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素珍
作為當代西方新馬克思主義的代表性人物,大衛(wèi)·哈維從歷史地理變遷的視角擴展了馬克思主義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生產關系及其內在危機的批判,尤其是他始終堅持以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立場解讀馬克思的經典文本,從中持續(xù)地提煉和擴展對當代資本主義全球化現(xiàn)實而導致不均衡的地理發(fā)展的批判力量。哈維并非簡單重復正統(tǒng)馬克思主義左翼思想的老生常談,而是在馬克思《資本論》思想的基礎上挖掘馬克思尚未闡發(fā)的蘊含在資本概念中的空間維度,開創(chuàng)性地建構當代資本邏輯的空間化結構和歷史地理唯物主義,以解釋資本在現(xiàn)代性和全球化進程中,尤其是在當代新自由主義意識形態(tài)語境中的螺旋式上升和無限擴張的運行規(guī)律,以此闡釋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自我發(fā)展的悖論,而這個悖論就蘊含在資本邏輯內在固有的矛盾和對立中。
本文并非要對哈維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學說做面面俱到的分析,而是集中把握他在現(xiàn)代性和全球化的兩個維度中對馬克思資本學說三個本質特征的闡釋,即作為動態(tài)過程、作為社會關系和空間化結構的資本,在此基礎上解讀他關于當代資本主義以“空間修復”為主要手段而解決自身內在危機的機制。首先,在成熟的資本主義機器化大工業(yè)生產方式下,資本的本質不是靜態(tài)的物,而是由資本貨幣形態(tài)到商品形態(tài)再到貨幣形態(tài)的動態(tài)積累和循環(huán)過程,在這個過程中,資本分別在生產、交換、消費、分配等領域達成價值的形成、增值和實現(xiàn),再進入循環(huán)周期的過程。其次,資本的本質在于它反映出一定的社會關系,這個關系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集中表現(xiàn)為以貨幣形態(tài)呈現(xiàn)的資本和勞動力之間對抗性的關系,以及貨幣制度背后的社會權力邏輯。最后,針對當代資本主義的后工業(yè)化和全球化的最新發(fā)展,哈維挖掘馬克思關于資本地理學的思想資源,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展“空間修復”這一機制用來說明當代資本主義解決自身危機的地理學機制,以及當代資本的表象如何呈現(xiàn)出從微觀景觀到宏觀地理景觀的空間化結構。哈維對資本前兩個本質屬性的分析奠定了他對當代資本最新運作形式在方法論上的辯證唯物主義基礎,而對鑲嵌于現(xiàn)代性過程中的資本的空間化、空間的資本化這兩個維度的分析則展現(xiàn)了他從實證主義地理學到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轉向。而從實踐論角度看,哈維不僅從時間變遷的視角,更從空間結構的視角重新闡釋當代資本演化過程中無限積累的危機和空間景觀的再造機制,這為審視當前公共衛(wèi)生危機背后的資本的動力機制提供了一個空間視角。
哈維指出,批判不能獨立于批判對象而存在,因此,為了理解當代資本主義的運行形態(tài)和演化機制,就需要回到馬克思作為整體的資本學說,而不能孤立提取其中某些概念作為分析工具。按照恩格斯的概括,馬克思主義有三大理論來源:德國古典哲學的黑格爾辯證法傳統(tǒng)、以亞當·斯密為代表的英國古典政治經濟學和法國空想社會主義;有兩大理論發(fā)現(xiàn):唯物主義歷史觀和剩余價值。①《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775—797 頁。哈維繼承了恩格斯的這個論斷,并強調馬克思的《資本論》最核心的線索就是對資本循環(huán)的運行脈絡的理解。他由此主張不能用分析的馬克思主義的方法,對資本做出單純本質主義、系統(tǒng)封閉的靜態(tài)定義,而要以辯證法和矛盾二重性的方式解讀馬克思的資本概念,因為正是辯證法“能夠理解并展示[概念的]動態(tài)、變化和轉變的過程”②[美]大衛(wèi)·哈維:《跟大衛(wèi)·哈維讀〈資本論〉》(第1 卷),劉英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 年,第12 頁。。在這個方法論的總體指導下,哈維立足于馬克思對成熟資本主義運行規(guī)律的深刻認識與把握,認為必須從資本運行的動態(tài)形式來理解資本的辯證性、流動性、擴張性、循環(huán)性、社會關系性以及由此帶來的剝削性;從運行的物質載體來看,必須著眼于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生產關系和組織形式;而從運行的活動領域來看,需要從資本在不同領域的循環(huán)系統(tǒng)來探討資本的價值根源、運行規(guī)律和資本主義危機的本質。
