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萍,王天然
(暨南大學 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2)
在中國當代文壇的代際劃分里,張楚(1974—)是備受矚目的“70后”作家之一,2014年其作品《良宵》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得到了學界的廣泛認可,并大幅度地進入大眾閱讀視野。程德培對張楚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進行了系統(tǒng)性論述,“從發(fā)表作品的時間算,張楚的小說最早是2001年的《山花》第7期。實際上,從張楚的一些散文隨筆中得知,他練習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間應是1995年左右,所以說二十年也大致不差?!?1)程德培:《要對夜晚充滿激情:張楚小說創(chuàng)作二十年論》,《上海文化》,2017年第3期。張楚的練習小說創(chuàng)作時間較長,早期的作品受先鋒主義影響較大,劉濤認為:“張楚早年的作品《獻給安達的吻》充滿了先鋒的色彩,兩個主要人物‘張楚’和‘安達’,神神鬼鬼,若存若亡,不知道是‘張楚’制造了安達,還是安達制造了‘張楚’,不知道‘張楚’就是安達,還是安達就是‘張楚’,不知是兩個人之間的交往和對話,還是一個人的獨白抑或狂想?!?2)劉濤:《70后六作家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12期。張楚筆下的人物形象總與自我形象重疊,在其作品《風中事》中,張楚亦將自身的思考與困境投射于筆下的各色人物,以面對時代對“70后”作家群的拷問。
在張楚的早期作品中就已出現(xiàn)“小公務員”角色的影子,“《獻給安達的吻》其實比較簡單,就是寫一個小公務員的煩惱、苦悶、委屈、怨恨而已”(3)劉濤:《70后六作家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13年第12期。?!靶」珓諉T”角色源于張楚自身的經(jīng)歷,他并非職業(yè)作家,而是工作、寫作“兩手抓”的典型代表,《風中事》的主人公亦承襲了“小公務員”的特征要素。陳濤關注了張楚小說中“小城鎮(zhèn)敘事”(4)陳濤:《發(fā)現(xiàn)一種真實的生活:評張楚小說的小城鎮(zhèn)敘事》,《當代作家評論》,2015年第2期。這一特色,縱觀張楚的創(chuàng)作軌跡,“人與城”的關系一直是其寫作重心之一,而在《風中事》中,“人與城”的關系亦是促使主人公超級英雄想象失落的誘因之一,理想的“人”在現(xiàn)實的“城”中消亡,可謂是張楚長期以來寫作視野的延續(xù)與演化。
近年來,張楚開始嘗試寫實風格的小說創(chuàng)作,其較為引人注目的作品為《野象小姐》(2016),獲第四屆郁達夫小說獎短篇小說獎,該作與《風中事》誕生于同一年,兩部作品具有類似的寫實風格。然而,二者在敘事視角、情感基調(diào)、語言運用等方面存在較大差異,在《野象小姐》與《風中事》的對比中可發(fā)現(xiàn),張楚在嘗試以不同方式書寫當下的生活,試圖從不同視角反映當代青年人的生存狀態(tài)。比起《野象小姐》中的“女性敘事”“人文關懷”和“強戲劇性”,《風中事》的敘事視角與張楚的男性作家身份較為吻合,作品的自嘲意味更重,以更為真實的素材取代了戲劇化情節(jié),文本具有強烈的時效性,體現(xiàn)出其駕馭現(xiàn)實題材小說能力的進步。黃修己將這種寫實小說的敘事姿態(tài)總結為“實錄精神”“平民視野”和“反英雄”(5)黃修己編:《20世紀中國文學史》,廣州:中山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196頁。。
