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榮宗, 鐘舟海, 廖根福
(江西理工大學陽明文化研究與傳播中心,江西 贛州341000)
明代贛南,因山多林密、土客雜處,又地處閩廣湖湘諸郡犬牙相錯之地,常為盜賊淵藪。天啟《贛州府志》記載:“贛當五嶺要會,閩之汀漳、楚之郴桂、粵之潮惠雄韶,皆連壤也。 層巒疊嶂,密箐深林,封豸長蛇,最易窟穴?!雹偬靻ⅰ囤M州府志》卷十二《兵防志·關隘》,〔明〕余文龍修,謝詔纂,明天啟元年(1621)修,清順治十七年(1660)重刻本,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32),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 年影印版,第296 頁。明中葉尤甚。為對付峰起的南贛盜寇,明王朝于弘治八年(1495)始設巡撫。 正德十一年(1516)九月,時任都察院左僉都御使的王陽明奉命巡撫南贛汀漳等地并提督軍務,至正德十六年(1521)六月,任職期間成功平定南贛寇亂,順應了國家軍制的演變與地域社會的變遷,促成了基層社會的地方軍事化。地方軍事化是我們探討明中葉以來中國社會政治結構轉型的一個切入點,美國學者孔飛力關于晚清地方團練興起的研究,突出地說明了這一點[1]。事實上,國內學者傅衣凌在考察明清社會經濟變遷時,最早提到了明中后期地方武裝的興起,及其對地方社會結構的影響,并引起了史學界一定的重視,但這些研究主要是從比較長的時段考察特定區(qū)域在社會動蕩中各種社會組織的軍事化過程②可參見傅衣凌. 論鄉(xiāng)族勢力對于中國封建經濟的干涉, 廈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61(3):83-97;鄭振滿. 明清福建家族組織與社會變遷[M]. 長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2;陳春聲. 從“倭亂”到“遷海”——明末清初潮州地方動亂與鄉(xiāng)村社會變遷[J]. 明清論叢,第2輯. 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1。。 以此為出發(fā)點,文章主要考察王陽明巡撫南贛時的弭盜安民舉措, 初步探討明中葉贛南地方軍事化的歷史發(fā)展趨勢, 為更深入地理解王陽明事功成就及地方軍事化的早期歷史特征提供有益參考。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王陽明赴任贛州,發(fā)現當時的兵備情形:“且就贛州一府觀之, 財用耗竭,兵力脆寡,衛(wèi)所軍丁,止存故籍;府縣機快,半充虛文;御寇之方,百無足恃,以此例彼,余亦可知。 ”①〔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2]·選揀民兵》,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86 頁。當時南贛衛(wèi)所軍丁,早已破敗不堪,逃亡日多,就以府治所在地贛州來說,明初原有左右中前后五所,原額旗軍5034 名,但到嘉靖朝,贛州衛(wèi)軍額僅為2277 名②天啟《贛州府志》卷十二《兵防志·軍制》,第271 頁。。 至于府縣的民兵,雖為弘治時普遍建立,也是荒于操練,名存實亡,不能有效弭盜。一有賊情,前任巡撫,都是奏調外兵,不是湖湘之土軍,就是兩廣之狼兵,不僅軍費巨大,而且不能及時到位,導致屢失戰(zhàn)機,所以王陽明感慨“豈以一州八府之地,遂無奮勇敢戰(zhàn)之夫”,不得不著手組建地方軍隊,通令四省各兵備官選揀民兵。