哈維一再強調作為運動中的價值是馬克思資本概念的根本前提,它不是一個靜止的、固定的物或單一的事態(tài),不是被投入在生產中的機器或一定金額的貨幣,也不是被儲存起來的財富或資產,它是“一種只在動態(tài)中存在的過程”,“特別是一個價值流通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價值在不同點上凝結在不同的事物中:如在第一個例子中,一開始是貨幣,而在隨后返回到貨幣形式前,是商品”③[美]大衛(wèi)·哈維:《跟大衛(wèi)·哈維讀〈資本論〉》(第1 卷),第97 頁。。這個動態(tài)過程就展現(xiàn)為資本以商品形態(tài)或貨幣形態(tài)分別在生產、交換、消費、分配等領域進行著價值生產、價值實現(xiàn)、價值分配和價值增值這四個階段,表現(xiàn)為資本螺旋式的積累、擴張、集中的循環(huán)周期。用馬克思的話來說,資本的循環(huán)表現(xiàn)為:“價值成了處于過程中的價值,成了處于過程中的貨幣,從而也就成了資本。它離開流通,又進入流通,在流通中保存自己,擴大自己,擴大以后又從流通中返回來,并且不斷重新開始同樣的循環(huán)。”④《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81 頁。哈維強調資本所承載的資本運動的起點亦即凝集著由抽象的社會勞動而形成的價值的商品,通過生產過程的增值和市場環(huán)節(jié)的價值實現(xiàn)后再以貨幣資本形式再投資,貨幣也就成為價值增值的起點和終點。
按照哈維對馬克思作為過程的資本的解讀,資本的這個循環(huán)過程是一個辯證有機、彼此關聯(lián)、彼此依賴、但又相互獨立的過程。生產表現(xiàn)為起點,分配和交換表現(xiàn)為中間環(huán)節(jié),消費表現(xiàn)為終點,資本在這個過程中又各自表現(xiàn)為生產資本、商品資本和貨幣資本的三個循環(huán)圈,承擔著不同的職能,資本的歷史性正在于實現(xiàn)自身最大限度的增值。這種增值形成于生產領域,即勞動力的使用過程。盡管交換活動本身不產生價值,但是資本的運動離不開交換,一方面資本需要通過交換來獲得生產所必需的勞動力與物質生產資料,另一方面實現(xiàn)了價值增值的物質產品還只是財富的具體形式,必須通過交換資本才能實現(xiàn)自身。最后的消費階段是資本實現(xiàn)其價值的關鍵,如果生產出來的商品使用價值不能夠在消費階段以貨幣形態(tài)被及時售賣,在產品中包含勞動創(chuàng)造的價值就不能實現(xiàn)。資本在生產過程中形成價值,但只有在流通和消費領域才能實現(xiàn)價值,并以貨幣形式獲取增加了的價值,即剩余價值。
哈維認為,馬克思正是在關于價值實現(xiàn)和轉化的論述中,建立起以獲取貨幣為最終目的的資本流動理論,其中保持有效需求或一個有活力的消費群體是資本流動的核心的分析模型。一旦有效需求不足,已經增值的資本繼續(xù)以商品資本的形式被停滯在市場上,生產過程就會停止,整個資本循環(huán)周期也因此受到阻滯,“資本的價值就消失了,而整個資本主義體系就會崩潰?!雹賉美]大衛(wèi)·哈維:《跟大衛(wèi)·哈維讀〈資本論〉》(第1 卷),第13 頁。受其本性驅動,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的原始動力就體現(xiàn)為資本不斷通過縮短生產時間和勞動時間的差距來尋求競爭優(yōu)勢,進行無止境的“為積累而積累”的資本循環(huán)過程。哈維敏銳地指出,馬克思的資本循環(huán)理論洞悉了當代以消費主義為核心的經濟增長模式,也預見了在當代全球資本主義時期,當一切事物能夠被貨幣化和商品化之后,信用制度和金融體系如何徹底改變經濟結構和社會關系,從而根本上重塑了資本世界的空間結構。
正是在資本作為價值動態(tài)過程這個意義上,哈維并不認同當代法國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Thomas Piketty)在其《21 世紀資本論》中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不平等的診斷。皮凱蒂以翔實的數(shù)據分析和經濟學統(tǒng)計方法,從長時段的經濟史角度表明在過去幾個世紀里,歐美各個國家的社會貧富差距在二戰(zhàn)后因普遍實施凱恩斯主義的經濟干預和福利政策而有所減緩,但貧富兩極分化在20 世紀80年代各國采取新自由主義主張以來愈演愈烈,成為全球化過程中的一個突出問題。皮凱蒂指出,全球性財富分配不平等的根源是金融資本收入已經遠遠高于產業(yè)資本、勞動工資等收入,這導致在全球化過程中產生的財富大部分流入資本所有者手中,并且這種基于金融資本形式的財富可以通過遺產的代際繼承固化經濟不平等的階層承襲。這也意味著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所支持的個人在自由市場中,憑借其稟賦和才能,通過公平競爭和激勵機制而獲得一個好生活的“勤業(yè)”理想將成為一個幻象。相反,市場機制越開放,自由競爭越具有形式上的機會平等,對財產權的保障越完善,資本收益率就越高于勞動收益率,由民主資本主義所許諾的社會公正就越趨向破產。這種財富分配不平等的趨勢不是一個經濟發(fā)展的“自然”結果,而是內在于資本主義的政治、文化、社會組織等意識形態(tài)建構中,尤其是私有財產被神圣化的社會意識。在這種意識形態(tài)下,財富增長、技術進步從富人階層向下滲進的“涓滴效應”難以得到實現(xiàn)。最終,“當21 世紀的今天依然重復著19 世紀上演過的資本收益率超過產出與收入增長率的劇情時,資本主義不自覺地產生了不可控且不可持續(xù)的社會不平等,這從根本上破壞了以民主社會為基礎的精英價值觀?!雹赱法]托馬斯·皮凱蒂:《21 世紀資本論》,巴曙松、陳劍等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 年,第2 頁。