《風中事》主人公關鵬的超級英雄情結是這一代人所共有的特質(zhì),這一情結起源于原生家庭,相照應于其他男性世界?!颁撹F俠”則是作品中極為重要的一個意象,也是關鵬超級英雄想象的核心。但最終,“想象”只停留在“想象”,渺小的關鵬被巨大的“城市”空間所壓迫,他的超級英雄想象備受掣肘,最終滑向失落的結局。
關鵬最初的英雄想象源于“父”形象,作品中以“老炮兵營長”稱呼關父,突出其強硬、嚴厲、固執(zhí)的性格特點,“他懷疑父親骨子里有濃烈的英雄主義情結,只有犧牲才是最浪漫莊重的誓言”(6)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明確點出了關鵬最初的英雄想象建構來源于關父形象。而與之相對的,則是“老林黛玉”式的關母,具有溫柔、脆弱、敏感的性格特點,她同樣將“脆弱敏感”的性格特質(zhì)給了關鵬。關父曾任炮兵營長,關母則是特殊學校教師,作者精心設計了關父與關母二人的職業(yè),他們分別是社會身份意義上“強”與“弱”的代表,“老炮兵營長”暗示了關父的強勢地位,而“特殊學校教師”可以看作是其對立面。英雄情結與弱子心理在關鵬身上共現(xiàn),他既懷有英雄理想,但同時也敏感脆弱,“英雄”與“弱者”兩種對立的特質(zhì)看似矛盾,實則在關鵬身上渾然一體、密不可分,是構成其人物性格的重要基石,最終導致了關鵬理想的悲劇結局。
作品中構建了除關鵬外的另外幾組男性世界,關鵬的生活與其他男性友人的生活構成鏡面,他們都是當代社會中面臨不同困境的青年男性。其中,顧長風是關鵬年少時心目中的現(xiàn)實“英雄”,三十余歲的顧長風卻從“腰纏萬貫”變?yōu)椤奥燥@佝僂”,二人的地位發(fā)生了置換,顧長風由引領者變?yōu)椤奥渌贰?,關鵬則從仰慕者變?yōu)楸Wo者,昔日的“少年英雄”無處可尋。顧長風這一角色充當了關鵬的鏡面,其年少時帥氣、有錢的形象是關鵬的理想自我,“早晚有一天他死在女人手里”(7)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是顧長風賣身的伏筆,也是對關鵬命運的某種預言。顧長風“不接男客”是最后的男性尊嚴,關鵬對此事抱有一種唇亡齒寒的悲傷,男性的性尊嚴在金錢面前落敗,現(xiàn)實中的“英雄人物”跌入泥淖。
如果說顧長風是弱勢男性的極端表現(xiàn),那么胡烈則是關鵬英雄理想的現(xiàn)實化身。大鳥、胡烈等男性友人僅出場三次,與酒吧空間共現(xiàn)。作品中,酒吧內(nèi)發(fā)生的情節(jié)緊湊,信息量大,然而酒吧這一場景較為單調(diào),關鵬與男性友人的“偶遇”也過于巧合:令這一系列的情節(jié)帶有“故意”的審視意味,男性友人的世界在關鵬內(nèi)心出現(xiàn)。其中,胡烈擁有高薪的工作,女友美艷得像“黑寡婦”(8)黑寡婦(Black Widow),美國漫威漫畫旗下超級英雄,在最為知名的電影版中由斯嘉麗·約翰遜飾演。?!昂诠褘D”迎合了某些當代青年男性眼中的完美女性想象:貌美溫柔、不慕錢財。胡烈是關鵬眼中完美生活的符號化人物,可謂是現(xiàn)實中的“鋼鐵俠”。
然而,社會現(xiàn)實中的“超級英雄”最終選擇歸隱山林,這樣的情節(jié)設計體現(xiàn)了張楚對于“關鵬們”生活的反思和憂慮??梢钥闯觯袊敶骷乙呀?jīng)被欲望化的現(xiàn)實深深折磨,“他們總是努力從各種層面上對這種難以調(diào)和的生活悖論進行全方位出擊,并不斷地將它們放入各種生存語境中,演繹成各種生命形態(tài)和生存方式”(9)賈麗萍:《社會轉型與中國當代城市小說》,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127頁。。事實上,以“隱居”的方式來對抗現(xiàn)實生活,顯然只是一種“逃避”的手段,“逃避”即“失敗”,而失敗即意味著現(xiàn)實生活中超級英雄的“失落”。《風中事》對當代“關鵬們”的最終出路提供了多種選擇,而每種選擇的結果實質(zhì)上都失敗了。張楚在小說中對此種困境進行了展現(xiàn)與思考,而非提供了一個確切的答案——實際上身為“70后”作家的張楚也給不出確切的答案,時代在不斷前進,而作為書寫前沿生活的當代作家們,是無法對“當代生活”本身作出定論的。