在原有軍制的基礎上,王陽明令“于各屬弩手、打手、機快等項,挑選驍勇絕群、膽力出眾之士,每縣多或十余人,少或八九輩;務求魁杰異材,缺則懸賞招募”。所選精兵作為剿匪的機動兵力。此外,“各縣機快,除南、贛兵備已行編選外,余四兵備仍于每縣原額數內揀選精壯可用者,量留三分之二;就委該縣能官統(tǒng)練,專以守城防隘為事;其余一分揀退疲弱不堪者,免其著役,止出工食,追解該道,以益招募犒賞之費?!边@樣一來,“各縣屯戍之兵,既足以護防守截;而兵備募召之士,又可以應變出奇”③〔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2]·選揀民兵》,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86 頁。,機動兵力和駐守部隊相互補充,建立了一支由王陽明直接統(tǒng)領的精干部隊,是役僅三個月,悉平數十年漳南寇詹師富、溫火燒部。
正德十二年(1517)五月,王陽明進一步加強民兵建設。 首先,對軍隊進行重新編伍,王陽明認為:“看得習戰(zhàn)之方,莫要于行伍;治眾之法,莫先于分數。 ”為此,對選定的民兵,25 人編一伍、50 人編一隊、200 人 編 一 哨、400 人 編 一 營、1200 編 一 陣、2400 編一軍,伍設小甲、隊設總甲、哨設長哨和協(xié)哨、營設官和參謀、陣設偏將、軍設副將,規(guī)定“副將得以罰偏將,偏將得以罰營官,營官得以罰哨長,哨長得以罰總甲, 總甲得以罰小甲, 小甲得以罰伍眾”,建立一種不同于衛(wèi)所軍的編制,目的是“務使上下相維,大小相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成為“有制之兵”④〔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2]·兵符節(jié)制》,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95 頁。。各級長官負責管理手下士兵,并握有賞罰大權,伍、隊、哨、營各級隊伍均發(fā)兵符節(jié)制,并且各級隊伍要將士兵姓名登記造冊,該名冊分別交由各級長官及統(tǒng)帥保管,統(tǒng)一號令,如此一來,軍隊的穩(wěn)定性得到保障。
其次,統(tǒng)一操練和選募將領?!罢找老刃卸ㄈシ謹担辛罡鬟x部下驍勇之士,多者二三百人,少者一百人,或五十人,順從其便,分定班次……前來贛城,皆于教場內操演。 ”⑤〔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2]·預整操練》,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96 頁。要求分定班次,赴府團操。 訓練的辦法是把選揀出的民兵“專隨各兵備官屯扎,別選素有膽略屬官員分隊統(tǒng)押。 教習之方,隨材異技;器械之備,因地制宜;日逐操演,聽候征調”⑥〔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2]·選揀民兵》,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87 頁。,充分發(fā)揮個人特長,盡量做到人能盡其材,物能盡其用,戰(zhàn)斗力大力提升。 選將則不拘一格,“即于所屬軍衛(wèi)有司官,或義官耆老,推選素有膽略,才堪將領,熟知賊寨險夷,備曉盜情向背,忠慎周密,可相信任者”⑦〔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2]·選募將領牌》,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96 頁。。
正德十二年(1517)七月,王陽明進兵剿滅南安府大庾嶺陳日能部,并于年底掃平湖廣、江西兩省的橫水、桶岡地區(qū)的謝志柵、藍天鳳部。民兵在組建初期就表現出了應有的戰(zhàn)斗力,乃至王陽明于正德十四年(1519)七月僅用月余時間平定寧王朱宸豪叛亂,以及嘉靖六年(1527)平定思恩、田州暴動,都未有借調外兵之舉⑧〔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2]·案行南安等十二府及奉新等縣募兵策應》,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114 頁;《王陽明全集[3]·行南韶二府招集民兵牌》,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118 頁。。 可見其選揀民兵強化地方軍隊建設的舉措是成功的,正如有人評說:“王守仁從當時的形勢出發(fā),對地方軍的建設,將領的任用和使用及賞罰等都提出了自己的主張,并將這些主張付諸實施,這使他建立了一支能平息農民起義的精兵”[2]。而王陽明主要從原有軍制內部選揀民兵組建直接統(tǒng)領的地方部隊,這是區(qū)別于晚清曾國藩等從民間招募團練的一個特征。