皮凱特從經濟史的角度探討社會不平等背后的資本收益與勞動收益的困境,但他并未給出一個關于“資本”的確切論說,正如哈維指出的,皮凱蒂統(tǒng)計學的實證診斷仍然帶有“經驗主義”的局限,其根本原因在于他嚴重誤解了“資本”的定義。資本是“價值的過程”而不是作為資產的“物”,它是一個價值的積累、實現(xiàn)、增值、循環(huán)的過程,而不是如皮凱蒂所說的是“私人、企業(yè)和政府持有的能夠在市場上交易的所有資產的存量,不管這些資產是否用于賺錢”③[美]大衛(wèi)·哈維:《對〈21 世紀的資本〉的再思考——評托馬斯·皮凱蒂的〈21 世紀的資本〉》,李媛媛、丁為民譯,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 年,第119 頁。。資本的動力學目標是為了實現(xiàn)價值和獲取更多貨幣用以積累,因此,“貨幣、土地、不動產、廠房和設備如果不被用于生產,它們就不是資本?!雹躘美]大衛(wèi)·哈維:《對〈21 世紀的資本〉的再思考——評托馬斯·皮凱蒂的〈21 世紀的資本〉》,第119 頁。而為了計算資本的回報率,皮凱蒂就需要確定初始資本的價值,但對價值和資本及其兩者關系的定義問題使得他的結論建立在循環(huán)論證的基礎上?;谶@個錯誤理解,皮凱蒂的靜態(tài)統(tǒng)計學方法未能辯證地分析資本在其整個歷史過程中趨向于產生越來越大不平等這個現(xiàn)象背后的資本動力學本質和演化規(guī)律。此外,皮凱特未能注意到資本和勞動處于支配與被支配關系的社會關系,才是隱藏在作為價值運動的資本背后的另一個本質面向。哈維進一步根據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指出在當代資本主義全球化的背景下,經濟不平等并不單純是資本主義市場競爭或激勵機制的自然后果,而是為了維系資本相對于活勞動的支配性權力以便獲取更多剩余價值的積極建構,因此,當代資本與勞動對立的社會關系才是最根本的方面。
資本的循環(huán)過程主要依托資本主義物質性的生產方式,同時資本作為自行增值的價值,其另一個本質面向是它的社會關系屬性。資本增值的根源需要從勞動力進行解釋,因為它具有生產出比其自身擁有的價值更多價值的能力。資本在這一過程也生產一定的社會關系,并且這種特定的社會關系構成資本循環(huán)的一個先決條件,正如馬克思所說:“生產過程和價值增值過程的結果,首先表現(xiàn)為資本和勞動的關系本身的,資本家和工人的關系本身的再生產和新生產。這種社會關系,生產關系,實際上是這個過程的比其物質結果更為重要的結果?!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107 頁。究其根本,作為過程的資本是“一定的、社會的、屬于一定歷史社會形態(tài)的生產關系”。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922 頁。這種社會關系一邊是壟斷生產資料的社會某一部分人,即資產階級,另一邊是與之相對立而獨立化的“活勞動力”,即雇傭勞動者階級,這兩個階層的對立關系在資本過程上被人格化。也可以說,資本流動不僅包括商品的生產和再生產,也包括以剩余價值形式表達的資本與勞動之間的階級關系的生產和再生產。資本可以被轉移和流通,但只有勞動力才能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
要讓資產階級與雇傭勞動者階級這兩個對立階層成為資本主義社會主導性的社會關系,從而“促使一切商品生產過渡到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6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3 頁。,則需要三個基本前提:第一個是法律保證現(xiàn)代意義上的個體主義人身權;第二個是已經存在一個成熟的以出售為目的的商品交換市場和勞動力市場,貨幣在其中執(zhí)行資本的職能;第三個前提是私有財產制變得絕對化和神圣化。第一個前提保證了勞動力能夠被商品化和被替換。勞動力由勞動者的體力、智力和具體能力組成,活勞動是價值的根本來源。為了使勞動力成為能夠在市場上出售的商品,勞動者首先必須是能夠支配自己勞動力的自由勞動者,是自己人身的所有者,而非奴隸或農奴,并且他把自己的勞動力出賣給買方也必須始終在一定期限內,在這期間并不放棄對自身勞動力的所有權。反過來,買方也可以在這個期限之后,重新尋求其他勞動力作為替換品。第二個前提為資本增值活動的開展提供了市場這一場所。基于平等自愿的契約原則,勞動力在市場上先被商品化和貨幣化,進而才能進入生產階段。市場機制和競爭機制表面上承諾了平等交換的原則和基于意志自主的契約原則,這令剩余價值的生產和再生產體系更容易遮蔽資本相對于勞動力的支配關系。通過第三個前提,絕對化的私有財產制作為結構性的制度保障,保證在資本循環(huán)中形成的剩余價值最終為資產者攫取。法權意義上的人身所有制、普遍化的市場機制與絕對化的私有制共同通過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和物的交換方式,把資本流動過程中的活勞動,把其本質應該是集體勞動和社會性勞動的個體勞動變得私有化,為壟斷生產資料的資產階級生產和再生產剩余價值,最終實現(xiàn)資本循環(huán)的終極目的。