作為在外國流行文化沖擊下成長起來的一代人,關鵬的童年英雄想象是建構在外國漫畫、動畫、電影之上的,《鋼鐵俠》《圣斗士星矢》是這代人超級英雄理想形象的雛形。其中,“鋼鐵俠”作為小說中專門的章節(jié)名稱,具有強烈的象征意義。在電影《復仇者聯(lián)盟》中,“鋼鐵俠”自稱是“天才(genius)、百萬富翁(billionaire)、花花公子(playboy)、慈善家(philanthropist)”(10)電影《復仇者聯(lián)盟》,https://www.iqiyi.com/v_19rrk4egc4.html,分鏡60:07。。這些符號化的標簽實際上也不能完全概括“鋼鐵俠”的全部內(nèi)涵,“鋼鐵俠”是一個十分復雜的超級英雄形象。然而在關鵬眼中,“鋼鐵俠”在“錢”和“性”兩方面照應了理想的自我,在一定程度上,這二者也恰是中國當代青年男性最為渴望的“立身之本”。
在文本敘事中,藏在紙箱里的“鋼鐵俠”模型,暗喻了關鵬備受掣肘的超級英雄想象,在“鋼鐵俠”一章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皆是關鵬非“鋼鐵俠”式的弱點,理想與現(xiàn)實、生理與心理構成強烈的對比與諷刺。段錦評價關鵬,“你夢想著成為超級英雄,可是呢,內(nèi)心還是個小孩”(11)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超級英雄想象與現(xiàn)實弱子心理形成鮮明對比,在心理及生理上,關鵬都不如自我想象的“大”。程德培指出,張楚筆下有太多的世俗之輩和平庸之徒,作品“試圖展示這些遠離英雄地位的英雄情結,在黑暗中拯救一種屢遭挫敗的激情”(12)程德培:《要對夜晚充滿激情:張楚小說創(chuàng)作二十年論》,《上海文化》,2017年第3期,第16頁。。關鵬亦是張楚所擅長創(chuàng)作的“平庸之輩”,關鵬的職業(yè)是警察,可以看作是超級英雄想象的某種替代或外化,然而,與現(xiàn)實世界妥協(xié)后的超級英雄想象,仍無處容身。
張楚花費大量筆墨書寫了主人翁關鵬煩瑣、無聊的警察工作,譬如“有條不紊地結賬、簽字、護送領導到高速路口、向主任匯報下月預算、復印文件、購買辦公用品、到財務處報賬……”(13)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這與關鵬本身“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想象背道而馳?!懊θ酏攲O”的日常工作與拯救世界的超級英雄想象是割裂的,關鵬被迫以一種被動、消極的態(tài)度迎合日?,F(xiàn)實。現(xiàn)實生活里沒有超級英雄,現(xiàn)實的生活無法迎合當代青年的想象,主人翁關鵬的無聊瑣碎生活,暗含了張楚對當代社會中青年男性生存狀態(tài)的思考,且這種思考是傾向于消極的,揭示了這一代青年人迷茫無措、平庸瑣碎的生存困境。
《風中事》的故事發(fā)生地點為“濱海城市”(14)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城市空間的敘事場域自動地為城市中的人進行階級上的劃分。作品的敘事主體是社會階級里的中層人,關鵬同時具有青年人、公務員、外地人、單身人士等身份,他拿著中等水平的工資,活在中等水平的城市,過著中等水平的生活。社會中層群體在受到上層壓迫的同時,也將自己的痛苦傳遞給下層人。在作品中,炳文這一角色則是更為“下層”的角色代表,顯然這種社會關系的壓制是無意義的,并不能解決社會中層青年人自身的生存困境,瑣碎、無聊的現(xiàn)實生活仍在消磨青年人在城市中生存的斗志。
