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生云
(中共云南省委黨校 云南行政學院,云南 昆明 650111)
中國是一個非常重視教育的國度,有5000 多年的悠久歷史。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中華傳統(tǒng)文化蘊含著十分豐富的教育思想。梳理這些思想,可以構(gòu)建有別于西方赫伯特·斯賓塞(Herbert Spencer)為代表的快樂教育理論。查閱中國知網(wǎng)等論文數(shù)據(jù)庫,筆者發(fā)現(xiàn)有20 余篇有關(guān)和樂教育的論文,但鮮有文章追溯和樂教育賴以成立的詞源和思想依據(jù)。雖然不排除先秦儒家之中有關(guān)于和樂教育的思想內(nèi)容,但真正將 “和樂” 這個詞表述為教育學概念的應該是從王船山開始。王船山將張載關(guān)于天道的和樂轉(zhuǎn)化為描述學習和教學心態(tài)(氛圍)等教育方面的內(nèi)容。另外,幾乎沒有學者比較系統(tǒng)地整理儒家和樂教育的理論系統(tǒng),并與西方的快樂教育比較優(yōu)劣。本文試圖在這些方面進行一點嘗試,以求教于專家學者。
船山認為,天地因和樂而久大,君子學以致道,需法天道之和樂,才能修其道而達天德。于教學過程而言,法天道之和樂;于氣上說,需平其氣,移其情,以至于和;于心上說,需其心有得,秩序井然,如此貞性而至于欣;于教學目的而言,達天德,即通過學道行道的過程而凝道成德,最終能成就高尚的道德人格,具備實際的經(jīng)世能力。由此可知,船山的和樂教育不同于我們所知的應試教育、職業(yè)教育和快樂教育。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可以將它理解為素質(zhì)教育,但是它又高于素質(zhì)教育,因為和樂教育的整個過程都需要融和樂之心于其中。
“和樂” 一詞,在《詩·小雅·棠棣》中出現(xiàn)兩次,即 “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毛詩 “九族會聚曰和” ,孔疏 “九族會聚,和而甚忻樂”[1],朱熹注 “共享其樂矣”[2]。此處 “和” 與 “樂” 均是兩個詞, “和” 要么如毛公和朱熹解讀為聚集或者共同,要么如孔穎達解釋為聚集的狀態(tài)。
“和” 與 “樂” 并舉出現(xiàn)在《禮記》中?!抖Y記·樂記》有 “心中斯須不和不樂,而鄙詐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須不莊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 之句,后重出于《祭義篇》??资瑁?“言不能致樂治心,心中斯須不能調(diào)和,則不能喜樂,而有鄙吝詐偽之心入於內(nèi)矣。不能致禮治躬,故輕易怠慢之心從外而入內(nèi)矣”[3]。王船山在《禮記章句》中注釋到: “鄙,俗劣。詐,曲偽也。無樂以治心,則失心之真樂而緣于私欲,故鄙詐之習入于中而奪心之真本體。易,輕率也,無禮以治身,則身去茍安而心從之,易慢之念承之而起,以墮其心之大用?!盵4]949無論是孔穎達還是王船山,都強調(diào)禮樂對治身心的重要意義,不同的是王船山有心之真樂或者心之本體的預設(shè)。
北宋張載把《禮記》中的 “和樂” 與天道聯(lián)系起來, “和樂,道之端乎!和則可大,樂則可久;天地之性,久大而已矣” (《正蒙·誠明篇》)。王船山在《張子正蒙注》中將和樂轉(zhuǎn)化為學道必備之心理狀態(tài)和教學必備之氛圍。
首先,王船山將張載 “和樂,道之端乎” 注釋為:
和者于物不逆,樂者于心不厭,端,所自出之始也。道本人物之同得而得我心之悅者,故君子學以致道,必平其氣,而欣于有得,乃可與適道;若操一求勝于物之心而視為苦難,早與道離矣。下章言誠言敬,而此以和樂先之。非和樂,則誠敬局隘而易于厭倦,故能和能樂,為誠敬所自出之端。[5]136(《張子正蒙注》)
其次,他對 “和則可大,樂則可久;天地之性,久大而已矣” 注釋道:
不氣矜以立異,則時無不可行,物無不可受;不疲形以厭苦,則終食無違,終身不去。和樂者,適道之初心,而及其至也,則與天地同其久大矣。性體性也;太虛之體,絪緼大和,是以聚散無恒而不窮于運。孔子之學不厭,教不倦,人皆可學而不能歲,唯其用情異也。[5]137
結(jié)合這兩則注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王船山已把張載用于描述天道之和樂轉(zhuǎn)化成學道之應該有的心理狀態(tài)和教學之中應該具備的氛圍。一則學道者要平其氣而欣于有得,才能與道相應,如果抱著一種把道對象化為一物而欲戰(zhàn)勝之的心態(tài)則早已與道相離。二則結(jié)合宇宙本體之太和而強調(diào)適道之初心當以和樂為本,并以孔子為榜樣強調(diào)以和樂的心態(tài)為學施教的重要意義,和樂是持久而盛大之本。王船山還從張載將 “和樂” 排在 “誠敬” 之前的做法中挖掘出 “和樂” 為誠敬之所出的內(nèi)在意蘊。
王船山認為,在教學過程中關(guān)鍵要引發(fā)學生和樂之心態(tài),如此才能保證持續(xù)性的學習效果,實現(xiàn)培養(yǎng)學生志于道、學道成道、成圣成賢的教育目標。因此,需要注意的是,和樂不僅僅是讓學生感覺快樂而已,還需要加上誠敬,即以和樂之心存誠而莊蒞,才能讓教學持續(xù)不斷地取得效果。王船山說:
學者適道之始,必以和樂之情存誠而莊蒞,然后其為誠莊也可繼,馴而致之,圣人之至善合天,不越乎此。蓋中庸所言勉強者,學問思辨篤行之功,固不容已于勉強;而誠莊乃靜存之事,勉強則居之不安而涉于人為之偏。且勉強之功,亦非和樂則終不能勉;養(yǎng)蒙之道,通于圣功,茍非其本心之樂為,強之而不能以終日。故學者在先定其情,而教者導之以順。古人為教,先以勺、象,其此意歟![5]139
王船山強調(diào),教育過程中需要 “和樂” “不勉強” “定其情” ,認為《中庸》所謂的勉強而行也是有和樂作為其心態(tài)的基礎(chǔ)。如果教導有方,則可以讓學生保持內(nèi)心的和樂狀態(tài),讓學習變成 “其樂無已” 之事,古時先生教學生跳《勺》《象》等樂舞,應該就是一種和樂的教育方式。當然,這種和樂的教育并不是現(xiàn)在所謂的快樂教育,因為他還有 “誠敬” 與 “莊蒞” 在里面,讓學生內(nèi)心喜悅,但不放縱學生的情感,耗喪心志。王船山在《禮記章句·內(nèi)則》云: “十有三年,學樂,誦詩,舞勺。” 注曰: “樂以移情,禮以貞性,情移而后行可得而正,故樂先于禮?!盵4]716移情與貞性并舉,情理并中,移情的目的是興發(fā)其學習的樂趣與動力,但更重要的是貞性,令其情歸于平正,進而變化氣質(zhì)而改過遷善以入道。
我們知道,王船山之前的大儒朱熹和王陽明都曾討論過 “和樂” 這一概念。
檢索《朱子語類》會發(fā)現(xiàn),朱熹對 “和樂” 的論述主要有兩點:
首先,他繼承了《禮記·樂記》中和樂與莊敬并舉的觀點,并認為和樂是行禮樂之基礎(chǔ)。他說:
或問: “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曰: “如禮樂何,謂其不柰禮樂何也?!闹兴鬼毑缓筒粯罚稍p之心入之;外貌斯須不莊不敬,而慢易之心入之。’既不和樂,不莊敬,如何行得禮樂!儒用錄云: “不莊不敬,不和不樂,便是不仁。暴慢鄙詐,則無如禮樂何矣?!盵6]
其次,要實現(xiàn)和樂的話,需要做到身心收斂。他說: “但得身心收斂,則自然和樂?!?又曰: “不是別有一個和樂。才整肅,則自和樂?!盵7]861他指出: “古人學樂,只是收斂身心,令入規(guī)矩,使心細而不粗,久久自然養(yǎng)得和樂出來?!盵7]931也就是說,和樂關(guān)涉收斂、整齊有序的秩序。
王陽明曾經(jīng)認識到兒童的心理特征及對其進行和樂教育的必要性。他在《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中指出: “童子之情,樂嬉游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萎。今教童子,必使其趨向鼓舞,中心喜悅,則其進自不能已。譬之時雨春風,沾被卉木,莫不萌動發(fā)越,自然日長月化;若冰霜剝落,則生意蕭索,日就枯槁矣?!盵8]175有論者將王陽明教育思想解讀為快樂教育,比如黃江玲的《王陽明 “快樂教育” 初探》[22],該文把王陽明的教育思想與西方的快樂教育相提并論。筆者認為,這種做法是值得肯定的,但要揭示中國教育思想的特色,則最好另取一個名稱以示區(qū)別。