王陽明最先在廬陵試行“保甲之法”,出任南贛巡撫后,他將“保甲之法”推行于南贛地區(qū)。 正德十二年(1517)正月,行十家牌法,“合就行令所屬府縣,在城居民,每家各置一牌;備寫門戶籍貫,及人丁多寡之數,有無寄住暫宿之人,揭于各家門首,以憑官府查考。 仍編十家為一牌,開列各戶姓名,背寫本院告諭,日輪一家,沿門按牌審察動靜;但有面目生疏之人,蹤跡可疑之事,即行報官究理。 或有隱匿,十家連罪,如此庶居民不敢縱惡,而奸偽無所潛形。 ”①〔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2]·案行各分巡道督編十家牌》,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88-89 頁。從所頒布的公文看來,要求每十家為一牌,將十家之人的姓名、籍貫、職業(yè)、房屋、產業(yè)等,分別登記,十家輪流收掌、輪流巡查,并行連坐,以防止賊民私通、傳遞信息和窩藏盜賊。 可見,王陽明行十家牌法, 試圖通過實行半軍事化的管理來止息盜賊。
三浰平亂之始, 王陽明即開始了對南贛地區(qū)多呈民亂的思考, 所謂 “破山中賊易、 破心中賊難”, 平寇之后如何穩(wěn)定基層社會的統(tǒng)治秩序,實現從“盜區(qū)”到“政區(qū)”的轉變。 王陽明認為,“夫弭盜所以安民,而安民者弭盜之本”,而安民之根本在于施行教化。 因此,作為十家牌法的補充,王陽明于正德十三年(1518)十月行鄉(xiāng)約,“先生自大征后,以為民雖格面,未知格心,乃舉鄉(xiāng)約告諭父老子弟,使相警戒。 ”②〔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3]》卷三十三《年譜二》,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203 頁。
正德十五年(1520)正月,王陽明正式頒布《南贛鄉(xiāng)約》,正文16 條,其中6 條涉及鄉(xiāng)約機構的設置和職能范圍、9 條關于風序良俗與鄉(xiāng)村道德規(guī)范、1 條為鄉(xiāng)約儀式,其指導思想是,通過推行鄉(xiāng)約實施教化,以規(guī)范鄉(xiāng)民行為,形成良好的社會秩序。顯而易見,在推行鄉(xiāng)約的過程中,官府不得不借助于地方上的勢力,許予約長、約副、約正等職,并明確其彰善罰惡之權,包括罰銀、糾過、送官、請兵等,以及“通約之人,凡有危疑難處之事,皆須約長會同約之人與之裁處區(qū)畫”③〔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2]·南贛鄉(xiāng)約》,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130-133 頁。。
鄉(xiāng)約保甲互為補充,如能真正落實,在王陽明看來,不啻為控制地方社會的良法,所以又于正德十五年(1520)正月,再行申諭十家牌法,要求各處官吏著實奉行查考,據法即當究治,并明確十家牌法的另一職權是“但有爭訟等事,同甲即時勸解和釋,如有不聽勸解,恃強凌弱,及誣告他人者,同甲相率稟官,官府當時量加責治省發(fā),不必收臨界淹滯;凡遇問理詞狀,但涉誣告者,仍要查究同甲不行勸稟之罪”。其深意不止于此,“有司果能著實舉行,不但盜賊可息,詞訟可簡,因是而修之,補其偏而救其弊,則賦役可均;因是而修之,連其伍而制其什,則外侮可御;因是而修之,警其薄而勸其厚,則風俗可淳;因是而修之,導以德而訓以學,則禮樂可興……但循此而潤色修舉之,則一邑之治真可以不勞而致。 ”④〔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2]·申諭十家牌法》,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136 頁。原來在息盜止訟的基礎上,十家牌法還能均賦役、御外侮、淳民風、興禮樂,實現民治,最終達到地方的長治久安。