值得注意的是,張楚《風中事》并未直接地描寫時代背景,看似僅以“關鵬”個人為主角,實則以小見大,反射出“70后”作家張楚眼中的整個時代,關鵬的“眼睛”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張楚的“眼睛”。關鵬并未經(jīng)歷過大災大難,他只是個平庸之人,而“平庸”是另一種生活的不幸?!瓣P鵬們”的平庸困境實際上影射了“70后”作家群體的創(chuàng)作心理。徐則臣指出,“70后”作家的尷尬處境源于“我們是缺少‘歷史’和‘故事’的一代人”(15)徐則臣:《70后的寫作及可能性之一》,《把脈70后:新銳作家小說評析》,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232頁。,歷史留給“70后”作家的寫作空間是狹窄的,缺乏創(chuàng)傷記憶的一代人在文學深度上難以與“60后”作家比肩,而在商業(yè)化潮流中又落后于“80后”作家。時代的平庸令“70后”作家群體的創(chuàng)作顯得平庸化了,張楚塑造出平庸主角關鵬作為自身的影子,或許為了思考當代生活與平庸的“70”后自我創(chuàng)作的意義。
“城市”是社會青年人的生存空間,關鵬始終未能真正融入城市空間,而城市實則也并未接受“關鵬們”。關鵬對濱海小城中的“海水”存在天然的眷戀,“他恍惚是重回母親的子宮,在溫熱漆黑的羊水中游弋。世界那么靜,上帝尚未賜予他雙耳”(16)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第8頁。。海水與子宮具有隱喻關系,關鵬渴望海水包容萬物的“母性”,證明他內(nèi)心并未長大,對于城市而言,關鵬是一名“弱子”、異鄉(xiāng)人、漂泊者。
根據(jù)上文所述三種醫(yī)學模式的演化,“歷時性”體現(xiàn)了人類對自身認識和對疾病認識的深化。同時這三種認識也反映了人類對生命不同側面的認識(因而這三種認識也是“共時性”的認識):第一種宗教醫(yī)學模式體現(xiàn)的是物我不分的“宗教化”認識,第二種哲學模式體現(xiàn)了人類物我兩分的分別化認識,第三種科學模式體現(xiàn)了單向邏輯分析的科學化認識。這三個層面反映了人作為一個生命存在的多維屬性。
在《風中事》里,海水的聲音和形態(tài)寄托了關鵬的純潔文藝青年情懷,而這一份隱秘的情懷在現(xiàn)實工作中褪色,“?!钡陌轃o法救贖“城市”的欲望原罪。城市空間“不僅為人們提供了一個全新的感知框架和實實在在的生活場所,而且為各種文化想象和欲望投影創(chuàng)造了條件”(17)賈麗萍:《社會轉型與中國當代城市小說》,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119頁。,對于當代社會青年人而言,也許壓迫感并非源于具體事物,而是城市概念本身即具有固定的壓迫性,“若說這城是張網(wǎng),那么關鵬連只花腿蛛幼卵都算不得”(18)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第9頁。。關鵬并非超級英雄,無法以個人力量抵抗“城市”,他在城市之中感受到深切的孤獨感、渺小感、無力感,這亦是其超級英雄想象備受掣肘的原因之一。
《風中事》構建出“一男三女”的基本關系網(wǎng),三段情感關系互相照應,小說中不乏情色描寫,“張楚是中國當代小說敘事中少有的將性生活的日常性從黑暗中解放出來,從羞恥的陷阱之地擺弄到文學殿堂中來,從粗俗不堪的境地中煥發(fā)出小說的敘述之光”(19)程德培:《要對夜晚充滿激情:張楚小說創(chuàng)作二十年論》,《上海文化》,2017年第3期,第22頁。。關鵬試圖在與女性的關系之中構建英雄形象,男性與女性在親密關系中不斷地互相審視、對抗,關鵬無法控制英雄理想的崩塌,最終走向失落的結局。