船山在繼承朱熹和王陽明的和樂教育思想的基礎(chǔ)上,對張載的 “和樂” 概念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建構(gòu)了系統(tǒng)性的和樂教育思想:首先,從教學過程上說,和樂關(guān)涉著收斂、整齊有序的秩序。船山和樂教育是在誠敬和莊蒞之中展開,讓學生內(nèi)心喜悅,但不放縱學生的情感而耗喪心志,是一種移情和貞性并重的教育。其次,從教學目標上說,船山的和樂教育是培養(yǎng)學生持續(xù)向道之心,是要學生恢復內(nèi)在樂學的動力,在學道行道的過程中凝道成德,最終向著君子人格乃至圣賢發(fā)展。當然,王船山的和樂教育理想并不只是培養(yǎng)道德上的高尚之人,還要培養(yǎng)具備實際經(jīng)世能力的人。因此,船山的和樂教育,一不是應試教育,二不是職業(yè)教育,三不是快樂教育,它是素質(zhì)教育。但是船山的和樂教育高于我們今天所說的素質(zhì)教育,因為他強調(diào)教育的整個過程都需要融和樂之心于其中。
中國文化是被稱為區(qū)別于西方的罪感文化和日本恥感文化[9]的第三種文化類型,即樂感文化[10]。中國人看待宇宙人生整體上是樂觀的,對人性也抱著樂觀主義,比如孟子的性善論,被稱為中國人看待人性的主流思想?!墩撜Z》開篇就講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展現(xiàn)了中國文化 “悅、樂不慍” 的學習傳統(tǒng)。經(jīng)過大儒們的進一步挖掘和詮釋,將樂與人心以及學習相結(jié)合,開辟了和樂教育理論的全體大用之規(guī)模。
心學大師王陽明指出 “樂是心之本體” ,其高足王艮做《學樂歌》對其作進一步引申,即心之本體本來是樂的,但私欲束縛了就會不樂,學習的過程就是祛除私欲恢復其樂的過程,使整個學習過程洋溢著飽滿的充實與快樂。王船山后來雖然反對陽明心學的功夫論,但是對他們的教育理論有相當程度的繼承。
王船山認為,好學是人的性之德之首。他提揭《中庸》中 “性之德” 的概念,并將其作為人道之獨德以及人之良知良能,并將性之德的內(nèi)容即好學、力行、知恥之中 “好學” 排在首位。他在《禮記章句》中在對《中庸》 “好學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恥近乎勇” 做詮釋時候做了很長的發(fā)揮:
三者皆性之德也。知、仁、勇,天德也;天德者,天之道也。此三者人之性也,性之德者,人之道也。近者,天人之辭,人以是而近天,所謂達天德也。天人于此而相接,所謂繼之者善也。蓋嘗論之,天之明于人為知,天之純于人為仁,天之健于人為勇,是其主宰之流行化生,人物為所命之理而凝乎性焉。然人之與物,雖有偏全、大小、明暗、醇疵之不同,而皆有之矣,惟此好學、力行、知恥之心,則物之所絕無而人之所獨也,抑天之所未有,而二氣五行之精者凝合為人而始有也。天地之生人為貴,貴此而已。天有道而人能弘(此弘之)[之,宏此] 而已。以向于學而好之不舍者,孰為誘之?以務于行而力之不吝者,孰為勉之?以有所恥而知其所當恥,以不昧于恥者,孰為區(qū)別而警之?觸而用之,有其幾焉;反而求之,有其實焉。發(fā)之不知,存之不忘,用之不倦,不學而能,不慮而知,非所性固有之德哉?[4]128
船山認為,好學、力行、知恥這性之三德,雖然每個人心中呈現(xiàn)的程度會因氣質(zhì)不同而不同,但皆有之,并且能夠自知其有。他說: “人則或至或曲,而莫不見端以給用,莫不有之?!盵11]524如同孟子所說的良知良能,性之德是上達天德的動力和基礎(chǔ);人如果直接上用天德是難以做到的,因為人自身有局限性,不可能像太虛之氣一樣廣大無垠,但如果下用和其他動物相同的性質(zhì),則將陷入偏頗而走向死胡同。因此,發(fā)揮作為人道之所獨德的性之德,將其作為我們學習和踐行道而成德的基礎(chǔ),這樣就能夠在義精仁熟中不斷上達天德。有天德才能行王道,船山在《思問錄·內(nèi)篇》中指出,人類能夠修身、治人以及治國平天下,都是建立在通過發(fā)揮人性之好學、力行與知恥的性之德從而達到對知、仁、勇之德的領(lǐng)悟與踐行的基礎(chǔ)上的[5]402。