哈維尤為強調,盡管勞動是不同時期、不同地域人類文明得以維系和繁榮的普遍現(xiàn)象,但只有在資本主義的生產條件和社會關系下,資本和勞動的關系才真正構成了現(xiàn)代性視域里的問題,正如現(xiàn)代性理論家吉登斯指出:“資本主義指代一種包含在競爭性產品市場與勞動力商品化過程中的商品生產體系,后者是與現(xiàn)代生活之出現(xiàn)相聯(lián)系的組織化權力的急劇增長的基礎?!雹躘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晚期現(xiàn)代中的自我與社會》,夏璐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14 頁。從這個角度來看,資本的本質不是任何一種商品的交換價值的綜合,或固態(tài)的生產要素,或以貨幣形式存貯起來的財富,而是一種獨立于社會公共性目標的私有權力,“資本不是一種個人力量,而是一種社會力量”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6 頁。。資本的剝削性也就體現(xiàn)為貨幣的擁有者可以支配勞動力,進而剝奪由活勞動創(chuàng)造的剩余價值而使得自身得到增值。為了創(chuàng)造更多的剩余價值,資方一方面可以通過其流通過程調節(jié)其生產組織活動,從而獲得直接支配社會勞動力的權力,另一方面,資方也可以通過把工作日延長,超過與勞動力價值相對應的時間而實現(xiàn)。因此,資本循環(huán)的本質不是一種經濟活動的周期性現(xiàn)象,其前提是已經存在把勞動力商品化的階級關系,并通過以上作為社會結構和政治安排的三個前提條件把這一階級關系固化。在這一點上,哈維認同馬克思對亞當·斯密等古典政治經濟學家的批評,他們關于普遍平等的理性經濟人的假定是錯誤的,勞動市場的自由化會加重社會不平等,而不是對所有市場進入者都有利,受到完善保障的普遍私有財產權和契約權利也只是為“日益擴大的資本主義生產提供一種社會必需的、合法的、意識形態(tài)和制度層面的掩蓋而已”①[美]大衛(wèi)·哈維:《跟大衛(wèi)·哈維讀〈資本論〉》,第277 頁。。勞動者生產的產品越多,創(chuàng)造的價值越多,他被剝奪的剩余價值就愈多,資本的專制權威就越具有支配力量,他就越在自己對象中被異化。因此,由資本反映出來的這種對抗性的社會關系是一種異化的、扭曲的關系,因為勞動者的個性和創(chuàng)造力被當作商品而占有。
但對勞動的直接剝削是蘊含著資本生產方式和社會關系于其中的一個面向,除了能夠把勞動者與其勞動力剝離開來,把勞動力商品化以便啟動生產階段,促進資本能夠持續(xù)進行積累的另一個重要條件是制造一批失業(yè)人口或就業(yè)不足的群體,即“產業(yè)后備軍”。哈維指出,產業(yè)后備軍并非是市場競爭的自然后果,失業(yè)也不單純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市場競爭的偶然結果,相反,維持或增長一定規(guī)模的失業(yè)人口是資本生產和再生產的必要手段,是為了資本積累而積極促成的人為創(chuàng)造。首先,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資產階級和勞動者階級在社會財富上的不平等既是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再生產的必然結果,也是維持資本主義獲取高利潤必要的激勵手段。正如哈維所解釋:“不平等的分配是資本運作的一個根本條件。資本如果要維持自身的再生產,資本家與勞動力之間的收入和財富分配必須是不平等的。社會價值總產出流向資本家階級的比例必須夠大,以便激勵資本家,并提供充裕的剩余來維持資本的再生產?!雹赱美]大衛(wèi)·哈維:《資本社會的17 個矛盾》,許瑞宋譯,北京:中信出版集團,2016 年,第178 頁。第二,長期維持一定人口的勞動后備軍對資本主義來說同時具有功能性的作用,因為維持一定規(guī)模的失業(yè)人口可以維持資本對于勞動力的支配性社會權力,降低勞動者的整體工資,提高對剩余價值的剝奪比例。在完全自由化和私有化的市場上,為了讓勞動力徹底商品化以便完全受資產者社會權力的支配,“這支后備軍還必須具備以下特征:可得性、社會化、有紀律、符合特定的素質要求(如靈活、溫順、易掌控、掌握必要的技能)。如果這些條件無法得到滿足,那么資本的持續(xù)積累就會面臨障礙。”③[美]大衛(wèi)·哈維:《資本之謎》,陳靜譯,北京:電子工業(yè)出版社,2011 年,第61 頁。資本作為一個整體運作的過程,內在地包含了資本和勞動及其關系的兩方面,本質上具有社會關系的屬性。在勞資關系的對立當中,資本的邏輯就演變成社會權力的支配邏輯,勞動者由此在生產階段和消費領域都成了資本的附庸。
從資本的社會關系本質來看,資本在生產和消費這兩個階段的循環(huán)目標中產生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最主要矛盾。一方面,資本要提高生產率,產生更多的剩余價值,就需要在生產階段壓低勞動者薪酬,提高對活勞動的剝削率?!爱a業(yè)后備軍”的存在可以確保資本對勞動者具有更高的議價權和談判權。但另一方面,“資本驅動工資下降的傾向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市場吸收資本產出的能力”④[美]大衛(wèi)·哈維:《對〈21 世紀的資本〉的再思考——評托馬斯·皮凱蒂的〈21 世紀的資本〉》,第118 頁。,造成市場有效需求不足的問題。資本要達成商品價值的實現(xiàn),就需要在交換階段讓商品可以順利達成消費,但一個貧弱的勞動者群體不可能是一個有活力的消費群體。一旦社會總需求不足,市場上的商品就不能實現(xiàn)其價值,資本周轉的連續(xù)性就會受阻或中斷。另一方面,如果資本要維持市場上的消費能力,那就需要提高工人工資,但導致資方不能獲取更多的剩余價值。總體而言,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一大突出矛盾便是資本的逐利本性與勞動力被商品化和貨幣化的沖突。工人作為商品的買者,其活躍的消費能力對于價值在市場上的流通是重要的,但當他們的勞動力成為被投入的生產性資本,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組織方式的趨勢就是把它們的價格壓到最低限度。在資本主義全力擴張的時候,也就是資本對勞動力的剝削率越來越高的時候,剩余價值的實現(xiàn)卻受限于社會上大部分人處在貧困狀態(tài)的社會總需求的事實。