關鵬的相親經(jīng)歷貫穿作品始終,王美琳、段錦、米露是三位重點描寫的女性,她們身上具有強烈的時代印記,與當下的現(xiàn)實生活幾乎“并駕齊驅”,譬如直播自殺、代孕、“約炮”等元素。張楚在當下熱點新聞中進行自由地選材、裁剪、拼貼,體現(xiàn)出其對社會熱門事件的關注,以及駕馭這些素材的文學功底。
與女大學生王美琳共現(xiàn)的是“夜店”“大二”“中文系”“中國好聲音”“直播自殺”等元素,這些具有特定意義的時代符號,粗略地構建出一個涉世未深、貪圖享樂的年輕女孩形象。張楚所塑造的王美琳折射出大學生背后的“象牙塔”意象,王美琳以“女兒”或“妹妹”的年齡身份滿足關鵬某種程度上的戀童性癖。關鵬將王美琳形容為“美少女戰(zhàn)士”,“美少女”體現(xiàn)出王美琳的年輕美麗外貌,而“戰(zhàn)士”則帶有侵略與堅韌的意味?!斑@個叫王美琳的女孩猶如肥美腥嫩的牡蠣”(20)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第6頁。,“牡蠣”的比喻暗示了女性性器官,女性生命力的旺盛通常外化為性欲望的旺盛,關鵬貪戀王美琳的美麗肉體,但同時又對她的青春活力感到恐懼,這種帶有壓制感的年輕活力、糾纏行為與堅韌內(nèi)核,實際上侵略了關鵬的男性假想世界。關鵬對王美琳“直播自殺”的舉動感到恐懼和厭惡,認為這觸動了某些男性心中的恐懼禁區(qū)。
為躲避王美琳的糾纏,關鵬與顧長風結成“男性同盟”,關鵬不惜與顧長風扮演“同志”,“用荒唐來對付荒唐”(21)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第12頁。。男同性戀是傳統(tǒng)父系社會中備受抨擊和詆毀的敏感形象,而關鵬與顧長風以調(diào)侃的態(tài)度對待此事。扮演男同性戀暗示其男性“性身份”的模糊與軟弱,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男性“性”地位的讓渡。《風中事》中的“男性同盟”可以成為對抗女性的武器,而“男同性戀”甚至可以成為男女青年在情感博弈里的介質(zhì)。
段錦是《風中事》第二個重點描繪的女性角色,這在表面上承載了關鵬“愛”與“鋼鐵俠”理想的情感關系。段錦以素面、長發(fā)、長裙的音樂老師形象登場,不施粉黛即純潔的外化,迎合了男性對“純潔女神”的固有想象。而段錦的第二次出場則是在酒吧內(nèi),煙熏妝、黑短裙是她的外在標志——兩次妝容服飾的對比暗示其生活的黑白兩面,“他也不曉得這是何故。有時看看短信,再去看段錦,就覺得這個女人身上隱藏著無窮無盡的舊事”(22)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第19頁。。作品中經(jīng)常描寫段錦“捉摸不透”的笑容,正是這種神秘感吸引著關鵬,二人同是獨自生活在城市的異鄉(xiāng)人,承受著社會青年人的生存壓力,段錦身上的漂泊神秘之感喚醒了關鵬的文藝青年之魂,這令他對段錦投入了很多的感情,甚至與關鵬的“鋼鐵俠”超級英雄理想有所關聯(lián),個人理想與情感生活交織在一起。