王船山說: “言心言性,言天言理,俱必在氣上說,若無氣處則俱無也?!?船山堅持從氣上說心性則是源于他所尊崇的張橫渠之正學。他說: “欲知心、性、天、道之實者,舍橫渠其誰與歸!” (《讀四書大全說》《孟子·盡心上篇》) 他非常認同張載 “由太虛,有天之名;由氣化,有道之名;合虛與氣,有性之名;合性與知覺,有心之名” 之說,特別強調(diào)人性的最終來源是太和之氣, “凡物皆太和氤氳之氣所成,有質(zhì)則有性,有性則有德,草木鳥獸非無性無德,而質(zhì)與人殊,則性亦殊,德亦殊爾?!?(《張子正蒙注》) 王船山認為,人是由天之陰陽五行之氣聚合而成,其中的理就凝聚成為人之性, “天以其陰陽五行之氣生人,理即寓焉而凝之為性” (《張子正蒙注》)。具體而言,氣之天德良能(也就是太和之氣的健順) 表現(xiàn)為理,而這理落實到人身上就凝聚人性,只要對天道體認成熟就能明白這個道理。他說: “天德良能,太和之氣健順,動止時行而為理之所自出也,熟則自知之。” (《張子正蒙注》)
船山認為現(xiàn)實的人性是在學習和修養(yǎng)之中不斷形成的。宋、明儒講性,多從《中庸》 “天命之謂性” 或者孟子 “盡心知性” 的角度切入,而王船山從健動不息的氣化宇宙觀入手,認為天命是一個不斷賦予的過程,人除了出生那一刻所獲得的天命之外,在一生不斷成長變化的過程中也不斷接受天命。只是剛生下來的時候,自己還不能選擇,等到有自主選擇能力之后,就會受其自身習慣和情欲的影響,因此,能否接受天命之精粹者是一個問題。只有斟酌飽滿于健順五常之正者,才能成就其善性,而魯莽滅裂之人,則他所吸納的是駁雜之氣,因此成就其性之惡。人在自己能夠做自主選擇的時候,要對自己的生命和人生負責,通過每一次正確的選擇,吸收純正之氣,成就其性之善。這樣,對人來說,一輩子的正確選擇和學習,才能構(gòu)成保證他不斷接受天命之飽滿的精氣,由此,終身學習就成了不可推卸的使命了。
船山認為,和樂教育的目的是讓學生 “成人” ,即培養(yǎng)品德高尚、技藝超群之人。但他始終把德行的教育放在首位,而于技能則隨材成就。船山的教育方法則重視立教之次序,強調(diào)因材啟發(fā)式教育。
首先,和樂教育的目標?!墩撜Z·述而》中記載孔子 “四教” ,即 “文、行、忠、信” ,文就是六藝之文,后面三者都是關(guān)乎人的品德,而這些品德的培養(yǎng)則是在技能的教育即 “小六藝” (禮、樂、射、御、書、數(shù))中完成的。宋初胡瑗提出 “明體達用” 的教育理論,分經(jīng)義與治事來教學,經(jīng)義治六經(jīng),治事則包括治民、講武、堰水和歷算等。后來李二曲發(fā)展胡瑗 “明體達用” 的教育理論為明體適用之學,把教育分為明體類與適用類,把宋、明理學內(nèi)圣之學納入明體之類,而適用部分則歸入經(jīng)濟類,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包括政治、地理、歷史、水利等。他說: “明體而不適于用,便是腐儒;適用而不本于明體,便是霸儒,既不明體,又不適用,徒泊沒于辭章記誦之末,便是俗儒?!盵12]401另外,他從文字學的角度指出, “儒字從人從需,言為人所需也”[12]450,強調(diào)培養(yǎng)有德、有才的有用之材,這一教育的目的在今天的語境下就是 “立德樹人” ,培養(yǎng)德才兼?zhèn)渲恕?/p>
其次,和樂教育注重立教之序。朱熹揭示了小學與大學教育方式的不同之處:小學是生活教育,包括灑掃、應對、進退等技能,令其知其然;大學教格物窮理等內(nèi)容,令其知其所以然。王船山指出學生的通病有二:一是急于大而忘其小者固多;二是限于瑣屑而不能上下貫通[11]814。因此,他強調(diào)立教要有序。他說,立教要 “有序而不息” ,不可因易曉而躐等以授之[4]876。教育目的即是要知通理,但理與事是不能分開而存在的,所教之內(nèi)容無非是事理二字,但理事之中又可分精粗小大,所以事理之次序可以區(qū)分出五種:
事理之各殊者分為四,一、事之粗小,二、事之精大,三、粗小之理,精大之理。與理之合一者為五,粗小之理即精大之理。此事理之序也。[11]888
因此,此立教之序亦有五焉,初學時從粗小之事開始,慢慢引向深入。小學只是稍習六藝之文,大學 “格物、致知,以續(xù)小學之所成,而歸之于道”[8]701。他認為,應該重新編寫教材,內(nèi)容是生活中為人處事的禮儀節(jié)目,以易于朗朗上口的詩詞韻文的形式呈現(xiàn)。對于時下的一些童蒙教材他感到不滿意,并在注《禮記》時感慨道:
古書闕而教法泯,俗間率以周興嗣《千文》、李瀚《蒙求》開其先。士大夫之家頗知其無用而舍旃,童習之初,遽授《小學》《孝經(jīng)》等書,字語參差,往往不能以句,教者強揠而學者苦難,又胡能使之樂學哉?程子嘗欲作詩畧言灑掃、應對、事長之節(jié),其說韙矣。[4]38
當時的士大夫之家已經(jīng)覺得《千字文》《歷代蒙求》無用,但是苦于沒有適當?shù)慕滩?,所以只能教《孝?jīng)》、朱熹的《小學》等書。但這些書文句參差,難以讓學生朗朗上口,教起來困難,因此船山贊賞程頤曾經(jīng)想以詩詞的形式書寫生活儀節(jié)的做法。
孔子針對其弟子不同的資質(zhì),教以不同的內(nèi)容,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子路與冉有二弟子關(guān)于 “聞斯行諸” 之問的不同回答?!墩撜Z》中載:
子路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聞斯行之?冉有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公西華曰:由也問: “聞斯行諸?” 子曰: “有父兄在?!?求也問: “聞斯行諸?” 子曰: “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13]128
孔子不讓子路聞斯行之,而讓冉有聞斯行之,是基于兩個人的不同性格而給出的答案。王陽明總結(jié)說 “人品不齊,圣賢依因材成就??组T之教,言人人殊,后世儒者,始有歸一之論,然而成德達材者鮮” (《寄希淵·二》)[8]175。
值得注意的是,孔子只是回答問題,并沒有講出其中的道理,所以導致其另一弟子公西華有了疑問而問其緣由。有弟子的發(fā)問,孔子才肯將背后的原因講出來。這里就涉及一個啟發(fā)式的教育問題,并且是因材啟發(fā),也就是孔子所說的 “不憤不啟,不悱不發(fā),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 的論述。王船山對此進行了精彩的闡發(fā):
教人者,固以無有不教謂與善之公,而抑以有所不教以待人之悟。固有所啟焉,以開啟焉,以開示其所未知,必待有其求通知志,而識不能及之,自懷憤恨以不寧,乃一示意方,而欣然請事也。若不憤者,付之于可知之中,而悠然自任,雖與啟之,即不疑以為不必然,且亦視為固然矣,不啟也。有所發(fā)焉以述其所可知者,必待其有深求之力而心不能決之,中懷憤懣而難言,乃一達其情,而曉然自信也。若不悱者,初無有若其若不知之極,而茫然罔測,雖與發(fā)之,即能信以為實然,而終不知其所以然矣,不發(fā)也。[14]486
船山認為只要能夠因材而啟發(fā)之,教無不可施。因為每個人的個性不同,因此教育需要掌握對象的特點而給予不同的指教,即 “君子之教,因人而進之” (《四書訓義》卷十),也就是所謂的 “教道不一而盡”[4]178。教育不是一味地灌輸,而是要用啟發(fā)的方式,既示其善又令其自悟,即所謂 “教人者,固以無有不教謂與善之公,而抑以有所不教以待人之悟”[14]486。
明代大儒王陽明曾經(jīng)提出歌詩、習禮和讀書三位一體之誘導調(diào)理式教學模式,反對督責鞭撻(體罰)等嚴苛型教學方式。他指出: “其栽培涵養(yǎng)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fā)其志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 ,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盵8]175他進一步指出這種教學模式是符合儒家理想中的先王立教之微意的:
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fā)其志意而已,亦以洩其跳號呼嘯于詠歌,宣其幽抑結(jié)滯于音節(jié)也;導之習禮者,非但肅其威儀而已,亦以周旋揖讓而動蕩其血脈,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諷之讀書者,調(diào)理其性情,潛消其鄙吝,默化其粗頑,日使之漸于禮義而不苦其難,入于中和而不知其故。是蓋先王立教之微意也。[8]175
詩教可以使郁結(jié)的情感得以宣泄,習禮可以舒筋活血,誦書可以化鄙俗之氣,所有這些,可以讓人在潛移默化之中改變其不好的習氣,完善人格。王陽明反對當時一些負面的做法:
日惟督以句讀課仿,責其檢束,而不知導之以禮;求其聰明,而不知養(yǎng)之以善。鞭撻繩縛,若等拘囚。彼視學舍如囹獄而不肯入,視師長如寇仇而不欲見,窺避掩覆以遂其嬉游,設(shè)詐飾詭以肆其頑鄙,偷薄庸劣,日趨下流。[8]175
督責鞭撻(體罰)等嚴苛型教學方式,會導致學生與老師之間的關(guān)系變成敵對關(guān)系,使學生厭惡學習,逃避老師的監(jiān)督,變得 “偷薄庸劣” 。在《教約》中,王陽明則詳細指出誘導調(diào)理式教學模式的具體操作程序及其注意事項[8]176-178。王船山將這種教學模式發(fā)展為詩、禮、樂的教育模式,并稱其為興 “藝” 。他說, “詩、禮、樂之精微,非樂學者不能安意而曲體之,然形而上之道,即在形而下之器中,唯興于藝以盡其條理,則即此名物象數(shù)之中,義味無窮,自能不已于學而道顯矣”[4]876。詩、禮、樂,固然可以興發(fā)人的情感,導人向善,但如果要深入理解這些內(nèi)容背后的精神,則要進一步把這些內(nèi)容之細目,通過具體的活動讓學生沉浸其中,慢慢體會出背后深微的道理。
根據(jù)船山的人性論,現(xiàn)實人性的養(yǎng)成是一個日生日成的過程。因此,養(yǎng)成道德高尚的品格以及具備經(jīng)世之能力,需要將學習視為終身之事。他強調(diào)和樂教育不僅要做好童蒙教育,養(yǎng)正孩子之志向與性情,還需要終身學習,涵養(yǎng)德行,以養(yǎng)成君子人格。
如果因錯失教育的良機而染上惡習,改變起來就很困難,因為他好學向道之心一旦被污染,便會厭惡學習。王船山認為童蒙教育至關(guān)重要。他在《俟解》中寫道:
人之不幸而失教,陷入于惡習……而有志者欲挽回于成人之后,非洗髓伐毛,必不能勝。[5]494
因此,只有小時候蒙以養(yǎng)正,挖掘出好學之天性,引導孩子走上學習的道路,才能讓其養(yǎng)成終生學習的習慣。如果錯失了小時候的教育時機,染上不好的習慣,人就容易養(yǎng)成怠惰、不愿學習、拒絕進步等壞毛病,而要改變這種狀況則需要費九牛二虎之力。
漢代的時候,小學是相對于經(jīng)學的文字學,到了宋代,朱熹提出一種有別于漢代的小學理念,至此小學不再只是識字的教育。朱熹認為,小學應該 “教之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jié),禮樂、射御、書數(shù)之文” ,大學則 “教之以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13]1。王船山進一步指出,對于六藝之文,小學只是稍習其文,而其中的大經(jīng)大法則要待大學才能揭示, “續(xù)小學之所成,而歸之于道”[11]701。大學是繼續(xù)小學的教育,小學是習其事,知其然,而大學則要知其理,知其所以然。
然而,學習是終身之事?!读凶印ぬ烊鹌?“子貢倦于學,告仲尼曰:‘愿有所息?!倌嵩唬骸鸁o所息?!?該故事也見于《荀子·大略篇》《韓詩外傳》卷八和《孔子家語》卷五,雖然具體記敘不太一樣,但基本精神都一致?!盾髯印駥W篇》也說 “學不可已矣”[15]1。學習是終身之事,活到老學到老,是儒家的基本共識。王船山指出,即使是圣人也要不斷學習, 因為 “道之在天下也,豈有窮之哉” ![16]168-169