哈維把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危機的這一基本思想擴展到當代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的語境中,他認為馬克思正確預測了當代大規(guī)模企業(yè)發(fā)展過程中的勞資沖突和壟斷性資本力量的增長,資本循環(huán)和周轉的矛盾集中表現(xiàn)為資本過剩或資本過度積累和消費不足之間的沖突。這也是為什么當代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反對國家用福利政策干預市場、刺激再就業(yè)的根源。但失業(yè)人口不能超出難以維持勞動力再造的貧困生存線,否則將危及資本主義國家的政治合法性基礎。由于資本主義對勞動力本質上的剝削性和無法控制的積累本性,商品的價值無法在消費領域得到實現(xiàn)。正如馬克思指出,商品貶值往往不是因為無法售賣,而是無法及時售賣,這個矛盾的根源在于,活勞動創(chuàng)造價值,但只有在資本循環(huán)中才能實現(xiàn)價值和獲得剩余價值。集體勞動的價值卻要以能夠把社會權力無限私有化的貨幣形式表達,由此造成要么最大化剩余價值的生產條件,結果是威脅到剩余價值實現(xiàn)的條件;要么改善勞動者的收入,保持充足的有效需求,結果是影響生產中創(chuàng)造剩余價值的能力。
在資本主義社會形態(tài)下,這個矛盾是永遠存在的,資本本身就是一個流動的矛盾(moving contradiction),是生產的社會化和私人所有制之間矛盾的結點。資本循環(huán)運動由此周期性地受到阻滯,從而產生了在生產階段資本過剩與在消費階段消費不足這兩個看似相悖實則一體兩面的問題。資本過?;蜻^度積累表現(xiàn)為在一定的地域范圍內,產生能力閑置、生產性資本過剩,包括商品過剩、產能過剩或貨幣資本過剩等。消費不足表現(xiàn)為勞動力過剩、產業(yè)后備軍規(guī)模擴大、社會貧富分化呈擴大趨勢。
劉興策老師留校任教時被安排在語言專業(yè),很幸運地隨即得到在中國科學院語言研究所進修的機會,親聆李榮、丁聲樹等多位學界巨擘講課。本書中《李榮先生學術思想簡論》一文,以深摯的情感回顧了李先生幾十年中對他的教誨、指導。劉老師在漢語研究的幾個方向上取得了堅實的成果,其《宜昌方言研究》等著作的學術價值,被同行老中青學人充分肯定,在推廣普通話的理論和實踐中,也作出了切實的貢獻。
基于對資本循環(huán)機制及其背后社會關系本質的剖析,哈維指出,從古典資本主義到當代全球資本主義社會,擺脫資本主義危機、滿足資本積累再生產的要求主要有三條進路:(1)對商品資本、生產資本和貨幣資本實行貶值,以便處理剩余資本,但可能會從經濟蕭條引發(fā)政治動蕩;(2)國家通過調節(jié)制度而進行宏觀經濟控制,變革生產組織的方法,抑制資本過剩,例如二戰(zhàn)之后西方國家普遍實行的福特主義—凱恩斯主義,但國家承擔的福利成本過重,可能帶來經濟上的疲軟,這種措施在20 世紀80 年代初逐漸被放棄;(3)即哈維著重闡釋的當代新自由主義資本主義實行公共資源的私有化、經濟的金融化、貨幣的虛擬化,結合“時間修復”和“空間修復”解決或轉移危機,從而既獲取剩余價值,也通過放松金融管制和信貸制度滿足消費需求,并且并不改變資本對勞動力的完全統(tǒng)治,只是用更精致和隱蔽的方式消解資本積累的潛在無限性和物質活動的潛在有限性之間的矛盾。①參見[英]戴維·哈維:《后現(xiàn)代的狀況——對文化變遷之緣起的探究》,閻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年,第229—230 頁。
正如上文所分析,哈維并非簡單復述和套用馬克思關于資本兩個本質屬性、運行邏輯及其危機的結論,而是在此基礎上挖掘馬克思關于資本運動的地理學視角,從空間維度擴展資本邏輯在全球化和現(xiàn)代性進程中的表達,把空間生產和空間構成融入馬克思的理論框架中。在這個過程中,為了讓價值得到實現(xiàn),資本積累就必然進行時空上的擴張,勞動力、商品、貨幣、信息、技術等要素就必然突破空間限制而加速流動。他的“歷史地理唯物主義”的核心就在于人類不能脫離于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具體物質條件去談論資本在時空循環(huán)過程中的全球性與地區(qū)性、普遍性與特殊性、絕對性與相對性、運動性與固定性之間的復雜關系。