關鵬認為擇偶要進行一次科學化、程式化的考察,“經(jīng)驗主義”是當代婚戀關系的真實再現(xiàn),“物的擠壓粉碎了精神的獨立性,愛情、友情退化為待價而沽的商品”(23)賈麗萍:《社會轉型與中國當代城市小說》,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131頁。。在關鵬內(nèi)心深處,“愛情”或者“婚姻”,即是“待價而沽”的商品?!百I紅皮鞋”一事是關鵬與段錦不合的暗示,關鵬掌握了敘事的權力,用大量的篇幅為自我辯解,“女人的欲望是器官上的息肉,割掉雖還會長,但是不至于長得太過臃腫肥大,如果一直不割,很可能發(fā)生癌變”(24)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第19頁。。關鵬的自白體現(xiàn)出其對當代社會“拜金”風氣的反感,同時也是對自我軟弱心理的辯解。大局長被“雙規(guī)”,恰好段錦姑父一家來旅游,繁忙工作與女友家事?lián)胶显谝黄?,關鵬分身乏術。在無盡瑣碎的人生中,所謂的“愛情”逐漸淡去,二人間的矛盾愈發(fā)突出。與段錦的分手消磨了關鵬最后的英雄情結,他將段錦的舊物扔進裝鋼鐵俠模型的箱子,“真心愛人”與超級英雄理想一同被封存,作品結尾段錦“代孕”的秘密則令關鵬墜入無盡深淵,超級英雄理想徹底失落。
在《風中事》里,關鵬“凝視”所有的女性,并以性的手段試圖控制女性,“性沖動只會證實年輕男人從自己身體得出的驕傲,他從中發(fā)現(xiàn)超越性和力量的標志”(27)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第84頁。。當代人的典型形象之一即“花花公子”,“他把自己的身體,把他的行為,把他的感覺和激情以及他的不折不扣的存在,都變成藝術的作品”(28)邁克·費瑟斯通:《消費文化與后現(xiàn)代主義》,劉精明譯,譯林出版社,2000年,第96頁。。關鵬厭惡情史混亂的女性,而其自身實為“花花公子”,過分的性欲表達背后,或是男性“性能力”的畏縮和焦慮。
關鵬所追求的“純潔女性”,不是如王美琳初夜肉體的純潔,也非段錦長發(fā)長裙的純潔,亦非米露柔弱氣質(zhì)的純潔,而是至純、至美的天女形象。然而,現(xiàn)實生活中不存在這樣的“純美天女”,她們身上都或多或少地藏有秘密,而“秘密”暗示了無言的骯臟、齷齪,給男性心理帶來恐懼和壓力。男女兩性之間呈現(xiàn)出無法溝通與理解的狀態(tài),“男人不喜歡假小子,也不喜歡女才子、有頭腦的女人;過于大膽、過分有文化、過分聰明、過分有個性,使他們害怕”(29)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鄭克魯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第88頁。。男性在對女性高要求、高標準的同時,又對優(yōu)秀的當代女性心懷恐懼。張楚展現(xiàn)出當代女性對男性在某種程度上的性別對抗,男性恐懼源于性別隔閡,“如同世界上最有力氣的動物不是大象,不是雄獅,也不是抹香鯨,而是沉默不語的女人”(30)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
三位女性是關鵬凝視當代女性和社會的縮影,而小說中的女性也同樣在凝視關鵬。女性對關鵬的凝視集中體現(xiàn)在關鵬的“車”。在當代社會文化中,“車”在某種意義上是男性的身份象征,“奧迪Q7”是促成姻緣的契機,而“老桑塔納”則是埋下分歧的導火索?!跋M文化將日常生活審美化了,但是這種審美不過是一種類象化、幻象化的審美,是一種與工具理性聯(lián)姻的審美”(31)馬航飛:《消費時代的繆斯: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小說的欲望敘事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年,第208頁。。當代社會中,人與物的關系發(fā)生了置換,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粗暴地簡化為對“物”的病態(tài)渴望。人成為物的依附品,關鵬作為“人”,反倒在他人眼中是個“物”,這是關鵬被外界所凝視的最佳例證——關鵬的超級英雄想象徹底崩塌,最終走向失落。
