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文郁
(吉林大學古籍研究所,吉林 長春 130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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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所周知,商代在中國歷史上號稱文化發(fā)達?!渡袝酚涊d:“惟殷先人,有冊有典。”[1]《左傳》一書記載楚國的左史倚相“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币蚨怀`王稱為“良史”,[2]被楚國大夫王孫圉稱為“楚國之寶”。[3]左史倚相是春秋時代楚國非常著名的學者、歷史學家。他是《左傳》一書的作者左丘明之祖父。他所能夠讀懂的這些古書都是西周以前傳世的重要歷史文化典籍。殷商有六百多年統(tǒng)治經驗,其文化積淀相當深厚。殷商的統(tǒng)治被推翻后,周人仍稱殷商為“大邦殷”[1]或“天邑商”[1]。相對于殷商而言,周人只不過是地處西鄙、文化落后,僅僅擅長于農耕的“蠻邦”。直到周文王的祖父古公亶父時代,周人仍在與狄人雜居的豳地“陶復陶穴,未有家室”,[4]他們住的是窯洞和地穴,連像樣的居住房屋都沒有,更談不上宮殿之類的宏大建筑了。后來在遭到狄人屢次侵犯時,古公亶父不得不率領族人毅然決然地南遷至岐山腳下的周原。在這片“周原膴膴,堇荼如飴”[4],特別適合發(fā)展農業(yè)生產的土地上開始重建家園。經過幾代人的拼搏,到了殷周之際,周人在“三分天下有其二”的情勢下,仍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以服事殷”[5],甚至在推翻殷商政權后仍謙恭地自稱為“小邦周”[1]“我小國”[1]。然而周人抓住了絕好的歷史機遇,在殷紂王倒行逆施、不聽臣下勸諫,導致民怨沸騰的有利時機,聯(lián)合西部的一些小邦組成了同盟軍,向殷商的統(tǒng)治中心發(fā)動了猛烈的攻擊,僅用了一個上午就使這個“大邦殷”的統(tǒng)治土崩瓦解,周人輕而易舉地奪取了殷商的統(tǒng)治權力。
殷商政權被推翻后不久,周武王病逝,新即位的周成王年幼,不能親政,周公旦臨危受命,代成王執(zhí)掌西周王權。此時剛剛執(zhí)掌政權的西周統(tǒng)治中心內部在許多重大問題上產生了意見分歧,并因此而相互猜忌,一時間流言四起。周公旦的兄弟中就有人攻擊周公旦有野心,要篡奪成王的權力。《尚書·金滕》篇記載:“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國曰:公將不利于孺子。”“公”即指代成王執(zhí)政的周公旦,“孺子”即指年幼的周成王。當時的西周政權危在旦夕。周公旦在這樣的危難之際頂住壓力,一方面對“三監(jiān)之亂”和“徐奄之亂”實施了堅決的武力鎮(zhèn)壓,嚴懲了首惡分子,同時對大批的殷商遺民則采取了遷徙、安撫和分化瓦解等一系列重大決策,為穩(wěn)定局勢、鞏固剛剛建立的西周政權作出了不可磨滅的巨大貢獻。《逸周書·作洛》篇說:
周公立,相天子,三叔及殷東徐、奄及熊盈以略。周公、召公內弭父兄,外撫諸侯。元年夏六月,葬武王于畢。二年,又作師旅,臨衛(wèi)政(征)殷,殷大震潰,降辟三叔,王子錄父北奔。管叔經而卒,乃囚蔡叔于郭凌。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國,俘維九邑。俘殷獻民,遷于九畢。[6]