哈維首先指出,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對城市化和當代全球化雛形的世界市場已經預見了資本的空間化結果:在城市化的歷史變遷層面,“資產階級使農村屈服于城市的統(tǒng)治。它創(chuàng)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城市人口比農村人口大大增加起來,因而使很大一部分居民脫離了農村生活的愚昧狀態(tài)”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6 頁。;在世界市場擴張方面,“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tài),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②《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5 頁。;最終在社會觀念層面,“資產階級在它已經取得了統(tǒng)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般的關系都破壞了……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赤裸裸的利害關系,除了冷酷無情的‘現(xiàn)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lián)系了”③《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第33—34 頁。。在另外的文本中,按照馬克思的預想,為了消除資本過剩和消費不足帶來的危機,資本主義從它誕生的那一天就不斷“用時間消滅空間”④參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169 頁。,即通過空間結構的修復進行時間修復,或加快周轉時間來吸收剩余資本,或把生產者地域與消費者地域在空間上分離開來。資本循環(huán)的動力機制導致它“一方面要力求摧毀交往即交換的一切地方限制,征服整個地球作為它的市場”⑤《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169 頁。。但另一方面,馬克思預想,資本的逐利本性驅使它“把商品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所花費的時間縮減到最低限度”,資本主義體系越發(fā)展,對流通領域而非生產領域的空間需求就越大,“資本同時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間上更加擴大市場,力求用時間去更多地消滅空間”⑥《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 卷),第169 頁。。資本關心的是運動的費用和時間,周轉時間越久,剩余資本就沉積越多,利潤率將越下降,因此,它會盡其所能尋成本時間的最小化,并且減少資本運動的空間障礙。
哈維認為,馬克思資本學說中的地理學意蘊與他的“用時間消滅空間”的主張?zhí)峁┝艘粋€豐富的理論框架,蘊含了一個考察現(xiàn)代性必要的空間視角或“空間維度”。以解釋資本為了吸收迅速累積的剩余資本,如何不斷在全球范圍內建造、再造乃至破壞空間景觀,在這一進程中,城市化和全球化這兩個最重要的空間結構是資本主義在現(xiàn)代性場域中因自身進程的矛盾性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兩大地理景觀?;隈R克思對資本地理學維度的擴展,哈維發(fā)展了“空間修復”(spatial fix)這一概念,用以闡釋當代資本主義解決周期性的滯漲危機,為過度積累的資本尋求新的地理區(qū)域,從而滿足其螺旋式發(fā)展需求而展開的地理景觀改造機制。這里需要澄清的是,哈維以“空間修復”指稱資本運動過程出現(xiàn)的生產過剩、資本過剩和消費不足的危機并不是忽視資本的“時間性”,因資本作為價值運動過程本身已經包含了“時間性”的內涵,“空間修復”已經包含了資本的“時間修復”,哈維只是更凸顯在傳統(tǒng)的資本研究中被忽視的“空間—地理”這一維度。因此哈維在多部著作中,把“空間修復”又稱作時空修復(temporal-spatial fix)地理重構(geographical restructure)、地理重組(geographical reorganization)、地理的重新布局(geographical reordering)等。可以說,“空間修復”也并未從根本上變革了資本作為價值過程和對抗性社會關系這兩個本質面向,也沒有改變資本為積累而積累的原始動力,它提供了一個新的詮釋維度,去解讀當代全球資本主義為建立一個無障礙的積累和獲取剩余價值的體系,就必須不斷地從根本上變革物質活動、技術實踐、社會建制在社區(qū)、城市、國家、世界范圍內等不同規(guī)模空間內的結構和關系,打破世界市場的同質性、均衡性,在全球范圍內創(chuàng)造出一個貨幣、商品、人員、技術、信息和思想加速流動的世界。