關鵬迷惑于星空與原野的界限,“默然凝望著凝望著他的黑暗”(32)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這是對于文中兩性關系的隱喻,男女性之間的凝視與反凝視的狀態(tài)暗示了沉默的兩性對抗。男性、女性兩個性別群體在作品中存在巨大的溝通障礙,“現(xiàn)在的姑娘,老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她,老覺得全世界都是她的”(33)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第22頁。。作者張楚借由作品人物之口,將所有“現(xiàn)在的姑娘”劃分成一個不解人意、蠻橫專制的群體,暴露出在當下社會青年的兩性關系在肉體上的歡愉,但永遠無法實現(xiàn)精神上的共振。
與段錦分手后,關父建議關鵬割包皮,又以棒棒糖安慰他。在張楚的筆下,性的失勢,成為當代男性難以啟齒的秘辛。關鵬對極具男性特征的男性存在天然的恐懼,這與精神的“去勢”形成照應,王美琳的父親與段錦的姑父都給關鵬以強烈的壓迫感,在與成年男性的相處中,關鵬的男性身份被不斷擠壓。
兩性之間的凝視與反凝視,恰好構成了作者張楚筆下生活的本質(zhì):瑣碎、無聊、未知。譬如,“米露是否‘約炮’”的真相是不需要被填空的敘事空白,這是張楚寫實敘事中筆力提升的體現(xiàn)。作品中存在一個不斷復現(xiàn)的句子,“他掏出手機,仔細打量著上面那條新收到的短信:‘你會后悔的,關。’這些日子,每天他都會受到這條內(nèi)容相同的短信。有時是清晨,有時是午后,有時是日暮”(34)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一句“你會后悔的,關?!币鹆岁P鵬的諸多猜測,也激發(fā)了讀者的窺探欲,然而這個短信是誰發(fā)的?是什么意思?到了作品結尾,作者也沒有給出答案。實際上,這一點是張楚刻意構建的謎團,讀者追溯下去,會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謎團。張楚沒有費心迎合所有的伏筆,也沒有特地解開所有的謎團,而是真實地再現(xiàn)生活,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如此,現(xiàn)實生活不是偵探小說,并非所有的謎團都能找到答案。
張楚作為“70后”作家,或在“關鵬”身上投射了自我形象,其寫作中流露出一種由外界、內(nèi)心兩方面所帶來的理想崩塌,一種沒有“歷史變革”所帶來的“無事可寫”狀態(tài)。小說第一章的題目為“風來了”,“關鵬在超市里買蠟燭、礦泉水、酸奶和面包。新聞里說臺風‘小仙尼亞’即將登陸。對于這座濱海城市而言,臺風意味著全城停水斷電、萬分之零點零三的死亡率、短暫的交通堵塞和名正言順的休班”(35)張楚:《風中事》,《十月》,2016年第4期,第5頁。。這是“小仙尼亞”帶給“城市”的影響,而對于關鵬的影響是不一樣的,實際上,作品在開頭第一段即暗示了“關鵬們”與“城市”之間格格不入的狀態(tài),對關鵬來說,停電造成的黑暗停水造成的暫時性饑渴都不是問題,昏天黑地的睡眠也不會讓他得阿爾茨海默病。關鵬認為外界事物影響不到自己,同樣自己無力去改變“臺風”將要登陸的事實,只能采取“自?!钡氖侄?。而關鵬所真正關心的,只有自己的生活,特別是與女性之間的情感關系。