孔晁注云:“獻民,士大夫也?!奔粗改切┍环囊笊藤F族?!熬女叀?,有的本子作“九里”,即今陜西省咸陽市東北郊?!敖当偃濉奔粗笇ι⒉贾{言、制造混亂的管叔、霍叔和蔡叔給予了應有的處罰。與此同時,周公旦還把大批的殷商貴族遷徙到鎬京附近。不久,東都洛邑建成,周公旦又把另外的一些殷商貴族遷往洛邑周圍,為的是把這些桀驁不馴的殷商遺民置于周人的嚴密監(jiān)視控制之下,避免他們再度侍機反撲。
周公旦作為殷周之際最偉大的政治家和思想家,他深知僅僅依靠武力鎮(zhèn)壓和監(jiān)管,是不可能長久地制服殷商遺民的。須知那些大批的“殷頑民”內心里根本瞧不起周人,他們認為周人是文化落后的“蠻邦”,不愿俯首帖耳地接受那些野蠻人的統(tǒng)治,并時刻準備奪回他們失去的“天堂”。周公旦清楚地認識到:只有在思想和文化上全面地趕上并超越殷商,才能最終戰(zhàn)勝殷商,才能永久地維護周人的政治統(tǒng)治。周公旦深知要完成這個任務遠比奪取殷商的政治權力需要更長期、更艱苦的努力。為此,周公旦采取了一系列重大制度改革和文化建設方略,這些改革措施和文化建設方略充分顯示了周公旦作為一個偉大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改革家的遠見卓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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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旦首先對殷商時代的政治制度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制度是文化的一個重要層面。殷商時代的政治體制基本上是盟邦制。殷商與周邊的許多方國之間是盟主與盟邦的關系。盟邦制的基本原則是各盟邦之間地位平等,各個盟邦的內部事務基本由各盟邦自己解決。只是在一些涉及到全體盟邦的重大問題上盟主有最后決定權。西周政權建立后周公改盟邦制為分封制。在分封制度下,周王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故周王稱周天子。西周的所有諸侯國都是由周天子分封的。即便是殷商時代曾經效忠于商王的舊方國,也必需重新履行周王的策封手續(xù),才能正式成為周王朝治下的諸侯國。各諸侯國的諸侯承認周天子為天下共主,周天子與諸侯之間的關系是君臣關系,各諸侯國內重要官吏的冊封也要得到周天子的認可。周天子有權對諸侯發(fā)號施令,諸侯則必須對周天子定期朝拜并承擔納貢和拱衛(wèi)王室等義務。分封制提高了周天子的權威,實現(xiàn)了所謂“天下一統(tǒng)”的格局。正如《詩經》中的一首詩所描述的那樣:“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4]這種大一統(tǒng)的局面在西周之前是不曾有過的。周公旦的這項改革不僅為周王朝奠定了八百年的基業(yè),也為中國后世形成統(tǒng)一的多民族國家開創(chuàng)了先例,因此周公旦是對中國歷史發(fā)展作出了重大貢獻的偉大政治家。