最早實施“十家牌法”時,“為照各甲不立牌頭者,所以防協(xié)制侵擾之弊;然在鄉(xiāng)村,遇有盜賊之警,不可以無統(tǒng)紀,合立保長督領,庶眾志齊一”。于是王陽明要求所屬各府州縣“于各鄉(xiāng)村推選才行為眾信服者一人為保長,專一防御盜賊。 平時各甲詞訟,悉照牌諭,不許保長許與,因而武斷鄉(xiāng)曲;但遇盜警, 即仰保長統(tǒng)率各甲設謀截捕”。 遇警擊鼓,“但聞鼓聲,各甲各執(zhí)器械齊出應援,俱聽保長調度,或設伏把隘,或并力夾擊;但有后期不出者,保長公同各甲舉告官司,重加罰治?!雹荨裁鳌惩跏厝省锻蹶柮魅痆2]·申諭十家牌法增立保長》,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137 頁。十家牌法的軍事功能進一步突顯,保長的權力得以進一步擴大,保長不僅能統(tǒng)率各甲捕盜, 而且可以罰治不聽調度之民。
為盡快平定南贛寇盜, 并恢復地方的統(tǒng)治秩序,“以收廓清平定之功”,王陽明巡撫南贛時,推行了鄉(xiāng)約加保甲的治理模式, 就其實際效果而言,“不僅在基層社會中發(fā)揮了一定的作用,且深刻地影響了贛南的基層社會, 成為地方社會制度的一部分, 基層社會的各種勢力也有和官方的保甲鄉(xiāng)約相結合的可能”[3],因而被王陽明的繼任者們所沿用。 “贛州保甲之法,起于正德中王文成公撫虔時所立,歷代奉行故事。 ”⑥《瀲水志林》卷十一《兵防·保甲》,康熙五十年本。但令人唏噓的是,鄉(xiāng)約保甲在推行之初就不得以借助于地方勢力,并賦予各種社會職能, 其中就包括了 “協(xié)謀官府請兵滅盜”“統(tǒng)率各甲捕盜”等軍事職能,基層社會的地方軍事化趨勢明顯,正如鄭振滿所言:“鄉(xiāng)約保甲制度創(chuàng)始于明代中葉, 原來只是作為官府的統(tǒng)治工作, 至明末則演變?yōu)猷l(xiāng)族自治組織,其性質已完全改變。 ”[4]對于盜賊蜂起的南贛地方社會,鄉(xiāng)約保甲的演變也不例外。 在一定程度上,初創(chuàng)鄉(xiāng)約保甲的王陽明也是順應了地方軍事化的早期發(fā)展趨勢。
鑒于盜寇盤踞之地,往往是幾省交界“三不管”地帶,因此在平寇之后,王陽明便奏請設立新縣治,加強政府管理,一以控扼要害,杜絕盜賊四省流竄;二以管轄、“安撫”新民,不致重入賊巢。如正德十二年,五月在平定漳南寇后,奏設和平縣,縣治河頭,移河頭巡檢司于枋頭①〔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1]·添設平和縣治疏》,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225 頁;〔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1]·再議平和縣治疏》,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268 頁。;閏十二月在平定橫水、桶岡賊后,奏設崇義縣治,及茶寮堡、鉛廠、長龍三巡檢司,縣治橫水②〔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1]·立崇義縣治疏》,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245 頁;〔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1]·再議崇義縣治疏》,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263 頁。。正德十三年,襲平浰頭、大帽山諸寇,五月,奏設和平縣,縣治和平峒,改和平巡檢司于浰頭,并認為“設縣移司,實為久安長治之策”③〔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1]·添設和平縣治疏》,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257 頁。。