李修文對包括“七十年代出生作家”在內(nèi)的新生代作家報以極大期待,其中之一的原因即“他們在盡可能地擺脫‘偽生活’,并且認真誠實”(36)李修文:《鮮花與囚籠:是70后,也是“新生代”》,《把脈70后:新銳作家小說評析》,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第230頁。。張楚的筆觸是真摯的、誠實的,他小說中的種種情節(jié),是當代青年人生活的真實再現(xiàn),暴露了某種程度上當代青年男性的性弱勢與性焦慮。小說以《風中事》為題,賦予了作品漂泊無助、瑣碎繁雜之感張楚花費了大量筆墨描寫日常生活中的瑣事,而這些“瑣事”又與“風”相關,一吹即散,隱喻了“關鵬們”無聊、漂泊的生存狀態(tài)?!帮L中事”的意象表達,與劉震云“一地雞毛”的比喻有類似之處,但張楚在書寫當下現(xiàn)實生活時,意圖突破“一地雞毛”式的既定模式,加入了漂泊無依無靠,無根可尋的場景,這是當下城市青年人所面臨的集體困境。
張楚在書寫“反英雄”的寫實風格小說時,特地構建了男主人公的超級英雄想象,形成獨特的藝術張力。關鵬的超級英雄理想在現(xiàn)實中源于關父與男性友人,在精神上源于“鋼鐵俠”,鋼鐵俠“錢”和“性”兩方面的身份標簽是關鵬超級英雄想象的理想化身。關鵬選擇了警察這一職業(yè),現(xiàn)實中的警察是現(xiàn)實中的超級英雄,然而平庸瑣碎的現(xiàn)實生活令關鵬的超級英雄想象備受掣肘,“人”無法抵御“城”的壓迫。關鵬試圖在兩性關系中構建超級英雄形象,其英雄氣概源于男性的“性能力”。涉世未深的女大學生、深藏秘密的美麗教師、柔弱平庸的美食愛好者,三人在年齡、閱歷和性格上形成鮮明對比,分別對應女兒、情人、妻子三種身份,滿足男性對三種類型女性的想象。然而,在作品大量性欲描寫的背后,實則暗喻了當代社會青年男性難以啟齒的畏縮和焦慮。男女雙方無法相互理解,無論是戀愛、相親、婚姻,都處于不安定的狀態(tài)。關鵬對當代女性“雙面人”的假想與猜忌,體現(xiàn)了性意義上的恐懼與惡意。小說討論了當代社會兩性溝通失衡的困境,金錢、地位、名譽等身外之外成為時代的主角,兩性之間的天然隔閡因外物的阻擋而更為割裂。從超級英雄想象的掣肘到超級英雄想象的崩塌,關鵬(或者說作者張楚)所構建的超級英雄想象最終失落了,這是可以預料到的現(xiàn)實結局。
令人感到惋惜的是,張楚《風中事》選取了最“新鮮熱辣”的現(xiàn)實素材,但卻未實現(xiàn)敘事風格上的創(chuàng)新,也未對女性群體進行更為深入的討論。《風中事》的敘事方式未能在整體上打破“新寫實主義”風格的固有框架,而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也被粗暴地劃分為一整個惺惺作態(tài)、表里不一的群體。一方面,張楚挖掘了當代社會青年人生活的復雜性,另一方面,其塑造當代社會女性形象的思路仍是刻板的,仍是以“男性作家”的目光在審視“女性”,沒能突破性別所帶來的單一、狹窄的寫作視野。
在“70后”作家作品中,與張楚《風中事》最為接近的即為弋舟(1972—)的短篇小說《出警》。該作2017年12月獲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2018年8月獲第七屆魯迅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張楚與弋舟,二人年齡相差僅兩歲左右,先后以短篇小說作品獲得魯迅文學獎,他們幾乎是同時將小說創(chuàng)作的關注視野放在了“警察”這一職業(yè)上。二者對比而言,張楚的中篇小說《風中事》中的“警察”形象糅雜了較多的身份因素,帶有張楚自身創(chuàng)作轉型期的特點,情緒傾向消極。而弋舟的短篇小說《出警》則更聚焦于“警察”這一身份本身,著力點在當代人文關懷上,情緒更為溫和。張楚和弋舟的關注視野的“巧合”,實質(zhì)上代表了“70后”作家群的代際劃分問題。隨著時代多元化的發(fā)展,媒介傳播手段的革新,越來越多的作家在嘗試書寫中國當下的生活圖景,嘗試賦予自己作品以超越時代的意義。然而,以張楚、弋舟等為代表的中國當代“70后”作家們是否能成功走出“無事可寫”的困境?這是時代留給作家們、批評家們的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