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馥香
(閩江學院 人文學院, 福建 福州 350108)
按照事件發(fā)生順序記事,是人類最早的記憶方式和對歷史進程最早的認識。人類早期使用結繩、刻木記事,就是按照這一順序做標記。但此法只能表達事件的重要程度和發(fā)生次序,卻無法反映事件的過程。直到文字產生后,人們開始利用文字的表聲達意功能記事,才逐漸擺脫結繩、刻畫和口傳帶來的失誤。從目前已知的甲骨卜辭記事的時間表述形式看,早在商代,人們已有了比較明確的時間概念,并把它作為記錄歷史的時間標尺。這是記言、記事兩種最古老的體裁按時間順序和運用時間定位事件發(fā)生起點和終點的重要依據。編年是中國史學誕生前記錄歷史的一種編纂形式。春秋以前,因“官守學業(yè)皆出于一”[1]951,記史的權力掌握在史官手里。從體例上說,殷商時期雖是按時記事,但記事體例不穩(wěn)定,也不規(guī)范。從內容上講,只是對時事的記錄,且多為一事一記,并無剪裁、組織。宗周國史,雖已具備比較完整、穩(wěn)定的編纂體例,但只是按“君舉必書”的原則記錄帝王的言動行止,并無對歷史的褒貶,更沒有對史料自覺的剪裁。從目的上看,只是為記錄和保存,“欲使往事之不忘”[1]49。因此,其性質是“記注”,而非“撰述”[1]49。隨著周王權力下移和社會變化,史官不僅服務于王室,也服務于諸侯,由此打破了王室壟斷歷史記錄的局面,使記史內容突破王侯貴族范圍,向更廣闊的空間拓展,并在體例上逐漸打破官文書一事一記的格局,發(fā)展為按時間次序記事的編年國史。這是從史官記事向私人撰述,由記注向撰述發(fā)展的可貴變化,《春秋》正是在此基礎上誕生的。
史學是社會的產物,也是對前人思想繼承和發(fā)展的結果。春秋時期與此前不同,從貴族大一統(tǒng)政治向以諸侯爭霸為主要特征的時代轉變,知識由貴族壟斷逐漸向民間轉移,記史權力也由特權變?yōu)槊駲?。《春秋》作為中國最早的一部私人撰述,正是這一時代變革推動的結果。而它記史內容的豐富、全面,編纂形式的穩(wěn)定、成熟,不僅與社會變化相關,也與先秦國史記事內容的廣泛性和記時的穩(wěn)定性趨勢的出現密切相關,是國史發(fā)展的必然結果。面對廣泛而豐富的歷史內容,如何按照時空維度加以編排?《春秋》將事、文、義三者相結合,借助記史體例,剪裁、編排史料,展現出春秋大變革時代的歷史畫卷,從而將史官記錄變?yōu)闅v史著述,這是中國史學史上的大事。孟子說 :“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盵2]351“事”的意思是記錄齊桓公、晉文公這類人物的大事,其記事體例可概括為“比事”[3]842?!洞呵铩芬杂涺斒窞橹?,包括周王室及列國242年間大事,首先要對發(fā)生在同一時間和不同空間的史事進行匯集、排比。杜預將此體概括為 :“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時,以時系年;以記遠近,別異同也。”[4]即以年、時、月、日區(qū)分事件發(fā)生的順序和異同,這一體例可確定事件的時空關系。同時,由于在事件發(fā)生順序中,較早事件往往是其后事件發(fā)生的原因,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一記事體例也是孔子探求因果關系、表達“史義”的一種體例。