周公旦對殷商制度的另一重大改革是廢棄殷商的王位繼承制。殷商的王位繼承制度是以“兄終弟及”為主,以“父死子繼”為輔?!靶纸K弟及”指的是商王去世后由死者的弟弟(習慣上是由幼弟)來接替哥哥留下的王位空缺;“父死子繼”指的是商王死后由死者的兒子來繼承王位。這種王位繼承制度的最大弊端就是繼位者不是“唯一”的,因為已故的王可能有許多弟弟和許多兒子,而殷商的王位繼承制度沒有嚴格地歸定由哪一個“弟”來“及”,也沒有嚴格地規(guī)定由哪一個“子”來“即”,因而極易形成眾多的可能繼承者相互爭奪這唯一的王位。在殷商王朝的歷史上,從殷王仲丁開始,曾因王位的爭奪而發(fā)生“九世之亂”,因而導致殷商的國力大大衰弱。這使殷商的統(tǒng)治一度岌岌可危,直至盤庚遷殷這一亂局才告結束。周公鑒于這一慘痛的歷史教訓,創(chuàng)立了嫡長子繼承制。要確立嫡長子繼承制,首先就要確立嚴格的嫡庶制度,即規(guī)定享有最高權力的周王無論有多少妻妾嬪妃,只有王后一人是嫡妻,其余的妻妾嬪妃都是庶妻。嫡長子即指嫡妻所生的第一個兒子。嫡長子繼承制明確規(guī)定只有嫡長子是王位唯一的法定繼承人,這就從根本上杜絕了王位空缺時可能出現(xiàn)的王位爭奪戰(zhàn)。周代的嫡長子繼承制確立后,其適用范圍并不限于王位繼承,這一制度也同樣適用于諸侯的君位、卿大夫士的爵位和宗族宗子的宗位繼承。嫡長子繼承制的確立事關重大,周代的嫡庶制度、宗法制度、喪服制度等等都因嫡長子繼承制而產生,王國維先生在著名的《殷周制度論》中已有詳細的論證。嫡長子繼承制和宗法制自西周之初創(chuàng)立后對后世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中國歷代王朝基本上都在沿用這一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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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公旦在推翻殷商統(tǒng)治、鞏固周人政權的過程中,對當時社會上流行的天命理論進行了批判、改造,在此基礎上提出了周人自己新的天命觀。殷商末年的最高統(tǒng)治者紂王荒淫無度,臣下因此極為擔憂,紛紛對紂王進行勸諫,但紂王卻執(zhí)迷不悟。當殷商的盟邦黎國被周人攻破后,紂王的賢臣祖伊又來勸誡紂王,希望他能改弦易轍。然而紂王卻有恃無恐地說:“嗚呼!我生不有命在天?”[1]紂王自以為有上天的保佑,就可以為所欲為,沒料到當周武王姬發(fā)率領的盟軍攻入殷商都城朝歌郊外的牧野時,紂王的軍隊迅速倒戈,不得人心的紂王只能狼狽逃竄,最后知道大勢已去,不得已點火自焚。上天終究未能保佑他,這個“大邦殷”終于在頃刻間滅亡了。殷商的遺民大都相信天命。推翻殷商統(tǒng)治后周公也曾打著“天命”的旗號對那些桀驁不馴的殷頑民進行恫嚇,《尚書》中有清楚的記載[1]:
王若曰:爾殷遺多士,弗吊!旻天大降喪于殷。我有周佑命,將天明威,致王罰,敕殷命終于帝。肆爾多士!非我小國敢弋殷命。惟天不畀允罔固亂,弼我。我其敢求位?惟帝不畀,惟我下民秉為,惟天明畏!①
這段話的大意是說:你們這些殷商遺民,因為紂王不敬上天,故上天把大禍降給殷商,并非我們這個小國敢于隨意得罪你們這個大國。我們周人正是奉行上天的旨意,來結束你們的統(tǒng)治?,F(xiàn)在上天已經拋棄你們了,轉而支持我們周人了。我們哪敢違抗上天的威嚴,不去執(zhí)行上天的這一使命?這正是天命難違??!周公作為一個頭腦非常清醒的政治家、思想家,在揮舞“天命”大棒對付殷商遺民的同時,卻又反復地警告那些周人的各級掌權者:“天不可信”“越天棐忱”“天難諶”[1]。意思很明確:天命是靠不住的!因此周公旦對召公奭再三叮囑:
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1]