王船山借孔子《文言》專言天道人事而不及圣學之事發(fā)揮說,學問之事不以 “亢悔為憂” ,而是需要終生進行的:
此爻于理勢皆君子之所戒,唯學問之道不然,憤樂而不知老之將至,任重道遠,死而后已,不以亢悔為憂。故《文言》專言天道人事,而不及圣學。[16]48
王船山認為學習是一輩子的事情,倡導終身學習,并且指出了人可以終身學習的生理基礎(chǔ):
貞于性者正,裕于學者正,則藏之密,植之固,而血氣自盛,智不為蕩;血氣自衰,智不為耗。[17]656
如果能夠終身學習,以仁義涵養(yǎng)德行,人到死智慧都不會衰。他說: “ 抑非老至耄及之神智衰損之為也,神不宅形,而熟慮卻顧之心思,蕩散而不為內(nèi)主矣。夫君子立本于仁義,而充之以學,年雖邁,死則死矣,智豈與之俱亡哉?”[17]657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講就是,一個人堅持學習,就不會出現(xiàn)老年癡呆之類的問題。
要實施和樂教育,對教師也提出了較高的要求。教師一方面要有扎實的專業(yè)知識,另一方面要對其所學有較為深入的體會和心得,同時還要對專業(yè)之外的東西有所旁通,也就我們今天所說的通識之類的東西。
儒家一般強調(diào) “記誦之學不可以為人師” ,因為這樣的知識只是口耳之學,并沒有體之于身心而內(nèi)化為德行。荀子就指出了君子之學與小人之學的區(qū)別: “君子之學也,入乎耳,著乎心,布乎四體,形乎動靜?!∪酥畬W也,入乎耳,出乎口;口耳之間,則四寸耳,曷足以美七尺之軀哉!……君子之學也,以美其身;小人之學也,以為禽犢?!盵15]12君子之學是用來修身美化自己的整體形象氣質(zhì),是一種知識的內(nèi)化與德行的外顯,而小人之學只是口耳之學,是以功利為目的的,其所學當然就難以內(nèi)化為德行,這樣他也不足以成為稱職的老師。因此,儒家往往強調(diào) “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亦” ,強調(diào) “躬行心德之余” (朱熹語) 方可為人師。
王船山把教與師進行了區(qū)分。只要人懂一個專業(yè)(一業(yè)、一藝)就可以教人,但是他有 “程限” ,即會限制別人的理解,而要做到師就應該能夠?qū)⑺鶎W的知識融會貫通并領(lǐng)悟出新的見解,即 “故中得新” 。他說, “修一業(yè)、誦一藝者,皆可以教,則其為見聞,固可有程限,但于故中得新焉,即可以為師焉”[11]605。如若教師沒有對所學有足夠的把握就把它教給學生,將會誤人子弟,同時自己的學問也將不免于偏陋。他說: “不自審其可不可,而遽以立教,則誤學者不小,而其所學,亦終于偏陋,而自喪氣德?!盵14]297
另外,他認為有兩種人是不適合當老師的,因為他們會誤人子弟:
夫人之不可為師者有二:智辨有余者,偶然有所見及,即立為一說,而不顧所學之本業(yè),議論一新,人樂聽之,而使學者迷于所守;誦習有功者,熟于其所傳習,乃守其一說而不能達于義理只無窮,持之有故,自恃為得,而使學者無所復通。[14]297
也就是說,辨智有余者與誦習有功者,皆不可為人師。前者無扎實的學問功底而好立新說去引發(fā)別人的好奇心,將導致迷惑:后者掌握知識,但沒有貫通義理,不能令學生通達。
斯賓塞(Herbert Spencer, 1820-1903) 于1861 年出版《教育論:智育、德育和體育》(Education: Intellectual, Moral, and Physical),晚年又將其一生的教育觀點和經(jīng)驗概括為 “快樂教育” ,并匯集成《斯賓塞快樂教育書》。斯賓塞的快樂教育理論之書,在全世界引發(fā)強烈反響,被譯為多國文字。1895 年嚴復將前者介紹到中國,并根據(jù)其書開創(chuàng)德、智、力 “三育并舉” 的教育框架,提出廢除科舉主張[23]。但是,在中國流傳最廣的是后者。隨著中國提出素質(zhì)教育,提倡給學生減負, “快樂教育” 的口號便充斥于網(wǎng)絡、報紙等各種媒體,這也導致《斯賓塞快樂教育書》一書也因通俗易懂而在網(wǎng)上廣為流傳。其實斯賓塞上述兩書精神基本一致,都強調(diào)快樂教育,其核心觀點有四:第一,快樂的情感狀態(tài)遠比冷淡或厭惡的狀態(tài)有利于智慧活動, “培養(yǎng)方法應該是能夠引起內(nèi)在快樂的活動;也不是因為能夠獲得外來獎勵而快樂,而是因為它本身有益健康”[18]82;第二,主張把教育看作自我培養(yǎng)的過程;第三,自然懲罰(自然管教)能夠培養(yǎng)自治的人;第四,重視游戲教學的意義,廢棄死記硬背等方式,先教特殊再到一般,具體表述真理,反對抽象表述形式等[18]50-53。
