn)生命的色彩美的同時,也表現(xiàn)著生命的動態(tài)美。他們首先運用人物意象來表現(xiàn)這種美,主要描寫人物表情的動和行為動作的動。
徐志摩那首有名的《再別康橋》[10],也是動態(tài)描寫的佳構(gòu)?!拔摇钡膭討B(tài):“走”“招”“尋”“撐”“揮”?!白摺笔请x別。他是“輕輕的”“悄悄的”走的,不想驚動這自由的故地。“招”和“揮”是告別。招一招手,向云彩告別;揮一揮袖,灑脫地離開。尋夢和撐篙,只是詩人的想象,并未實行。如果實行了,那就不是“輕輕的”走,而是帶著沉重的眷念走了。詩人別離的美正在于灑脫、自由,“悄悄是別離的笙簫?!毙熘灸κ降膭e離,與古往今來那些憂郁式的別離都不同,因為徐志摩身上有著別人難以企及的自由的氣質(zhì)。徐志摩寫的是享受自由的“動”。
于賡虞的《瘋者》[11],寫一個“裸體的幽囚的瘋漢”逃脫“陰森之囚院”的過程。中心意象是他的狂態(tài):狂笑、狂躍、狂嘯、狂舞,狂語。此外,就是瘋者一系列“逃”的行為。先是“逃出”(“逃出……囚院”),繼之是“奪劍”(“從人們手中奪拔寶劍”),繼之是“追捕”(“追捕著逐散的人兒”),繼之是“燃燒”(“燃燒起……赭色的廟舍”),繼之是“登拔”(“登拔奇麗之山顛”),完整地描畫了生命追求自由的全過程。此詩的動態(tài)美,從內(nèi)容來說,是勇敢的人格之美,是自由之美和力量之美。于賡虞寫的是創(chuàng)造自由的“動”。如郭沫若的《天狗》[12]:“我便是我呀!/我的我要爆了!/”爆,爆炸,劇烈的動。個體被壓得太久了,只有爆炸才能把禁錮的堡壘炸開。又如王統(tǒng)照的《雪萊墓上》[13],寫了“踏踐”和“燃燒”?!疤ほ`”的對象是“教義的鐵箍,自由鎖煉”;“燃燒”則是用“詩的熱情”燃燒起人性的火焰,把被禁錮的“人”解放出來。郭沫若的“爆炸”和雪萊的“踏踐”“燃燒”,都是創(chuàng)造自由的“動”,是創(chuàng)造性的動態(tài)美。
在當(dāng)時的社會背景下,人們享受的自由是有限的,自由生活需要人們?nèi)プ非蠛蛣?chuàng)造。所以現(xiàn)代詩人更多地描寫著創(chuàng)造自由的“動”。
人的生命不同于動物生命的一個重要區(qū)別點是精神世界的有無,人有精神世界,動物則只有感性世界。人的意志、情感、認知都屬于精神世界的東西,這些東西在動物生命那里是空白。詩歌通過對感性世界的描述來表現(xiàn)精神世界。人的精神世界呈現(xiàn)層次的差別,詩人的言說也呈現(xiàn)層次的差別。標(biāo)語口號式的詩,其精神世界是淺層次的,了無詩味。有含蘊的詩,表現(xiàn)著精神世界的幽深,讀來余音繞梁,回味無窮。
真正有含蘊的詩,是那些生命意識強烈的詩人所創(chuàng)作的。這些詩人不僅表現(xiàn)生命的顯意識世界,而且表現(xiàn)生命的潛意識世界?,F(xiàn)代詩歌的境界是現(xiàn)代人廣闊無邊和深刻無底的精神世界的寶庫。那些優(yōu)秀作品,每一篇都是一個獨立的悠遠的境界,引誘讀者去作艱難而愉悅的探索。在這些詩篇中,人們的精神世界因有優(yōu)美的畫面而精彩,畫面因有內(nèi)在的藏蓄而深刻。幽深的境界美,是它們的共同特征?,F(xiàn)代詩人追求的審美境界,有曲徑通幽的含蓄之境,有霧中看花的朦朧之境,還有云淡風(fēng)輕的空靈之境。