周公旦認為,如果殷商的最高統(tǒng)治者能夠提高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避免胡作非為,那么殷商的政權很可能會持續(xù)延長。周公認為殷商的滅亡主要是因為統(tǒng)治者無德而又胡作非為,因而喪失了民心。因此周公旦明確地提出了“王其疾敬德”[1]“保民”[1]“明德慎罰”[1]“開釋無辜,亦克用勸”[1]等主張,意為執(zhí)政者必須注重提高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必須了解民眾的疾苦,對那些罪過較輕者應當以教育為主,不要動輒就用嚴酷的刑罰來懲治他們。這些都是周公旦等西周統(tǒng)治者從殷商滅亡的慘痛教訓中得出的正確認識。與此同時,周公又在西周之初大張旗鼓地開展反對酗酒、反對貪圖安逸、提倡勤儉節(jié)約等主張,這在《尚書·周書》中的《酒誥》《召誥》《康誥》《無逸》《梓材》等篇,以及大量的西周銅器銘文中都有充分的反映。周公旦的這些思想和舉措開創(chuàng)了良好的社會風氣,為西周的文化建設營造了有利的社會環(huán)境。
4
周公深知推翻殷商統(tǒng)治后周人要進行文化建設的最大短板是缺乏大批的專業(yè)人才。這些專業(yè)人才絕非短時間內周人可以自己培養(yǎng)造就的。此時的政治家周公旦把眼光投向了那些殷商遺民。問題是許多殷商遺民因為殷商統(tǒng)治被推翻而傾家蕩產,他們對新的統(tǒng)治者抱有強烈的敵意,這些殷商遺民寧愿長期失業(yè)也不肯為周人效勞。但周公對這些有一技之長的“殷頑民”卻極為重視,對他們不僅不歧視、不迫害,反而許以高官厚祿,吸引他們?yōu)橹苋朔?。請看周公在《尚書·多士》篇中對那些殷商遺民的訓誡:
王曰:告爾殷多士!今予惟不爾殺,予惟時命有申。今朕作大邑于茲洛,予惟四方罔攸賓。亦惟爾多士,攸服奔走臣我,多遜!爾乃尚有爾土,爾乃尚寧干止。爾克敬,天惟畀矜爾;爾不克敬,爾不啻不有爾土,予亦致天之罰于爾躬!今爾惟時宅爾邑,繼爾居。爾厥有干有年于茲洛。爾小子乃興從爾遷。[1]
周公旦在這篇簡短的講話中,有嚴厲警告,也有威脅恫嚇,有善意安慰,也有物質和官位的引誘,既說明了后果的嚴重,也為這些殷頑民指明了未來的方向。真可謂恩威并用,軟硬兼施。周公旦的這些策略對吸引大批殷頑民為周人服務發(fā)揮了重要作用。這里我們僅僅舉數(shù)例,對周公吸引殷商遺民為周人服務的策略稍加剖析。
1975年陜西省扶風縣農民在平整土地時發(fā)現(xiàn)了一座西周古墓,在墓中挖出了14件青銅器,從這批銅器的銘文中得知,墓主人名叫伯。墓中出土的銅器中最重要的有3件伯鼎和兩件伯簋。清人吳式芬的《攈古錄金文》和近人羅振玉的《三代吉金文存》等書中曾著錄有錄卣、錄尊、錄伯簋等8件銅器,從紋飾和銘文可以斷定這8件銅器與伯墓出土的銅器同屬于一個家族,而且這個家族屬于殷商王族。周武王克殷后這個家族被遷往宗周,后來這個家族轉而效忠于周王朝。伯家族很有軍事才能,伯的父母都曾率領周人的軍隊參與平定淮夷之亂,伯的母親日庚是一位能征善戰(zhàn)的女將軍,在西周初年平定淮夷之亂時曾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受到周王朝的獎賞,因而也在王畿之內獲得了采邑。[7]類似伯家族的例證還有很多。