“比事”的另一層含義,是對諸事比較其大小、輕重而有所取舍,分出詳略,以便用較少文字表達更多內容,這就是所謂的“約其文辭而指博”[5]1943。這同樣也是孔子表達《春秋》之義的體例?!洞呵铩肺淖植贿^一萬八千字左右,記“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5]3297。其中,記齊桓公、晉文公事多達數十條。這是因春秋時期諸侯兼并,天子無力控制。此外,對中原構成威脅的還有南部荊楚和西北方戎狄,地處中原的齊桓和晉文先后成為抵御他們的霸主?!洞呵铩窛饽夭实貢鴮懫錃v史,褒獎其功業(yè),以宣揚“尊王”之“義”。同樣,有違綱常之事也在“比事”所貶范圍,其勸誡之“義”不言而喻?!洞呵铩返摹拔摹?,可概括為“屬辭”[3]842,即歷史敘事。《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盵6]1985“文”的標準是“約其辭文,去其煩重”[5]509,且“辭達”(1)《論語·衛(wèi)靈公》 :“辭達而已矣?!薄秱魇啦貢繁?,海南國際新聞出版公司1995年版,第119頁。。這反映了孔子對歷史敘事的重視,且“文采”“簡約”和“辭達”成為《春秋》“屬辭”的標準,這又是孔子對史學審美的追求。為此,他采用“書法”(2)書法,指用不同的詞匯表達史家對歷史事件或人物的看法。實現這一“屬辭”要求,并借此表達“史意”。如記戰(zhàn)爭,有伐、侵、入等書法。這是孔子繼承先秦國史的書法,以修史作為挽救世道衰微的手段。其中揭櫫出史家的褒貶原則和撰述旨趣,此即孟子所言之“義”。
金毓黻認為史學誕生有兩個條件:一是史法,二是史意。[7]《春秋》嚴謹的記史體例和是非評斷標準都具有高度自覺性,充分體現了史家明確的主體意識,即挽救世道衰微,貫徹尊王道、正名分的核心旨趣,這是以往官文書和國史所沒有的。這就說明孔子已擺脫有聞必錄的史官身份和記錄占卜結果的簡單編年記事,而取得了對史料取舍的主動權。因而,才有可能借助“事”“文”,傳達其著述旨趣,并衡準史事,臧否人物,達到勸誡、樹鳳和“使亂臣賊子懼”之目的[2]滕文公下。由此亦可看出,《春秋》在“事”“文”“義”三者關系的處理上有邏輯順序,即“事”“文”是“義”的載體?!洞呵铩肪褪墙柚氨仁隆薄皩俎o”之法,使“事”“文”具有“義”的內容。一般說來,“事”“文”不會因“義”而存在,但它一定因負載“義”而與歷史記錄有本質不同,《春秋》就是這樣。它在歷史編纂學上的意義是非凡的,其史法開啟了編年體的先河,并奠定了其他史書體裁的重要基礎。其所記內容,首次從宮廷擴展到民間更廣泛的階層,為后世的歷史撰述提供了更廣闊的空間和更豐富的內容。特別是《春秋》之“義”,借助“文”揭示“事”中之理,展現出主體之“義”,使記注一躍而為撰述。同時,也使出現在官文書中的歷史和史學的朦朧意識變?yōu)槭芳业淖杂X意識,從而開啟了中國史學的大門。
《春秋》在編纂學上的價值,除首次在撰述中貫注“史義”外,也運用“史法”排比頭緒紛繁的國史內容,勾勒出春秋歷史發(fā)展輪廓。但因其按照“微言大義”之旨剪裁史料,表達見解,使其對事的描述過于簡約,特別是“書法”的運用,更使歷史變得真相難明。東漢人桓譚指出:讀《春秋》,“使圣人閉門思之,十年不能知也”[8]。這一點,不僅暴露出《春秋》從記注脫胎而來的一些痕跡,也給認識歷史和把握歷史面貌造成阻礙。因此,在編年體框架下,突破記事的時間次序、豐富記史內容和還原歷史真相,便成為史學發(fā)展的必然要求,《左傳》和兩《漢紀》都一定程度地解決了這一難題。