所謂“修復”有雙重含義,一是“固定”之意,指資本在較長時間內以物理的形式被固定在一定領土范圍內。這種資本形式是指為了釋放閑散資本或解決資本而被投資建設的固定在某個場所的物理基礎設施,它們形成“固定資本”,例如生產設備、交通網絡、通信工具等物質性基礎設施,或教育支出、醫(yī)療支出等社會性設施。固定資本作為空間關系的生產和重新配置的一種方式,可以減緩資本在時間流通性中的停滯風險。二是“安置”“修理”“解決”之意,指資本主義社會以時空重構或時空重組的方式解決資本循環(huán)中所產生的資本過?;蛳M不足的危機。這些途徑包括通過時間延遲和地理擴張解決資本主義的內部矛盾,或把資本和勞動盈余送到其他地方,以減少空間阻力,加速資本周轉和流動,以加快新的地域空間的資本積累。①[美]大衛(wèi)·哈維:《新帝國主義》,初立忠、沈曉雷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 年,第94 頁。因此,“修復”也蘊含了“轉移”“移植”一意,指資本跨越地域表面的空間轉移或移植把資本延伸到可能產生高利潤的地方,或把某一地區(qū)的過度積累的資本轉移到另一個地域,在后者地理表面重新安置、修建以適應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各種新的空間,包括新的物質性基礎設施、新的階級關系、新的剝削勞動力的方式,以及包括貨幣制度、信用制度、貿易制度在內的政治建制的支持。由此來看,“空間修復”這兩重含義并非是割裂開來的,而是共同作用以創(chuàng)造資本運動的歷史地理學。
哈維并非簡單復述馬克思關于資本為了克服自身危機而對外擴張的本性。為了闡釋當代資本積累的邏輯如何重塑、重組以及重構資本的流動性空間,他在《資本之謎》一書中,把資本積累的邏輯重建、馬克思關于資本積累及其內部矛盾的空間和地理動態(tài)的觀點,從馬克思在《資本論》的四個階段發(fā)展成當代資本主義的七個活動領域和三個地理準則,并凸顯馬克思關于固定資本與流動資本之間的內在矛盾,以及基于這個矛盾資本如何進行空間修復或空間重構,以提高資金、技術、貨幣、信息、勞動力等要素的周轉率。
首先,當代資本主義的七個活動領域分別是“技術和組織形式、社會關系、制度和行政框架、人類對世界的認知、生產與勞動的過程、人與自然的關系及日常生活和人類的再生產”②[美]大衛(wèi)·哈維:《資本之謎》,第134 頁。。一旦資本成為資產階級社會的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力,資本的積累邏輯就必須在這七個方面構筑自己的權力話語。國家作為資本活動的最重要的空間載體,通過資本積累的七個活動領域進行資本流動性的調控。
按照這三個地理準則,資本的“空間修復”主要在其循環(huán)過程中于兩個向度上進行重構:(1)固定資本與流動資本的張力;(2)資本過剩與勞動力過剩的張力。第一,在資本的空間重構過程中,資本流通過程中的固定性和流動性之間存在著尤為緊張的關系,一方面資本的流動,特別在價值的生產階段,要依賴固定資本建立生產中心或消費中心,包括物質性的生產基礎設施、交通設施和其他人造環(huán)境在地域上聚集等。國家對大型項目或社會性支持也可以減少資本過剩的風險或延遲資本進入流通領域而導致的貶值風險。但另一方面,隨著時間推移,固定資本的日益增多使得資本面臨僵化的危險,固定資本令資本失去彈性,運用流動資本的技術創(chuàng)新要么受到限制導致經濟停滯,要么保持創(chuàng)新但要以固定資本貶值為代價。固定資本尤其因不能適應擴張性的資本運動而限制了生息資本,總受到流動的貨幣資本的威脅。后者將不得不打破固定資本的貶值限制,把高度流動的貨幣資本帶走。連續(xù)性、流動性和加速性是資本流動的本質特性,與固定資本性質不同的各種形式的貨幣資本和金融資本可以利用地理上的不平衡差異而獲得更大的收益。
哈維特別指出固定資本集中展現(xiàn)了資本運動過程巨大的“創(chuàng)造性破壞”:“資本創(chuàng)造出符合它某一時期需求的地理景觀;一段時間之后,為了促進資本的進一步擴張和性質轉變,資本必須破壞它之前創(chuàng)造出來的舊景觀”①[美]大衛(wèi)·哈維:《資本社會的17 個矛盾》,第157 頁。,以此適應其追求資本無限積累的永恒渴求。如果土地上的固定資本不能滿足資本流動的需要,那么就必須將其毀掉,按照全新的布局進行重建,以重新修復容納資本積累的空間結構。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可以看到在全球化進程中,以固定資本為中心的資本主義地理景觀一再被重構的突出現(xiàn)象,一些曾經繁榮的工業(yè)城市因去工業(yè)化的浪潮而走向蕭條乃至破產,同時一些城市因金融資本和生息資本的聚集而崛起。
第二,資本的“空間修復”對資本過剩與勞動力過剩這一張力的處理表現(xiàn)為對社會關系在全球范圍內的重塑過程。資本運動通過在全球范圍內實現(xiàn)雇傭勞動力的市場化,在空間維度上把金融資本和勞動力市場、生產資料和供應鏈、價值的生產區(qū)域與消費區(qū)域完全分開,通過粉碎原有的地域特征而創(chuàng)造出獨特的區(qū)域結構和地理聯(lián)系,在競爭的強制壓力下不斷重塑成更有效的空間結構,從而把資本與勞動力的對抗性關系超越原先限于一地一國的基于領土的權力邏輯,而置身于單一的資本邏輯的統(tǒng)治之下??梢钥吹剑谀硞€生產—消費聚集的地區(qū),勞動者群體有效需求的不足可以暫時被世界某一地區(qū)由信貸制度支撐的過度消費或另一地區(qū)對新生產能力的再投資的擴張所掩蓋。哈維尤其批評新自由主義政策,后者主張通過金融杠桿擴大消費,以欺詐性消費需求擴大策略把低收入人群的住宅需求轉變成金融經濟巨額利潤的源泉,從而解決傳統(tǒng)資本主義價值實現(xiàn)的困境。但危機的轉移并未真正解決危機,而只是表面上把危機用全球范圍內更精致的金融機制和貨幣制度掩蓋了,這加深了資本相對勞動力不對稱的交換關系。哈維指出,新自由主義認為運轉良好的市場化、私有化等可以擴大平等只是一個幻象,實質上,由資本運動塑造了更廣泛、更具有隱蔽性的不平等,并使之成為“具有特定空間和地理特征的不平等環(huán)境”②[美]大衛(wèi)·哈維:《新帝國主義》,第28 頁。,而誰能夠掌握固定資本的物質性設施的空間分布,掌握資本和勞動力的區(qū)域配置,誰就能夠掌握資本剩余體系的分配權。