把畫面比喻成彎彎曲曲的小徑,把含意比喻成小徑通向的幽深之處,那么含蓄的境界可以用曲徑通幽這個成語來形容。因為讀者是通過欣賞曲折的畫面來領(lǐng)會意境的,這個過程美似于曲徑尋幽。穆木天《蘇武》[14]的畫面:蘇武直立在沙漠中,沉默地遙望天際的鴻影,聆聽蕭涼的笳聲。背景是荒湖、素月和冷風(fēng)。我們尋覓畫面中的意境,畫面內(nèi)含的是蘇武的精神:對環(huán)境不屈的抗?fàn)?。不屈服于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更不屈服于異族統(tǒng)治者的淫威。這就是含蓄之境。陳夢家的《黃河謠》[15]有三個畫面:“浩浩的黃河”“我們祖先的二十四個朝代”“我們父親的英勇,母親的仁慈”。這是由三個畫面構(gòu)成的組畫。組畫內(nèi)含的意境,即是中華民族的品格:自強不息,古老成熟,勇敢仁愛。我們走進含蓄之境,可以清楚地讀懂它的含意。
詩歌的朦朧之境被云霧繚繞著,模模糊糊,若隱若現(xiàn),卻是難以讀懂的。只能想象著,體驗著,像霧中看花。朱自清《雜詩三首》[16]中第三首:“曇花開到眼前時,/便向伊蟬翼般影子里,/將憂愁葬了?!碑嬅媸茄矍暗拈_著的曇花,短促一現(xiàn)的曇花。詩人想表達什么意境呢?詩人說曇花開的時候,可以將憂愁葬在它的影子里。曇花可以消解憂愁?這好像也不好理解。意境模糊,難以猜度。由此可知,讀朦朧詩,不能用分析的方法,去探討它們確切的含義;更不能用猜謎語的方法去追求它們的謎底。因為它們不是供你分析和猜測用的。那么,朦朧詩的作用是什么?其作用是觸動!像古琴家的手指,去觸動讀者心靈的琴弦。讓你的心弦顫動一下,再顫動一下。心里酸酸的,顫顫的?;蛘哳澋媚闱鍦I欲滴,或者顫得你幽思無限。因此,短暫開放的曇花和詩人埋葬了的憂愁,也許能觸動我們心靈角落里的某一根弦。它留給讀者無限的可能。朦朧詩把你引向神秘的宇宙和宇宙的神秘,更引向神秘的心靈和心靈的神秘。不要去索解,讓你的心靈去體驗神秘,美就在這體驗過程。那是一種深邃的美,因神秘而深邃。
空靈詩創(chuàng)造空靈的意境和空靈之美,在含蓄和朦朧詩之外別開生面。無悲無樂,無思無慮,是謂空靈??侦`詩的意境,既沒有濃烈的歡樂,也沒有深沉的憂傷;只有由超越?jīng)_突而產(chǎn)生的釋然的平靜,像淡淡的云,輕輕的風(fēng)。所以它們不會帶給讀者以沉重。馮雪峰的《棲霞嶺》[17]:“棲霞嶺上底大樹,/雖然沒有紅的白的花兒飛,/卻也蕭蕭地脫了幾張葉兒破破寂寞?!碑嬅嬷行闹挥幸豢脴愫喌那飿洌@是“空”;樹葉的落,這是靈動。合起來是畫面的空靈。意境也是空靈的,那一點寂寞本來很小,現(xiàn)在也被落葉趕跑了,沒有沉重的東西跑進你心里,只剩下平靜與適意??侦`之境,是純美之境。我們讀空靈詩,比讀朦朧詩輕松,比讀含蓄詩更輕松??侦`之美,是天人合一的美。不過,沒有必要去比較它們的高下。含蓄之境、朦朧之境和空靈之境,都表現(xiàn)著生命的幽深,它們直通神秘的潛意識世界。