《左傳》對《春秋》的發(fā)展主要表現在兩方面:一是改革記事體例。在編年體總格局中,集中記載一事之始末?!洞呵铩飞刑幵诰幠牦w草創(chuàng)階段,還多是對互不連屬之事的簡短記述?!蹲髠鳌吩诰幠牦w總格局下關注事件始末,一方面是為拓展編年體記事容量;另一方面則是要在事件之間建立起聯(lián)系,克服一事之記載斷續(xù)相離之弊。如發(fā)生在僖公二十八年(公元前632年)的城濮之戰(zhàn),《左傳》打破順時序列,利用倒敘、插敘體例,先寫兩國對形勢的估計,再寫晉、楚兩國對宋國態(tài)度,中間插敘開戰(zhàn)前晉文公猶豫的原因、晉國的謀略和楚國君臣間的矛盾,從形勢和戰(zhàn)略兩方面,為揭示戰(zhàn)爭結局埋下伏筆,最后才寫這場戰(zhàn)役和戰(zhàn)術。史家雖意在寫戰(zhàn)爭,但又不限于戰(zhàn)爭,而是用大量筆墨書寫戰(zhàn)前的人謀,交代戰(zhàn)爭的遠因、導火索。這一體例不僅可使讀者認識這場戰(zhàn)役本身,還能了解戰(zhàn)役過程及其參與者的活動,并得出取勝之道在于人謀而非天意的結論。其優(yōu)勢是使編年記事在時間縱向延伸的同時,記史的空間范圍變得更加寬闊。不僅描述歷史現象,也揭示歷史本質。在為《春秋》記事增添血肉的同時,也增加了編年體記事容量,并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事件過程、人物活動被割裂的缺憾,而使敘事變得自然、流暢。它貫聯(lián)史事,意在凸顯事與事之間的聯(lián)系,使探討歷史的因果聯(lián)系變得更加方便。
二是創(chuàng)立史論體例?!笆氛摗笔鞘芳颐鞔_表達立場、觀點的一種表達形式,它與“春秋書法”不同。史論體例分為兩種:一個是在記史之后,以“君子曰”為標識評論歷史;另一個是其序言的“五十凡”。這種論史體例可使“史意”變得通俗易懂,并為后世史家所繼承。
《漢書》斷代為史,受到時人推重,史稱 :“當世甚重其書,學者莫不諷誦焉?!盵9]896-897《漢書》“詳而有體”[9]935,但其內容恢弘,規(guī)模巨大,東漢獻帝“常以班固《漢書》文繁難省,乃令悅依左氏傳體以為《漢紀》三十篇,詔尚書給筆札”[9]1394。荀悅吸收紀傳體之長,舉要攝總,削繁去冗,以《漢書》“本紀”為綱,總“傳”“志”“表”,使其納入時間次序之下,著為編年體《漢紀》。這一改造首先要克服《漢書》各體內容重疊和“文繁難省”問題。為此,他一方面“約集舊書,攝序表、志總為帝紀,通比其事,列系年月”[10]序;另一方面運用“連類列舉”之法[10]序,將《漢書》中無年月可考,或不便分散于時間之下的史事,系在相關史事、人物或制度之下,以解決編年體記事范圍狹窄的問題。如張騫出使西域和西域各國不可不記,荀悅在武帝元光六年(前129年)“張騫封博望侯”條下,先記張騫出使,再記西域各國,并克服《左傳》載人不詳郡望、生平和體例龐雜之弊,增加大量人物,對其后編年體史書的發(fā)展產生重要影響。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劉知幾才將班固《漢書》與荀悅《漢紀》并提,認為“欲廢其一,固亦難矣”[11]29。梁啟超稱贊《漢紀》為“此現存新編年體之第一部書”[12]19之用意也在于此。但這并不是說《漢紀》完美無缺,顧炎武《日知錄·史法》針對其不足指出 :“荀悅漢紀,改紀、表、志、傳為編年。其敘事處,索然無復意味,間或首尾不備。其小有不同,皆以班書為長。”[13]顧炎武說它索然無味,雖說的是敘事,但敘事乏味,往往是體例不當所致。東晉袁宏的《后漢紀》完成了修補這一不足的任務。他說:
予嘗讀《后漢書》,煩穢雜亂,睡而不能竟也。聊以暇日,撰集為《后漢紀》。其所掇會《漢紀》、謝承書、司馬彪書、華嶠書、謝沈書、《漢山陽公記》《漢靈獻起居注》《漢名臣奏》,旁及諸郡耆舊先賢傳凡數百卷。前史缺略,多不次敘,錯謬同異,誰使正之?經營八年,疲而不能定,頗有傳者。始見張璠所撰書,其言漢末之事差詳,故復探而益之。[14]
這段話涉及對東漢史編纂的兩點認識:一是《后漢書》內容“煩穢雜亂”,繁而難理;二是東漢史著作雖多,但卻“多不次敘,錯謬同異”。為此,他取法《漢紀》類例區(qū)分之法,運用“言異言行,趣舍各以類書”[14]之體改造編年體。其實質是把與所記之事相關,反映人物事跡、言行的內容集中敘述,使事與人有機結合,進一步改變編年體劣于載人的不足,使事因人而豐滿,人依事而益顯。
《左傳》之后,編年體史書可謂繼作不斷。但除兩《漢紀》外,有成績者不多。司馬光為“監(jiān)前世之興衰,考當今之得失,嘉善矜惡,取是舍非,為足以懋稽古之德,躋無前之至治”[15]3864的需要,毅然選擇沉寂已久的編年體通史之體例,在處理記事與載人的關系和追求歷史之真上,不僅為后人留下寶貴的經驗,也使編年體史書的編纂達到完美之境。
《資治通鑒》在繼承《左傳》和兩《漢紀》優(yōu)勢的基礎上,對其進行合理改造,使記事與載人相結合,進一步解決了編年體史書記事與載人的矛盾。不僅可見事件之始末,亦可反映社會各方面情狀,并在人與事的聯(lián)系中揭示治亂遞變的規(guī)律[16]。如果說編年體從《左傳》開始便對記事、載人范圍有所擴展,那么,經過司馬光的進一步發(fā)揮,編年體至此已達到空前完美的程度,以至于當司馬光進獻《通鑒》時,神宗忍不住稱贊其“賢于荀悅《漢紀》遠矣”[17]。
《通鑒》的創(chuàng)新,不僅反映在記事與載人關系的處理上,也體現于《考異》《目錄》中,這是超越編年體本身的又一次創(chuàng)造,也是對歷史編纂學的又一貢獻。
考證是史家在長期修史活動中形成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早在先秦,史家就借此追求歷史之真。據文獻記載,左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作《左傳》”[18]2449。他是目前有文獻可證的我國最早運用此法修史之人。裴松之“上搜舊聞,傍摭遺逸”[19]549,“采三國異同以注《三國志》”[19]549,但其目的是“廣異文”“補未備”[19]549,考異求是的地方并不多?!锻ㄨb考異》開創(chuàng)了“修史之家自撰考異以明所以去取之故”[20]的先河。從方法上看,意在追求歷史之真,使修史不單是記事,也是“褒貶去取,各有所依”[21]175的學術研究。
關于《通鑒》取材,宋人高似孫的《緯略》認為,除正史以外,共引書220種。當代學者張煦侯的《通鑒學》考證所得為320種。在如此眾多的史料中,難免有對同一史實記載互異,對同一原文引述各不相同的情況,以至影響到史家判斷。因此,如何辨證“簡犢盈積,浩如煙?!盵15]3864的史料,便成為修史的一大難題。司馬光繼承重視考信的史學優(yōu)良傳統(tǒng),從長編起,就對史料進行爬梳抉剔的考辨。關于考辨的方法與原則,他在《與范內翰論修書帖》中曰:
其中文同事異者,則請擇一明白詳備者錄之;彼此互異者,則請左右采獲,錯綜詮次,自用文辭修正之,一如《左傳》敘事之體也,此并作大字寫。若彼此年月事跡有相違戾不同者,則請擇一證據分明、情理近于得實者修入正文,余者注于其下,仍為敘述所以取此舍彼之意。先注所舍者云某書云云,今案某書證驗云云,或無證驗,則以事理推之云云,今從某書為定;若無以考其虛實是非者,則云今兩存之。其《實錄》正史未必皆可據,雜史小說未必皆無憑,在高鑒擇之。[22]319