1976年在陜西省扶風縣莊白村發(fā)現(xiàn)了一個青銅器窖藏,這個窖藏后來被稱為“莊白一號銅器窖藏”,從這個青銅器窖藏中共出土青銅器103件,其中有銘文的銅器多達74件。這些銅器同屬于一個家族,具有明顯的殷商文化特征。根據(jù)窖藏銅器的銘文記載,這個家族與“三監(jiān)之亂”平定后被周人封為宋國國君的微子啟同屬一個大家族,都出身于殷商王族,因而被稱為“微氏家族”。這個窖藏出土的的許多銅器上都鑄有同一個族徽,有的研究者把這個族徽讀為“樣冊冊”,表明這個家族在商代就曾長期擔任作冊(史官),因而有一些學者又稱這個家族為“微史家族”。武王滅商之后,這個家族隨著大批殷商遺民西遷,他們受到武王和周公的重視。周公旦聘請這個家族的主要成員擔任西周王朝的史官。眾所周知,能夠勝任王朝史官的人不僅需要具備豐富的史學修養(yǎng),還要精通天文歷法等多方面的專業(yè)知識,周人因文化落后,自己不具備這樣的人才,只能在殷商遺民中物色。從西周初年開始,直到西周后期的周懿王時代,這個家族始終在周王朝擔任史官。根據(jù)微氏家族銅器銘文記載,先后在西周王朝擔任史官的是:高祖——刺(烈)祖——乙祖(乙公)——亞祖祖辛(辛公、乍冊折)——豐(乙公)——史墻(丁公)——微伯。微氏家族銅器群中最重要的銅器《墻盤》銘文說:
微史烈祖帶著他的家族初遷于宗周,武王命周公在自己的采邑岐周一帶,安排他們定居下來,“于周卑處”即“俾處于周”,以后這里就成為微氏家族世代寓居的采地。與《墻盤》同時出土的《鐘》(丙組)銘文說得更為具體:
“五十頌”即五十通?!绊灐迸c“通”古音同字通。《司馬法》云:“井十為通”。《漢書·刑法志》亦云:“地方一里為井,井十為通?!币痪疄橐黄椒嚼?,一頌等于十平方里,五十頌則為五百平方里②。這就是說,周公奉武王之命,在岐周附近劃出五百平方周里的土地作微氏家族的采邑。微氏家族銅器群出于扶風,與《墻盤》銘文所說的“于周卑處”正相吻合,這證實扶風縣莊白村一帶就是微氏家族食采之地。這批銅器很可能是西周末年由于犬戎入侵,這個家族成員隨同周王室倉惶東遷時匆忙埋入地下的。不料兩千多年后,這批遺物卻成為我們研究西周歷史的無價之寶。微氏家族銅器群及其銘文僅僅是周公重用殷商遺民、充分發(fā)揮殷商遺民的文化專長為周人服務的一個最為重要的具體例證。
近年來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在陜西省岐山縣周公廟考古發(fā)掘更證明周原一帶分布許多類似微氏家族和伯家族的殷商遺民采邑和墓葬,這些殷商貴族的墓葬及其出土器物具有明顯的殷商文化特征。這些采邑和墓葬絕非普通的殷商遺民所能享有,這些遺跡和文物揭示了西周初年周公旦重視殷商遺民,大膽啟用具有一技之長的殷商遺民為周人服務的情景。
《左傳》定公四年記載西周初年施行大分封時,對那些王室懿親除了分給一些從殷商那里繳獲的各種寶物、禮器外,還特別分給每個家族一些殷商貴族。如分給魯公伯禽以條氏、徐氏等“殷民六族”,分給康叔以施氏、繁氏等“殷民七族”,分給唐叔以“懷姓九宗”。這些殷商遺民絕大多數(shù)都具備某些文化專長或特殊技能。如伯禽分得的“殷民六族”舊時曾在各方國任祝、宗、卜、史,康叔分得的“殷民七族”都是身懷絕技的手工業(yè)制作能手,這些恰好都是周人急需的專業(yè)人才,所以周人對這些有專長的殷商遺民特別重視,周人千方百計地鼓勵他們發(fā)揮自己的專長,而且盡可能地對這些殷商遺民給予種種特殊照顧。如西周初年周公旦等鑒于殷商滅亡的慘痛教訓,先后多次發(fā)布誡酒令,嚴厲地禁止官民酗酒,但對那些有一技之長的殷商遺民及手工業(yè)者卻網(wǎng)開一面。周公旦在他授權發(fā)布的誡酒令中說:
厥或誥曰:“群飲。”汝勿佚,盡執(zhí)拘以歸于周,予其殺!又惟殷之迪,諸臣惟工乃湎于酒,勿庸殺之,姑惟教之。[1]