其次是在交通要沖之地設立隘所進行防衛(wèi)。正德十二年(1517)十一月,平桶岡賊后,設立茶寮隘?!罢盏脫釋偕溪q等縣所轄桶岡天險,四面青壁萬仞,中盤二百余里,連峰參天,深林絕谷,不睹日月,賊眾屯據其間,東出西沒,游劫殆遍,人民遭其荼毒,地方受其擾害……近該本院奉命征剿, 伏賴天威,悉已掃蕩。 但恐官兵撤后,四方流賊,乘間復聚;必須于緊關去處,設立隘所,分撥軍兵,委官防御,庶使地方得以永寧。 ”④〔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2]·設立茶寮隘所》,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105 頁。
此外,王陽明準許民間設城自保。 在應對劇烈的“寇亂”過程中,贛南各地鄉(xiāng)民紛紛構筑一系列類似官方府治縣治城池的民筑圍城, 以防御寇盜,保衛(wèi)家園,并得到王陽明的默許或奏請。 正德十一年(1516),大庾峰山里民懼賊仇殺,自愿筑城為衛(wèi),得到王陽明的準允,是為峰山城;正德十三年(1518)二月,小溪驛舊當南康、南安中,王陽明奏請移驛其中。大庾峰山城的建設和小溪驛的移入在王陽明的《移置驛傳疏》有很詳細的記載,得到王陽明的大為認可,認為這一舉措“一勞永逸,實為地方之幸”⑤〔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1]·移置驛傳疏》,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249 頁。。此外,正德十二年(1517),王陽明奏請明武宗恩賜譚邦立城, 因南康譚邦村人氏譚喬徹在平定桶岡、橫水等地山賊時有功不仕,返鄉(xiāng)后筑城自保;上猶營前的蔡氏城, 王陽明平桶岡賊亂班師途中憩歇地,村頭里貢生蔡元寶向王陽明請允建城;龍南的栗園圍,祖上李清公當年追隨王陽明平定三浰巢賊有功,為表彰其戰(zhàn)功撥銀資建[5]。
自王陽明開筑城設隘先河后,除了以上這些相對獨特的民城、圍屋外,明中葉前后,跟隨政府活動, 贛南鄉(xiāng)村社會紛紛筑建更具普遍性的山寨、圍寨等,成為鄉(xiāng)民天然的避亂處所,如興國縣的鄒公寨,“宋鄒澤嘗與文天祥屯兵于此……故名”, 現在鄉(xiāng)民?!袄凼O險以自衛(wèi)”;石城縣有石耳寨、探石寨、賴家寨等“避兵外”⑥天啟《贛州府志》卷十二《兵防制·阨塞》,第295 頁。。瑞金的“巖隔寨,縣東四十里,一名小寨,形如天柱,頂絕勢險,可容千余人,鄉(xiāng)民避寇,多居之。 ”⑦萬歷《瑞金縣志》卷二《地輿·山川》,第67 頁。
可見,面對頻繁而劇烈的“寇亂”,王陽明等奏請或支持有條件的鄉(xiāng)村集合集體力量構筑具有相當防御能力的民城、圍城來應對,而大多鄉(xiāng)民則是因地制宜在盜賊經常性出沒的險要地勢處構筑臨時性的山寨、圍寨以避亂,作用正如方志所言,南安府治所在地大庾縣“當有明寇盜搶攘,則需城尤亟,郡邑而外,若新田、鳳凰、楊梅、小溪、峰山諸村落,類皆有城,而民乃獲守望,以自相捍衛(wèi)?!雹嗤巍赌习哺尽肪矶蛾P隘》,〔清〕黃鳴珂、石景芬纂,清同治七年(1868)刻本,臺北:成文出版社1975 年版,第230 頁。鄰近廣東的龍南縣“往者粵賊相謀,分道取贛,惟龍南鄉(xiāng)兵,倚圍寨星羅棋布,利則進攻,否則退守,逐度堵截,賊遂奪氣,莫敢深入,此其明驗也?!雹峁饩w《龍南縣志》卷三《志政事·兵制》,第289 頁。進一步說明這些城、寨在應對當時劇烈的“寇亂”過程中發(fā)揮了積極的作用。