這是對司馬光考異方法和原則最具權威的表述。依據這段文字,結合《考異》內容,可將其考異之法大略歸納為:
從史源出發(fā)考證歷史。當互異史料并存時,據可靠史源判斷其真?zhèn)??!锻ㄨb》卷200:唐高宗顯慶二年七月“貶褚遂良等為愛州刺史,榮州刺史柳奭為象州刺史”條,《考異》曰 :《唐歷》所載褚遂良為桂州都督,柳奭為愛州刺史。《新唐書》《舊唐書》認定柳奭貶愛州,司馬光卻獨據《實錄》,認定“奭等因坐韓瑗,再貶象州”[17]2527。李奉節(jié)告太子韋季方、監(jiān)察御史李巢構為朋黨及長孫無忌謀反事,《考異》認為《舊唐書·長孫無忌傳》記事簡略,且有歧互之處,故以《實錄》為主。相較而言,《實錄》是時人記錄,且多直書其事,可信度較高。這應該就是司馬光所說的“文同事異者”,“擇一明白詳備者錄”[22]319。司馬光重《實錄》,以此法考訂史實處尤多,其中明顯不確處,才兼采他法以補充。
借歷法考辨時間。時間是史書編纂的三要素之一?!犊籍悺分卮艘?,并以劉羲叟《長歷》為據,考辨各書所記史實發(fā)生的時間?!锻ㄨb》卷213唐玄宗開元十八年“春,正月”條,《考異》曰 :“《實錄》云:‘癸酉,上御含元殿受朝賀。’按《長歷》,是月丙戌朔,無癸酉?!秾嶄洝反四晔屡c《本紀》《唐歷》《統(tǒng)紀》皆不同,正月甲子全差誤;疑本書闕亡,后人附益之?!缎录o》止據《舊紀》,全不取此年《實錄》?!盵15]2724這是以《長歷》為據判斷史實發(fā)生時間正誤的典型例證。
用常理推斷真?zhèn)?。所記史實與生活經驗明顯不符,但又缺乏文獻依據時,可用常理推斷,即“理?!?。《通鑒》卷194唐太宗貞觀九年五月“侯君集等進逾星宿川,至柏海,還與李靖軍合”?!犊籍悺吩?:“《吐谷渾傳》‘柏?!鳌亓骸=駨摹秾嶄洝??!秾嶄洝芳啊锻鹿葴唫鳌方栽疲骸c李靖會于大非川?!础妒缊D》:‘大非川在青海南,烏海、星宿海、柏海在其西;且末又在其西極遠。據靖已至且末,君集又過烏海、星宿川至柏海,豈得復會于大非川,于事可疑,故不敢著其地?!盵15]2442這是根據諸地的位置關系,依常識作出的判斷。
以存疑之法保存疑點。這種方法雖無法達到舍此取彼之目的,但因是對各種史料比勘后的結果,一向為史家所推崇。具體地說,就是對無法作出判斷或解釋的內容,用“兩存之”“闕疑”或“兼存諸說”等表達,此即司馬光所說的“若無以考其虛實是非者,則云今兩存之”[22]319?!锻ㄨb》卷267后梁太宗開平四年“八月,以劉守光兼義昌節(jié)度使”條,《考異》曰 :“《實錄》,是歲五月以義昌留后劉繼威為義昌節(jié)度使,八月,又云以守光兼義昌節(jié)度使,不言置繼威于何處,或者復為留后。不然,守光兼幽、滄節(jié)度使,繼威但為滄州節(jié)度使,皆不可知。今兩存之?!盵15]3511這是司馬光據當時僅見史料,尚無法判斷的權宜之計。胡三省注曰 :“余謂先是以劉守光子繼威為義昌節(jié)度使,繼威童呆,故復命守光兼領之,蓋亦守光之志也。”正因《考異》保存了歷史疑點,才給后人留下推敲、考證的余地,以便對此作出合理解釋。存疑法的益處也正在于此。
更重要的是,在考證依據上,司馬光并非固守一隅,而是認為“《實錄》正史未必皆可據,雜史小說未必皆無憑,在高鑒擇之”[22]319??疾臁犊籍悺穬热菁胺椒ǎ浴秾嶄洝窞閾卟簧?,但并非唯《實錄》是從,而是以廣闊的視野、包容的態(tài)度對待其他史料,從實錄、正史到雜史、小說,均在其考異鑒取范圍。這一點,為后世史家區(qū)分史料類型和評價史料價值提供了參考。