資本運動的這種不平衡發(fā)展從固定資本到流動資本、從勞動力到一般資本、從不同行業(yè)到不同部門之間擴散到不同地區(qū)之間的發(fā)展不平衡,這些空間構成的多樣性變遷最終在全球范圍內造成了在城市化和全球化兩大地域層面的“不平衡的地理發(fā)展”。資本主義的全球化進程制造了不平衡的地理發(fā)展,其風險也變成是全球性的了,但在不平衡的地理發(fā)展下,全球資本主義的總體危機總能被局部的繁榮所掩蓋??臻g維度上不均衡的地理發(fā)展既是資本主義發(fā)展的周期性危機的必然結果,同時也是資本為了確保攫取更多剩余價值而必然建構出來的前提條件。
如果說哈維的“空間修復”理論、“地理學準則”的建制從經濟維度闡述了現(xiàn)代性的一個面向、一種性質、一個后果,那么關于現(xiàn)代性的其他方面的性質和后果則已由其他現(xiàn)代性理論家給出。
事實證明,哈維對資本邏輯中“空間”視角的著力挖掘在一定程度了呼應了現(xiàn)代性理論家安東尼·吉登斯認為“時空重組”是理解現(xiàn)代性社會關系不可或缺的要素的理論主張:“除了制度反身性之外,現(xiàn)代社會生活的特征還包括時空重組這一深刻過程,并輔之以脫域機制(disembedding mechanisms)的擴展——該機制將社會關系從特定場所的控制中強行解脫起來,并通過寬廣的時空距離對其加以重新組合。時空重組,加之脫域機制,使得現(xiàn)代型所固有的制度特質變得極端化和全球化,也導致日常生活的內容和實質發(fā)生轉型?!雹賉英]安東尼·吉登斯:《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晚期現(xiàn)代中的自我與社會》,第2 頁。吉登斯認為,資本主義不停歇流通的商品化形式使得現(xiàn)代性內在地具有時空延伸的特點,即個體之間的“現(xiàn)場卷入”(共同在場的環(huán)境)與“跨距離的互動”(在場和缺場的連接)的關聯(lián)。當代全球資本主義為了加快資本的擴張和積累,“不僅摧毀了先前的制度框架和力量(甚至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的國家主權形式),而且摧毀了勞動分工、社會關系、福利供給、技術混合、生活方式和思考方式、再生產活動、土地歸屬和情感習性”。②[美]大衛(wèi)·哈維:《新自由主義簡史》,第185 頁。
如果說資本主義伴隨著現(xiàn)代性的進程而崛起,它主要在如下兩個方面塑造了現(xiàn)代社會與傳統(tǒng)社會的不同:生產方式從分散的農業(yè)生產轉向大工業(yè)的集約生產,交往方式從基于血緣和地緣的熟人社會轉向基于貨幣機制和市場交換機制的契約社會,生活方式從前現(xiàn)代社會的統(tǒng)一的善目標到現(xiàn)代社會以個體意志和個體自由為優(yōu)先的價值取向,那么蘊含在馬克思資本地理意涵則提供了一個當代資本循環(huán)和貨幣流通所塑造空間視角,并構成了我們生活于其中的高度異質化的現(xiàn)代社會。哈維擴展了蘊含在馬克思關于資本積累論述中的空間維度,綜合馬克思主義方法與地理視角,從兩個方面擴展了我們關于現(xiàn)代性之經濟維度的考察:(1)資本的空間化:我們所深深鑲嵌其中的、構成自我身份歸屬的現(xiàn)代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交往方式已經被資本的積累過程和背后的對抗性權力關系所塑造;(2)空間的資本化:隨著全球資本主義的縱深發(fā)展,我們所處的外部地理環(huán)境很難說是純粹的“第一自然”,而是被資本邏輯所塑造的具有某種特殊空間構型的人工環(huán)境,即“第二自然”,空間結構和空間關系已經被整合到資本主義動力學機制及其無限積累的矛盾中,全球性的廣泛的社會不平等是維系這個積累體系的必要構造。
馬克思在《資本論》(第一卷)第二十四章“所謂原始積累”中說,“雖然在14 和15 世紀,在地中海沿岸的某些城市已經稀疏地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生產的最初萌芽,但是資本主義時代是從16 世紀才開始的?!雹垴R克思:《資本論》(紀念版·第一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 年,第823 頁。如果從16 世紀算起,資本來到已有5個世紀,一如資本一經來到人間就具有了可以建構一切又可以解構一切的魔力那樣,理論家和思想家也從未停止過對資本的研究。在資本來到人間的所有段落里,雖有各種形態(tài),但其“本性”似乎從未改變,變的是形式,不變的是“本質”。當代全球資本主義以空間修復的手段試圖解決資本積累過程中產生的資本過剩和消費不足的問題,但哈維立足于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分析框架,以空間性概念重構馬克思主義關于資本的元理論,通過其對資本的空間化和空間的資本化分析,指出這個解決方案在當代全球化語境下并不成功,反而令世界經濟變得金融化和資本化,加深資本主義危機向世界范圍內擴展,導致資本在全球范圍內的創(chuàng)造性的破壞和掠奪性的積累。或許哈維對馬克思的資本理論的理解、掌握和運用,依舊存在著某些瑕疵,但他的“空間修復”理論,“空間壓縮”與“時間加速”“建議”卻是頗有見地的;更為重要的是,哈維的立場和主張給予我們的啟示是,如何依據資本的當代形態(tài)及其運行邏輯而繼承和發(fā)展馬克思的資本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