周公旦的誡酒令主要是針對周代的各級官吏和平民百姓的,對于那些有一技之長的殷商遺民卻格外寬大,“勿庸殺之,姑惟教之。”這種政策上的差別一方面是考慮到殷商遺民的舊習俗,另一方面也是為了保護殷商遺民為周人服務的積極性。周公作為一個偉大的政治家、思想家在推翻殷商政權之后,一面堅定地維護周人剛剛建立的政權,一面實施一系列文化戰(zhàn)略,他能夠放下身段,虛心地向自己曾經的對手虛心學習,大膽地啟用那些有一技之長的殷商遺民為周人的文化建設服務,對他們不排斥、不歧視,并給他們以優(yōu)厚的待遇,這充分顯示了周公旦的戰(zhàn)略眼光和政治技巧。
周公旦善于總結歷史的經驗教訓,他開創(chuàng)了獨具特色而又符合周代社會需要的禮樂制度,被后人稱之為“制禮作樂”。周公旦在西周之初“制禮作樂”的過程實際上也就是對殷商文化批判繼承的過程。從而逐漸形成了對后世有深遠影響的西周禮樂文明。周公堪稱西周文化的設計師。周代禮樂文明的核心內容就是強調倫理道德以維護并完善當時的社會等級制度。這種禮樂文明就是周公旦對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卓越貢獻。春秋末期的孔子為什么推崇西周為最理想的社會?孔子為什么如此盛贊西周社會:“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盵5]孔子為什么把周公當作偶像、當作圣人來崇拜,甚至經常夢見周公?正是因為孔子與周公的思想是完全相通的,周公開創(chuàng)的這種禮樂文明成為后世孔子創(chuàng)立的儒家學說的重要思想源泉??鬃訛槭裁捶Q“周監(jiān)于二代”?是說周人善于吸收前代的優(yōu)秀文化遺產。孔子為什么盛贊周文化“郁郁乎文哉”?實質上是說西周的禮樂文明是殷商文明與周文明完美結合的產物。眾所周知,積極參與春秋戰(zhàn)國時代“百家爭鳴”的那些文化精英們絕大多數(shù)都有殷商文化背景。被稱為道家學派先驅人物的鬻熊是殷商末年一位學識淵博的巫師,他被周文王聘請為師,由后人編輯整理而成的《鬻子》一書堪稱先秦諸子的濫觴之作。道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老子是宋國人,而宋國是殷商后裔的封國,周代的宋國是殷商文化傳統(tǒng)保存得最完整、最突出的國家。老子的《道德經》是殷商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道家的另一位代表人物莊子也是宋國人,他是戰(zhàn)國中期高舉道家旗幟參與“百家爭鳴”的重要人物。儒家學派創(chuàng)始人孔子的祖先也是宋國人,而且出身于宋國公族,孔子臨終前仍念念不忘自己是殷人的后裔。[8]唐玄宗李隆基過曲阜時曾作《經鄒魯祭孔子而嘆之》一詩:
夫子何為者?棲棲一代中。地猶鄒氏邑,宅即魯王宮。嘆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今看兩楹奠,當與夢時同![9]
身為帝王的李隆基也不忘按照殷商的舊習俗來祭奠孔子。墨家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墨翟也是宋國人,而且是宋襄公之兄目夷的后代。道家學派的另一位重要人物莊周、還有莊周的朋友、道家和縱橫家的雙料人物惠施也是宋國人。所有這些絕非偶然巧合。春秋戰(zhàn)國時代諸子蜂起、百家爭鳴的文化奇觀從一定意義上講,也是一次殷商文化的復興運動。這些都與西周初年周公旦批判地繼承殷商文化的發(fā)展戰(zhàn)略密切相關。
注釋:
① 《尚書》中的周初“八誥”都是周公以王的名義發(fā)布的文誥,這些全部出自周公的手筆。
② 周代一里的長度約等于415米,略小于現(xiàn)代的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