可見,《考異》主要采用史源法、推歷法、理校法和存疑法進行考證。需要指出的是,這些方法并非單獨使用。考證同一史實,有時往往要多方法并用。劉知幾把“多聞,擇其善而從之”[11]277看作歷史撰述成功的基礎,認為如不具備擇善功夫,則會“假有學窮千載,書總五車,見良直而不覺其善,逢抵牾而不知其失”[11]526。由此可見,雖然嚴謹的編年體例、淹通融貫的史料剪裁之功和高明的歷史見識,都是《通鑒》成功的重要因素,但甄別史實,卻是史著成功最重要的前提。從編纂學上說,司馬光這種實事求是地對待史料、不強作主觀臆斷的考證方法,給后人以推究余地。特別是由他初步奠定的自撰《考異》的編纂體例,在我國史學領域起到拓荒作用,并推動了中國史學求真?zhèn)鹘y(tǒng)的進一步發(fā)展。
史書本身之有目錄,最早見于《史記·太史公自序》后半部分按篇序對各篇成因和內容作簡略交代?!稘h書·敘傳下》仿照這一體例陳述其簡要內容,形成一書目錄的基本格式?!顿Y治通鑒目錄》(以下稱《目錄》)則不同以往。差異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以紀年并存之體提綱《通鑒》;二是以史表撮《通鑒》所記大事。
以紀年并存之體提綱《通鑒》,是《目錄》的一個突出特點?!赌夸洝费赜谩锻ㄨb》紀年體例,首行用《爾雅·釋天》的歲陽歲名,按太陽在甲、在乙等順序,依次寫出其歲陽閼逢、旃檀等,再把相對應的歲名加到歲陽之后,形成一套類似干支紀年的系統(tǒng)。有人認為這種紀年太過古奧,不便使用。但歲陽歲名紀年用于記史,實際是在帝王年號、干支以外,形成了一套新的歷史紀年系統(tǒng),是對歷史紀年的一種補充和對古紀年法的保存。
司馬光重視歷史紀年,認為“為史者,必先正其歷,以統(tǒng)萬事,故謂之《春秋》”[23]卷1。把紀年提高到歷史真實性、準確性的高度。為此,他除采用歲陽歲名紀年外,首行同時標明不同時期所用歷法及其建首月、四時,以及節(jié)氣和七政之變(天文現象)。以“漢紀”為例,如高祖元年之上為 :“旃蒙協(xié)洽,乙未,漢初用殷歷,或云用顓頊歷,今兩存之,漢襲秦以建亥月為正,今所記月數皆以夏正言之,后朔與前朔同日則不記,改日乃記之,后仿此。殷:月丁亥,十一丙辰,正乙卯,三甲寅,六癸未,八壬午朔。顓頊:壬申蔀九年,十丙戊,正乙卯,三甲寅,五癸亥,七壬子,九辛亥朔?!盵23]卷3意在交代這一時期歷法變化和記錄歷法體例。漢高祖二年之上為 :“柔兆涒灘,丙申,殷:十辛巳,十二庚辰,二己卯,四戊寅,六丁丑,八丙子朔,顓頊:十一庚戊,正己酉,三戊申,六丁丑,八丙子,后九乙亥朔,自太初未改歷以前,閏皆在歲末,謂之后九月?!盵23]卷3此條不僅記《殷歷》《顓頊歷》兩種歷法,還解釋了《顓頊歷》閏月名稱為“后九月”,且位置在年末。如此著錄,不僅顯示出歷法的演變,也便于對兩種歷法加以比較,又彌補了《通鑒》少記天文現象的不足。
綜上,《目錄》首行共有三項內容:一是歲陽歲名紀年;二是反映歷法變化及建首月;三是記載出現在“正史”或《通鑒》中的天象。不僅可統(tǒng)一紀年、簡化《目錄》記事和補記《通鑒》所未記,也起到了年表和正歷作用。
次行按《通鑒》記史脈絡,著錄各帝王年號紀年。政權并存時,則將他國年號按行列依次排列。如春秋周威烈王二十三年,與其并存的諸國紀年各不相同,《目錄》將十二個諸侯國并列,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通鑒》“借年記事”原則所帶來的無法反映并存政權紀年的缺憾,不僅可在相對應的時間上,方便檢索其他諸國的歷史,也可清晰地反映歷史進程。