斯賓塞的 “快樂教育” 精神其實與儒家所提倡的和樂教育精神基本一致,但其唯科學啟智慧、用自然懲罰進行德育有一定局限性。首先,他主張 “被公認最有價值和最美的科學,就要統(tǒng)治一切”[18]46。正如王承緒先生所言,這種主張 “唯一有價值的知識是科學知識” “言之過甚”[18]45。其次,他認為需要用自然懲罰的方式令孩子感受痛苦冷暖而知道是非。這種做法固然很好,但是并非所有的是非善惡能夠用情境化的方式來感知,并且控制其限度,不讓孩子在試錯過程中過度受傷也是難題。其實,對于具有幾千年文明綿延的國家,我國在道德教育方面積累了非常豐富的經(jīng)驗,這些經(jīng)驗有隨著社會存在而變化的一面,也有隨著人性永恒而穩(wěn)定的一面,這就需要我們對其加以選擇并傳授給我們的子孫后代。如果道德教育都要從零開始,而沒有歷史文化的積淀,那文明國家的優(yōu)勢何在?人類異于動物的歷史文化積淀的意義如何發(fā)揮出來?另外,儒家強調(diào)的民族文化經(jīng)典的誦讀也是不能缺少的。嚴復先生在《讀經(jīng)當積極提倡》中指出,四書、六經(jīng)等孔子之教關(guān)乎國性,應與科學并行不悖。同時他還以讀經(jīng)歷史來證明誦讀經(jīng)典不會 “讀壞頭腦”[19]。
更值得注意的是,國人在推行快樂教育的過程中不免出現(xiàn)一些顯而易見的弊端,比如教學容易流于膚淺、浮躁等問題。如民間的教育,就出現(xiàn)了一些亂象:老師們以快樂教學為口號,主動迎合學生及其家長的口味,把國學經(jīng)典課程變成不倫不類的游戲課,或者將國學經(jīng)典講成心靈雞湯之類的東西。出現(xiàn)這些現(xiàn)象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其中一點值得注意,那就是打著快樂教育的旗幟實施。漢語中, “快樂” 兩字似乎過于平常而沒有引起多少人的關(guān)注,考察其詞源,漢《易林·乾之履》曰 “富饒豐衍,快樂無已” ,大概是稱心順意之意,而今天它演變成興趣、稱心、激情、high 等類似意思,給人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樂感,容易偏離浮躁、膚淺甚至庸俗等問題。
其實,快樂并不意味著幸福。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講: “幸福已經(jīng)提高了一層,超過了只是滿足感官享受的感官快樂。”[20]170他還指出, “并不是每一種感性的、直接的享受都可以拿來當作幸福,因為幸福里包含著一種對于環(huán)境之全部的反思;其中所包含的并不只是滿足、愉快的原則,唯有全體才是原則,個別的享受應該看輕”[20]170。很多快樂其實并不是本性上的快樂。亞里士多德說, “許多快樂是互相沖突的,那是因為它們不是在本性上快樂。只有那些對愛美好事物的人來說的快樂,才是本性上的快樂。這就是永遠合乎德性的行為?!蠲篮谩⒆钌屏?、最快樂也就是幸福。三者是不可分的”[21]。這里講的本性之快樂,相當于儒家講的是心之本體、關(guān)乎德性的快樂,但是,這種快樂在中國語境里面應該是 “和樂” 而不是 “快樂” 。
今天重提儒家的和樂教育思想,尤其是王船山的和樂教育思想,并嘗試用 “和樂” 二字代替 “快樂” ,既符合西方快樂教育的基本旨趣,也能凸顯中國文化特色,又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流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