王陽明巡撫南贛,不管是直接筑城設隘,還是鼓勵民間構建城寨,都在當時平寇過程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其后贛南鄉(xiāng)民自發(fā)性筑“城”運動興起,其性質是用于軍事防衛(wèi)的鄉(xiāng)村堡壘,其功能逐步走向兼具軍事防衛(wèi)和生活居住的完備狀態(tài), 形成普遍的“聚族而居”聚居聚落。 對此,定南廳知事朱昕在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編撰的《定南廳志》指出:“往者定南固嘗經寇亂矣,迄今父老傳聞某姓某寨以險獲全,又時出其力助官兵以殺賊……然則擅制馭之略者,修城池、防關隘,尤必團結諸寨,而后守險之道備。定南民寨隨地有之,錄其險而足恃者,以資守土者之考閱云。 ”①道光《定南廳志》卷二《疆域》,第170 頁。這也暗示了,定南等贛南鄉(xiāng)村社會,在明中葉前后,以各種民間軍事堡壘為依托,在有效地動員和組織鄉(xiāng)村集體力量以應付外部威脅的過程中, 其內部的軍事化趨勢得到進一步強化,正如饒偉新研究指出,“但其本身具有的割據性質,使其在政府統(tǒng)治可控范圍內一方面強化了地方軍事化趨勢”[6]。
王陽明平定南贛盜寇還善于借助“新附勢力”以達“以盜治盜”之效,梳理王陽明巡撫南贛時的奏疏文錄既可發(fā)現,很多“新民”“義民”“義官”等②唐立宗. 在“盜區(qū)”與“政區(qū)”之間——明代閩粵贛湘交界的秩序變動與地方行政演化[M]. 臺北:臺灣大學,2002。 按唐立宗先生的詮釋:“所謂‘新民’,只是官方對待難治之境,流移無藉者的一種羈縻措施,時而稱招撫之民,又稱‘撫民’。 若助官平盜具忠義表現者,則稱‘義民’;有功者則常旌表為‘義官’。 ”充斥其中,如興國縣義民蕭承、福建義官曾崇秀、廣東義民饒四等,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為黃鄉(xiāng)的葉芳。
正德年間,葉芳盤踞黃鄉(xiāng),號稱七千余眾,地方勢力最大。 正德十二年(1517),王陽明繼任南贛巡撫,招撫黃鄉(xiāng)葉芳及其部下,葉芳也積極投靠。同年三月十五日,龍南反招賊首黃秀魁,糾合廣東龍川三浰賊首池大鬢、 賊首池大安等流劫信豐等地,王陽明令分巡嶺北道“急調招撫義官葉芳協(xié)同石背兵夫斷賊歸路”③〔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1]·參失事官員疏》,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213 頁。;十月,征剿盤踞橫水桶岡謝志珊部,王陽明調命“安遠縣招安義民葉芳、老人梅南春等,龍南縣招安新民王受、謝鋮等兵共二千名”跟隨贛州知府刑珣一同隨軍作戰(zhàn)④〔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1]·議夾剿兵糧疏》,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230 頁。。 正德十三年(1518)正月,王陽明征剿三浰池仲容部,葉芳率部隨贛州府推官危壽從南平入,屢戰(zhàn)屢捷,“七哨統(tǒng)兵贛州府推官危壽呈稱:‘統(tǒng)領義官葉方等兵, 于正月初七日,會同指揮余恩、千戶孟俊,攻破上、中、下三浰大巢;初十等日,攻破鎮(zhèn)里寨等巢;共四處。 二十七日,覆賊于中村等處,擒斬大賊首池仲寧、高允賢、池仲安、朱萬、林根等十二名顆,賊從黃穩(wěn)等二百一十一名顆;俘獲賊屬男婦三十三名口;燒毀賊巢房屋禾倉三百二十三間;及奪獲贓仗牛馬等項。 ’”⑤可見,王陽明對新附勢力葉芳信任有加,每戰(zhàn)必有葉家軍參與。
嘉靖十四年(1535),王守仁致信葉芳,念及巡撫南贛時,每次征剿,葉芳等都能率兵參戰(zhàn)、奮勇殺兵,還分別于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率黃鄉(xiāng)兵追隨王陽明平叛寧王朱宸濠和嘉靖六年派遣曾德禮領兵四千隨王守仁征剿廣西田州,對其戰(zhàn)功給予了肯定,對其沒有得到應有獎賞表達了愧歉,后語重心長嘉勉良多:
念爾葉芳,舊勞未酬,合就先行獎勵,故特差典史張縉將帶花紅羊酒,親至爾家,用旌爾功。爾其益謹禮法,以緝下人,益殫忠勤,以報上德,省諭部下之人,務要各安生理,各守家業(yè)。 人惟不為善,未有為善而不獲善報者;人惟不為惡,未有為惡而不受惡殃者。 聞爾所居之地,傍近各寨新民;雖云向化,其間尚多與爾為仇,爾宜高爾墻垣,嚴爾警備,以戒不虞。 爾等嘗與杜柏、孫洪舜等不和,各宜消釋,講信修睦,安集地方。吾所以卷卷誨諭爾等者,實念爾等辛勤從我日久,吾視爾等不啻如父子,雖欲已于言,情有所不容已也⑥〔明〕王守仁《王陽明全集[2]·牌諭安遠縣舊從征義官葉芳等》,徐楓等點校,天津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 年5 月第1 版,第145 頁。。