以史表撮《通鑒》所記大事是《目錄》的另一突出特點。就體例言,《目錄》也是按年經事緯著錄歷史;就內容說,其名雖曰“目錄”,但并非是將《通鑒》全部內容提煉為事綱納入史表。核對《通鑒》與《目錄》內容,發(fā)現兩者所載并非完全一致。如卷1“周紀”安王時期和卷18“唐紀”太宗前五年,摘取《目錄》所不收的內容、數量和類別,發(fā)現《目錄》所記周安王元年至二十六年的內容,僅為《通鑒》的三分之二。唐太宗貞觀元年至五年的內容,約為《通鑒》的五分之四。[24]84從《目錄》失載的內容看,多為帝王行幸、游獵和皇后親蠶等,這些本與“資治”關聯(lián)不大?!锻ㄨb》高揚“資治”旗幟,卻又記載這類內容,主要是受早期編年體史書記史規(guī)范影響的結果。《目錄》剔除這類內容,實際是起到《通鑒》節(jié)本、為帝王資治提供方便的作用。
清人錢大昕認為《目錄》所記“極簡括,而多采君臣善言”[25]。但核對《目錄》與《通鑒》貞觀元年至五年所記,發(fā)現其記事明顯多于載言,事與言的比例約為2.6∶1;戰(zhàn)國部分幾乎沒有載言內容,且《目錄》中記事或載言,多據《通鑒》而定[24]87??傮w上說,時代越后,載言比例越大。這可能與《通鑒》詳近略遠的理念和注重以載言刻畫人物有關。這種現象也說明《通鑒》與《目錄》之間既不是純粹的史文與事綱關系,更不是今天的目錄或索引,而是對《通鑒》提要鉤玄、“使諸國事雜然并錄者粲然有別”[15]23的提綱或節(jié)本,客觀上為讀史者理清歷史脈絡帶來方便。
要之,《通鑒》之前,從沒有過斷限如此綿長、內容如此宏富,且在編纂上自成家法的編年體通史。正如清人王鳴盛所言 :“編年一體,唐以前無足觀。至宋有《通鑒》,始赫然與正史并列?!盵21]154它不僅克服了編年體因“束于次第,牽于混并,必舉其大綱而簡序事,是以多闕載,多逸文”[26]的不足,而且創(chuàng)為我國第一部規(guī)模宏大的編年體通史。敘事上,它雖以《左傳》和兩《漢紀》為規(guī)矩,但比之更加嚴謹,且多有發(fā)明。在推動編年體史書敘事進一步發(fā)展的同時,首次形成以《考異》《目錄》與史書共生的編纂體系,不僅為《通鑒》閱讀和考信提供了方便,也推動了史學求真?zhèn)鹘y(tǒng)的進一步發(fā)展。
中國編年體史書創(chuàng)始于《春秋》,但其記事少而支離,只能表示事件的發(fā)生而無法連貫表述事件過程?!蹲髠鳌房朔诉@一弊病,不僅在編年體框架下擴大其記史容量,使記事變得更加豐滿、清晰而流暢,而且也使編年體在記事的完整性和連貫性、觀點的鮮明性和通俗性方面得到發(fā)展,為揭示歷史發(fā)展趨勢提供了更加便捷的編纂體例。從這些意義上說,《左傳》可謂是編年體史書從雛形向規(guī)范化轉變的一部關鍵性著作。但它對沒有時間記載或不便系在時間下的史事,卻無法容納,因此還未建立起編年體的規(guī)模。兩《漢紀》借鑒紀傳體載的優(yōu)勢,運用類例思想創(chuàng)新體例,集中記人、載言,在記史容量大增的前提下,保持編年體簡約和長于揭示歷史大勢的特點。這是對編年體史書發(fā)展的一大貢獻,集中體現了史家對編年體時間次序的追求與敘事的進一步突破?!顿Y治通鑒》使編年體史書變得體大思精、氣勢恢宏,不愧為“纘大宗之絕續(xù),開(編年體)中興之盛業(yè)”[27]。可以說,編年體史書的編纂經歷了一個由變例濟窮、化腐朽為神奇的過程,變得越來越精嚴,并成就了《資治通鑒》。這不僅是史法上的一大進步,也是中國史家創(chuàng)新精神的集中體現。