精神世界的充盈,必然溢露于外。正如河道的水滿了,必然流泄于原野一樣。氣韻是詩人精神外溢時所表現(xiàn)的生命的充沛之美。詩有氣韻,說明詩人精神世界充盈;精神貧乏之人之詩,無氣韻可言。精神的流溢有兩種基本形式:沖擊的形式與親和的形式。因而產(chǎn)生兩種充沛之美:氣勢美與韻致美。氣勢美表現(xiàn)精神對環(huán)境的沖擊,精神力量撞擊環(huán)境,征服環(huán)境。因而精神沖擊是氣勢美的主要特征。韻致美表現(xiàn)精神對環(huán)境的親和,精神力量滲入環(huán)境,融合環(huán)境。因而精神親和力是韻致美的主要特征。
氣勢美是精神沖擊力之美,如高崖墜落的瀑布,大潮前沖的海浪,萬里奔騰的駿馬之群?,F(xiàn)代詩人常常以人物意象寫氣勢美,聞一多的《漁陽曲》[18],它寫三國名士禰衡擊鼓罵曹(曹操)的故事。面對強權(quán),禰衡的鼓聲“像狂濤打岸,/像霹靂騰空”“鼓聲愈漸激昂,越加慷慨”“主人的面色早已變作死灰”。主人指曹操。禰衡身上的正氣通過鼓聲化為威勢,沖擊和壓迫著強權(quán)者曹操,并且從精神上戰(zhàn)敗了曹操。鼓聲之美是正氣的沖擊力之美。如李金發(fā)的《海寧潮》[19],詩人用較長的篇幅寫遠處的滾滾而來的江潮。背景是黎明時分,曙色初現(xiàn),由于光線的暗和空間的遠,難以具體觀察它的形狀,所以用重點筆墨寫它的聲音,以及由聲音組成的聲勢,讓讀者從聲勢中感受潮水巨大的沖擊力。詩人用了很妙的一筆,寫潮水沖擊力帶來的戰(zhàn)果:“挾與具來的,是海岸的死草,/淺渚的沙泥與絕港或海角的膻腥之氣?!睆膫?cè)面烘托了氣勢的強大。江水沖擊堤岸、沙渚,在沖突中顯示的氣勢,表現(xiàn)著不與環(huán)境妥協(xié)的精神力量。
韻致美是精神親和力之美,如春天的雨露滋潤大地及萬物,母親的歌謠灌溉幼小的心田,柔和的琴曲催生悠遠的情思?,F(xiàn)代詩人又常常寫聲音中的韻致之美。如歌聲:“三兩游艇里謳著幽婉之歌聲”(于賡虞《山頭凝思》)[20],“時靜,/時聞,/虛空里裊著歌音?!保ㄖ煜妗恫缮徢罚21]。如鐘聲:“一聲一聲的幽睡的鐘聲,/滴滴的凝入了細雨濛濛?!保履咎臁恫蝗坛厣稀罚22],“像遠鐘——它在我們靈魂里回響?!保鹤卺贰段覀儾⒓缗腔苍诠懦巧稀罚23]。如琴聲:“悠悠揚揚地又來了琴聲,/著實在空中搖曳了一會?!保▌⒀恿辍肚俾暋罚24]。幽婉的歌聲、幽睡的鐘聲和悠揚的琴聲,在空氣中化為漸傳漸遠的歌韻、鐘韻和琴韻,其內(nèi)涵是生命的親和力之外滲,給讀者以柔和的韻致之美。如詩人陳夢家的心靈在平靜的夜晚自由了,所以他要親自搖船進入天河,他在《搖船夜歌》[25]中寫道:“今夜風(fēng)靜不掀起微波”“我要撐進銀流的天河”;接著說:“讓我合上了我的眼睛,/聽,我搖起兩支輕漿——/那水聲,分明是我的心,/在黑暗里輕輕的響;”那支輕漿輕輕的劃水的有節(jié)奏的響聲,像音樂一樣美。這是夜的韻,更是心的韻,夜的親切和諧,與心靈的親切和諧,譜寫成這和諧的樂曲,夜的親和力是人精神的親和力的寫照。
以上是對中國現(xiàn)代詩歌的審美特征的歸納,帶有嘗試和探索的性質(zhì),期待著專家和讀者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