證諸黃鄉(xiāng)葉氏的興亡, 葉芳在世尚能益謹禮法,約束部眾,各安生理,各守家業(yè),與周邊勢力保持和平,保一方治安。 而當他去世后,同年,其妻曾婆就代領葉氏部眾會同官兵力量擊敗宿敵杜柏,成為周邊最大地方勢力?!埃尉福┦哪辏盅蚕嫖鞯乐芟鄶z南贛道事……曾婆者,舊稱滿總葉芳妻也,夫死代領其眾。柏上書告孫宏葉天序合黃鄉(xiāng)保賊反。軍門信之,發(fā)兵千三百……會新道將至,相計(杜)柏若出,是遺患也,亟出四兇杖殺之,然后行?!雹咄巍囤M州府志·武事》引天啟及康熙舊志云。嘉靖二十一年(1542),其兄葉廷春作亂。 “(嘉靖)二十一年秋, 安遠黃鄉(xiāng)保新民葉廷椿作亂……肆暴尤甚,至逼旁近居民竄徙者百七十人,乘新舊督撫交代之際將為亂。 副使薛甲以計擒之并其二子,選葉金為千長,以撫其眾。 ”⑧同治《贛州府志·武事》綜述天啟及康熙舊志記錄云。
可見,王陽明巡撫南贛時,通過借助“新附勢力” 葉芳成功地平定了南贛寇亂及寧王朱宸濠反叛,而葉芳及其部眾也借由政府合作,特別是在王陽明的扶持和信任下得以發(fā)展壯大,成為足以左右地方社會的一股地方勢力[7]。在當時段的南贛,葉芳是新附勢力的代表之一,王陽明“特意”去信提醒,也說明這股勢力的不可確定性,其發(fā)展的結局也正印證了王陽明的“提醒”。正如孔飛力所說:“與其說軍事化是給了名流動員的機會,倒不如說它給了發(fā)展初期已經進行的活動合法化的機會?!盵1]這就揭示了明中葉贛南的地方軍事化早期歷史過程,以葉芳等為代表的新附“名流”通過與地方官府的互動合作,促成了家家設堡、人人好斗、割據紛爭、全民皆兵, 進一步加劇贛南地方社會軍事化的歷史進程,這也是區(qū)別于晚清地方軍事化的一些主要特征。
明中葉以來, 傳統(tǒng)中國地域化表現尤為明顯,軍事制度也不例外。 王陽明巡撫南贛職內,成功平定南贛寇亂,而王陽明的平寇舉措,順應了國家軍制的演變和地域社會的變遷,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地方軍事化的發(fā)展。 首先,王陽明通過選揀民兵加強地方軍隊建設, 契合了官方/國家的軍事制度逐漸出現地方化的歷史發(fā)展趨勢,在其初期展現了較高的戰(zhàn)斗力,而其主要從軍隊內部選揀民兵赴府團操組建精兵,是與晚清曾國藩等從民間招募組建湘軍所不同。其次,王陽明通過推行鄉(xiāng)約保甲,并賦予各種社會職能, 其中就包括了“協(xié)謀官府請兵滅盜”“統(tǒng)率各甲捕盜”等軍事職能,推進了基層社會的各種勢力與官方的保甲鄉(xiāng)約相結合,從而實現基層社會的進一步軍事化。 再次,王陽明開筑城設隘之先河,鼓勵民間筑“城”自保,漸進式地形成了具有深厚軍事性的鄉(xiāng)村圍寨和封建割據性的聚居聚落,其內部的軍事化趨勢得到進一步強化。 最后,由于官方軍事勢力式微, 地方/民間部隊作為重要補充得以崛起,“新附勢力” 葉芳在與王陽明的互動合作中得以發(fā)展壯大,成了當時盜寇蜂起、土客雜處的贛南社會的鄉(xiāng)村自衛(wèi)的主要力量, 而這股勢力的存在又使得土客雜居的贛南社會人人好斗、 全民皆兵、賊民不分,隨著時間的推移演變成更高水平的地方軍事化。 由于明代贛南士紳階層還不夠強大,所以,明中后期贛南地方軍事化過程中形成鄉(xiāng)族武裝,主要是由葉芳等為代表的新民、義民、義官等鄉(xiāng)族勢力組織和領導的, 這也不同于晚清時期主要由士紳階層所領導的地方團練武裝, 反映了明清時期地方軍事化的早期形態(tài)。 同時,明中葉以來,贛南社會葉芳等新附勢力的存在,以及其與地方政府的分分合合、 與周邊其他勢力的較量過程中,也“展示了一種不同于叛亂(入侵)——平叛(抵抗)類型的地方軍事化模式,即普遍存在的‘土客械斗’模式,是在微觀社會環(huán)境中的累積性發(fā)展匯集和爆發(fā)”[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